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思颖和我
由伦敦《国王十字》车站始发至利物浦的火车终于哐当一声,离开了站台,我松了口气,看看表,晚了半小时,也当阿弥陀佛啦。乘客们被告知,前面风雨,一棵大树倒在铁轨上,战战兢兢地躺了半天。
一百九十年的老铁轨被压的吱吱呀呀,把它的呻吟向远方伸去。现代化的车头拉着陈旧的车厢依然是雄赳赳气昂昂,勇往直前。因为晚点,人们生了担心,似乎这火车有点不靠谱,说不定的又停下来。车厢里很昏暗,乘客很稀少,稀少的荒凉。我探探脑袋数数,只有两个,一男一女,男的是我。看看天气,舒心的是云开日出,突兀的一道阳光照进来,落在茶几和过道上,车厢里添了些许生动。我看看她,几步之遥,位置斜对着我,她眼看着窗外,微挺的鼻尖在阳光下闪亮,大半个面部被阳光柔和地包裹着,暗里的头发随风拂过她的脸、掠过睫毛和大大的眼睛,好漂亮,顶多二十岁,我想上去和她搭讪,两个小时的车程,不短,男人是狗,怕孤独。
她是中国人。
我向她投去第一个微笑,没反应,想想男子汉抛媚眼,有点掉份儿,但这个皮厚是必须的。
我等着,等着机会,开始吹口哨,她看看我,我一声嗨,准确及时。她转过脸去,那是故意不理我啦,我蔫下头吞了一口吐沫,嘴巴里一片无味。火车继续勇往直前,她继续看着窗外,我继续等待,那窗外的阳光也在继续着,英国冬天的太阳很难得,常常是冲你露个脸就拜拜了。
她转过来了脸,如转过来一道阳光,我的希望重起。她不愿看我,低下头又昂起来注视着窗外。偌大的车厢里仍然只是我们两个,她完全漠视我的存在,折磨在肚子里搅拌,心里像狗一样地哼哼。火车还在咣当,两人之间毫无互动,我换了路子,打量她、猜她、臆想、编故事。
她似乎有着深深的忧郁,落在她微凸的鼻梁,嵌在她黑亮的眼睛和渗出的神态里,她默默地看着将落的夕阳,怜惜着田野的金黄,像一双孤独无助的手,在挽留渐逝的希望、在害怕即来的沉重? ......
她肯定不是这里土生土长的BBC,她的脸上透出的红色,一定是来自那片黄土地,白皙的皮肤像春蚕宝宝一样的健康,乌黑的头发扬起又垂落,如风里的含羞草。她瞟我一眼,我立即迎上,揉了下鼻子,准备搭讪啦,实际上我还想靠近些,希望闻到中国女人的体味,纯朴洁净,无粉无液,很沁人,闻了就遐想,回到了家乡啦,那村庄,那飘满暮霭的树林,静静的溪流,小桥上的我俩,远处偶尔的鸡鸣,真是久违了。
可她仍然不理我,她的眼神很警惕,靠在窗户边像缩回去的松鼠,我要打退堂鼓了,很伤心。
她是什么人?什么身份?去利物浦干嘛?这应该是我想的事儿?想了,是不是有点邪門不轨呢?
一个小时过去啦,我是毫无收获,低下头,如一只猫儿叹气看着屋檐上的晾肉,够不着。此时车已到了伯明翰,车速慢了下来,又狠命地咕咚一抖,像断了气一样,不走了。两个人同时探出头,从一个窗户里对外看,黑咕隆咚,远处有一丝灯光孤零零的,闪着失落的眼睛。广播里说话,临时停车前边修路,下次通知是两个小时以后。我暗暗叫苦,英国的铁路是爷爷的爷爷,老的喘不了气,还躺在那,政府几次要改高铁,沿线的老百姓都反对,政客们要选票,嚷嚷了几下,屁股又端端地放回板凳上。
我看看她,一脸的疑惑懵懂,知道啦,她英文不谙,听不懂。
天赐良机,我赶紧献殷勤,一五一十告诉她广播里说了些啥,盯着她的脸色。两只眼睛在她美丽的脸上扫来扫去,舍不得离开。
像来了一阵雾霾,她突然开始啜泣,低下头,坚持到底似的不悲声,眼泪溢出了眼眶,似清晨的露珠从绿叶上滑落,一点一滴,晶莹透明。我毕竟年轻,居然发毛了,车厢里只有我们两个呀,见她如此真的不知如何是好,一咕嘟在她面前坐下,独护花魁又没本事,发怔发呆,心里那些“图谋不轨”不知畏缩到哪儿去了。
车厢里好安静,她渐渐地停止了啜泣,很长时间不说话,她抬起眼看看我,欲言又止,似乎想向我求助,眼神已变得放松,没有初始的警觉了。我坐在她对面当然不愿离开,我们已经促膝了,空间距离已短,可以谈心了,可以表示一下男子汉的理解和关怀啦。
火车又哐当一声,这车又恢复了雄赳赳气昂昂,广播里传来了话,抵达利物浦的时间将晚点两个半小时,且喜且忧,我想整节列车都在喊“耶稣啊!”
