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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回家路上

(2017-06-01 11:13:25) 下一个
 

一个人孤零零坐在上海浦东机场候机厅时,突然想起,从什麽时候开始呢?一个人的回家路上。

最早是从1969年吧?当时14岁的我,护送我的弟弟去到了云南省在弥勒县东风农场的省第一五七干校。几天后,为了保住昆明户口,父亲坚持我回去。一大早,安顿好了弟弟,当然也是向连队请了假,我的父亲用自行车载着我,顺着山间土路,送我去县城赶乘长途客车。一路上,上坡下坡的,不好走;父亲累了,出汗了,就脱了衣服,但不敢歇,也没地歇,总怕赶不上客车。父子两走着,说着,渐渐地就见路上人多起来,县城近了。

到客车站买好了车票,又在附近吃了小锅米线,父亲就要返回,叮嘱我一定要小心钱包,到了开远后,头件事就是先把火车票买好,等等。看着父亲推着自行车的身影消失在人潮中,我的心提了起来。因为一个人的回家路上,这是头一遭。前边会有甚麽事发生呢?我实在不知! 那时的我,瘦瘦的,高高的,白白净净,一个中学生,斜挎个书包,头戴顶军帽,心里惶惶的。后来,上车了,开车了,离开了县城。途中在竹园停过车,方便的方便,吃饭的吃饭,我有买当地产的甘蔗糖吃,白白的,一节节的,好甜!

到了开远,已是下午,天阴阴的,人多多的。我谨记父亲的教诲,问了人后,直奔火车站,买好了傍晚去昆明的车票。那时候,心里就宽慰许多,不再担忧。毕竟家是越来越近了嘛!也不敢走远,就在车站等着。上车的时刻,人就拥挤,还有许多没有座的,就站在过道里。也不记得是在什麽时候,有人拍我肩头,回头一看,是个知青,我父亲部的部长儿子,李平。因为年龄大过我的关系,平常没有往来的,此刻人在他乡,彼此感觉真亲切。一路上再没有了孤独感,说着,笑着,好像是须臾之间,昆明站就到啦。

出站的时候,麻烦来啦! 要验票时,李平没有买票!车站验票的要他补票,他竟没钱!怎办?俩人先是互相瞪着,后来又转过来瞪着我。我有票啊!我可以走;但李平不能走,非要他补票才准走。“你有钱吗?借我点。”我有啊!给了验票的,这才放他出站。敢情就是为了这关,他来找我套近乎啊!回到大院,和李平分手各回各家。后来见面,他再也没有提到我借钱给他解围的事,我也不提,就当甚麽也没有发生过。

那麽,第二次一个人的回家路上是什麽时候呢?

1998年3月在成都往昆明的火车上。记得在成都美国领事馆斜对面的外交饭店出门时,那个男服务生不解的神情,“你这那里像个中奖之人啊?!”就是他说的,凡是拿到赴美签证的人,都如同中了六合彩般,要大张旗鼓庆贺一番的;而我,哑哑的,默默地,不像个中奖之人。我不高兴吗?高兴!我不激动吗?激动。前天在美国领事馆惊心动魄的一幕,终生难忘。

那天大早六点钟,按照规矩我雇的饭店女服务员小王,准时敲响了我的房门,“叔叔!该你去了。”看着她那激动的神情,听着她那兴奋的表述,我掏出一百元给她。这是讲好的报酬,饭店服务员的额外收入,帮客人去排队等待签证。她给我排了个12名。据有经验人士说,前几名也并非好事,领事官才上班,个个精神抖擞,难免吹毛求疵,横挑鼻子竖挑眼,拒签可能性极大。靠后麽就别提啦!因为每天就签二十人!所以说,12号是个好位置哦。黑蒙蒙地,就见领事馆墙边一溜人影,坐着的,站着的,男的,女的。我前边是对小夫妻,男的在同济医大工作,因为拿到了耶鲁大学研究金,踌躇满志来拿签证。看着,听着他和别人交谈,我的心情渐渐变沉,和人家比,我这行吗?看人家的申请材料,嚯!鼓鼓囊囊一公文包;我呢?三页信纸加两信封。从数量上看,我是领事官的话,我也要签给他啊!好不容易等到九点,领事馆开门啦!我等拿签证之人,只能从警卫室之小门鱼贯而入。进得室内,先要搜身,除申报材料外,它物一慨寄存于此。从警卫室小门出去,穿过院子,来到签证大厅,迎面就是警告海报,大意是:弄虚作假罚款25万美元外加坐牢!进得厅来,右手有三个窗口,最右边是领取签证窗口,因为是星期一签证,星期二拿签证,所以,今天就只开窗收费,所有进来之人,就站于此窗等候。中间窗口是签证窗口,每次放三人于此窗口等候问话。左边的窗口是美国公民专用,空空如也。整个大厅气氛肃杀,哑雀无声,十分压抑。有人在前几名的,已经溜号,主动让先,可是没人领情。很快的,签证开始啦!只见那些前几名,几分钟一个,就被拒签,灰溜溜离开了窗口。有个本地口音老太太,牢骚满腹,“一见这个胖女人,我就知道完啦!”

很快地,就轮到我们这组,那个贵阳的生意人,不断地申辩,没用!接下来就是同济医大两口子。时间蛮长,大包材料递进去,退出来,有翻找,又递进去,又退出来;看情形不妙啊!最后,申辩开始,男的不断说着,状甚可哀!没用,下一个!两口子神情落寞,默默地收拾材料离去。我此时真有逃离的心,折磨死人呐!硬着头皮上吧!既然来了,怎麽地也要虎口狼窝闯一回吧?!

