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寐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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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十个海子都要复活——海子26年祭

(2017-03-10 21:23:43) 下一个

明天(2015年3月26日)是海子(1964年3月26日-1989年3月26日)离开26年的祭日。关于这位诗人之死的所有诠释不能越过他自己的墓志铭:“我是中国政法大学哲学教研室教师,我叫查海生,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海子长我三岁,但他从开始一直是我的弟弟,到今天仍然是。他是我们时代的先知性人物,因为紧随其后,整个一代年轻知识分子包括我自己,集体选择了一场自杀式的理想主义行动。那不是从农业社会向后现代社会的纵身一跃,那是五千年华夏历史第一场形而上学的死亡。苏格拉底之死的悲剧是,苏格拉底死了,希腊人继续若无其事地前进。海子之死在中国的遭遇更令人绝望:诗人和商人若有其事,但死亡的真相和历史的事实却截然相反。然而我与海子的邂逅,不仅仅在1989年那趟列车上,更在他的诗歌和那本没有完全打开的圣经中。又是一年春草绿,我这位弟弟有一座房子或遗产,在太平那那一边——他说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是什么意思?

一、那年

海子从江南的麦田启程,经过大都市、戈壁和高原,辗转到太平洋脚下的山海关,绝尘而去。他在寻找,一无所获。远方除了遥远以外一无所有,万里无云是我永恒的悲伤。1989年,海子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的国并不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意义,没有爱情。1989年是海子的宇宙边界,在他世界的尽头,他要撞击死亡之门,那是最后的出路,通往可能存在的别有天地。

整个1989年的早春,海子从高原到大海,和世界一一诀别。他要通知每一个地方和人,那里的花花草草,他决定离开了。他首先告别自己,在《遥远的路程——十四行献给89年初的雪》中。海子自己的生命热情,灯和酒坛,已经落满灰尘;“我站在这里,落满了灰尘,四年多像一天,没有变动”。但是他相信,“向死而生”是一条新路,那真正“遥远的路程上却干干净净”。海子在这最后的冬雪中,竟然看见了自己的污秽:“阳光下的大雪刺痛人的眼睛,这是雪地,使人羞愧”。这或许是中国人的眼睛第一次审视自己,那是第一场灵魂的灼痛,或者苏醒:“一双寂寞的黑眼睛多想大雪一直下到他内部”;“大雪今日为我而下,映照我的肮脏 ”。这个世界所谓的生命显出黑暗的轮廓:“雪地上树是黑暗的,黑暗得像平常天空飞过的鸟群”。劳动、文学和政治,都不再能安慰生命,提供一种鼓舞人心的指望:“我就是一把空空的铁锹 ,铁锹空得连灰尘也没有”。天空并不同情海子的绝望,这是一场灭绝性的春雪:“大雪一直纷纷扬扬”。但是,在地上,海子如此深刻地知道,他已经不需要寻找任何家园:“远方就是这样的,就是我站立的地方 ”……这首诗写于1989年1月7日。这是汉语文学第一场干干净净的风雪。 “遥远的路程经过这里。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黑夜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走在路上,放声歌唱;大风刮过山岗。上面是无边的天空” 。

1989年1月13日,海子的第二场告别面向整个人类和世界。这就是那首广为流传却可能普遍被误读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海子在世界的尽头留下一座房子,就是一座坟茔,甚至是衣冠冢。在大海、天空和陆地的交界处,世界浓缩成一座坟墓、死亡和伪装成幸福的孤独。人间最大的孤独莫过如此:一个人,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海子不再面向人类春暖花开,他宁愿“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人的名字不再温暖了,从人那里不再寻找任何温暖,甚至“姐姐”也不断模糊,远看如苏格拉底的夫人。人类只是祝福的对象:“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爱情,只属于尘世之中的人:“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但是海子,“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不仅如此,“今天”被海子彻底放弃了——“今天”注定只是空空和决绝。“从明天起”!面对海子在“今天”永远不能进入的安息,我仍然泪如雨下。 或者,他盼望死亡的第二天就是明天,是他想象的七日的头一日,是复活节的黎明,是新天新地的第一天——“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告诉他们我的幸福,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我将告诉每一个人”。这是复活之后,模仿使徒在给人类和亲人撰写书信吗?

