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前后的一代

出生于60年之前那一年,经历过饥饿——食物饥饿和其他所有的饥饿,后来吃点有点饱,于是想说说写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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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右派的故事

(2018-04-19 07:52:23) 下一个

 

 

                      龙潭水流长

 

      老付站在龙潭水围栏旁边,伸手指着那里说:看那,就是水最深的地方,现在也变黄了。原来是两个水潭,这边是黑龙潭,那边是黄龙潭 ,中间就隔着个小桥,泾渭分明,水从黑龙潭这里涌出,但现在都成黄泥水了。他盯着扶栏下的水潭,有点惋惜地说。

       这龙潭之下有条地下河,河有多长多深谁也说不出来 ,涌出的水一年四季都不断流,只是枯水期水位下降。近年来上游地段开挖比较频繁,水流变浑的时候就比较多了。

      沙国兴分到林科所已三个多月了,这里地处城市的远郊,他对这里还不熟悉。晚饭后时常与老付散步来到与林科所一墙之隔的龙潭梅苑,边走边聊,最后总要停留在这潭水池边说上一阵子话

       “听说我们林科所有个老先生就是在这里投水而死的,是在哪?沙国兴望着这个像半个篮球场大小的半圆形池子,想起曾经见过的一条很大的鱼,觉得这里确实很深,难道 人下去还找得到吗?

      “就在那,老付指着紧挨着水边有点悬空的亭子说道:后来漂在那根柱子下了。

        粉粹四人帮后,所里迎来了多年来的第一次涨工资,但只有30%的名额,而且涨的幅度仅有8块钱,那时的工资水平还很低,才出校门的首届大学毕业生也就是38.5元。

        “这老先生是所里三个元老之一,工资也够高的了,一个月80多呢,那次涨工资,另外两个都评上了,只有他落选,所以他相当的不服气。老付看着水下沉思地说道。

         “究竟是什么原因他没评上?沙国兴一直没有深究此事,一来这是发生在他到林科所之前,二来人都死了,谈到这个问题时人人都有点忌讳,不好多说。

       “什么原因?都是些不搭边的事情。所谓评选吗,到后来都要投票,最后到领导那里决定,谁知道是咋回事?有人说是因为他早年谈恋爱引起的一些纠纷,给别人留下了花心的印象吧 ,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现在孩子大的都20多了,人要是倒霉起来,一点事就会毁掉你一辈子……”

       每当涉及到人生重大问题时,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就会产生至关重要的作用,这点老付最有体会了,他的右派帽子就是这样戴上的 ,一戴就是20多年。

       55年老付大专毕业分到龙潭林场,也就是现在林科所的前身,整个单位也就二十几个人 。称得上知识份子的寥寥无几,其中包括那三个后来被称为老先生的,他们都跟过省里的林业专家作过几年助手,下到林场也是为了今后建立林科所作人员准备。那时有家的职工都住在城里,公车站比较远,场内有一个小面包每天早晚上下班到城里的林业局接送上下班。

       老付在后山上的苗圃工作,从场部到苗圃有一条简易土路,上上下下运送东西一直靠人挑肩扛,重的东西用板车推上山,十分辛苦不便,那辆小面包车除了上下班以及偶然有事跑跑城里外,大部分时间都闲置着,有人建议过用车拉拉东西,但一直没被采纳。住在场里的职工不多,乘车的人对这辆车自然是十分的看重 ,但工作的需求也是明摆着的。老付虽然年轻力壮,工作上累点他也能挺得住,但心中对此也有不满。57年组织号召大家向领导提意见,刚开始没人说什么,老付经不住动员,终于开口了,还是对那辆车的使用,提出了意见 ,他那时虽然是一个技术人员,但也干些体力活,已提拔为小组负责人,他觉得有义务提出改进意见。

       为了就事论事,老付在会上说:昨天要从山上苗圃运很多树苗到山下,靠人力实在不便,树苗带着土,用车运就方便多了,那车去城里晚点有什么关系,用车拉两三趟就完。所以建议场里的车空闲时能多用于生产,在生产需要时能多考虑用车安排。其他人都赞许地点了一下头。

     

     没过多久,老付就得到了一个非常坏的消息。他那天从城里回来,见到场里的人觉得怪怪的,一个人小声地告诉他:你被场里评为右派了。他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他一直实实在在地工作,也没干过什么坏事、说过什么坏话呀!

