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七. 葬礼
“我没有告诉我父母,一是不想让他们担心。二是暂时不想让他们来。”杨枫叶犹豫了一阵,又说:“我父母是真爱我,真心实意地帮我,在我家的时候,他们几乎把家务活都包了。可是在我妈的观念里,我家就是她的家,她就是这个家的主人了,好多事情都得她说了算。搞得我也很累。”
“其实平心静气地想想,三代人住在一起,怎么能不磕磕碰碰。我特别接受西方人那种文化,和子女拉开些距离。少了许多矛盾,感情反而好些。”肖雨禾很理解。
杨枫叶叹息着说:“我妈不了解这个道理,还说我家房子大,两三间卧室空着,怎么就不能给他们一间住。可问题不在这里,大事不说,就是他们天天做的中国饭,马克和我儿子都受不了。父母是尽力在帮我,可很多时候,也是给我添乱。现在我这个身体,受不了这个麻烦了。等我恢复了,再接他们来玩吧。”
手术不过是挖掉了乒乓球大小的一块肉,如医生所说,小手术而已,恢复得很快。几周后,杨枫叶基本康复,就开始放射治疗了,她找了一个离办公室很近的治疗中心,每周一次,她在午饭时间溜出去,半个小时后悄悄地回到办公室。到了放射治疗的后期,尽管她觉得每天都疲惫不堪,还是坚持着没有请过一天假。
下一步就是化疗了。杨枫叶本来不想接受化疗。但是医生建议她考虑,癌症虽然是早期,但是恶性的。思考再三,为了保险起见,她同意了。她把化疗时间排在星期四,计划星期五请一天假,加上周末休息两天。周一就正常上班了。
第一次化疗,杨枫叶心里比做手术还紧张。她忐忑不安地跟着护士走进化疗的房间,看见里面有几张大沙发,几个病人正在化疗。虽然挂着输液瓶,但看起来好像没有什么不适。一个人在看书,还有一个人一边看电视,一边大口地吃着汉堡包,喝着可口可乐,就像在餐馆里一样。还有一个人全神贯注地盯着计算机,好像在工作。看起来,化疗没有给他们带来任何不舒服。这情景让杨枫叶的心情放松了很多,她在一张空沙发上坐下来,闭上眼睛等着化疗开始。
护士找到她脖子上的血管,插进一根带针头的塑料管。这根管子要一直带在她身上几个月,直至化疗结束。每次化疗时,护士只要把点滴瓶的接口连接在这根塑料管上就行了,不用在她身上扎针。化疗不过是一个半小时左右,每次都是杨枫叶自己开车去,不需要麻烦别人。
马克是个细心人,只要是化疗那天,从来不会做饭的他都会买好了饭,在家等她。这让杨枫叶心里很感动,也很感谢老天爷,在这种时候有马克陪在自己身边。
头发开始一把一把地掉,杨枫叶索性让马克帮她剃成了光头,眉目也掉了。她买了假发套,又买了描眉的笔,还专门买了几件漂亮衣服。从来不化妆的她,为了盖住自己发青的脸色,画上点淡妆,打扮得漂漂亮亮去上班,公司里除了一两个知道内情的朋友外,没有人能看出她有什么异常。
和朋友们谈起治疗的过程,她的口气就像在说一件跟她毫不相干的事,谈笑风生,还带有几分自嘲。只有到了夜深人静,从镜子里看见自己的光头,没有眉目,略带浮肿的脸,她才会让心里酸楚和眼泪一起流出来。
十月,余争鸣接到了约翰的电话,说二女儿凯瑞前两天车祸去世了,葬礼是下周二下午一点。余争鸣大吃了一惊,难以置信27岁的花季女孩就这样消失了。下周他到外州出差,余青青还在学校,只能由肖雨禾代表全家去参加葬礼。
来美国这些年,肖雨禾还是第一次参加葬礼,那天早晨,她特地穿了件黑色短袖衬衣和黑色制服裤子到办公室。午餐时间,她悄悄地开车出了公司,按照约翰给的地址找到了葬礼公司。
葬礼公司在约翰的老房子附近,这是约翰特地安排的,因为女儿是在这里长大的,曾经的朋友同学都住在附近。