第三封信写于1989年1月22日,海子或许在想象他经过一场大水的洗礼。“雨水中出现了平原上的麦子,这些雨水中的景色有些陌生;天已黑了,下着雨,我坐在水上给你写信”。耶稣将自己比喻为一粒率先落下的麦子,祂也曾经带领门徒穿越麦田。这死而复活的故事,启示着水的洗礼。但是,海子不明白何为圣灵。 从洗礼的想象中,海子到了上海关,到了太平洋的边上。到了陆地或人生的尽头。在那里他写了《折梅》 ——“寂静的太平洋上一人站在那里折梅花” 。在那里,海子终日在沉思上帝:“折梅人在天上,天堂大雪纷纷……亚洲,上帝的伞;上帝的斗篷,太平洋。太平洋上海水茫茫,上帝带给我一封信,是她写给我的信,我坐在茫茫太平洋上折梅,写信”。时间是1989年2月3日,海子最后绝别的对象是“她”,是爱情。海子把自我埋葬在西部高原和戈壁、把人类如瘟疫一样隔离在华北平原;只是一直到了太平洋,借助于上帝如众水的声音,与女人永诀。 海子告别“太平洋上的贾宝玉 ”,告别山顶洞、粮食和少女。在女人的背影里,海子依稀进入另外一个黎明——这就是1989年2月下旬的《黎明组诗》。这个黎明是混沌而模糊的,“是从哪里来的运货马车,摇摇晃晃”。耶稣遍体鳞伤,那是“抱着鞭子睡去的马车夫啊 ”;“马车夫像上帝一样,全身肮脏”。这架黎明的马车,通往哪里呢?“我永远是这样绝望,永远是这样”。

1989年2月最后几天,海子唯一能抓住的一条线索,就是圣经。“圣书上卷是我的翅膀,无比明亮,有时像一个阴沉沉的今天。圣书下卷肮脏而欢乐,当然也是我受伤的翅膀,荒凉大地承受着更加荒凉的天空 。我空空荡荡的大地和天空,是上卷和下卷合成一本的圣书,是我重又劈开的肢体。流着雨雪、泪水在二月”。海子在圣经中没有找到道路、真理和生命;他折翅而归,返回“自然神论”,返回已经刚刚掠过的大地和天空。当然,他在那里一直一无所获。他从宇宙深处收回目光,重新思想上帝儿子耶稣的死亡。这是海子在这个世界中最后一个黎明:“黎明手捧亲生儿子的鲜血的杯子,捧着我,光明的孪生兄弟;走在古波斯的高原地带,神圣经典的原野……从那儿我长途跋涉,走遍印度和西藏”。这是一个悲剧的黎明,海子和圣子合而为一。海子最后的抉择是,像基督一样,用自己的肉身冲击死亡:“让神从我头盖骨中站立,一片战场上血红的光明冲上了天空”。他返回了印度和西藏。这是一次“粗糙”的冒险,一场无畏而无谓的牺牲。 这首诗定稿于1989年3月1日。

海子在自杀之前最后的诗歌是关于复活的想象。正如启示录中新天新地开满了生命树,海子的彼岸开满了《桃花》。“桃花开放……现在是春天的火把……树林根深叶茂,花朵悬在空中”。春天的天使在工作:“桃花开放,从月亮飞出来的马,钉在太阳那轰轰隆隆的春天的本上 ”。时间,1989年3月14日。那是一场全面的更新、复活和审判: “桃花开放……走向没落的河谷尽头;割开血口子。他们会把水变成火的美丽身躯”。

从桃树林中走出来,海子走向山海关,走向太平洋,走向铁轨。海子选择的不是一个墓地,而是一间新房。那是一场婚礼,海子的新娘名字叫太平洋。海子要穿越或与大海一起,抵达彼岸。这是一场赌博式的、同归于尽的爱情,他和太平洋都望不到尽头。这场爱情只能出于信心,或者,迷信。海子在铁轨上的婚礼是一个神话。在现代汉语中,《献给太平洋》的隐喻在朦胧艺术中是登峰造极的:“我的婚礼染红太平洋,我的新娘是太平洋,连亚洲也是我悲伤而平静的新娘,你自己的血染红你内部孤独的天空”。死亡本身是海子最后的爱情,情尽人亡。顾城杀害了情人,海子的人殉是太平洋。 他这时候或许想起了羔羊的婚筵,只是他在自己里面抓住的不是殉道的喜乐,只有无尽的悲伤:“上帝悲伤的新娘,你自己的血染红天空,你内部孤独的海洋;你美丽的头发,像太平洋的黄昏”。海子唯一能经历的真情实感:他最后新娘是最后的家园,是可以对象化的安息:“太平洋,丰收之后的荒凉的海;太平洋,在劳动后的休息……太平洋是所有的劳动和休息 ”。死亡是休息,海子不可能遥望更多。“上帝在太平洋上度过的时光 是茫茫海水隐含不露的希望”。海子出于尘土,归回尘土:“陪伴我的全是海水和尘土,全是乡亲;今天,太阳的新娘就是你,太平洋上唯一的人,远在他方”。