      他那次提出的意见被定性了:否定党的领导,向党进攻。那天车进城是去局里是去听取中央文件,用树苗之比喻就是一种恶意的讽刺 。按人头比例,他成了场里唯一的右派,林场的右派名额任务完成了。

      “那天根本没有开什么会,是场里一个老公在局里当个小官的婆娘要进城办事,所以早早进城去办,完事后就不用回来上班了……” 老付回忆到当时的情景,一种无力回天之感涌上心头。

       最初谁也没有想到成了一个右派会是什么样,后来的情形才知道这是一个多大的人生灾难!没多久他卷起了铺盖下放到右派集中的农场,几年后又被解除公职回到了远隔千里的外省农村老家。他是那个村子里那几年唯一走出去大学生,大学毕业离开多年,如今他又回来了。

       母亲已过世,父亲与大哥住在一起。沧桑的脸上已没有了泪水,只有泪痕:回来就好,好好干活,总不至于饿死……” 父亲腰突然更加弯曲了,他拄着一根干枯嶙峋棍子走回屋里,就再也没有出来,不久就撒手而去。

        他十分内疚,自负的他这一路走来,内心已断了所有的做人尊严。从此他成了大哥家的一个全工分劳动力。老付那时三十多了,身材高大壮实,每天起早贪黑,村里都说老付大哥有个好帮手,帮着挣工分。也有人背后嘀咕过老付尚年轻娶媳妇之事 ,但老付自尊心很强,心想自己一个右派,不要耽误人家姑娘,一直没有主动开口。他心里指望着大哥能问问他,他准备开头拒绝 ,然后再被劝时答应下来,但大哥从未提起!好在老付家的成分是中农,在村里还算本分,整个公社就他这么一个右派,村里开批判地主富农的会议并没有把老付揪去陪斗,这让老付自我安慰了不少。在农村这二十年虽然平静,却是生活在人们的视线之外,始终游离于社会的边缘

        最让他动心的婚事有过一次,有人来说媒,对方是一个带有孩子的寡妇,人长得不难看。面对他大哥的回绝 ,介绍人无奈地说:都是农民了,政治面貌有什么关系,大不了下一代还当个农民就是了!在一家人蹲着吃饭时,大哥叨咕了几句,像是自言自语,意思是不要去拖累别人了,自生自灭算了。老付没有吭声,他心里想,难道右派连娶妻生子都有问题了吗 ?政策上并没有明文规定,但人们的意识上却是右派还不如一个残疾!大哥的心思老付明白:咱是右派,什么都不行!

       他非常倔犟爱面子,永远不会主动要求什么,一次又一次的厄运已把他内心一点点的火星彻底熄灭了。

       那女的最后还真的嫁给了村子里的一个瘸子。老付站在看热闹人群之外的屋檐下,当时是白天,但他觉得自己身处黑夜之中,似乎自己像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东西一样。

       “但我当时觉得她的人生选择是对的,要是嫁了我这样一个人,不仅他带来的那个孩子,若与我有了孩子,今后都不会有什么好的前途。

         老付低头看着栏下的水,猛然叫到:看,现在涌出的水发暗了,不黄了……” 果然,随着黄色渐渐后退,深色蔓延开来。

       “不愧为龙潭之水呀!沙国兴感叹道。

       “当然,上千年的水流吗,不会就这样改变,它的源头很远,源远流长嘛!

       老付千里迢迢、孤身一人回到林科所后,补发了工资,但第一次评职称时遇到了一个问题:是初级职称还是中级职称?

       老付右派平反,恢复正常工作不到两年时间,具体没有做过什么科研工作,也没有写过什么科研报告,按职称评审标准,顶多就是一个助理工程师,但若没有被评为右派,同龄人至少是中级职称了。经过这些年最底层的生存经历,面对大家的为难,他主动申请了一个初级职称,这是他第一主动提要求。

      “我这人从来不会去主动说什么,没人来问你,你说了也是白说,若是有人来问了,就说两句。这次评职称,有人背后跟我说出了他们的心思,这是第一次我主动来提建议。听了老付的这些话,沙国兴想起当年因提意见而被定为右派之事,看来人从骨子里还是很难改变啊!本想问问,想想还是没说出口。

       成立了课题组,沙国兴和另一个工农兵大学生段中跃与老付一个组,老付成了一个非正式的组长。相对于俩个年轻人,老付当家也是名至实归。

        明天就要乘长途巴士到县里的一个飞播造林场地去出差了,段中跃晚上还要急着进城去相亲,老付有点不满:明天我们从林科所一起走,到哪里去会你?

       “不用来会我,我直接去长途汽车站去会你们吧!” 

       于是约好搭乘早上7点的长途班车,路上要走8个多小时的路,特别有一段盘山路,很费时间。   

        车都要开了,段中跃却没有到。老付气冲冲地对沙国兴说:走吧,本来就读的那种书,搞科研?别指望太高。

        在山坡育苗时,段中跃下地后总是走得比较早,老付农活干了几十年,自然是得心应手,他气恼恼地说道:这工农兵学员书读得没多少,农活一定不错吧?但没想到这个也不行,这工农兵学员几个字是咋来的呢?沙国兴也下过乡,这点农活不算什么,觉得育苗阶段其实不需要对苗床如此投入人力,修得好不好看不影响出苗成活率,感到老付有点过于看重形式了,便岔开话题:看他这两天心神不宁的,也许出差前那天晚上相亲发生了什么吧?

        提起这,老付手中的锄头停了下来:这事就是个命,成或不成谁能知道?” 