她终于说话了:“这位先生......” 我赶紧接茬:“你好、你好。” 我怎么有点慌神?
“你能帮我个忙吗?”
“当然可以!” 我是求之不得,心里却是“嗯?”了一下。
她迅速地看看我,又低下头,从她的手提包里掏出了一封信,信封是深黄牛皮纸,上面盖着皇家邮政的免费戳,这是典型而规整的官方函件,里面是什么东东啊?看着她从信封里往外抽信,我的好奇心急速地生起,猜、猜、猜。
她拿出了信却没有马上递给我,两只美美的眼睛打量我呢,“你帮我打个电话,我不会说英文。” 这回是她的眼神在我的脸上扫来扫去。
明白啦,新移民,决不是留学生,我的猜想没错,来自那黄土地,哈哈,当然没问题,接上了火等于牵了手,零距离啦。
她把信递给我,我双手接上打开了信,她低下了头。我默默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亲爱的王思颖小姐:我们很高兴地通知您,您的申请已获批准,您和林进步先生的约会时间定在二〇xx年十月二十八日十七点至十七点半,如果您认为这个时间不方便,需要换一个时间,或者您希望撤销它,请不要有任何顾忌的通知我们,我们的接待处会很高兴的为您提供帮助。我们的地址和联络电话在这封信的右上角。
您忠实的xxx"
信的落款是:利物浦沃尔顿监狱。
我听了太多中国同胞的负面新闻,我把它当扯淡,因为我不相信,不相信它们来自祖国,不承认来自我的同胞。我下意识的把这些故事归结于一种流言、偏见和傲慢、臆测和栽赃,甚至不接受这是误会一说,我不愿去问来源真假,不思考是非对错,我心底的支撑是华人和民族,这是第一位的,从小至今,几十年形成的心理堡垒牢不可破。
面对这封信和这信后面肯定了的故事,我的心灵堡垒又受到了一次冲击。我不愿把眼前这么漂亮的姑娘和任何不洁的东西联系在一起,不愿去经历痛苦,不愿去沾污我刚刚升起的单纯的“邪思遐想”。
“先生,先生?” 思颖在叫我?我似乎有点木鸡了,自己肯定是抖了一下,像刚回到人间,低着头,一言不发。我感到她的目光和这目光带来的温度,这回是她打量我、想我、猜我了。
“这个电话我不能打。” 我几乎是挣扎地说出这句话,又怕她受到伤害,哪怕是一瞬间的。我极不忍心看她的失望,立即说:“我陪你一道去。”
我松了口气,我得承认,人只有在实际中把自己和心爱的人捆绑在一起,才能和她共呼吸。
“我已经晚过约会时间了,行吗?我怕,英国人很在乎你守不守约呀!撤销了怎么办?”
“已经撤销了,如果你现在告诉他们,很可能他们叫你回去,不如等见了面反而好说,你带好乘车的证据,我作证。“
她应该是放了心,眼睛里充满了感激,对着自己,对着漆黑的窗外,喃喃自语。
“大林别急、别怪我啊......”
这车终于带着大树再倒下的提心吊胆和焦急抵达了利物浦车站,十分抱歉地最后一次哐当,停了下来。
等上了出租车我告诉思颖,英国人很人性,讲道理,也很相信人,别担心。
我也赶紧地给我的餐馆打电话,告诉领班和主厨(也叫砧板),今天回来会很晚,等我回来再喝酒,吧台的酒今晚随便了。听到砧板在那边笑,一定是龇牙咧嘴的,这个活宝一身的故事。
利物浦的西北,沃尔顿监狱像一个北欧海盗般杵立在大路边,在冬天的寒风里岿然不动,門口的两盏灯微弱而神情奕奕,像一位疲倦了的牧羊人,忽而睁开眼看着每一个路人、每一头羊。以前的每次,当我路过这儿,它总是把我的遐想拉进去,引出了我诸多的想象,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一个中国人蹲在里面的样儿,从没想过我会陪伴一个中国姑娘来这儿探监。
有点月色的晚上是静悄悄的,高过监狱大門的树枝动也不动,枝杈的影儿印在墙上,落在我俩的脚下,一条铺着青石子的小甬不动声色的通到那依然是传统式样的門下,我们俩像两只一大一小的猫儿,蹲在大門下,抬起了头。
这是一个由古城堡改建的大监狱,那大門的古色古香很是厚重?真是配套,两个叩門大铁环,被聚焦的灯照的亮晃晃的。我敲了下铁环,那門嗯的一声,费劲地打开了。
門卫是个中年男人,伸出了半个脑袋看着我们,诧异这个时候来干嘛。我赶紧说明来意,他笑了,叫我们跟着他,殷勤的样儿好像我们是来住店的。他开始叽里咕噜,谈天气,请我们原谅他的口齿不清,他说他的假牙忘记戴了。看着他的厚靴子踏着经年的青石路面,我的心里一阵阵的忐忑。
