第十一章
1968年8月,30万北京国营工厂的工人进入清华园,宣告“红卫兵”运动终结。这天晚上毛泽东接见“五大学生领袖”,伟大的哲人对他的徒子徒孙说,“该是红卫兵小将犯错误的时候了。”
说起“红卫兵运动”史,是一段前所未有的历史。自1966年5月至1968年8月,在两年零三个月的时间里,一百万大学生三百万中专生三千万中学生在“造反有理”口号的鼓舞下,掀起一波又一波的暴力革命,他们推翻了几乎所有的政府组织和行政机构,批斗、游街、抄家、体罚、关“牛棚”,直到最后的“武斗”。一场“文化大革命”整死两千万人破坏文物古迹无数,经济倒退民不聊生,称之为“浩劫”恰如其分。尤其令人惊讶的是,一切暴力行动都在伟大领袖和他的办事机构“中央文化革命领导小组”的引导和控制之下,学生没有任何自由的独立的思想,使这场运动成为人类历史上声势最浩大的“群氓运动”。清华“红卫兵运动”的高潮是1967年4月在主教学楼前广场召开“批判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王光美大会”。这一天,清华的红卫兵为国家主席夫人穿上她出国访问时的旗袍,用乒乓球穿成串挂在脖子上,头上戴纸糊的高帽,由两个女孩子押到台前。被押到台上的还有彭真、杨尚昆、陆定一、罗瑞卿。罗瑞卿大将因跳楼自杀摔断了腿,装在大箩筐里抬上去。这一天广场上聚集了十多万人,北京数十所高校的学生齐聚清华园。陆远征也去了,他站在最后面。一个同学递给他两只臭鸡蛋,叫他挤到前面去向王光美丢。但是陆远征拒绝了:
“我讨厌这样做!”
陆远征转身离开了会场。
这一天王光美和彭真等人的身上被抛了无数臭鸡蛋。学生们羞辱了“黑帮”分子,也就羞辱了自己。陆远征越来越感到不解,难道保卫伟大领袖的群众运动是一场闹剧?今天的大会是不折不扣的闹剧,难道还有疑义吗?
从1968年8月到1970年3月,这一段时间,是陆远征这两届在校大学生接受“工宣队”“再教育”的时间,也是学校生活最枯燥无聊耗费青春的时间。在“工宣队”领导下,白天搞“斗批改”,晚上背“老三篇”,写“思想汇报”。除此之外是到大礼堂干活,修复年久失修的地下室。大礼堂是1911年美国人用“庚子赔款”修建“留美预备学校”的第一批建筑,一砖一瓦从大洋彼岸运来。陆远征和几个同学拆除一段砖墙,砖口异常坚硬,用大锤打,打的满手血泡。高班的四届学生离校分配了工作,清华只留下低年级的两届学生搞“斗批改”。学生们不能完成学业,他们只完成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学业。时间哪儿去了?时间用来给伟大领袖站岗了。
在劳动改造和精神折磨中,那些被批判斗争的“走资派”、“反动学术权威”、“历史反革命分子”、“现行反革命分子”则要承受更大的痛苦。陆远征的一位老师,中国最早的工业自动化程序设计专家朱先生在“文革”初期自杀。朱先生在自家的五楼跳下,那一天凌晨五点,陆远征和姜东望闻讯赶到朱家,看见朱先生倒在血泊中,人已僵硬,一滩血结成冰。那一幕的印象太深刻了!可是“工宣队”进校之后,朱太太一个35岁的寡妇成了批判重点,大会小会批斗。有两次批判会陆远征没有参加,为此,金鸣久师傅找陆远征谈话,警告他。
而在陆远征的心里,倍受煎熬的是心中点燃将近两年的爱情之火,他几乎被这日夜燃烧的火焰吞噬了。几个月前他被段干玉山从柳荫街用刀撵出来,再也没有见过玉翎。他不知道发生“子弹事件”之后,玉翎是如何回忆和评价他。他的关心、照顾、同情、教习、陪伴、呵护,他的良苦用心,他的所有表现都不是无私的,都是“心怀叵测”的。“爱”这个字可以被解释为侵害和污辱,段干玉山就是这样解释的。他不能再去柳荫街,不能给玉翎打电话。他只有见到玉翎,当面向她解释,不管玉翎能不能接受,他也要这样做。
这天他向工代表请假,从清华园出来。他的自行车坏了,只能乘巴士。在“工宣队”占领清华园之后,北京所有的大学和中学统统被占领,像女附中这样走读的中学,学生们每天必须到校接受“再教育”。
陆远征放学时间在女附中校门等到段干玉翎。他跟着她,等她走到离开校门远一点的地方。她变瘦了,辫子剪成齐肩的短发,低下头,从他面前走过。她当然看见他,只是装作没有看见。他喊她一声,她不应。当她专心走路的时候,总是把书包放在胸前,双手抱着,双目直视,下巴微微扬起,拒人于千里之外。他没有办法,只能跟着她,像个傻小子。她从小街走到大路,这里是西单北大街,她走到无轨电车站,停下。他站在离她十米的地方。电车来了,她从前门上车,他从后门上车。她向后面看了一眼,看见他。
车到北海公园后门,她下车,他也下车。她拐进前海西街,他不想看着她一直走进家门,于是快走几步,走到她身后两三米的地方。她知道他逼近了,忽然回头大声说道:
“我不理你!”