身后的高原,像一块孤独的石头坐满整个天空。但是太平洋只有不可言说的巨大,或者孤独。诗人荷马是盲目的,海子同样依靠感觉在寻找天堂。他完全看不见复活之后的黎明,海子只是中国心灵面对永恒在启示真理之外伟大的纵身一跳。《春天,十个海子》,这应该是海子的绝笔。这是复活这个主题第一次以圣经的逻辑进入汉语文学:“春天,十个海子全都复活,在光明的景色中”。十个海子,每一个像海子一样寻找天国的人。但是在山海关的铁轨上,海子的勇敢只是一种野蛮而不是信心,山海关的夜晚和黎明充满了悲伤:“嘲笑这一野蛮而悲伤的海子,你这么长久地沉睡到底是为了什么?”海子想象这那场产难:“春天,十个海子低低地怒吼。围着你和我跳舞、唱歌;扯乱你的黑头发,骑上你飞奔而去,尘土飞扬。你被劈开的疼痛在大地弥漫”。但是,不是所有的海子都能进入天国的黎明:“在春天,野蛮而复仇的海子,就剩这一个,最后一个;这是黑夜的儿子,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不能自拔,热爱着空虚而寒冷的乡村”。那个海子的信仰是“吃和胃”,以及“繁殖”。这个海子的名字叫中国。这是古老的亚当在终身一跳之际,发出的彼拉多之问:“你所说的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海子在追问自己的复活盼望,世界在追问海子之死。

二、海子

海子的文字见证最后定格在1989年3月14日凌晨3点-4点。12天之后,海子在铁轨上将自己撞击成碎片。这个世界死了,结束了。公元1989年早春,在白雪皑皑到绿草青青的季节里,死亡被海子撞击,变形;很快又恢复常态,已经26年。但海子去了哪里?海子正在继续航行,从人生苦海,到死亡之海。海子一直是海子,大海之子。在海子的婚礼现场或宗教码头,他给世界留下了四本书,比任何悼念和回忆都更清清楚楚地刻画他25年的人生和未来。这四本书是亨利•戴维•梭罗的《瓦尔登湖》、圣经、海雅达尔的《孤筏重洋》和《康拉德小说选》。这四本书是东方文明在抛弃印度和西藏之后,与基督教文明对话之后,全部的精神效颦。然而,海子离弃了这一切,走向死亡。或者说,靠着这一切所提供的精神暗示,海子跃入死亡之海。

《瓦尔登湖》将人类的精神家园建造在比桃花源和终南山更远一点儿的地方。这是人类在世界里对天国最后的想象。即心灵企图逃脱社会而归入自然。这种幼稚的抒情在东方和西方都是共同的。瓦尔登湖所矫情出来的乐园大大感动过海子,所以我们才看见这位安徽的农民之子,怎样拥入京华烟云,然后大漠孤烟,青海西藏。瓦尔登湖是世界的尽头,是文明的地理边陲。但世界的边界正是天国的起头,海子的生命进入第二个阶段,这就是圣经。圣经是天国的入口。但悲剧是,若非圣灵感动,圣经是一本无法打开的书,甚至是一本极其危险的钥匙。天国在海子那里成了另外一个地理空间——用肉身丈量过青藏高原和太平洋的海子,相信他用自己的肉身仍然可以横渡世界和天国之间的走廊,或者死亡幽谷。在这里,古老的肉身成道的迷信,野蛮而悲伤地复辟了。对海子来说,怎样从人间的尽头抵达天国的起头呢?他愿意从另外两本书中寻找答案。这就是《孤筏重洋》与康德拉。不是耶稣裂开身体,不是上帝的儿子自己成为我们的天梯;而是海子自己,是海雅达尔和康拉德这些伟大的水手和船长的野蛮与悲伤,是他们劈开自己身体,横渡罪与义,生与死。

