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初中第一天
办妥了银行的事,下一件大事就是余青青转学的事儿了。下周四就是8月10号,是德克萨斯州中小学校开学的日子了。转学手续要到一个叫“学区办公室”的机构去办,可余争鸣和肖雨禾刚来,两眼一抹黑,连东南西北都还分不清楚,幸亏有苏珊,再次及时雨似的出现在他们面前。
学区办公室里,办转学手续的是一位老太太,满脸核桃壳一样的皱纹,却有一头漂亮的金发。老太太看了余青青的护照、成绩单、健康证明等等,然后耐心地向他们解释说:美国的小学是五年制,初中是从六年级开始,余青青在中国读完了五年级,可是中国的小学是六年级才算毕业,所以余青青到这里,是直接读初中还是再上一年小学由他们自己决定。这事余争鸣和肖雨禾商量过,他们表示有信心让余青青直接读初中。老太太让他们填了一些表格,签上字。然后递给余争鸣一张注册单子,说是余青青到学校报到时用的。
余争鸣从学区办公室出来,把注册的单子交给苏珊,就直接上班去了。苏珊带着肖雨禾和余青青去了一家商店,买上学用的东西。
货架上书包倒不少,一排排,可都是一个样式,双肩背带,颜色也很素,大都是黑色和深紫色,不像当时国内孩子的书包五颜六色,还印着各种卡通形象。余青青撅着小嘴,边走边看,说:“这些书包不好看。” 她抱着自己粉红色的书包不撒手,“我喜欢我的书包。”肖雨禾也有点奇怪,十岁的小女孩背着这种成人旅行袋一样的大书包,不仅难看,而且似乎太严肃了些。
苏珊看了看余青青的书包,笑了:“这个不行,太小了,装不下学校发的书。” 她从货架上取了几个彩色纸质文件夹,说:“你还得买点文具,这些都是你上学要用的。”
余青青嘟嘟囔囔地说:“这些书包太丑了。”
苏珊笑着说:“这里孩子都背这种书包,别让同学笑话你是baby。初中生是最调皮的,他们不仅会背后笑话你,还会给你起外号。”她又对肖雨禾说:“要知道,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常常以为自己是大人了,他们会看不起那些显得年幼些的孩子。我的小女儿去年上初一,上学才几天,她就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不仅学会了给自己化妆,还非要背我的一个旧purse(女士小挎包)去上学,回家常常说谁是谁的男朋友,当然,孩子们不是认真的。青青看起来比这里的孩子要稚嫩些,到学校后要学习泼辣点,不要怕别的孩子欺负。”
“欺负?”肖雨禾有点紧张地问。
“不会有什么大事,但是说几句俏皮话是有可能的,遇到这种事可不要哭哦,不理会就行了。”苏珊笑着对余青青说。
肖雨禾接过苏珊递过来的几个活页笔记本和文件夹,心里不由得有点忐忑。
直到苏珊带她们去报名那天,肖雨禾和余青青才见到学校的样子。学校没有肖雨禾预想中的大铁门和校园,只有一组建筑群,规模倒是不小。建筑正面有一溜咖啡色的玻璃门,面对着长长的停车道,又大又笨的黄色校车沿着车道停了一排。砖红色外墙紧挨着着马路,墙上镶嵌着红色英文校名——Clear Lake Intermediate School (克里雷克初中)。肖雨禾觉得奇怪,心里不禁嘀咕:整个外墙都看不见一个窗户,这学校怎么采光呢?