        当年被划成右派,他去了一个偏僻的农场,有个女职工对他似乎很有好感,时常与他谈些比较隐私的话题,他看得出来对方有所期待,但由于对方的家庭出身不好,老付有些顾虑,心想自己现在是这个身份,再加上一个地主子女,这更加减分啊!因此一直迟迟不向对方表白,不料疏散回老家的事情发生了,他想开口都开不了了。他停下来说道:段的这个工兵身份是个问题,原来谈崩的那个就是因为如此。” 

        但沙国兴耳闻了一点,他们好过一段时间,最后分手这点应该不是主要的,否则也不会开始,觉得老付这种观念很强啊。

     后来在段中跃评助理工程师,征求老付意见时,看来没有得到正面的肯定,原因就是野外做实验不认真农活干得不好,出差还迟到了。

     段中跃没有评上,争吵中退出了课题组。

 

     一天晚饭后沙国兴与老付又散步来到了龙潭梅苑。已近冬天了,枝头上绽出了红梅的花苞,就像用毛笔沿着枝干的朱砂点缀,斑斓凌空,郁郁葱葱,一片生气。

      睹物思人,老付有些伤感:当年在农场要是与那个女职工成了,也许就不会回外省农村老家了。就地安置,有这政策。现在要找个合适的人,难啊!

      这段时间一直就有人为老付介绍对象。老付没接过婚,老童男子一个,无牵无挂,现在的工作和收入都比较稳定,又评上了中级职称 ,相中他的人不少,但年过50的老付却挑三拣四。

        终于有一个被老付看中了。对方比较年轻,带个不到10岁的女儿,身高和样子都不错,只是人在州县工作 ,但分居问题总会解决。简简单单地把婚事办完后,不久女的回下面的单位上班去了。

     “她的前夫是咋回事?

      “说是感情不合,离了。怎么个不合?搞不清啊!女的走了以后,老付好像并不太高兴,女的兴致不高,蜜月结束的有点早。

      沙国兴以为老付为分居两地之事不开心,便安慰道:她看起来很靓啊!又年轻,你这种情况分居问题应该会很快得到解决的。都结婚了,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

      “恐怕没那么简单,听说他前夫有时还去麻烦她,说是为了孩子的事,谁知道呢?我觉得他们离婚的原因没那么简单!

       事情还真像老付估计的那样,这女的前夫犯下了一个不小的错:他因与一个军人家属的感情纠葛闹得沸沸扬扬,差点触刑犯法,被单位留职查看处理一年,因此离婚。老付得知事情真相后,怒不可遏,想起婚后女方的冷淡,对自己的隐瞒,一气之下,要求离婚。

        那天办完离婚后,他独自一人来到了龙潭水池,一个人站在栏杆外发呆。沙国兴走上前来:看什么这么出神?美人鱼吗?嘿嘿一笑。

       但老付转过来一张灰色死寂的脸,瞥了一眼沙国兴。

       看来心情不好呀,沙国兴想起老付才了了一桩大事,难道他内心不想离?之前只听见他说很想结束这段婚姻啊!

        沙国兴尴尬地咳了一声:上了一趟厕所,出来去找你散步,没想到你走了……”

       “没啥,今天想一个人静静。老付的脸色好像活过来一点。

       “离了?

       “是的,她开始还挺硬气,后来拿了离婚证出来,我与她最后道别,她哭了。老付眼眶里似乎也有点湿。

        “嗨,是不是太急了点,为什么不能原谅她这一次呢?沙国兴觉得为这么点事没必要非离婚不可。

        “假如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还好说,这种事不同,她为何隐瞒?说明她不是个正经人,对我也没有真心!还有我都点破了这事,还不老实,若能认个错 ,我也就罢了。算了,离就离了!” 

       说着他扬起手,扑咚一声向水中扔进了一块攥在手里的石子,沙国兴吃了一惊。今天龙潭的水量比之前增加了不少,颜色有些泛黄。

        又要出差了,本课题研究进入了最后阶段。这次到衫木飞播造林地的还有林科所其他相关课题组,工作每天按计划进行着,看看差不多了,沙国兴想到英语课已误了好几节,想早两天走,这样回去正好可以赶上一节课。他计划着考研究生,老早跟老付说过,在城里参加了个英语夜校。

       “想早走就走吧,反正别的课题组还有人在,无所谓。老付面无表情地说。

        沙国兴的中级职称应该是水到渠成、理所当然的事,大家看起来都以为如此,但到了老付这里却遇到很大的异议。这是个涉及全省造林的大课题,课题组的意见对职称的评定有重要的影响,在老付的反对下,加上沙国兴考研迟早要走的考量,他的中职评定最后还是泡汤了。

      今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要冷,龙潭梅苑的梅花现在一朵也没开,龙潭的出水也异常的少,水体清澈,露出了通向水底的深深涵洞,下面是黑黑的。沙国兴想起了老付说过的话,那里很深很长,千年流淌,不是那么容易变的,尽管因天气和人为因素有暂时的改变,终究还会是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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