我们在接待室刚坐下,一位漂亮的女狱卒带着满脸的暖和走上来,她看看思颖,很客气地说她已经知道伦敦来利物浦的火车晚点了,告诉我们稍等,她去给监狱长打个电话,这事需要他的批准。她给我们两杯约克郡的红茶,思颖的嘴唇粘也没粘,两只心神不定的眼睛四处寻找着落,她的男友就在里面,一道墙、一道門,却足可以使人等待的崩溃。大约十分钟后,女狱卒笑眯眯地走了出来,只说了一句话:“你的男朋友好漂亮呀,我嫉妒啦。” 便打开了那道門,我痛痛快快地舒了一口气,以前的担心都愉快的泡了汤。
我呷了一口茶,美美的苦味,约克郡产茶呀?以前没听说过。我吧嗒了一下嘴,应该走了,识相,此时我想起了老婆。
在門口那儿,思颖突然转回了身:“你别走,等我啊!” 那眼神是不舍的、感激的,足足有五秒,我数过的。
为了这五秒钟,我决定等她,这里面有一股强烈的好奇,是一种对别人隐私的窥探欲,这个欲望来自于我对这个漂亮女孩的喜欢?是知道了她有男朋友的不快?是对她的可惜怜悯、还是想从她男友的失足和他们的不幸里寻找一种得意,继而显示自己的自尊和优越?亦或是在等待一个机会,高高在上的施予援手?找一个满足自己私欲的机会?还是纯粹的想帮助她?这些都兼而有之。它们都被心中的堡垒保护着,堡垒的外面,我是一个当然的绅士。
我想打听林进步的事儿,悄声地问女狱卒,她深凹的蓝眼睛尽力地保持一丝笑意看着我,也是五秒钟,一言不发。我说Please,她摇摇头说:“这是个人隐私,不能告诉公众,是违法的,我不能。” 很尴尬,但要装作无所谓,我缩回了自己的脑袋,努力地回到绅士状态,我知道这儿是不带磨咕的。
很明显,这个女狱卒违反了规定,半个小时的约会思颖在里面呆了五十分钟。女狱卒满面喜悦地跟在思颖后面,爽朗的笑声甩出了窗户:“对不起啊,让您久等了。” 我打量着她,无假,是真情实意的。又问你们需要出租车吗,我看看思颖,她说:“送我去车站吧,去伦敦的末班车很晚,我......怕。”
我看看表,现在是九点多,十点多有一班,为什么要搭末班车?还有两个多小时啊,我明白啦,她是故意的。我的心从堡垒中嘭哧一下跳出来,欢蹦乱跳。
我说的是心里话,会笑话人的?倘若人的遗传基因可以打印出来,毫无疑问个个是立体的,包括猫儿偷腥。
到了车站已经是赶路的清淡时刻了,站台上人影绰绰、稀稀拉拉,火车明知赔本也得等在那儿,跟傻子般的英国人一样,呆乎乎的守约。眼前看过去,几个座椅孤独在站台上,寂寞地瞄着长长的铁轨,高高的灯杆上那维多利亚式的灯盏落下它的柔和,老妈妈一般地抚摸着这座椅,拉长了它的影子。她和我并靠在椅子上,我的春动萌发,去拉她的手,那手是多么的迷人、软和,我还没体会呢,思颖便抽了回去。我又伸出了关键的第二下,她又缩回去了,躲着我,远远地。突然她说:“我给你讲讲我和大林的故事吧......”
我只好听着——
“我是非法移民,两年了、没身份。” 她很平静,我头上像是挨了一个脑崩,虽然早就有点浅浅的感觉,但很不愿去探究,现在愿意听下去啦,她的故事会比我的“砧板”更精彩吗!
二、思颖和大林
思颖和大林是一个村子的,也是一个学校的,思颖十七岁那年,大林对她说:“我不读书啦,我要去欧洲,去英国打工。” 他拉着思颖的手握住,又放开了。思颖点点头说:“你去天边我也去,陪你。” 她把大林的手接回来,攥在自己的手心里,捂在自己的肚子上,大林感到了温暖,两个人都不松开,从猪进了圈一直到公鸡打鸣。
两家各凑足了十五万人民币,这仅是一半费用,和蛇头言明,那一半在进入欧盟前付清,蛇头的态度好极啦,天热,坐在那,脱下袜子抠他的脚丫子,把那污垢搓成一粒小团子,见钱来了也不洗手,还闻了闻,蘸了口吐沫就数。
那时偷渡的路线有很多条,蛇头们很会开发,时值科索沃战争刚刚结束,中国和波黑(即前南斯拉夫)关系火热,中国人不需签证就可进入,而越过边境就可以进入意大利了,那是另一个世界。蛇头们发现了这条缝隙,喜滋滋地扒开,时间久了形成了产业,闻到路子的乡村农民,呼朋唤友,这地下的队伍一下子发展壮大,有点蔚为壮观了。
告别家乡了,大林的父母对他说:“一路照顾好思颖,到了来个讯。” 大林使劲地点点头。
两人又一道来见思颖的父母,她爸说:“两人都别散啊,别丢了思颖。” 大林扑通一跪,狠命地磕了个头。思颖的妈在厨房,一边刷锅一边嗷嗷地哭起来。
照例要有酒宴,都是家里人,双方的长辈不敢得罪村长兼支书,便把这位村老大请来,备了好酒大家一道灌,酒席里免不了说些天地保佑一路平安的好话。村老大是党的人,不能有俗见,明知怎么回事也一直打呼噜,尽喝酒吃肥肉啦。等到酒足饭饱东倒西歪的出门了,他对大林说:“不要忘了你是中国人,把我们的文化带过去,把......把孔老二带......带过去,你晓得的,香香......香港都解放啦。” 大林鼻子里一串串地嗯,心里想的是在那边可以自由自在的打工赚钱,他还知道,一会村老大就会下到河沟里抱着石头哭,哭到天明胯下的水凉了,酒就醒了。