所谓葬礼公司,不过是一栋及其普通的房子,地处繁华大街中间,从外表上看并没有凄凉悲伤的感觉。房子四周是停车场,已经停了很多车。肖雨禾一出车门,迎面就看见约翰的大儿子本杰明。
多年不见,本杰明已经从一个大男孩变成了一个大男人,他迎上来拥抱肖雨禾,谢谢她来参加妹妹的葬礼,并告诉她进门的地方。然后又急忙去招呼其它来参加葬礼的人。
肖雨禾放轻脚步走进大门,迎面就看见一张两米见方的木板。很多凯瑞生前照片,重重叠叠,看似很随意,毫无规则地用图钉按在板上,从婴儿时期一直到漂亮的大姑娘,给人的感觉十分温馨。
肖雨禾在照片前停住脚,心疼地看着照片上的女孩,童年,少年,和青春,都是笑脸。这些照片让肖雨禾想起自己刚来美国时,凯瑞跟着妈妈苏珊陪自己看电影,逛商店的情景。
记忆中的凯瑞,总是穿着白色体恤衫和短裤,一大把深棕色的卷发髻在脑后,笑盈盈的脸上有一个酒窝。可是现在,这一切都消失了,再也看不见那把晃动的卷发,和装满笑容的酒窝,肖雨禾不由得在心里深深叹息一声。
进到大厅里,大屏幕上连续放着凯瑞生前的照片,音乐声并不是哀乐,而是悠扬的轻音乐。屏幕的下面是一张像老师讲课的讲台,上面有话筒。大厅里能容纳二三百人,已经有一些人稀稀疏疏地坐着。
肖雨禾在后排找了一个座位坐下来。人还在陆陆续续地进来,年轻人多些,好像是凯瑞的同学和朋友。他们穿着并不讲究,穿素颜色的人多一些,但是很随便, 一个女孩竟然穿着红衣服坐在前面,怀里还抱着一个几周的婴儿。
“这和美国电影里演的不一样,就算不穿正装,至少也不应该穿红颜色啊!”肖雨禾心里想。
主持人,大概是个牧师,开始介绍凯瑞的生平,二十几岁的人生太短,没有太多的故事,所以很快就结束了。接着讲话的是哥哥本杰明。他没有流泪,只是平静地回忆妹妹小时候的可爱,聪明。语调有些悲伤,可是也不乏幽默,讲到妹妹第一次开哥哥的车,就把车门划伤了的时候,脸上竟然有了笑容。
然后是妹妹丽丝琳,她回忆从小和姐姐一起玩,被妈妈强迫穿姐姐的衣服,后来自己长得比姐姐高了,姐姐却拒绝穿她的衣服等等,她的声音平静,偶尔有点哽咽,并没有哭出声来。
然后是朋友,同学几个人相继讲话,回忆凯瑞身前的一些琐事。台下静悄悄的,没有哭声。肖雨禾坐在后面,看不见是不是有人擦眼泪,也看不见约翰和苏珊,只能猜想他们可能坐在前排。
肖雨禾想象不出,约翰和苏珊参加自己女儿的葬礼,该有多么悲伤。她不敢面对这种悲伤,因为她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们。这种时候,说什么都是费话,还是不见吧。
不到两个小时,仪式就结束了。肖雨禾一个人出了大厅,她不想再参加送别仪式,她从心里希望凯瑞留在自己心里的印像还是那个活泼爱笑的小女孩。看见门口的桌上有一本签到的册子,就在上面签名后离开了。
几天后,余争鸣和肖雨禾收到了约翰和苏珊签名的感谢卡片,谢谢肖雨禾参加了女儿的葬礼。卡片上是女孩正在登山的照片。
“美国人的葬礼和中国人太不一样了,这么年轻的女儿死了,要是在中国,当妈妈的一定哭得撕心裂肺。我没有敢见苏珊,我相信她在家一定哭,可是在葬礼上,大家都非常平静。这才几天,就送卡片来感谢,这种时候还有心情来顾这些礼节。” 肖雨禾看着卡片说。
“他们能够情绪这么平静地送走自己的孩子,大概跟他们的宗教信仰有关,相信自己的孩子去了天堂。”余争鸣接过卡片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