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聚会
一
“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
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阳,
多么温暖 多么慈祥……”
五名女知青动作整齐划一,个个身着老式土黄色军装,脚踏白色耐克运动鞋,胳膊上套着红卫兵袖章,胸口上大大的毛主席像章闪闪发光。在一片掌声中,荣光焕发,挥舞昂首,衰老的迟钝中露出屈强,年迈的僵硬中透出迸发,一边唱、一边跳。
在今晚承包的富豪卡拉OK舞厅里,十三班的全体老知青聚集在一起,庆祝他们下乡45周年纪念日。第一个节目忠字舞,当年最流行的舞蹈,如同平地风雷,惊魂一震;舞台中齐刷刷的军装亮相,气氛火爆!涂着口红胭脂的一张张岁月的脸在灯光照耀之下透着沧桑,呼啸着曾经凌厉的风云,把人们带回了当年最难忘的一幕。
那是74年8月周日的一天,下乡已三年的几个知青,在乐丰县永胜公社知青点聚在一起,热切地等待着廖广丘和马湘月从县里归来。一小桶泥鳅放在院落里,一只鸡已宰杀洗净,还有辣椒和白菜,加上4瓶高粱酒。
到了上午近11点,廖广丘和马湘月终于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他们抢购到了6套军服,只是全为女装,但大家还是很高兴。
“部队卖的军装数量不多,我们早上4点到的,已聚集了不少人,后来人多得不得了了。8点开售时大家已经哄抢起来。地方小,好长时间挤不进去,我们也是凑巧在一波人挤倒下时抢到一包,根本没空问里面是什么男装女装的,事后听说还有人被挤伤了!” 马湘月涨红着脸说道。
“人人都疯了,我想在天安门层楼下见毛主席恐怕也没有这么挤吧?我觉得骨头架子都挤散了,真没想到居然还有女的也在里面,能抢的着吗?”廖广丘觉得不可思议。
顾香燕最高兴,她尤其喜欢这种老式偏黄的军装了,觉得更有老红军的质朴气息,她说:“都是两个兜啊?” 在场的女知青一人一套,轮到她时,她拿起打开一看,高兴地叫起来:“诶,这一件是四个兜的!” 说着一把抱在怀里,生怕别人来抢。
“领导就是领导啊,四个兜是干部服装,老天有眼识相啊!顾班长。”范武明嚷嚷道,他今早要不是撞见队长,被抓去配制农药而拖不了身,他也会去县里的。又失去了一个与马湘月在一起的机会,他觉得真窝囊。
他时常寻找与马湘月在一起的时机。
最后还有一套还是两个兜的,就留给廖广丘了。
在场5个女知青,在3个男知青的吆喝声中她们换上新装、红光满面地亮了个相,虽然有的人穿着显得衣服宽大了点,但用腰带一系,倒也合体。试过之后她们脱下衣服,小心翼翼地收拾好。大家心情愉悦地哼着歌,快速地做好饭菜,大吃海喝了一顿。除了顾香燕告病假留场外,其余的人都各自赶回队里参加双抢去了。
发了几天高烧,精神一直萎靡不振,今天顾香燕第一次得到这样一套真正的军装,心情无比愉悦,觉得病几乎都好了。
下午3点多忽然听到廖广丘在田间晕倒了,在知青林场的顾香燕急忙赶回队里,看见大队赤脚医生正在不知所措地与队里干部说着话,曹建芳从室内走出来,上前小声问道:“今天你们去县里买衣服时吃了什么东西没?他肚子痛得厉害,不知是不是急性阑尾炎啊?”
“也没吃什么特别的东西吧?看见他与马湘月回来时他只穿个背心,天气这么热,他俩搭上个手扶拖拉机回来的,不会因此感冒吧?”
