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读昆钢技校的好处还有就是寒暑假。我在技校暑假期间,终于可以去二郎探母。我和母亲至1969年她被特批回家见过一次后,直到73年技校放暑假,我才得以获准前往昆明市西北沙朗公社,在那里有云南人民广播电台的农场和战备台,代号:302。母亲就被关在此处。这个获准过程我已经不记得了。应该是得到“解放”的父亲,通过组织上联系了云南人民广播电台,整了这些年,对方估计也知道我母亲实在是没有什么特务油水可捞,更找不出什么理由禁止家人探视。只好卖个人情,允许我代表家人来母亲关押地探亲。
那荒年,交通实在是不发达。首先我从昆钢要步行两公里多至昆钢铁运处的火车站。
前边我说过,文革复课闹革命时,我因为睡过头误了学校集合时间,只好直奔昆明麻园搭乘小火车,赶往安宁参加拾麦穗学农活动。此刻,我要搭乘的是昆钢的工业列车,属于昆钢铁运处调度,根本就不是客运列车,是向外输送铁锭钢材或运入铁矿,燃煤的货运列车,俗称:闷罐子车。因为是昆钢人口随着发展膨胀众多,人员来往昆明有迫切需求,仅靠昆钢市中心小塘边的那几班长途公交客车远远不够。所以,昆钢铁运处一早一午发两趟载人列车,票价:三毛。因为都是货车箱,无有座椅,你要么就坐在地板上,要么就依靠车厢板站立,更有人喜欢跑到车顶上,图个视野开阔,空气清新,当然,要看当天风向,小火车的煤黑烟不会飘向你。节假日期间,客运量爆棚,不得已也有很多人爬上车顶。说也奇怪,我在那几年真不曾听说有从车顶跌人下来。
昆钢距离昆明约三十公里,然后来到昆明西郊麻园,再从这里步行进城,乘坐公交车来到黑林铺,再从黑林铺转乘郊区公交车前往大普吉。在这里的终点站,云南砖瓦厂下车。那荒年根本没有旅行路线图,就跟徐霞客的时代差不多,父亲喜欢说的一句话就是:鼻子底下通北京!全凭问路。请问你家(此处发杰的音),省广播电台农场咋个走?
穿过云南砖瓦厂,接下来的八公里山路全凭步行了。巧合的是,我走不多远的时候,天降大雨,我当时想,莫不是老天爷在为我母子久别重逢哭泣!
所谓山路就是没有铺设柏油的土路,一边是山一边是地,下雨直接没有避雨处,再者一大早出门倒车,倒来倒去,时间已经过午,再不走的话,恐怕晚上都到不了。瓢泼大雨中,我孑然一身,行走在山路,不一会儿的功夫,全身上下无一干丝!沿途见到个水库,水中有个牌坊形状物件杵着,像是水库淹没了什么村庄之类吧。继续前行,竟然从路边上来一个人,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像是当地村民,我跟他搭讪,才知是旁边村子,叫做桃园的农民。奇怪的是他的口音,一开始我竟听不懂,他说一村人都是60年代从湖南移民过来的,难怪得说话听起来就像唱花鼓戏。同路一会儿后,他就离开主道进村去了。我至今也不知为何湖南人会要移民到此地。
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走着走着,不知不觉间,豪雨停歇,浑身发热出汗,头上升腾着水蒸气,衣服竟然部分烘干!
终于见到前方出现建筑物身影。这地方我怀疑是民国时候某人的别墅,看那主建筑两层楼的中西合璧,典型的中式土木结构,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后来我注意到,除了这栋小楼的地基是用石头垒就,其所有墙体都是用土基垒成,而且用了双层的土基,使得整座小楼看上去坚固牢实。随着我一步步走近,可见有大片的苞谷地,和零星的果树,然后有几片平房散落其间。一开始,我的母亲就住在其中一间平房。
记得我是在农场问了见到的第一人,他叫我在当场等着,他去找我母亲过来。显然的,母亲是在劳改中。她知道我要来,但不知道我几时到。不一会儿,见到了母亲,她关切地问我刚才大雨中是怎样来到这里的,显然的,她心疼我落汤鸡的样子。赶紧的,她带我进入一处平房. 这个平房里面阴暗,采光来自房顶上的天窗,内走廊,两边整齐排列房间,就像西方的马厩。没准就是民国那荒年某某豪门的马圈也未可知?母亲就住在这样的马圈一间,一门一窗,地面凹凸不平,有十五之光昏黄的灯光,从头顶上照耀下来。最多十平米大小,也就一张床,一张桌,两把椅子。室内环境气氛是相当的压抑。母亲也没有合适衣服让我更换,让我脱掉湿衣裤,只好把她的大衣找出来让我裹着御寒。好在我也不愿意出门,因为我听到了当年那个工宣队王福的声音在室外响起。责问我母亲为何擅离职守?母亲透过那扇外墙上的小窗子,卑微地向他解释说,儿子来了,早就事先请过假。