海雅达尔(Thor Heyerdahl,1914年10月6日 -2002年4月18日)的《孤筏重洋》已经翻译成了中文,值得一读(朱启平译,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12月出版;2012年,瑞典投入巨资拍摄了电影《孤筏重洋》)。我猜想他和康拉德一起给了海子灵感,使查海生选了“海子”这个笔名——大海之子,海上的人子。当然,这个海上的人子最初的形象,应该是海上的耶稣,船中的耶稣,平静风和海的耶稣。《孤筏重洋》的目的地不是返回未来,而是返回过去。作者和他的同伴为了证实他们关于人类迁徙的一个假说,模仿远古的印第安人怎样从南美洲到达大洋洲。这本“纪实文学”本身并没有深刻的神学意义,它只是近代海洋冒险故事在现代社会的回光返照而已。但是,这些水手的勇敢仍然会鼓舞像海子这样的“寻找者”。海雅达尔对别人的质疑“执迷不悟”,这一点和海子完全一样。唯一的区别是,海子的目的地不是利尼西亚群岛,而是死亡的另一边;海雅达尔的航海工具是“康提基号”(Kon-Tiki),而海子的船只是他自己的生命或肉身;海雅达尔横渡太平洋,从1947年4月开始经历三个多月,越洋四千余海里;海子的行程在恍惚之间。海雅达尔被称为“世界上最著名的挪威人”;我希望有一天,海子可以称为“世界上最著名的中国人”。海雅达尔成功了,因为他证明了“人类可能乘木筏横渡太平洋”。但海子失败了,他的失败劝勉每一位中国人,需要基督。同时海子代表这样一种宗教精神:对死亡的绝地反击,不顾一切,纵深一跃。

我没有能力标出海子目前的坐标。但我相信在海子启程之前,康拉德对他的影响更为深刻。约瑟夫•康拉德(Joseph Conrad,原名Józef Teodor Konrad Na??cz Korzeniowski,1857年12月3日─1924年8月3日)生于波兰,后移民英国。可能阅读康拉德的中国读者大部分是西方文学的专业学生。正因为如此,读懂康拉德的人不多,而康拉德对中国的影响远远不如其他斯拉夫作家和英语作家。在西方,康拉德被视为现代主义的先驱。而我对现代主义的理解,就是这种思潮更强调感觉主义、实用主义和个人主义。这一切品格可以在海子的身上看见——现代人需要的不是客观启示真理,而是个人宗教行动。最能代表这种现代宗教体验的职业,可能就是海员了,而这恰恰是康拉德的主要职业。康拉德的大部分作品是反应海洋生活或海员生活的;偶尔进入丛林,(《黑暗之心》,1899年),也可以将丛林视为海洋或刚果河漂流的延伸。康拉德的出身和童年,可以是包括海子在内的所有现代人的共同经验:生于专制统治下的波兰,双亲皆死于政治迫害。于是怎样穿越苦海,到达彼岸,就成了现代人的共同理想。现代社会是一个有着彼岸使命的社会,每一个人都是一艘悻悻的、野心勃勃的、苦大仇深的小船。

康拉德航海的目的之一要寻找幼年就失去的父亲。他17岁开始当水手,后升为大副、船长;他的航海生活达20余年。在他的作品中,好像从未成功到达彼岸。他的“文学成就”不在目的地,而在航海和寻找过程本身。人生和世界就是海洋,充满了狂风暴雨和人性黑暗的波诡云谲。与海洋争战更呼吁一种基于信仰才有的坚强、伟大、责任和忠诚。不仅如此,在某种意义上,海洋风暴是一种豪无道理的先验困境,而人的软弱和斗志,都只能从神学中寻找答案。在康拉德的作品中,帕特纳号上的《吉姆爷》极为生动地体现了人是什么。很难在汉语文学中找到如此真实的人。而在《黑暗之心》(Heart of Darkness)中,我们可以重新认识何为“人民”。在康拉德的笔下,人民就是群氓,是愚蠢和野蛮的载体,是魔鬼的儿子。《水仙号上的黑水手》反应的也是这样的主题。实际上在没有基督的任何船只上,人类是根本没有指望的罪犯和奴隶。船上只有偶像、偶像崇拜者、朝圣者和食人族。船上政治最后会露出本来面目: “消灭所有的畜生!”这种船舱革命的意识形态源于对人性的深刻经验:“可怕啊!可怕啊!”悲剧在于,这种洞见离开基督的救恩,就只能在杀人、自杀和撒谎中寻找出路——“黑暗的心”最后的结局在善意的谎言:“女子问马洛,库尔兹的遗言是什么。不幸的是,马洛许了谎,说库尔兹说的,是她的名字”。在基督之外,大海上的爱情是男人和女人最后一场美丽的互相欺骗,或者殉葬。