“我也说不好,他说今天聚餐的菜真咸,干活当中喝了好多生水,开始他蹲在田边说肚子有点疼,后来就痛的倒下了,我们应跟队长说说马上送县医院。”曹建芳急了,与顾香燕一起朝队长他们走去。
事不宜迟,队长急忙安排几个人连同顾香燕和曹建芳两个知青一起,等从大队部调来的手扶拖拉机一到,就赴县医院。
双抢农忙时节,大队仅有的一台手扶拖拉机满负荷工作,听到有知青肚子疼要送县医院,很不以为然,待把一趟活计弄完再开三公里多的路过来拉人,这样又过了两个多小时。在几个小时后赶到县医院,天已黑了,文革期间医院工作处于无序状态,终于因阑尾炎穿孔造成急性感染不治而亡。
二
死了个知青,此事重大,公社开了半天会议讨论,仍然没有主意。知青如何死的?是因为老累过度而晕倒在田间造成的死亡?这如何向上级和父母交代?前来开会的大队陆支书说:“听说廖广丘一上午不见,说是回知青点取咳嗽药,直到中饭后才回,有人说他身上有酒气……”
“这样吧,你回去了解情况,一定要搞清那天详情,抓紧时间,弄清楚了以后马上回来汇报!”公社书记严厉地说。
陆支书来到知青点,查看了房前屋后,想了想又去廖广丘所在的双抢生产队。双抢期间知青点所有人都不在场内,那天中午他们几个知青聚餐之事外人都不知晓,陆支书找到顾香燕和曹建芳了解情况。
大队支书严肃地问道:“我已听到有人说了,看到那天知青点有几个人在,顾湘燕,你一直表现不错,这次是个大事,开不得玩笑,你病假在场里,你不会不知道,你说说是什么情况?还有你,曹建芳,有人看见廖广丘回来时交给过你什么东西。你俩实话实说 ,那天廖广丘一上午到底去哪里了?这件事情事关重大 ,这对于你们今后进步及招工回城都有影响的,你们要考虑清楚!”
“陆支书,廖广丘只是带回来我留在林场的一件外衣,然后我们就急着下田了,根本没有时间去说什么…”
看到曹建芳如此回答,陆支书失望地皱着眉头。顾香燕觉得事情重大,若不老老实实地把实情说出,若后来真的查清楚了,自己岂不是犯下大错?她从来就比曹建芳身份要高,此时更应该表现出来。她就把去县里买军装及中午吃饭喝酒的经过说了出来。
公社知道缘由后,松了口气,责任的追究有了着落,说辞也有了定论。公社书记统一了大家的意见后,对文书杜文慧说:“你写个调查报告,并拟个处理意见稿,把知青廖广丘死亡事件向县委做个详细汇报。口气要诚恳,特别是他们在双抢期间借故长时间出去 ,而且喝酒大吃的事情说得详细点,处理意见写的含蓄但要有必然性。就这样,你抓紧时间去办,需要再了解的话去找陆支书协助!”
杜文慧从当文书起没写过什么“大”的文章,原来所写的都是些报纸上刊登的官话,第一次来真的,她还没有太大的底气。她先找到陆支书,最后来到顾香燕面前。
事情已经有了定论,顾香燕也不是那么紧张了。俩人聊了一会,似乎轻松了不少。听到杜文慧也喜欢军装,还想瞧瞧老式军装的模样,顾香燕便拿了出来。
“哟,还是四个兜的呀!真好看!我能试试吗?”说着杜文慧放下水杯,把衣服穿在身上,对着桌上的一个小圆镜子左照右看,吱吱赞个不停,大小尺寸恰好啊!
顾香燕也赞了几句,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赶忙又加了一点热水,打岔道:“喝水,喝水。你身材好,穿什么都好看!”
”哪里,哪里,你身材也很苗条,只是这件衣服宽大了点吧,你比我瘦……” 杜文慧想说的是这件衣服更适合她。
顾香燕笑笑,心里嘀咕这四个兜的老式女军服可是稀罕,绝不会割爱给任何人!
看到顾香燕没有往下搭话,杜文慧心理感到失望:“下次遇到这样的军装,记得帮我买一件哦!”心想怎样才能在报告中把知青爱美的小资思想写进去呢 ?这也是引起事件的一个原因啊!