这个马圈里住了多少人我真不知道,我只知道斜对面住着一个老太太,其儿子和媳妇是文革前广播电台豢养的曲艺文工团演员,是东北人还是天津人?是说书的还是唱京韵大鼓的吧?老两口当时五十岁上下光景。这个老太太家属,得了精神方面毛病,七十多岁的人,就管不住嘴了,只要醒来,就开始一个劲自言自语,说的都是只有她才知道的个人往事。我也是等到母亲出去接着劳动改造时,在万籁俱寂的马圈里,突然听到这个老太太嘘嘘索索的说话声,只听她说到高兴处,呵呵呵直乐,说到愤怒的地方,骂个狗血淋头!外人像我这种能听得懂,毕竟是说的普通话,但是不懂她说到她人生故事的第几回啊?老太太的儿女也在电台农场劳动改造,早出晚归的,也没法照看老太太,就这样任由她自生自灭吧。我在电台农场的这些日子里,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楞没有见到过老太太。
因为我来的缘故,母亲得到照顾,从马圈搬到了那座路口的两层小楼,分到了二楼的一间卧室,比之原先她所住马圈要大一倍,最好的是,自然采光大为改善!里面也没有多余家具,还是一张床,一个书桌,两把椅子,多了个脸盆架而已!我跟母亲睡在一床,一个床头一个床尾。小时候,我就觉得每到星期天,能和父母同榻共眠是何等的幸福!现在,与母亲分离多少年后,再次来到母亲身边,夜夜无梦深度睡眠。白天里,我也无处可去,就喜欢坐在宽敞厚实的窗台上,眺望窗外,打发时光。
与昆钢那个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对东南亚广播战备台不同,这个云南省的人民广播电台战备台,是在山脚挖了隧道,在山肚子里设置了战备电台。因为级别的缘故,附近也没有什么解放军炮团保卫。感觉上应该比昆钢那个中央级战备台还要隐蔽,如果有从南越飞过来的美国军机,恐怕更容易发现位于昆钢的501哦!我在此逗留的时间里,楞没有试过去附近的战备台溜达。为了不给母亲惹麻烦,避免瓜田李下,母亲本身也是这个意思,为了安全起见,只要我待在室内就好。
这个期间有去山下的沙朗公社赶街。从这个方向走,才发现我们真是住在山上。电台农场有专门安排农用拖拉机挂斗运载人员山下赶街,但我母亲和另外几个“劳改犯”,其中就包括我在来的第一天碰到的第一个农场人,他叫白瑞源,好像在被关押之前是广播电台的会计,倒情愿走小路下山,可以缩短距离,街子结束回来要爬山,那时再去搭乘农场拖拉机挂斗。但是第一次赶街,全程母亲都是坚持带我步行下山和爬山的,多半她是为了和我说些不想让旁人听到的话吧!
山脚下的沙朗公社,属于古老的南诏国时期的白族,如同当时云南任何一个农村集市一样,街子就在公社所在地的公路两侧展开。后来,最后一个街子天,我们赶街完毕,乘坐农场拖拉机返回山上,母亲专门跟拖拉机驾驶员,一个电台职工子女,小崔,请求他,托他在我假期结束时,送我下山去大普吉赶远郊公交车。母亲这是心疼我,不愿我再徒步八公里山路辛苦赶路。
在广播电台农场的假期很无聊,十分压抑,看到母亲被人像对待犯人一样粗暴地直呼其名,没有丝毫尊重,像牲口一样被人吆喝驱使,内心当真是敢怒不敢言。因为人家代表着无产阶级专政啊!在这种专政下,你只能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啊!所以,假期一结束,我就和母亲告别,母亲流着眼泪,不断重复她已经交代我几多遍的临别赠言,还塞给我些钱票和粮票。就这样,我坐着小崔驾驶的拖拉机挂斗,上面已经装满了稻草,我就坐在稻草上,准确些说应该是半躺在稻草上,挥手告别了我苦命的母亲,颠簸着离开了人生第一回也是最后一回的云南人民广播电台农场之旅。
一路上都是下坡,期间还和小崔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我才知道他竟然是无证驾驶!就在进入城郊主道后不久,路上交通繁忙起来,行人,小马车,自行车,还有手扶拖拉机。小崔就在超越一辆手扶拖拉机时,他的拖拉机没有问题可以过去,毕竟是没有受过专门训练,他就没有想到他的挂斗要比拖拉机宽,结果,我在稻草上看得清楚,宽大的挂斗直接就把这辆手扶拖拉机挤出了路面,翻倒在路沟里!小崔听到了手扶拖拉机和其他路人的呼喊,他一紧张,手脚无措,自家的拖拉机挂斗也干翻了。
说来也是天可怜见,我竟然毫发无损顺着倾倒的稻草,先一步站立到地面!真正是有惊无险。
我因为急着赶车,就不掺和小崔和手扶拖拉机手的理论当中。后来听我母亲说,小崔后来找了云南砖瓦厂电话给农场打了电话,这个慢性子的人,报告了农场交通事故,却忘了转告我母亲我的下落,把她急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