窗口里高高端坐着一个穿黑衣的美国女子,年约三十许光景,并不太肥,美女一个啊!接过我从防弹玻璃下端塞进去的材料和护照,她一脸严肃地审视着,我的心都不会跳啦!

“你是去哪里啊?”她说标准中文。

“圣Jose”。我陪着笑脸,绝望的说。

“呵呵!是念圣何塞哦!”她开心地一笑,校正我的发音。

“噢!是吗?对不起!没学过西班牙语!那是个西班牙语人名对吗?”

“是的!”说着,她起身,走到里面一个美国男人那里,让他看我的材料,三张薄薄信纸。然后回来,将我的材料和护照放进一个身旁的格子,又取出一张纸片,在上面写些甚麽。“明天上午九点后来拿签证。”“下一个!”

“轰”一下!整个大厅人声沸腾,“他中啦!”,“有人中啦!”“开张啦!”

我甚至来不及回味这究竟是怎末回事!就被那些遭拒签的人给围了起来。“你是英文好吧?”“你是干甚末的?”不行!我得赶紧逃离,当心领事见那末多人围观,怪罪于我。逃也似地离开了领事馆。心情在穿过警卫室时,真是生死两重天,判若两人啊!猛可地,想起来时,某阿姨说过的,“是人才就容易签证”的话来。

走在回家的路上,心情复杂难以言状。恰逢生日,浮想联翩。未来的美国之旅会是个甚末样子?会有些甚麽挑战在等着我呢?

 第三次一个人的回家路上,是在2008年的三月。母亲去世的噩耗传来,惊得不知所措。老人家一生顽强,与病魔伤痛作斗争。可惜命苦,总遇庸医;第一次摔断大腿,换个金属骨关节,尺寸长了,成了个终身残疾;第二次冠心病,想要做心脏搭桥术,那个医生说,换了是他的妈,也不要做啦!结果,就这样去了。真是奇了!母亲去世的那天,我的一颗牙不翼而飞,没啦!再就是,噩耗传来,我会突然想起1974年的假期,那时,我还是昆钢技校的学生,我去母亲劳改的沙朗农场探望她;要走二十几里的山路,又逢豪雨如注,全身淋透无一干丝,一念及此,竟忍不住失声痛哭。电话中,老父和弟弟说,可以不要来啦!路远时间紧。我说不行!要见母亲最后一面!两天时间,飞机票,签证加急搞定。万里奔丧啊!从不晕车晕机的我,这次差点在飞机上呕吐。半夜到家,堂外甥女开了门,让我上我妈房床上歇息;我知道他们忌讳,我不怕,正合我意,亲近母亲何惧之有?我真希望在九泉的母亲托梦相见,可她没有这样做,她心痛我这麽一万几千公里奔回来,不忍惊搅我的睡眠。

次日大早,上医院太平间,见母亲躺在灵床花丛中,头戴民间老太太帽,脚蹬布鞋,两脚还用线捆住,害怕她跑了似的!我俯下身亲吻母亲的额头,冷冰冰的,从母亲微张的口中,还可瞥见发黄的血痕。可以想见,在最后的生死关头,她老人家做过何等的拼搏!因为年老体衰,终于输给了病魔。母亲!你是这个,相当的了不起啊!母亲就这样走啦!悄没声的,啥也没有带走。记得,我出国后十年第一次回去探亲,母亲相当生气,说过这样的话:不要再来啦!等我死了你再来吧!我知道她是气话,气我们哥俩一走就是十年不归!可谁知道一语成箴,再次相见和母亲已是阴阳两隔。呜呼哀哉,母亲,对不起!我来晚啦!我来晚啦!母亲一生,多灾多难,幼年丧母,大儿子又因医疗事故早夭,在北京给党提意见,又被定成中右,下放云南;文革中因为天真,生怕远在广东的姐姐不知文革为何物,邮寄文革传单与她,谁知她又邮寄香港,结果为边防公安所获,打返昆明追查,定为特嫌。从此被隔离审查达十年之久!好不容易脱离苦海,重见天日,结果,又于退休之日,在打羽毛球时,跌倒断了腿骨......苦命的母亲啊!一生的愿望就是入党,上过申请书三十次,均未获青睐。她的晚年,勤于笔耕,写写画画,经常有小文发表在她家乡的《襄樊日报》上,作中国水彩画达三百余帧,还写有自传......母亲是个性情中人,喜怒哀乐从不掩饰,忽而引吭高歌,忽而悲从中来;晚年更是情绪化。

............

那次的回家路上,一个人忧伤的,孤独的,心里空落落的,没有了活力,没有了生气。都说长江后浪推前浪,那前浪呢?没啦!死啦!可不可以不推啊?后浪?突然地,发现自己成了前浪......

 

候机门处人头开始躁动,莫非是时候开始新一轮的旅行喽?广播中宣布我们的飞机要晚点,因为有别班飞机上的转机客未到。我猛可地悟到,人生就是这个理啊!为什麽新生儿要痛哭流涕,就因为一个人孤零零来,为甚麽临终之人要流泪,就因为还得一个人孤零零去。在回天家的路上,我们每个人势必形单影只,独往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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