她脚步不停向前走去,而他却被喝住,停下来,一动不动。他看着她渐渐远去,拐进柳荫街。她在消失的一刻留下高傲的身姿和决绝的脚步,好像树枝上的翠鸟倏然飞去。她是多么迷人啊!
陆远征站在前海西街的路边,十分钟没有缓过神儿。他总要碰个鼻青脸肿方才对得起自己的良苦用心。这个结果几乎是预料中的,有什么办法呢?谁叫你去惹一个孩子呢?累累如丧家之犬,你还能怎么样呢?
这个冬天,上千学生开往北京西郊的清水涧工地参加劳动,时间是半年。这里是首都钢铁公司的一片新厂房,学生们起初全部充当力工,后来学了些技术,比如陆远征学会了泥瓦工,学会了砌砖和抺灰。“工宣队”提出“大干七天七夜向九大献礼”,即七天七夜不下岗。陆远征和大伙儿坚持了三天,三天不下脚手架,睏急了系上安全带躺在跳板上打个盹儿。终于有一个学生从脚手架摔下受重伤,这才提前结束了“大干”。
在工地上陆远征开始给玉翎写信。冬天,学生们的宿舍是刚建成的空旷厂房,300人在这里打地铺,点几个用汽油桶做的炉子,所以写信只能在自己的铺位上。晚上光线很差,却是写信的最佳时间。陆远征字迹清秀,他的字是模仿母亲乔南的。
“远征,你天天写,写什么?”姜东望问道。
“写日记。”
陆远征用一个蓝色日记本给玉翎写信,因为信是寄不出去的,既不能寄到柳荫街,又不能寄到女附中。他差不多一星期写完一封信。他数了数日记本的页数,他的炽烈的情书可以写成20封信,写满整个本子。他有时写的很慢,有的句子反复考虑多遍方才落笔。所以他可以背诵几天以来写下的句子和段落,那些诗,那些情话,那些独白,那些狂言,那些呓语。他用很多文字描写玉翎,他每一次见到她,她的形象,她留给他的印象。他也注重自己的内心感受,喜欢写童年的生活,他最初朦胧的爱,以及今天对于爱的感受和理解。因为这里是自由的世界,这里是本真的自我,可以脱离恼人的政治严酷的生活而直抒胸臆。他搜索枯肠,总觉得词不达意,意犹未尽。他沉浸在自己的爱、享受、追求、幻想、痛苦和挣扎中。
冬天将尽,陆远征的信写了14封,写满300页纸,日记本只剩下100页了。一天,50多岁头发花白的金鸣久师傅走过来,表情严肃地把陆远征叫到办公室。陆远征知道又要挨岢了,却不知道因为什么犯了事儿。金鸣久从抽屉里拿出蓝色日记本,丢在桌子上。
“从一早到晌午,我把你写的鸡巴玩意儿看完了。”
陆远征立刻出汗了。此时金鸣久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似乎是笑了,随即收敛住,从兜里掏出旱烟口袋,慢慢卷他的烟。
“肉麻的小资情调,膨胀的个人主义情绪。对牛鬼蛇神同情,对文化大革命不满,陆远征,你小子危险啊!”
日记本塞在褥子下面,看来金鸣久早盯上他了。金鸣久读过高中,是工代表中文化水平最高的,而他的破锣嗓子和粗野的说话方式,乍看像个没念过书的人。
“年轻人,你要悬崖勒马了!记住,下不为例!爱,爱,你爱个鸟!”
金鸣久挑开铁皮炉子的盖子,把日记本扔进去,烧了。
“五一”节之前,学生的劳动大军回到清华园。在金鸣久烧掉日记本之后,陆远征三天没有睡觉。他躺在地铺上反复回忆和背诵他的心爱的文字。他骂老金头子,恨他,同时感谢他的保护。换一个人,会把情书中的某些话定性为“反党言论”公之于众。但是陆远征不会善罢甘休,他要重写情书。回到清华之后,他熬夜重写,不再用日记本,而是用信纸,花了十天时间,把烧掉的14封信重新写出来,又花了五天,写完余下的6封信。他大功告成,长出了一口气。他找出翁欣欣的传呼电话号码,这是在北师大留下的,从未打过。好在顺利找到翁欣欣,在羊房胡同,陆远征郑重地送上一个大纸袋,请她转交玉翎。
“这是我熬了多少夜写成的!”