学校建筑的侧面是个很大的停车场,大概因为是开学第一天,车子停得满满当当,苏珊转了好几圈才找到车位。
肖雨禾和余青青随着苏珊进了咖啡色的玻璃门,里面是一个篮球场大小类似中庭的大厅,透过穹顶咖啡色玻璃,可以看见外面明晃晃的太阳。大厅一侧有个一英尺左右高的台子,台侧垂着着紫红丝绒幕布,一些人在台上忙着什么。
说这大厅是礼堂吧?可连一把椅子都没有,就一片空空的水磨石地面。那会不会是一个小操场啊?户外太热了,孩子们平时活动大概都在这里了吧?肖雨禾一边挪着步子一边暗暗思忖。
苏珊好像读懂了肖雨禾的疑问,回过头说:“这是餐厅,平时这里都摆着桌椅,有时候也用来举行活动,开会什么的。”她指着另一侧一排关着的门说:“那就是卖饭的地方。你要给女儿带点零钱,中午她就在这里买午餐吃。”
她们穿过大厅,拐进侧面的走廊,走廊很长,像只梳子的手柄,从侧面又延伸出去几条像梳子齿一样的走廊。走廊的一侧是一排小铁柜,另一侧就是一间间教室的门。
苏珊是当老师的,对学校的一切很熟悉。她替余青青领取了小铁柜的号码和课程表,又仔细教余青青应该如何找到自己的柜子,如何打开密码锁。之后,她带肖雨禾母女去认识了第一节课要去的教室和老师。
“刚才那个老师就是青青未来的班主任老师吗?”肖雨禾没弄明白,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苏珊。看见苏珊不解的表情,她又补充一句:“就是管这个班的老师。”
“不是,她只是上第一节课的老师。学生如果有问题,就去办公室找负责咨询的老师问。平时就是自己上自己的课,不需要老师管。” 苏珊回答,她又告诉余青青如何在课程表上找到上课的教室,还叮嘱她每节课下课后,要去打开自己的小柜子,换下一节课要用的书,再去下一节课的教室。
“辅导”完余青青,苏珊才扭过头对肖雨禾解释:“你们还不熟悉美国学校的管理方式,所以我帮青青选了第一学期要上的课,她如果不喜欢,可以去找咨询老师调整。这是青青自己的课程表,要收好了。每节课结束后,她需要按照自己的课程表去找下一节课的教室。”
肖雨禾觉得这种管理很像自己当年读大学的时候,可是大学生都是成年人了,而且是因为专业不同,才需要分开上课,许多像政治、高数和外语之类的公共课和基础课还是在一起上的。青青现在只是初中生,有什么必要分成这样呢?而且没有班主任能行吗?不过,她也只是心里在打鼓,没有开口问苏珊。入乡随俗,她不想让人觉得自己很挑剔。
和国内的中学不同,这里的学生都在学校吃午饭,午餐时间只有40分钟,因为学生多,所以得分成三批就餐。苏珊没有和肖雨禾母女商量,就替余青青选了第一批。她告诉余青青,她的就餐时间是中午十一点,一下课就抓紧时间吃饭,因为十一点四十分就得回教室上课,这样才能把餐厅腾给第二批吃饭的同学。苏珊还特别关照余青青,不要看餐厅里人多,就忘了自己的上课时间。最后,她又跟余青青交代放学的事,说下午四点之前就放学了,校车只有一趟,千万不能错过,而且千万不能坐错,因为放学时校车很多,每辆车走的路线都不同。“青青,你一定要记住自己的校车号啊!”苏珊临离开时提醒道。
终于迎来了上学第一天。一早,肖雨禾把余青青送到校车上。她担心女儿吃不惯学校的饭,前一晚做好了盒饭放在余青青书包里,又给她五块美元。
目送校车变成一个小黄点,消失在视线尽头,肖雨禾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有点空落落的,但更多的是不安。女儿能不能适应美国的学校?午饭是吃自己的还是吃学校的?下午能不能找到自己的那趟校车?
肖雨禾一整天都坐立不安,恨不能跟着女儿到学校去。但是她心里很明白,她帮不了女儿,自己也是刚来美国,也是个“新生”。而且她根本就不打算帮,她要让余青青自己应付学校里的一切。在教育孩子这件事上,肖雨禾有自己的观点,她很坚定,那就是孩子必须自立,必须学会自己去克服将要面对的所有困难,这是能力的锻炼,比读书还重要。这是肖雨禾自己人生的经验。
肖雨禾自幼父母离异,她在姥爷姥姥的膝下长大。当大学教授的姥爷宠她如掌上明珠,从小就教她浏览家里的藏书,哪怕是在最困难的年代,也没让她吃过一点苦。比起同龄孩子,肖雨禾的童年和少年无论在精神上还是在物质上都更富裕,也更幸福。但不知道是因为姥爷姥姥对她过分溺爱,还是自己天生缺根筋儿,肖雨禾一直觉得自己头脑过于简单,简单到害人之心和防人之心她统统都没有。