杜文慧终于走了。顾香燕松了一口气。她小心细致地把军装叠好,放回木箱里锁上。
调查报告及处理建议都写好了,杜文慧交给了公社书记。过了好一会,书记把她叫到办公室说:“写的不错,你照我改动的重新好好誊写一遍,拿回来我签上字盖章上报县里。”
改动的不少啊!把买军装经过的一大段都删简了许多,与军装有关的字眼也去掉了,杜文慧理解了其中的含义。军装是一种革命的象征,不容其他负面的杂质掺和,这点她的敏感度还不够,这部分被简化,改成了去买好看的服装了。
三
双抢过后,知青都回到了林场。县里的最后批复下来了,结论是廖广丘等几个知青不顾双抢农忙,私自外出购物和误食贪杯,突发急性阑尾炎而死。为了逝者安息,低调处理,只在全公社的知青会议上做了不点名的批评。
顾香燕这个名字在公社领导的心目中留下了一个印象。
马湘月一脸恼怒,她问顾香燕:“是谁说出去的?那天知青点就我们几个人。”
“不知道啊,不过除了我们这几个在场的,事后还有别人知道吗?这也难说啊!” 顾香燕坚定地把自己撇干净,那天去医院的路上她听曹建芳说起过廖广丘带给她军装之事,此时她也没提。
后来发现曹建芳也得到了一套军装,马湘月心存怀疑,其他几个那天在场的人也有些意外。马湘月话里话外地问话,曹建芳觉得怪怪的,她平静地说:“大队书记是找过我谈话,但顾香燕也在场啊,我确实什么都不知,也没说什么,你可以问问顾香燕。” 不惹事生非是她的性格,她不想去揭穿顾香燕,那天谈过话后顾香燕特别弦外有音地提示过她,叫她不要多嘴。
中学这几年,顾香燕一直是班长团干部,她家庭背景硬,根红苗正,在班里甚至学校,都是有些影响的人物。事事都要拔尖 ,只是学业上一直不敌曹建芳,这使她有点不舒服 。曹建芳入团之事毕业时也没解决,顾香燕在里面也是起过负面作用的,她在班里是个很有权力的人物。
几个得了军装的女知青心情沉重,特别是曹建芳,心里难受还特别内疚。她家出身不好,从来谨小慎微,别人能做的事她却往往裹足不前,她那天就没敢结伴同去就是因为如此,但廖广丘回来时却给她带来了一套。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几套军装与早逝的廖广丘有关,几个女知青平常都不常穿。春季期间回家过年,顾香燕一行六人穿上军装,臂上套着红卫兵红色袖章,胸前整齐地戴上毛主席大像章到照相馆拍了个集体照,作为一个纪念。
马湘月不想邀曹建芳一起照相,还是经顾香燕说服而成行。
此后不久,在讨论曹建芳入团时,顾香燕积极发言力挺。非团员知青没有几个了,虽然有人对廖广丘之事怀疑过曹建芳泄密,但时过境迁,顾香燕又极力表示绝不是从她俩那里说出去的 ,也就没有过于在意,就此曹建芳入了团。顾香燕在曹建芳面前也热情地表现了一番,并说:“宣誓时穿上那套军装吧!”
曹建芳中学二年级当学习委员时曾写过一封入团申请书。她成绩一直在班上数一数二,但入团的问题一直没有解决。表面上是家庭出身原因,其实还有其他方面的因素。虽然她谨言慎行,索群寡居,但难免还是让有的人不舒服,比如顾香燕对她就是一副斜视不屑的态度,学习上与她不分伯仲的全承亮也暗自较着劲,成为竞争对手。别的班干部一个个都成了团员,她却仍处在“考验”的延长线上。当了一年的班干部后,第二年她就主动要求退下,由全承亮接任了。
四
在学校时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曹建芳渐渐感到一种被人群疏远的孤单,但有时又似乎被拉近。出自知识分子家庭的她,身上似乎总有一种不同的特质,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变得越来越明显。有一年的夏天她身着一件天蓝色的跨背长裙,里面套着白色衬衣,脚踏白色凉鞋,这是母亲的一个在上海的大学同学来阳口出差时给带来的。当她出现在课堂上顷刻间,大家都安静了。课间休息时她被凉在一边,下课后人人好像都有意避开她似的。
“怪不得她出身资本家,看她那一身打扮就知道了……” 她听到这种议论后,从此再也没穿任何与众不同的衣服了。
这次45周年知青聚会前,顾香燕打来电话提起穿当年的军装来表演之事,曹建芳颇有感概。那个时候美丽和清新雅致的服饰是被人仇视和诟病的,最受欢迎的就是军装了,但人们内心是什么?曹建芳其实并不喜欢军装,难道真有人喜爱?她感到顾香燕就是。其实她留下军装是为了一份心中的留念,她不久之后就再也没有穿过,看见它就想起在乡下的时光,蹉跎的岁月,静静地等待坡下的小草枯黄消失,到了来年又出现了一簇,它会是原来那个从前吗?