在康拉德的作品中,人如此孤独,孤独地面对宇宙,更孤独地面对他人和自我——后者比前者更像恶浪翻滚的大海。实际上,自己根本没有能力穿越这些海洋,这些太平洋。海子在这个地方比康拉德更有智慧——你不能厌弃他们,只能娶他们为妻,和他们同归于尽,共赴黄泉。太平洋就这样成了海子的新娘,成了被动的殉道者。但在康拉德这里,大海一直是一种“异化的势力”。虽然“人性即大海”,但康拉德一直努力将这片海洋对象化。他无力渡到湖的那边去,只是在海洋之间一望无际没完没了地游逛。他只是想描述大海,并用大海来衬托存在的孤独和荒谬。现代主义真正的悲剧正在这个地方:不要基督的保罗,在苍茫的大海上个人奋斗;从孤独走向孤独。现代世界是没有耶稣的海洋,死亡以绝对胜利的姿态,想船底恶鲨鱼一样嘲笑者每一个水手的挣扎,内斗。鲨鱼在等候那野蛮、悲伤、复仇的海子。现代人类把耶稣留在宗教改革时代,留在中世纪的岸上,自己独自出海了。康拉德真实而深刻地描述这这样一个无神论时代的航海悲剧。康拉德有一张童年的照片,在照片后面他写道:“给亲爱的奶奶,她帮助我把礼物送给在狱中的可怜的爸爸,一个波兰人,旧教徒,绅士,1863年 7月 6日。”在某种意义上,康拉德的所有文学作品,都可以写上这条献词。耶稣不在船上,航海的普世价值只能是: “让船跟着月亮走吧。”

即使是一个职业海员,如果没有耶稣,不可能知道如何跟海洋和平相处——因为海洋比田野里一切受造物都狡猾。“我的想像的小小空间早已满了,但浪涛还在不断地冲打着涌进去”。这世界根本没有优秀的水手;但因此,必重新创造水上的巨人,或者假基督。值得一提的时候,康拉德的小说《台风》反映的是一艘运载中国苦力的船在返回福州之时遭遇的惊险故事;更告诉我们,救星文化怎样在灾变中诞生的。这个故事再现了中国人对“吃和胃以及繁殖”的千年信仰,以及这种信仰造成的人性黑暗。船上的中国人民为了在一场可怕的台风中散失的钱款开始互相殴斗,这场骚乱(中国内战)和暴风雨一起成为生存的致命威胁。 不过在这部小说中,康拉德赋予了船长一种基督般的形象,这让我们看见现代主义那种致命的假冒。当耶稣被人类驱赶下船之后,船上一定会诞生假基督。而在这一点上,康拉德和马克思殊途同归。这部小说的潜台词很简单:中国在台风中,我们需要一位船长平静风和海;现代世界在台风中,人类需要一位船长替天行道。现代主义在这里不再仅仅是一种文学,而是一种现代主义的意识形态或政治宗教。这种现代主义的妄想或情感的狂风大浪以及饥不择食,在所罗门圣殿倒塌之际兴起了世界主要异教;而在现代社会,兴起无数假基督,和海子这样的宗教实践者。前者索取别人的性命,后者撞击自己的生命。