那阵势有点像去镇子上赶集,每个人都揣着美好的心思挤进了飞机,大半都是男人,只有五个大姑娘。等到了贝尔格莱德机场下了飞机,二十多人就被赶上了一辆大挂斗的拖拉机,大家伸头看看大操场一样的飞机跑道,心想这就是国外啊?正可着劲地看呢,这边蛇头一声断喝,脑袋便齐刷刷地埋了下来。拖拉机就开始哼哧上路,人就在挂斗里晃荡,这个时候有个念头在人心里升起,有点不妙,但嘴上都说,不是卖猪仔,不是卖猪仔。
天色渐渐亮了,蛇头的脸色有点紧张。好在模模糊糊看到了一个村庄,这位南斯拉夫壮汉咕噜了一声,拖拉机也吭哧停下,二十多人静悄悄地跟着蛇头进了一间堆满了畜肥的大仓库,脚下有个大地窖,大家看看蛇头,他一瞪眼一努嘴,于是顺溜溜地,男男女女都钻了进去。听到蛇头说了一句结巴中文:“睡觉......白天,赶路、晚上!”
二十多人旋即发傻,地下室只有十几个平方米,没有床没有家具,没有被单没有草,也没有厕所,有尿骚味从墙角那飘过来,说明他们不是第一批。大家靠墙坐下,臀下的水泥地面冰冰凉,大林心痛思颖,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有人喊饿,有人想喝水,有人骂脏话,听到有两个女孩哭了,一下子这地下室里便静悄悄的。
等到最后一只乌鸦归了巢,看不见了太阳,地下室的門打开了。南斯拉夫壮汉带来了一整塑料袋的面包,还有几瓶浑黄的令人怀疑的矿泉水。大家像饿极了的野猪扑过去,三下两下吃完了,还没开始打饱嗝呢,壮汉说马上走,他手里拿着一根粗粗实实的木棍,有点叫人害怕。
一路上壮汉老是催,挥舞着棍子,像赶着偷懒的驴,姑娘们老是喊脚痛,啪啦一声,便有人哎哟喂,黑咕隆冬的看不清,不知是栽了一跤还是挨了棍子。有人开骂:“肏你妈的X,老子要拉屎呀!”
好像是翻过了几个山包,有时是顺着公路走,恐怕是战争后的半死不活,田野、人和畜牲都没了声响,死静死静的,欧洲的夏天夜短,走了几个小时,便听到了鸡叫,知道有了人家,大家既高兴又紧张。思颖拉着大林的手,看着东方的曙光,曙光里有个黑乎乎的大草垛,离村子很远,壮汉手里的粗棍一指,大家又是顺溜溜地钻了进去,这回不用说了,睡觉。
壮汉去了村子,思颖紧偎着大林, 人人都像快累死的牲口,空着肚子和着草便打起了呼噜。大林掏出来一块面包,两边看看,悄着声对思颖说:“吃了吧。” 思颖亲了大林一下,闭起眼,那草垛真暖和。
突然一阵动静,人人都被闹醒了,听到一个姑娘叫唤:“你怎么摸我的奶子呀?!” 昨晚那个拉屎的后生仔,一双手伸进姑娘的衬衣里上下其手,正在摸。那个叫艳红的姑娘羞得脸色躁红,狠命地去推他,嘴里大声骂。大家就这么看着,没人路见不平一声吼,半天没反应。一个压低了的嗓音说:“你嚷什么,嚷来了警察,抓我们呀?!” 艳红姑娘马上消了声,大家也理所当然做哑巴,她小声痛苦地抽泣着,大家继续睡,或者是装睡,那双手快乐地继续摸。
天黑时南斯拉夫壮汉回来了,又是一袋面包,矿泉水已不值得怀疑,被渴望接受啦,大家狼吞虎咽,晚霞里粗粗的棍子又开始挥舞。
那位被摸的姑娘艳红脸色苍白,再不愿抬起头,思颖更不敢落单了,紧跟着大林,就像跟着一座山。大林对艳红说:“看着我,别丢了。” 巴尔干的夜晚如中国的黄昏,斯内奇尼克大山像一个安详熟睡的老人。看到一条长长的湖,亮闪闪的一片鳞光,一行人就是一个长排的队伍,黑影幢幢的像过皮影。走到天要亮时,眼前有一座必须翻过的大山梁,南斯拉夫壮汉便开始结巴,意思是翻过去就到了,大家知道又要睡觉,心里都希望有一抱草。大林一手攥着思颖一手拉着艳红的臂膀,第一个翻过了山梁,两个姑娘喘着气,大林说等我一下,便跑到队伍后边去了。清晨曙光里的风凉透了,凉的令人害怕。人一个一个过去,就是不见大林。壮汉伸着脑袋朝山梁下面看,黑黝黝的,听到有人哎哟一下,跟着似乎是猫头鹰一样的惨叫,还有石头哗哩哗啦向下滚,噗通一声掉进了湖里。思颖霎时心提到了嗓子口,不顾一切地喊:“大林!大林啊!” 大林笑嘻嘻地爬了上来,站在思颖面前,没事人一样。壮汉还是对后面看,缺一个呀,大林说他在后面拉屎呢,于是有人说:“又拉呀,屎精。”
走着走着,有点不对头,壮汉老是扭头看后面,又看看天色,快大亮了,屎精呢?大家也觉得这脚下不对劲,怎么走到一片坟地来了?