到了农村,吃住在知青点,曹建芳走进了同学中间,这是她在中学时不曾有过的感觉。多少年后她与同学去过两次下乡的林场 ,越到后来越变得面目全非,林场的那栋平房破败不堪 ,荒废的早已不能住人,让人想不起来这里曾经有那么多的少男少女,在此渡过了许多年。唯一留下最醒目的东西就是那套军装了。
五
几十年过去了,当年的六套女军装五套还在,顾香燕等人找出各自的女军装,准备穿上好好参加这次45周年庆祝活动。
45周年的聚会是个重要的日子,从回乡那日起到今天,搞过几次聚会,但从这次要来的人数看,应是最齐全的一次了。回城后,除了两个上大学的走出了阳口市,其余都留着本市,绝大多数就在原来方圆不到两公里的地方一辈子。毕竟都不年轻,都六十好几了。班上一共44个同学,去了5个,还有一个男生说什么都不来外,都决定参加了。38个老知青,虽然不年轻但也不太老,用时下一句话说,还能最后蹦跶几下,其中有几个女的还是很能折腾。时恰逢五一,很多人想就此好好地庆祝一番。
在范武明开的茶室里,班长顾香燕与几个商议着如何聚会。
顾香燕说道:“从下乡到今年整整45年了,是该好好庆祝一下了,大家说说这次是不是应该出几个节目啊?” 顾香燕这两年对同学知青聚会之事比较热心,好像终于从过去的阴影中走出来了。当年下乡后有一次曾被推荐上大学,但最终落选,据说与廖广丘的事件也有一点关系,她大病一场。通过在电器总厂当工会主席父亲的运作她办了个因病回城,安排在大集体的电线厂上班,恢复高考后考过两次未中。身体状况一直不大好,多年闷闷不乐,常常一个人发呆,到07年便退休了,又开了几年的小商店,三年前也关门了。
“是啊,已陆陆续续地走了几个,趁早聚聚,省得到了那一天,想聚都动不了。” 马湘月一直是个爱说笑的人,她早在学校时就性情活泼,喜欢热闹。小时候还不怎么起眼,女大十八变,高中时倒显出几分姿色来。知青回城后嫁了个个体户,风光了几年,后来也经历了下岗、老公的生意萧条平淡的变迁,现在倒也趋于平和了,精力在同学中算得上是充沛有余的,老了更显出活泼的本性来。
“大家都这把年纪了,还是悠着点好,坐下来吃吃,聊聊天就行了。”范武明过来加水时,接过了话题。
“饭当然要吃,但吃饭也就几小时,其余时间总要干点什么吧?我看来点文艺节目就不错。” 欧阳雪梅一直跳广场舞,她对舞蹈充满热情,当年学生时代时她只是一名仰头观望的观众,对台上跳着忠字舞的同学倾注了无限的羡慕之情。她从小到大一直随波逐流,现今她把多年的仰慕已化成了广场舞的热情,若能就此机会再抒当年未遂之情怀,那岂不成就了多年之愿?
范武明追求过马湘月,只因当时是小兵一个,最后败给了一个个体户。那次招兵当中他下了血本,提着一只鸡、两条烟和两瓶酒到大队书记家,使他好歹过了推荐关,不再为廖广丘之事而牵连,终于当上了兵。复原后在区防疫站开了几年车,苦于自己非干部级别,上升空间有限。人能说会道,圈子开阔,只是一直无大的起色,对马湘月之事多年来仍不能释怀。他做过不少小本生意,开过养鸭场,赚了点钱,正当想要大展宏图时,鸭场遭遇大瘟疫使他折戟沉沙,后来又折腾了几下其他生意,终无大的建树。退休后开了这个茶馆也是对自己心结的一种开解,以此寻求一种淡泊宁静。但其中的操劳幸苦而所得甚微使他幡然醒悟,明白了为己而活才是真,如今终于能坦然面对眼前人了。
欧阳雪梅与马湘月是闺蜜,对其中的缘由都很清楚。她与其他大多数同学一样,生活圈子就是这么些人和事,活动的范围不超过厂区方圆两公里。在这样一方天地里,只有身边的人和当年的宣传喇叭对她的影响最大。
手机铃响,顾香燕拿起手机:“郑智雄啊!我们正在范武茶馆说聚会的事呢,你才跟全亮承通过话?叫他一起过来啊!”
