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〇三. 裁员开始了
在美国的工程设计公司,客户是按工作小时计算报酬的,现在这种形势下,客户公司都不肯随便花钱。增加设计工作量,却不肯增加设计时间。而在这种非常时期,设计公司的承受能力非常脆弱,就像溺水人抓救命稻草一样,拼命拉住仅有的项目,根本不敢跟客户讨价,唯恐客户叫停。
公司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让还在项目上的工程师们加班加点地工作。公司很清楚,在这种人多粥少的情况下,谁能上项目,有活干,就算是运气好,谁还敢讲条件。
肖雨禾眼睛一直盯着计算机屏幕,忙得一上午都没有顾上喝一口水。这种时候还有事情忙,多少人在羡慕啊。她连心里都不敢抱怨一声,只是晃动了一下酸痛的脖子和肩膀 ,站起身去给自己倒一杯咖啡。
在茶水间,肖雨禾看见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一手费力地推动着轮椅轮子,一手还端着一杯咖啡。看那已经全秃的头顶和后脑勺上稀疏灰白的头发,她知道这是皮特。
皮特的一条腿直直地架在轮椅前面,裹着很厚的一层东西,看起来像是捆了夹板。轮椅边上还挂着一付铝制拐棍。
肖雨禾好生奇怪,便走过去跟他打招呼。见有人关心自己,皮特很高兴。他详细地向肖雨禾描述他受伤的过程。
上个周末,皮特发现自己房子的沥青房顶有几片卷了边,就到商店买了一包沥青房顶片,打算自己换掉那几片卷了边的房顶。没想到脚下一滑,从梯子上摔下来,小腿骨裂了缝。去了急救中心,就成了这样。
“换房顶?你以前换过吗?” 肖雨禾有点惊讶,这个看起来文质彬彬的老人居然还会干这种活。
“当然,我常常检查房顶,只要发现有坏的沥青片,就立刻换。一般的房顶每十五年要全部换一次,我的房顶都二十多年了还没有换过。”皮特骄傲地说。
“可是,就是全部房顶换新,应该不会超过两万美元,你受伤可就不值了。”肖雨禾理智地说。
皮特叹了一口气:“我应该知道我已经老了,下次我不会自己干了。”
“那你还不休息几天?”肖雨禾的声音里充满了同情。
“我去年的假期用完了,今年我才存了十几个小时的假。”皮特叹口气说。
“公司不是可以借假期吗,最多可以借四十个小时。”肖雨禾说。
“我脑子是好的,手也没问题啊,完全可以工作啊。我妻子也愿意送我到办公室来,她嫌我在家里烦她。不过听说公司很快就会要求大家休假,那时候想不休,都必须休啊。”皮特开玩笑地说。
看到皮特伤成这样还要来上班,肖雨禾感觉有些复杂。办公室里常常可以看到同事带着伤来上班。工程设计工作用的是脑子,吊着一只胳膊或者瘸了一条腿,并不影响什么。
刚开始,肖雨禾觉得这些人也真是抠门儿,自己的假期不舍得用,伤了都不舍得休息。可是现在的她,不仅是理解,自己也这样做,但凡能走到办公室里,就尽量不用自己的假期。
因为公司给的假期是自己存的,肖雨禾每周工作四十个小时,就可以存三个多小时的假期,工作一年能攒出四周假期来。
在家休息,用的是自己攒出来的假,如果用光了,再有了什么急事,不仅要按请假的小时扣工资,还要有特殊申请批准,而且头儿还可能不高兴。
如果到了年底还有剩余假期,公司会给员工一个选择:把假期存到下一年用,或者干脆直接兑换成钱。皮特的工资大约每小时五六十美元,节约一周的假,年底就可以换成两千美元了。时间就是金钱,在美国可是体现在每一个生活细节上。
为了按期完成工作,肖雨禾周末不得不加班,星期天早晨不堵车,她早早地就到了办公室,因为这样她可以早点离开。
办公室里静悄悄的,她听见隔壁格子间里有声音,知道是同事琳达。她走过去正想打招呼,却发现琳达一边工作一边在掉眼泪。
肖雨禾没有过去安慰她,只是悄悄地回到自己办公桌前开始工作。因为她知道,说空话没有用,琳达的问题她帮不了忙。
琳达是英国人,从公司的英国分部转过来的。她的两个女儿都很小,丈夫是计算机专业的硕士,为了孩子,辞掉英国的工作,跟着她到了美国,没有工作签证,也没有绿卡,所以只能在家看孩子。
他们一家人只有一辆车,这在没有公共交通的休斯敦是非常少见的。琳达上班把车开走了,老公就像被软禁似的留在家里,照看两个刚刚会说话的女儿,时间一长,难免心里烦躁,全指望周末妻子可以换换手,让他也出去放一下风。琳达加班,丈夫就连放风的机会也没有了,因而夫妻俩难免时常口角。
肖雨禾很同情她,曾经劝她周末不要来加班。可是现在经济萧条,每天都可能被裁员,努力表现还怕不够,怎么能拒绝加班。
听见琳达在隔壁擤鼻涕的声音,肖雨禾心里不无感慨:“第一代移民真辛苦。欧洲人这么牛,移民到美国也是和我们一样辛苦。”
肖雨禾又觉得项目组长太过份,明明知道琳达的困难,还是要求她加班。美国人真是僵化,忙的忙死,闲的闲死。
周末刚刚才忙完,周一早晨,肖雨禾一进办公室,组里突然召集开会,大家都觉得凶多吉少,惴惴不安。
果然,项目组长最后进来,并不找地方坐,站在前面,开门见山地说:“今天早晨接到客户通知,项目立刻停止。今天是最后一天,今天的工作时间,大家还可以在每周报表上填这个项目。从明天开始,所有的人都填后补。如果自己还有假期,希望你们能利用这个时间休假。”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前几天,大家都还有侥幸心理,眼看着其他项目一个个被叫停,只有自己还在忙,都是暗中祈祷,希望这个项目能拖得时间长一点。可是现在,这一点点希望也破灭了。头儿婉转地强迫大家利用自己的假期,是公司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征兆。肖雨禾和大家一样,心里沉甸甸的,觉得被裁员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她情绪沮丧地回到自己的格子间,刚刚坐下,印度同事纳迪姆就走过来,神神秘秘地问:“知不知道,皮特被裁了。”
肖雨禾吃了一惊:“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上周我还看见他。”
纳迪姆说:“就是上周四下午,四点半,皮特被HR的人叫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五点钟,来了两个HR的人,把他的私人物品收拾在一起,装了两只纸箱,给送到车库去了,估计皮特在那里等着。看来我们组里裁人也开始了,拿皮特开了第一刀。我下周得把剩下的假期用了,还有十几天,也许可以回一趟印度。”
午饭后肖雨禾回到办公室,特地路过皮特的格子间,那里空空的,已经是人去茶凉了。她心里有些惆怅,前几天这里还坐着那个风趣开朗的老人。她再看看周围的人,没有人再提皮特了,就好像这个为公司工作了十几年的人从来不曾存在过。
“我们中国人说‘人走茶凉’,我看美国这地方茶凉得更快,应该说茶还没有凉,就连杯子也扔出去了。”她在心里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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