南斯拉夫壮汉对着地下一笃棍子,大家一惊,棍子把地面笃了一个洞,洞的边上是座坟,洋坟啦,好漂亮的大理石墓盖,初起的太阳斜斜地照着那墓碑,像是轻轻落下的鲜亮,透着深深的温柔。墓碑上刻着六个人的名字,只有为首的那人刻着死的日期,剩下的估计还要假以时日,有人说:“新坟。” 有人说:“大坟啦!”
壮汉又是一笃,大家又是一惊,看着他。他一结巴:“睡觉。” 于是每个人都开始面面相觑,和鬼睡呀,不怕有人看见?壮汉举起了粗棍,捡个头大的人点,点了七八个,也点了大林,又是一努嘴,跟着二努嘴三努嘴,总算把大家努明白了,玉皇大帝阎王爷啊,是叫把墓盖移开——干什么呀?!一种可怕的疑问轰然升起,没人动,壮汉就蹦,粗棍子对地笃笃笃,又对太阳指指指,大清早的头上出了汗。还是大林说了一句话:“搬吧,没事的。” 一路上大林话不多,又乐于助人,渐渐的大伙都喜欢听他的,壮汉也对大林伸出大拇指。于是大伙一道用劲,那墓盖被移开了一个窟窿眼儿,刚好一个人的身子大小,壮汉满意地不笃了。
于是又再次顺溜溜的一个一个地钻进了坟墓,南斯拉夫壮汉杵着棍子站在一边,像杵着日本指挥刀。
这真是一座精致了不起的坟墓,十三步台阶到墓底,两米多高,十几个平方,墓壁都是大理石块嵌上,对等的墙上各有三块花岗岩的搁板,像商店里的货架,在这儿是放棺材的。二十多人挤进来像是填空,腌咸菜一样,这墓的主人就是那口棺材,躺在最高的搁板上,估摸它今天不会感到孤单了,但他可能很是莫名其妙,怎么来的都是活人呀?大家坐着挤着,有的垂下头有的抬起头,看着坟墓上的那个窟窿,早上的阳光穿过了它,落在棺材上,亮亮的,好像要活过来。
思颖悄悄地问大林:“你把他推下去啦?” 她说的是屎精,大林不作声,看看艳红,思颖不问了,她口渴,她想喝水。
每个人都不知道他们到哪儿了,只知道快了,都在做梦,这个梦从家乡带到这儿,翻越千山万水,跟着每个人吃尽了苦头。他们想的是到了欧洲,钱好挣了,可以在家乡盖栋好房,娶个好妹子,或许还是洋妹子,父母的脸上有光了,别人都羡慕啦,鞭炮响了,夹道欢迎爱国华侨啦,五彩缤纷,理想实现了,人和国旗升起来了,听见么,锣鼓点子,将军行。
在这坟墓里,空着肚子,他们累了,眯起了眼睛,只有梦是属于自己的。......
坟墓上面有了动静,天还亮着呀?抬头一看,霎时一片死寂。几个当兵的站在洞口,给了他们一个叫人绝望的微笑。一个弯下腰,叽哩哇啦一通叫唤,又不停地向下勾手要他们出来,此时底下立马都成了坚强的傻蛋,誓死不动,好像要与坟墓共存亡。毫无疑问事情败露了,没人想过,不出来有用吗?因为大家脑袋都是一片空白。南斯拉夫壮汉突然把脑袋瓜子伸进了洞,对着他们又是点头又是苦笑,天老爷,蛇头都被抓了,偷渡行动算是完了蛋,完在这坟墓里,名副其实的——刚好。
有人说我们唱歌吧,没等大家的反应他就唱起来,他唱的是《义勇军进行曲》,他是饱含真情,怀揣着勇敢,或者说是为给自己壮胆而唱的。他的情绪感染了大家,大家一道唱起来,一起壮胆。这歌声好像是经过了深深的酝酿,起始于坟墓,冲出这洞口,铺洒开来,悲壮凄凉。
两个当兵的走下来,背着AK四七冲锋枪,没有带铐子,也没有带绳子,把人一个个地往上面推。他们仍然是豪情满怀地唱着,没有停止。出了洞口,队伍成了一长溜,天气美好的像娇媚的新娘,几个当兵的哈哈笑着听着他们唱,这歌声如二十多匹嘶鸣的战马,在这异国的土地天空拼命回响......他们从出生到长大,从老屋門坎到几亩庄稼地,从田埂到最远的镇子,这首歌伴随他们终身。不需要理解,不需要思想,只需伸着脖子唱。他们贫乏的头脑会因此而丰富,卑贱的身份会因此而高贵,会使他们忘记自我,会和村长乡长平起平坐,会使他们精神亢奋,会使他们不顾一切,不顾廉耻和生命,为着那个简单的理想,或者干脆叫欲望,向着西方前进前进再前进。
有个年轻人没有唱,实实在在地哭了起来,他是独子,老爸老妈卖掉了祖屋,凑足了一半钱让他偷渡,他怕死,他死了老爸老妈也不会活,他不死,送回去了,怎么开口喊双亲——钱呢?!屋呢?!