“全亮承也到阳口了?有几年没见了。”
郑智雄做建材生意好几年了,赶上这几年房地产热,买卖兴隆,算得上有钱一族。全亮承是班里仅有的两个大学本科生中的一个,毕业后分在省城农科所工作,现已退休。还有一个是曹建芳,大学毕业后分回到本市中学教书,后来进了教育局。
经过两次群议,基本上敲定以女知青为主的知青歌舞,同时在最后两天赴韶山参观拜谒毛主席故居。
到了这把年纪,女人远比男人要活跃,顾香燕懂得哪几个人易于操作和煽动,加上马湘月等几个爱折腾的,没有明显反对的就算通过了。有几个人真的还想好好跳一下舞,最主要的是她们还有当年的军装情结!
当时顾香燕的病退回城在每个人的心底掀起了一股无声的波涛,三年多的农村生活使每个人愈来愈感到前途渺茫,各自开始寻找着脱离农村的门路,此时家庭背景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顾香燕的回城令人羡慕不已。一年多以后第一批招工中每个家庭各显神通,但只有少部分人回城进了厂,剩下的人更加绝望了。
77年冬首度国家恢复高考,全承亮和曹建芳考取了本科大学。不久后全体知青终于全部回城。
天上雨水普降,沐浴众生,作为个体反而少了那份久旱逢甘露之感。对于之前进了国营大厂的那些知青,后来全体回城的人都进了大集体,心中不免有些不平,而后来市场经济的大潮,又把国企的人刷下了岗位,与极少数人的发财拉开了差距,泛起了许多的失落和不平。人们的思路往往逃不出过往之路,反而觉得过去的时光才美好。
大家心中觉得还是两个大学生混得不错,范武明和郑智雄是能人!
六
人们通常只对眼前发生的事情感觉强烈,过去的一切很快淡去。从省城来的全承亮看着喜气洋洋唱着红歌、跳着忠字舞的男女知青,跟身边的范武明和曹建芳聊了起来。
“当过知青,我们这一代才最能吃苦耐劳的,后来在工作的第一线挑大梁的都是我们这些人!”
全承亮农大毕业后分配在省农科所,他课题组的领头人是个平反的右派。他如今仅以一个付研究员级别退休与这个人有关,按照他的水平和履历,他应该可以成为研究员。
一步不到位,永远差一档。当年晋升农艺师中职,只因一次野外蹲点实验快结束时,他急着回去参加英语课,以便预备考研究生,而提前三天离开。在评技术职称时,被课题组长投了否决票而未被评选。其实这与当年划成右派的缘由有点类似,他因为在业务问题上向领导提意见而成了右派。
“业务是业务,政治是政治,你说因业务问题而作政治处理,真是岂有此理啊!” 他与全承亮聊天中一提起这个话题他就愤愤不平。两年前全国落实政策 ,他从千里之外下放了二十多个春秋的农村老家孤身一人跨省赶回来办理平反手续。他找到了当年对他们处理最后签字但后来也被划成大右派的老厅长,看到这么大的领导诚恳地向他道歉,他心里还是平和下来,只是后来遇到个别办事人员有些气愤,他们居然说划右派从当时的情形来看没错 ,如今改正为你们平反也是对的。但在评专业职称时,他对全承亮不由自主地用相似的方式方法去对待处理,难道他忘记了当年自己的遭遇了吗?