二老去世之后,失去了保护伞的她还是一如既往地糊里糊涂,在外地工作的母亲偶而和她有书信往来。那时候的信,来回一次至少两三个星期,对生活中遇到的小问题是远水解不了近渴。而且长期不和母亲在一起生活,肖雨禾从书信中感受不到姥爷姥姥所给予她的那种关爱。至于父亲,从肖雨禾有记忆开始,就没有见过。所以从那以后,她便开始独立地面对所遇到的一切。久而久之,她习惯了不依赖任何人,凡事都是自己做主,率性而为,很少去想结果。就这么一路走来,倒也平平安安,没有出什么大错。以至于每次看到自己的同龄朋友,在父母的呵护下,做起事来畏首畏尾,她心里就泛出一种自豪,为自己的独立性格骄傲。
如今,肖雨禾希望女儿也像自己一样,学会自己面对必须面对的一切,凡事自己处理,精神上不需要依赖任何人。让她高兴的是,女儿的性格真的很像自己,喜欢读书,为人处世大大咧咧,和同学有了小矛盾,转眼就忘记,心爱的东西丢了,她也不介意。“天生豁达,没心没肺,像我,现在有机会比我更早独立,这是好事。”肖雨禾安慰自己道。她知道自己担心女儿是正常的,这是为人之母的天性,其实她了解女儿,对她的适应能力有信心。
校车停在校门口,余青青跟着大家下车,进了学校。她找到自己的小柜,学着旁边的孩子把书包放进柜子里,走进教室。老师是她和妈妈见过一次的,黄头发蓝眼睛的高个子女人。开始上课了,老师先介绍自己,然后逐个让孩子们说出自己的名字和家住的方向。
余青青有些拘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老师试着问了她几个问题,余青青一脸茫然和羞怯。女老师见余青青完全不懂,便领着她去了另一间教室。那间教室的门口挂着ESL的牌子,这是专门为那些把英语作为第二语言的学生们用的。美国几乎所有学校每年都要接收许多外国孩子,所以每所学校都有一个辅导班,专门帮助不会讲英文的孩子过语言关。
ESL教室里坐了十几个孩子,都是刚从世界各地来的,英语水平和余青青差不多。大家围坐成一个圈,有个胖胖的女老师坐在中间,她举着一叠画片,像教幼儿园的孩子一样,笑咪咪地指着画上两个握手的人说:“Let me introduce myself, I’m your neighbor. My name is Linda。(我来介绍一下我自己,我是你的邻居,我的名字叫琳达)。”然后,她让挨着的两个孩子互相介绍,重复刚才的句子,孩子们慢慢活跃起来,余青青的小脸儿上也露出了笑容。
午饭时间到了,孩子们都从各个教室拥进餐厅,就是一进校门的那个大厅。此刻大厅里已经摆满了拼成长条的塑料餐桌和凳子。余青青见同学们都从一个桌子上取盘子,然后去排队要自己想吃的面包和牛奶之类的食品,再排队交钱。她也想去排队,可又犹豫了,因为不知道那些吃的东西用英文怎么说。她想起妈妈给自己带的午饭在小铁柜子里锁着,想去拿,又怕同学们像看怪物一样看她。余青青在队伍旁边磨蹭了好一阵,最后还是学着别人的样子,拿过一个盘子,排在队伍后头了。她盯着排她前面的那个男同学,想大不了就学他好了。轮到她了,她用手势比划着要了跟前面同学一样的食品,又去排队交了一美元五十美分。
余青青找了一个角落坐下来,想快点吃完。可是,看着盘子里那一小块肉饼,一块干面包和一块硬邦邦的玉米糕,还有一小盒冰牛奶,她一点食欲都没有。勉强吃了两口,肉饼又咸又腻,面包干得难以下咽。余青青想起自己在北京的学校,校园和教室,自己的小课桌,想起自己的班主任王老师,还有教算术的赵老师。班上的好朋友,李平平和翟彬,她们现在在干什么?她们知不知道自己不会再回去上学了。真希望她们能看见自己现在的学校,她们一定会很惊讶,如果能和她们说话就好了,自己一定告诉她们这个午饭有多难吃。放假前,自己还告诉她们,暑假后要回去上学的,也不知道怎么就成这样了,她开始有些委屈。
40分钟的午餐时间很短,排队就用了一半,现在要赶紧吃完饭,幸好她也不是那种多愁善感的个性,知道没有退路,也就不再想了,加上生怕下午上课迟到,她低头匆匆吃了两口,就赶紧向教室奔。直到进了教室,她才觉得舒服一点,虽然只在学校待了半天,至少这里还算是个熟悉的地方。
下午课还是由那个和蔼的胖老师上,她让孩子们一起做游戏,用简单的英语讲笑话。余青青越来越放松了,她喜欢上了这个胖老师。班上有一个日本女孩和余青青一样乖巧,比余青青还腼腆,上午上课时一句话都不说。这时,她慢慢地蹭到余青青身边坐下,尽管两孩子语言不通,但相互打量,至少长得都是亚洲人的脸,也就生出了几分亲近感。日本小姑娘指着自己说:“He To Me”,见余青青只是怔怔地看着她,没有回答,就拿出一张纸,写上“冰田仁美,11歳,日本”,余青青不认识那个“歳”,但也猜到了意思,就把自己的中文名字写在那张纸上,还不忘在后面加上“10岁,中国”。于是,两个女孩比比划划地交流起来,也不觉得孤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