歌声开始稀稀拉拉,逐渐的有气无力,续不上了,大家低下了头,那短命的效用也灰飞烟灭了,大家都在想着和独子一样的问题。这个独子又狠命一嚎,于是全体一致呜啦开来,哭的惊天地吓鬼神,南斯拉夫壮汉哈哈大笑,粗大的棍子一举,一声断喝,队伍立即悄无声息,人人都把脑袋抬起来,看看前头。
山下的风光很美,淡黄砾石铺成的路,随意的、弯悠悠地飘忽到山脚下,一块大平原翠绿的叫人心跳。两排长长红屋顶的房子座落在那,醒目而安静。黑丝带似的一条公路和这房子擦身而过,依着湖边伸向远远的大山脚,两只大家不认识的鸟儿从眼前掠过,忽高忽低地飞远了。思颖紧紧拉住大林的手,靠着他。
这是边防军的军营啦,来到那房子跟前,有颗脑袋从門里伸出来,冷不丁的吓人一跳,花花的,还黏乎乎的,布满了血的红色和土的黑色,虽然惨不忍睹,仍然是活生生的,还能继续摇晃。
大家几乎一道惊叫起来:“屎精!” 此时的屎精虽然受了点伤,精神头还在,两只眼睛一通横扫,模样儿要吃人:“是哪个猪插的把我推下去的?!哪个?!”
没人理他,像没人管他摸大姑娘的奶子一样,大家饿的发昏,看见南斯拉夫壮汉和几个当兵的一道在屋里嚼面包喝汤,香味儿使他们每个人都咕噜一咽,吞下去的是满肚子的糊涂不明白。这时壮汉走出来,又是一大袋子的面包,还有一个桶。他把手里的粗棍子对着桶一敲一结巴:“面包......汤。” 于是大家踮起脚看看,什么汤啊,在中国就是喂猪的潲水。
大家早就没了讲究,等到吃完喝光,壮汉拍拍一辆灰色的军车,又指指很远处的一片灰蒙蒙的山峦,开始结巴,这回大家是听的真真切切。
“今天晚......晚上去意大利!”
像是一声闷雷,惊呆了大家,有人幸福地骂起来,兵匪一家呀,一伙呀!狗日的。此时此地个个都变成了放生的野猫,呜啦一声又想唱《义勇军进行曲》。
三、大家和壮汉
等到天色再次变得灰蒙蒙,军车上了路,两盏大灯把前路照的一片光明。它驮着一车人的希望,一车人的梦想,还有在壮汉的眼里,这些人都是一垛一垛的钱。
半夜时光,好像是来到了一个大堡垒,大家下了车,理所当然又是顺溜溜地进去,看见南斯拉夫壮汉掏出了电话。屎精东张西望,他肚子发胀,放了几个响屁。
头顶上有盏灯摇晃着,灯光忽悠忽悠地晃荡过壮汉的脸,那脸色捉摸不定,也忽悠忽悠地在每个偷渡客的脸上扫描,此时的大家,不知是激动、还是高兴、或者是害怕?那脸色也是捉摸不定。几个光膀子的军人,个个人高马大,似乎一伸手,就会把这些偷渡的家伙们提小鸡般拎起来。人们开始奇怪,那模样不像是送客。
壮汉打电话啦,他的中文开始变的很流利,中国人听的真真切切,他是和家乡的蛇头沟通呢。壮汉打一次叫一次人名,被叫的人就赶紧出列,像是违反了狱规的囚犯,生死未卜,抖抖索索。
“你,家里的钱已经交齐,可以走啦,出了门......看见好多......灯光的......就是意大利,没有解放军的把守,走吧。”
像听到了一声召唤,那人一声“万岁”,哧溜就出了门。
第二个就是屎精,听到唤他,一机灵,喊了一声到,下面没管住,也跟着一声“嘭”,几个当兵的马上一咧嘴。南斯拉夫壮汉不咧嘴,脸色可是不轻松。
“你别走啦,你家里不交钱。” “那我怎么办?” 屎精急了。
“没事的,等等我们会让你的爸爸妈妈交钱,你站着别动。”
屎精看看敞开的大门,又看看会提小鸡的光膀大汉,绝望了,像被吊在了树上。
一会儿的功夫,人是一个个的高兴,那是走了。也有一个个的沮丧,那是走不了的,和屎精站在一起,都像被吊在树上。
喊到了大林,思颖紧紧地扯着他,像扯住兄长和父亲。壮汉努了下嘴说:“你可以走了。”
大林一动不动。壮汉一脸的诧异。
“我说了,你可以走了。”
“不走。” “为什么?” “我要和我的女朋友一道走!” 大林把思颖紧紧地抱在怀里,他的右臂好大的力,思颖感到了痛。
壮汉的眼神在大林和思颖的脸上定定地看了会儿,一言不发,说了一声“好”,便把眼睛笃笃地固定在屎精脑袋上。屎精的脑袋没有洗过,还是黑黑的、血糊糊的,两只眼睛眨巴眨巴。