全承亮觉得应该再来一次运动,整整这些人才对。
“要是当年我们没有上山下乡,直接升学,你说我们这代人会怎样?”曹建芳接过话头,打断了全承亮的沉思,她觉得要是没有当年的巨大变动,也许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欢喜,有点像苦尽甘来……
她没参加跳舞,把军装借给欢天喜地的欧阳雪梅了。
感谢邓小平,恢复了高考,不问任何家庭出身,一视同仁。早把学业看淡的曹建芳通过高考被师范学院录取了。毕业后当了十年的中学老师,后被调到市教育局,又当了几年科长,期间帮过不少同学的忙,在知青当中最受大家尊重。只是全承亮一想到此心里总不是滋味,所以那几年他很少回阳口老家。
范武明插话道:“若不上山下乡,我肯定会考取大学!都怪那个糟糕的地方,害的我正要考试时却发高烧!” 他对此一直耿耿于怀。他觉得要是进了大学,毕业后就是干部,这是他的短板,一旦跨过以后就会一马平川。
范武明是那种思想敏捷的人物,只是有点自视聪明。凡事都想尝试,但往往浅尝则止,结果功亏一篑。第一次高考他认为自己分数只差一点就能过线,坏就坏在生病。后来又考了一次,还是差10多分,他觉得题目比第一次难太多了。机会丧失,已是时不再来了!多年来他总不不安分,生意场上经历了不少波折,他时常会对现实愤愤不平。
看到这么多人欢歌笑语,全无劫后余生之感,曹建芳颇有感概。是啊,当年下乡时不也是敲锣打鼓,人人兴高采烈吗?当然那时是政治高温天气,烈日之下谁不被烘烤而发热出汗?但如今已是平常天气了,人们为何还是亢奋不已?她想起去年12月26日时微信群里一个个发送花帖子庆祝毛的诞辰日,但到了总理忌日时却异常冷清,觉得不可思议!
“这么说,下乡误了你的青春?你看这么多人,不还是那样感恩戴德,一片忠心吗?”全承亮在群里多是左派面孔,只是偶尔也会阴阳怪气,露出一丝右倾的口气。
“算了吧,在这欢欣鼓舞之中,其实有很多的心思,最多的就是习惯和麻木、随大流。” 范武明心里想的很多,他觉得这些人真有趣,穿着白色的耐克鞋,上面却是那个年代的军装,感觉怪怪的。可以肯定,耐克鞋都是假货,军服是过去的真军装,衣服里装的才是心,脚上走路穿的鞋无所谓。
“到了这个年纪,最多的就是怀念,青春的怀念,而我们的青春就是在那个火红的年代中度过的,军装就是那时青春的颜色,赞歌就是我们的所有语言……” 曹建芳若有所思地看着顾香燕忘情的脸颊,此刻她就像当年她得知将被推荐入大学时穿着军装那样,激情四射。
七
那是在春插下队的时节,她与顾香燕住在生产队的库房里,收工很晚。曹建芳早早睡下不久,醒来发现顾香燕身着军装坐在简陋的桌子前对着镜子梳头,她没去惊动她。顾香燕那天听到了她被推荐上大学的事基本差不多了,春插完了后就将启程。想到这,被一番话打断了。
“顾班长不愧为当年忠字舞领队的,现在还是跳的那么好!” 范武明突然想起他养鸭子的情形,他挥杆超领头的一赶,后面的鸭子整齐有序地跟着领头鸭跑动,这就是群体效应!
“现在贫富差距明显,很多人纷纷不平,当年闹革命时的打土豪、斗地主分田地而产生革命斗志,赢得了战争的胜利 ,后来文革中又有此起彼伏的夺权争斗,取得了文化大革命的胜利!现在没有这种机会了,怨气得不到释放,很多人因此怀念过去,要是现在上面有人振臂一挥,估计还会翻江倒海……”
郑智雄悄声来到他们身边,听到这一席话,颇有同感。在生意当中,权力无时不在,使他有苦难言,他时常怀念当年对当权派的批斗。他穿着范武明给他的草绿色军装,脚踏黑色皮鞋,就像去批走资派一样,走过去出台参与那五个女知青的歌舞。生意当中经常应酬,他的歌舞也算是轻车熟路。
台中出现一个草绿色军装与五个土黄色军装的阵营。舞蹈愈发热烈,传来了既遥远、却又熟悉的歌词:
“我们心中的红太阳。
我们有多少知心的话而要对您讲,
我们有多少热情的歌儿要对您唱,
哎,千万颗红心在激烈地跳动,……”
就在此时,突然听到一阵惊呼的声音,有人倒下了。
躺在地上的顾香燕身边围着人,看到她虚汗的脸,没人敢去动她,有人打电话给急救中心。
急救车到了医院,医生们看到好几个戴着红袖章的军装女人,吃了一惊,马湘月简短地跟医生说明了一下情况后,感到一阵头晕,看来血压又不正常了。
经过CT检测,左肾发现有巨大肿瘤,怀疑是癌症,但确诊要等明天的活检结果。这些情况不能让病人知晓。
马湘月等五个身着军装的老知青围着病床上的顾香燕,压抑着心情说着话,坐在一旁的顾的老公不时闪过忧郁的眼神,但努力装成轻松的样子说:“不要紧,医生说年纪大了做激烈运动就会这样,休息一下就好了。你们几个的舞跳的真好啊,来,来来,我再给你们照张合影留念吧!”
