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站在纽约最高处
过了两天,我刚下班阿慧来了个电话。阿慧好久没打电话了。
“喂,是我。你在哪儿?在埃姆赫尔斯特?我在世贸中心。你过来好吗?对,现在!我有事找你。你快来吧!一个小时?到世贸中心打我的手机。”
我乘七号地铁换乘二号地铁,一个小时以后赶到世贸中心。下车前我给阿慧打电话,她在广场的水池边等我。阿慧并不是有事情,我从她的话里感觉到了,她是在召唤我。她总是离我那么近,又离我那么远。她总是躲避在我的生活之外,而在焂然之间,她会再一次出现。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处境,她的心情如何,她会如何对我。从地铁站爬到地面,天已经黑了。纽约的纬度和北京差不多,炎热的夏天就要过去了。我站在曼哈顿下城的摩天大楼之间,头顶上灯火灿烂。登上世贸中心广场的大台阶,一个大喷水池,一座门形的现代派不锈钢雕塑。国庆节的晚上,本来准备到这里看小伊格莱西亚斯的音乐会,后来和大一走散了。昏暗的广场上人不多,漫步的老人和恋人,嘻戏的孩子。在被双塔封闭的空间里,只能听见哗哗的水声。
我环顾四周,广场一角有一个咖啡座,那里是明亮的。我向那边走去,看见阿慧。一身雪白的长裙,是她!从双塔之间吹来的夏日的海风将她的裙子吹得鼓胀起来,在喷泉的映衬下,就像悠然地飞翔在海面上的白帆。我向前走,她没有看见我,而是用轻篾的眼神仰视着双塔,好像那不是摩天大厦,而是乡间的草篷。
我走到她的面前。她看见我,用手按住仍在飘动的裙裾,眼睛放射出火花。啊,好久没见到这个眼神,可以熔化一切的眼神。小桌上有一杯不放奶的咖啡,只剩下杯底,白色手袋放在另一张椅子上。
“这么快!”她说。
我在她对面坐下。
“怎么样?”她接着问候。
“混得不错。”
“工资涨到五千,是吗?”
“这要谢你了。”
“没想我?”
“有时候想——事儿太多了。”
“你是念旧情的男人。”
“再忙也会想到你,在同一个城市里啊!钟情于你的男人,都抵挡不住你的魅力。”
“我有那么好吗?”阿慧露出得意的神情。
“不是好坏,是魔法。”
“你要把我形容成妖怪吗?我现在孤独得很,正要听你的奉承话。”她的声音哀艳动人。“我现在心情特别不好,说不定会大病一场。你吃饭了吗?”
“吃了一半。”
“我没吃,饿着呢。陪我吃饭好吗?我们上去!”她指指双塔。“你去过那儿吗?”
“没去过。”
“我们去顶楼的餐厅,”她把零钱放在小桌上。“到纽约一回,总要上去看看吧。”
走进世贸中心。电梯里人很多,阿慧挽住我的手臂,就像在繁华的时代广场,或是在梅西百货公司,两个人害怕走丢一样。在飞速的电梯上,阿慧的依偎使我发抖。我感觉到心的震颤。这种幸福感是我在任何一个女人身上都感受不到的。我怀中的这个女人,她是我自己编织的梦,自己点燃的火,用了多少创造,多少热情。编织是积年累月的,用那些在阴悽悽的孤寂的时光里,从心中抽取的缕缕情思;而火堆总要填薪加炭,用我能拾到的每一根树枝,每一片枯叶。和奚儿在一起,我会被奚儿的爱感动;而现在,我被自己的爱感动。
到了顶楼的餐厅,是一家西餐厅,类似林肯街那家餐厅的格局,但是大得多。靠窗的座位没有了,只有坐中间的座位。
阿慧坐下又是一笑,是亲昵的笑。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都无可挑剔。她的服饰是无可挑剔的,她的美也是无可挑剔的。她是“精致”的女人,完美无暇。
“到纽约半年,第一次单独和你吃饭。”我说道。
“可不是么。那会儿在北京,你老带我出去吃饭!全聚德、丰泽园、翠华楼、玉华台、恩成居,还有马凯餐厅,这些老馆子,现在不知怎么样了。没一次不是你请客!”
“那是当然的——你是孩子。”
“情窦初开。”
当她愿意让你高兴的时候,她会说精彩而又恰如其分的话。
“我也请过你。”
“有吗?”
“有一次,我离开大陆的时候。那天在景山边上的大三元酒家,你忒伤感,后来我去买单了。那一次也十多年了。那时候北京的馆子真便宜,才花20几块。龙,我们吃海鲜吧!”
“随便——我吃的差不多了。”
忆旧的话题融化了怨恨,使我回到灿烂的青春年华。阿慧不是念旧情的女人吗?不念旧情,我会来纽约吗?不念旧情,她会向唐大一伸援手吗?
“那时候多好!那时候玩什么,吃什么,一样样跟你学。还有学习音乐,你弄来一个手提录音机,叫我听贝多芬的‘田园’。那是我第一次听交响乐,听了好长时间。你知道我的感受吗?不知道?那一次我在心里说:啊,它总算完了!”