壮汉干事很利索,不和屎精废话,一个眼神便又进来两个当兵的,两个更壮的壮汉,一边一个,一顿手脚,屎精脸朝下趴在了地上。他的两条腿一伸一缩,像在水里蛙泳。
“你的儿子就在这儿,你交不交钱?!听听!” 壮汉手里握着电话,电话那头就是屎精的二老双亲。屎精料不到有这一手,两只眼睛依然是、也就会眨巴眨巴。壮汉努嘴了,于是一板子落下,屎精一声惨叫,电话那头便嚎啕大哭起来。又努嘴了,二板子落下,此时的屎精只能一边惨叫一边蛙泳。跟着就是三板子四板子,屎精的屁股开始和他的脑袋一样,黑黑的、血糊糊的,无限痛苦地抖颤着、扭着。壮汉毫无表情,只是听电话,等反馈。屎精被打的直喘气,用剩下的力气骂人:
“我操你妈呀!” 他嘴巴里操了N多遍,打他的士兵汉子听不懂,但知道不是好话,便跟着学:“卧-草-泥-马呀,草泥马呀。” 伴着的就是板子,屎精被打的奄奄一息,听到扑哧一声,他的屎被打了出来,满裤子是血和屎的混合,渐渐的他不骂了,只剩下哼的份儿。
大伙儿被吓的一声不吭,思颖把头埋在大林的胸前不愿看下去,她在发抖,她在担心,她害怕电话的那头是自己的父母,她抬起头看看大林,看看她的依托。
小地堡里充满了屎精胯裆下的氨气味儿,有人开始呕吐,南斯拉夫壮汉的鼻子有闻东方氨气的历史,闻的多,也闻惯了这来自中国的气味,还嗅了下鼻子,咽了下去。他看看抖抖索索的人群,又努嘴了:“下一个。”
下一个是艳红,她颤抖着说了一声到,轻轻地从人群里走出来,她的脸色苍白,嘴角在哆嗦,地堡的窗口透进来一道孤独的蓝色月光,跟随着她,照着她白皙的脸庞,额前飘着一缕头发,搭配着她的美丽。她像一个幼儿园的孩子,怯怯地看着壮汉,像看着发怒的老师阿姨,盯着他手里的电话,死死地、绝望地、要拽住命运的唯一希望。
“你不行,不能走!” 壮汉低着头,上扬着眼皮看着艳红。艳红猛一抬头,扑通一声跪下了。
“行行好吧,我爸爸妈妈没有钱......“ 她语无伦次,也不管他们听懂还是听不懂,憋着劲儿说普通话,”村支书要娶我,他老婆死了,他五十多岁啦,他儿子比我还大,他自小就没鼻子,被狗啃啦,衰的就像七十岁,看见他就看见了一座坟啊......"
南斯拉夫士兵肯定是听不懂,但是壮汉认真在听,带着一种关心,一种同情,甚至一种父亲般的慈爱,还有巴尔干人的微笑。他饿了,巴巴嘴,他要吃肉。
“好的,你可以走,不过......” 壮汉笑了,笑的和个孩子一模一样,并认真的装成个傻逼脸。
“什么?什么?你说......” 艳红满怀希望。
“你好漂亮哟!” 艳红不做声,低下了头,眼里心里飘过一道阴影。
“睡觉,我们要和你睡觉,和你做爱,然后你就可以去意大利了。” 还是那张脸,不装傻逼了,笑的内容是不可拒绝的,毋庸置疑的,幸福的淫淫的。
和在坟墓里的死寂一样,大家又成了傻蛋,有人一张口呃了一声又止住了,不知是想骂人还是一如既往要激情唱歌,反正吞了回去。大林看了看壮汉身后靠墙的棍子,那棍子是橡木的,欧洲最硬的木材,今儿早上还把墓碑敲得梆梆响。
艳红一言不发,立起了右腿,又支起了左腿,慢慢地站了起来,大家的目光都对着她,她不看任何人,眼光扫了一下那出去的门,门外的月光是多么的姣好,温馨而明亮。
她低低的,清晰地说:“好,我答应。” 她流泪了,流的不是她的父母辈们至今还在流的无结果的泪。那是自愿的泪?被强迫后屈辱的泪?是盼望已久达到目的的泪?是幸福或者是悲伤的泪?它超越了人的荣和辱,超越了义勇军进行曲的意义,她是用身体去换取心灵的解脱,去获得自由,她不顾一切。
南斯拉夫壮汉一声长长的嗯,对士兵们一努嘴,隔壁就是一间小屋子,艳红走了进去,几个士兵笑着,开始解裤带,没人敢表示愤怒,屎精悲伤地哭了:
“你马拉戈壁,她是我的女人啊!” 一板子落了下来,屎精又开始蛙泳。
听到艳红的哭泣声,听到士兵们的啪啪声,屎精发了疯地,鬼神般地喊叫:“总有一天,中国人占了你们,老子奸死你们祖宗八代,杀光你们......”