郑智雄提着花篮走进房间,笑着说:“等等,还有我呢!”他已换下了军装,穿上了往日的西服。
曹建芳也赶紧拿出手机准备拍照。
顾香燕靠在折起的病床上,拉扯了一下上衣,特别整理了上面的两个兜,记得当年她满心欢喜,想象着自己不久就要上大学去,她穿着这套军装,插上一只钢笔在镜子反复地打量着自己,那是她一生中最美好、最难忘的时刻,没想到后来被告知落选,她一时想死的心都有!她伸手摸索着左边上衣兜,那里曾经挂着一只她中学时代最珍贵的钢笔,如今没有了,她碰到主席像章,她“嘘”的一声,像章后面的别针刺破了她的手指,在衣兜处留下了一点红色血迹。
才拍好照,一个护士过来抽血,她们说着话,又聊到了下乡的永胜公社知青点的事。
第二天下午医院确诊的结果出来了,是肾癌晚期,已经转移到肝部和肺部了。顾香燕转床位到了另一个病区。消息很快就在同学知青中传开了,顾香燕从周围的环境中也明白了自己的病情严重性,难道这回真的完了?她感到身体状况忽然急转直下,时常头晕。尽管她老公说可以医治,她开始悲观起来。
时间一天天过去,化疗带来了一系列的变化,身体消瘦虚弱,头发脱落,她又翻开了那个简易相册。
这是曹建芳整理的三张合影照片,一张是40多年前下乡时得到军装后那个春节的,一张是前些天在富豪卡拉歌舞厅的45周年聚会表演时的,还有就是在病床前的。她装订成一个三页册子拿给顾香燕,无聊时可以在病床上翻看一下。
一名护士过来量体温,看到这些照片,想起急诊那个女友护士的话,问到:“你在乐丰县的永胜乡下过乡吗?我妈妈也是那里的。”
听到“永胜”这个地名,顾香燕睁大了眼睛:“是吗?你妈妈也是知青吗?叫什么名字?”
护士简单地说起了她母亲当年的一点情况。原来她是一个回乡青年,在星光大队,74年被推荐上了大学。
“哦,是星光大队啊?” 顾香燕眼中掠过一抹惨淡的微笑。那就是当年顶替她的人啊!
“是啊,你知道那里吧?她跟你一样,也喜欢军装。你们那一代人有意思,喜欢的东西都差不多!她也有与你一模一样军装呢!” 她想起母亲穿军装的年轻照片,但随即又说:“从小从没有见过我妈妈穿过那套军装,不知早扔到哪去了!”
“你母亲是做什么的?”
”她在市政府机关工作,也退休了。”
顾香燕手中的相册扭曲起来,她忽然昏迷过去。
医生宣布她的生命即将走向终结,马湘月提议道:“我们几个穿上老军装去最后送送她吧!我知道这是她心底深处的愿望!” 她们一行五人换上军装,来到了医院,看见顾香燕的老公一脸无神地推门出来 ,就一起进去。床上顾香燕已是昏迷状态,她两眼空洞无光,看了来人一眼就闭上了。
曹建芳发现顾香燕朦胧的眼光一闪,一股泪水从眼角滑落,那个被揉成一团的三页相册就放在枕边。
是因为病痛而揉成的那样,还是她不喜欢?曹建芳忖思着……
顾香燕去了,韶山之行也无声无息地取消了。
他们是受害者
没有经历过知青的生活是写不出如此真实的故事的,非常好的回忆,谢谢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