阿慧此时如少女般纯真。我到美国之后,没见过她今天的样子,即使是做爱的那一次。
“现在你是老师。”我说道。
“我们吃金枪鱼。”阿慧一边和我说话,一边应付站在桌前的boy。“这儿的蘑菇汤很好喝。还要杜松子酒。龙,你在摄制组怎么样?有意思吗?你说过,干自己觉得有意思的事儿,要和文学生涯相关联,因为你的本意文学。”
她对你的理解也是独一无二的。
“摄制组的事没有太多的意思,但是有一件有意思的事儿,就是‘郁达夫遗稿’。”
“还是那篇‘遗稿’?那个游戏?”
“不是游戏——‘遗稿’是真的!”
于是我把后来发生的事情说了一回,我特别说到琼斯太太的确认,经过几十年的磨难,‘遗稿’还在!
“琼斯太太告诉Catherine,Catherine告诉你,是吗?”
“Catherine是谁?”
“是丰二小姐呀!她的英文名字。”
“是的。琼斯太太的事,我没办法——我如果有办法,一定会帮你的。”
Boy端上金枪鱼、蘑菇汤和加冰的杜松子酒。
“你的那个女孩……她不错,真的不错!她叫什么名字?”
“奚儿。”
那天在布鲁克林的西餐馆,奚儿和阿慧四目对视。这是好久以前的事儿了。
“有意思。她是个厉害女孩吧?”
“不。你看出她厉害?”
“厉害。我会看。她是哪儿人?”
“祖籍湖南,在北京长大的。”
“哦,湘女多情。你这个作家不明白吗?恋爱中的女孩都是温柔的。”
我不回答。竟然和阿慧谈论我和另外一个女孩的感情,从来没有过的事。蘑菇汤有一种奇怪的味道,我不喜欢。
“你想娶她?”
“还没有。”
我们沉默了一刻——毕竟是不大习惯的话题。
“台湾的那一位,怎么样了?”我问道。
“哦,你说他!他上个月来过。你听说过他?”
“我听Catherine说的。”我故意用英文名字。“他是立法委员?原来是搞政治的。你和他之间……决定了?”
“No。但是糟得很,上个月,我怀孕了。我开车去玛丽医院做流产,就我一个人,狼狈不堪。那些手术器械就像豁开你的肚子,然后搅拌一下。疼得我伸手抓起大夫的椅子,扔出去!手术完我自己下楼,没迈上车,摔在马路上。”
“出事儿了?”
“倒没出事儿。把车开回林肯街,车座全染了。”
“他不陪你去?”
“他早走了。”
她的坦白让我难受,就像价钱不菲的蘑菇汤一样恶心。那边有人在弹钢琴,是个白人,弹的是柯普兰的“小伙子比利”。比利是个专门勾引女孩子的美国小流氓。她用小巧的细长的手指点点我一动没动的金枪鱼。
“龙,你怎么不吃?他叫童寄洲,在台湾很出名的——你知道他吗?童家是国民党元老派,童寄洲的爷爷叫童迭仙,是同盟会人物,当年孙中山搞反满暴动,他爷爷就是捐钱的。”
“不知道。我对台湾的政治一无所知。”
“童寄洲和你刚才讲的那些人有关。你不是讲琼斯太太吗?其中有一个人,就是琼斯太太的丈夫,当过上海市副市长的,叫童光伦。童寄洲是童光伦的侄子。”
“他多大?”
“47岁。”
我感到羞辱。阿慧并不是在羞辱我,她说的是真情实感,她是那么真实,那么坦白。但是她把同我之间的感情轻轻提起,放在一边,好像根本没有那一回事情。她在讲如何怀上别人的孩子,如何打胎。我用餐巾擦擦嘴,把嘴上令人恶心的味儿擦净,站起来说道:
“我们上去看看!”
阿慧叫boy过来付钱,然后领我上楼顶看纽约的夜景。其实我们已经在楼顶,再上两层,买一张15元的门票,就到了观光平台。平台上的风叫我抖了一下,阿慧的白裙再一次被风掀起。
“欧——”
阿慧发出长音。每次和她做爱,在进入的一瞬间,她都会发出这样的长音。脚下是美丽的曼哈顿。上次在丰二小姐那儿,在80层,是白天。现在是110层,是夜晚。整个曼哈顿岛就像一个水晶世界,看得见帝国大厦、克莱斯勒大厦、布鲁克林桥、威廉桥,还有哈得逊湾和依稀可辨的自由女神像。阿慧偎在我的怀中。一个月前,也是在楼顶,也是看夜景,奚儿也是这样偎我。今天阿慧会请我去林肯街,她需要我。她和立法委员的恋情彻底完了。
“没想到我们还会离得这么近。”我说。
“有多近?”
“就像月亮和它旁边的一颗星。”
从楼顶下来,电梯停在地下停车场。我跟着阿慧在汽车间穿行,找到她的Volvo。
“走吧。”
她拉开车门,我却站住没动。
“不去我那儿吗?”
“不去了。”
她终于拧紧了双眉:
“你去哪儿?”
“回埃姆赫尔斯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