有人这样评价康拉德和他的作品:“在寒冷的空气中,由无数火焰浮起,地球,一条旧桅朽烂的可悲的船,没有舵手,航向许多难以想 象的港口,它的光辉梦想既朦胧又无力”。这正是“后基督时代”的人类的真实写照。我这里要讨论的不是极权主义的政治悲剧或舵手在20世纪巴别般的倒塌;而是海子这样向死而生的肉身怎样跨越死亡之海,以及,海子继续向山海关聚集。无论在世界里,还是在教会,割断和基督的血脉相连,枝条切断与树的关系而靠自己纵身一跳,已经成为一种普世价值。水手群体确切地象征着人类社会的本质,他们在几块木板上孤零零地生活在惊涛骇浪中;充满殉道般的刚硬和骄傲。人类中特别敏感的那部分,不会满足于海洋困境,他们一定要起来在各自领域中演上帝和祂的儿子。在海子破碎自己26年之后,重新帮助他打开那本圣经是非常必要的。圣经从旧约到新约记载了三位水手的故事:挪亚、耶稣和保罗。他们都是海子,大海之子。但是区别是明显的。挪亚只是水手,不是船长。保罗同样如此。掌握生死的船长,只能是那位曾经创造海、天和地的上帝。耶稣在船上,只有在祂里面,保罗和挪亚才可能真正的从此岸抵达彼岸。耶稣之死并只有耶稣之死才具有救赎和复活的意义;但海子之死比苏格拉底之死更充满了迷信。跟随耶稣才能度过大海,平静风和海;效法海子和康拉德,你只是纵身一跳,永远漂泊。

2015年3月最后一个主日,是我们“三年使徒行传系列课程”最后一课。使徒行传最后两章经文记载了一场海上的船难;这不是偶然的。如果说宇宙是大海,地球是船;人生是大海,你我是船;城市是大海,家庭是船;人类是大海,个人是船;世界是大海,教会是船……保罗依靠的不是个人的勇敢和魅力穿越风海,他依靠的是基督,以及从中而有的信、望和爱。保罗这艘船经过了海难,但船上的人却成功抵达彼岸,直到“海也不在有了”(启示录21:1)。这个彼岸可以象征着复活。在2015年复活节的黎明,在2015年复活的岸上,我们仍然看不见太平洋上的贾宝玉和海子。“石头还是石头,人类还是人类”(海子《给伦敦》)。但是,靠着圣经,我们愿意相信那些已经失去海子和宝玉的人们,可以早日得到安慰。马太福音就是这样安排结构的。开始两章是死亡的人类:家谱是一份死亡名单,每一个人都是被死亡吞噬的海子或水手;然后,“在拉玛听见号啕大哭的声音,是拉结哭她儿女,不肯受安慰,因为他们都不在了”(马太福音2:18)。结尾是复活和复活节的黎明,先是“坟墓也开了,已睡圣徒的身体,多有起来的”(马太福音27:52)。然后是复活的耶稣和天使向女人或拉玛显现:“5天使对妇女说,不要害怕,我知道你们是寻找那钉十字架的耶稣。6 他不在这里,照他所说的,已经复活了”(马太福音28:5-6b)这位“海子”或耶稣已经复活了,又差遣教会和我们,去寻找太平洋那一边的弟弟。

二十六年了,我们正从明天归来。远远地看见,山海关上的小房子,仍然面朝大海;江南的小镇,继续春暖花开。海子,我们所说的曙光,就是这个意思:“4天将亮的时候,耶稣站在岸上。门徒却不知道是耶稣。5 耶稣就对他们说,小子,你们有吃的没有。他们回答说,没有。6耶稣说,你们把网撒在船的右边,就必得着。他们便撒下网去,竟拉不上来了,因为鱼甚多。7耶稣所爱的那门徒对彼得说,是主。那时西门彼得赤着身子,一听见是主,就束上一件外衣,跳在海里。8 其余的门徒(离岸不远,约有二百肘,(古时以肘为尺,一肘约有今时尺半)就在小船上把那网鱼拉过来。9 他们上了岸,就看见那里有炭火,上面有鱼,又有饼。10耶稣对他们说,把刚才打的鱼,拿几条来。11西门彼得就去,(或作上船)把网拉到岸上,那网满了大鱼,共一百五十三条。鱼虽这样多,网却没有破。12耶稣说,你们来吃早饭。门徒中没有一个敢问他,你是谁?因为知道是主。 13耶稣就来拿饼和鱼给他们。14耶稣从死里复活以后,向门徒显现,这是第三次”(约翰福音21:1-14)。

任不寐,2015年3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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