翁欣欣比玉翎大一岁,她点点头。
“远征,你放心!我早明白你的心思。”
多么甜蜜的话啊!一个星期时间,陆远征的心中不断重复着翁欣欣这句话。翁欣欣也是一个小女孩,但是她懂事,比玉翎懂事。翁欣欣的意思是说,你没有做错什么,她明白你做的一切,同情你做的一切!也许她早已向玉翎捅破了窗户纸。赢得翁欣欣的同情很重要,翁欣欣的某一句话会决定你的命运。
十天以后,陆远征接到玉翎的回信,只有寥寥数语,用“您”来称呼他:
“我不能接受您的任何要求,请您结束一切幻想吧,这是不可能的。伯母看了您的信,她想当面归还您写的东西,您毕竟写了这么多,请您周日下午到柳荫街来。”
在段干玉翎来说,自从发生“子弹事件”,她在家里变成了犯错的女孩,像一个罪犯被人揭发,或者像大花猫偷吃了厨房的东西,必须受到惩罚一样。伯母沈南溪在白洋淀的干校,家里的事情由段干玉山掌管。他为玉翎“约法三章”,除了上学校不许出门,放学后半小时之内到家,每天晚饭后洗碗。其实段干玉翎自从家里的佣人走了之后便开始做家务,经常帮嫂子做饭。段干玉山的态度使她明白了事情的严重,她不能随便和男孩子玩,尽管他们是大学生,尽管那很有意思,那是一个新鲜的世界。“陆远征真的喜欢你!”这是翁欣欣对她说的,使她回忆起两年来陆远征所做的一切。他几乎刚一出现就是一个猎人,只不过小心翼翼地隐藏真实目的,伪装成朋友和大哥哥,这是十分可恶的。华子衿是他的同谋,也是他的挡箭牌。但是她自己的态度呢?她喜欢陆远征吗?如果喜欢,它的含义是什么?在她这个年龄,爱情不过是海市蜃楼,而对于陆远征,爱情要现实的多。她是出于好奇,拉上翁欣欣参与到游戏中来,“子弹事件”的发生使她蒙羞,说明这是一个危险的游戏,必须停止。她见到陆远征的时候只有14岁,现在也才16岁,根本不是谈情说爱的年龄。再说,她的家处在灾难之中,父亲死在狱中,伯父又被抓去,就像她的一个梦,一只苍鹰用利爪抓起她的家,也就是柳荫街的房子,飞上高天。她全家的命运就在那双巨大的鹰爪之中。那天她在前海西街斥退陆远征之后,似乎他的纠缠结束了,她可以安心地在家读书,心无旁骛。
七月,翁欣欣捎给她陆远征长达140页的情书,这是她预料中的事情,也是她梦见过的事情。因为从远古时代起,直到现代的信息时代,人类都是用书信表达爱情的。她把自己关在耳房里——宅院里挤进别的人家,她从厢房搬进了耳房——读陆远征的信,连读了几遍。她懂得远征的心情,但是她认为自己没有被打动,爱情和婚姻,那是多么遥远的事情!多少叔叔阿姨夸赞她,多少女孩子羡慕她,多少男孩子仰望她!她从小就是人们心目中的公主,她从小就有俯视万物的气概。她怎么能随便接受男生的玫瑰花呢?
在沈南溪回家休病假的时候,玉翎把陆远征的信交给伯母。玉翎从来听沈南溪的话,有一件事情,最让沈南溪津津乐道:玉翎五岁的时候,沈南溪带她去王府井,在盛锡福鞋帽庄看见一双红皮鞋,玉翎非要买不可,沈南溪没有带钱。沈南溪对玉翎说:你坐在这里不要动,我回家取钱。于是玉翎乖乖地在试鞋的凳子上坐了两个小时,直到沈南溪回来。后来上小学上中学,玉翎都是听话的孩子。沈南溪没有生过孩子,她从小带大的只有玉翎,玉翎是她的命根子。
沈南溪看完信与玉翎长谈了一次。玉翎把与陆远征来往的前后经过讲述了一回,并拿出自己写的只有寥寥数语的回信。
“玉翎,远征这孩子真的喜欢你。”
“是的。”
“他欺负过你吗?”
“没有。”
“他说过喜欢你之类的话吗?”
“没有。”
“他也是好人家出身。他的母亲是有名的记者,我知道。玉翎,这样吧,叫这孩子到柳荫街来,我要见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