半个小时后,小屋里没了动静。几个士兵出来了,满意地往上拉裤子,壮汉那幸福淫淫的笑脸又对着思颖,又是不可拒绝的毋容置疑。
这帮偷渡的伙计们还没反应过来呢,大林操起了那橡木棍子,就这么一棍子,壮汉扑通一下倒地,他的脑袋绝不比墓碑硬,士兵们犯了傻,裤子此时碍了事,慌慌张张赶紧提,大林一声长啸:
“动手啊,冲出这个門,就是自由!”
大家像一群嗷嗷叫的草原灰狼,扑向士兵,森林里的马鹿交配完后都是没了元气的,软泡啦,这几个士兵如是,该是他们躺倒在地了,那一脚一脚的对着胯下和脑袋,都是取人性命的,几个家伙卷缩在地,蛙泳的姿势比屎精标准的多。
大林一个箭步冲向隔壁,扶着艳红拉着思颖,指挥着大家夺門而出。
月明星稀,意大利那边的灯光璀璨夺目,听到了草丛里的虫鸣,有条路象铺上了一层荧光粉,亮晃晃地吸引着人。身后传来了枪响,大家发狂前奔,一个一个越过了边界。
“屎精呢?屎精不在啊!” 有人这么叫了两声,大家回头看看,那边是死寂和黑暗。
思颖不说了,低着头,一动不动,一络头发垂下,风儿一吹,飘忽着。
他们是怎么从意大利来到英国?大林因为什么坐牢?她说以后告诉我,我赶紧递上了我的电话号码,我被她吸引,也被这故事激动。等她上了火车,我目送着她的远去,我的图谋不轨也不见了踪影,这是一个小妹妹。
我回到了餐馆,“砧板”早就备了几个好菜,我发了话,他胆子大,他把海参拿出来啦,砧板在厨房里的地位最高,他负责备料和监督几个厨工。此时几个伙计饿的象鬣狗一样,点头哈腰吱吱哼哼。可我还在思颖的故事里,打量着砧板,也不知自己在寻找什么。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想过问问思颖,大林为什么坐牢的,这只会使她难过,也会使我难过,我不认为它重要了。中国非法移民大多数不懂英文,难以融入英国社会,为了生存,不仅仅是打擦边球,从走私香烟到惊天的贩毒大案,从农场任人剥削的黑工到杀人越货,从配合警察办案到收买警察,又反过来被不法的警察胁迫,什么事情没有呢,不知道,不去想,一切反而就美好了。
四、砧板的事
不知什么缘故,想起了思颖,竟然会连带起砧板。
砧板是南方人,两年前的一天,他敲我的门,面部蜡黄,浑身无力而微微颤抖,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忐忑、期待、担心,那眼神至今都使我难忘。他说:
“老板,有工作吗?”
“没有。”
“我是一个好大厨,我有证书!”
“我已经有了。”
“我只要有住,有口饭吃,不要工钱。”
“......”
“老板,都是中国人,帮个忙吧!”
我拒绝了,心情复杂地转过身,试图去遗忘那张脸。他低头离去,口中喃喃:“不如都死了,剩下我干嘛。”
这让我冷不丁一个寒颤,一个星期前,从法国卡莱尔至英国多佛的卡车上发现了五十八具中国偷渡客的尸体,他们在密封的车厢里和西红柿争夺氧气的过程中被活活憋死。
莫非他和这有什么关联?
妻子突然叫喊我:“他倒下啦,快快!”
我冲出去,他倚墙坐在地上,吃力地说:“扶我起来就行啦,别叫人,警察会找麻烦的,我没有身份。”
他站起来,一手扶墙,趔趄着,坚持着,努力地抬起头来看看前面,此时天色已晚,暮色降临,那路的尽头就是一条死胡同。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令人心疼地抽搐,又痛苦地倚墙坐下,枕着墙的脑袋侧着,微微低垂,并努力想止住挤往心口的阵呃,但还是吐了,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洒在墙上,如印象派画布上的腥红,顺墙流下,缓慢而又绝望。
妻子不顾一切地推开我,扶住他:“兄弟别走,进来......”又冲着我大叫,“你是死人啊?!快呀!”我赶紧搀扶着他进了屋子,他坐下,开始喘气,妻子去倒水,偷偷地抹着眼泪。
对着我俩他无力地挂起了一丝笑容,他说这是叫N国的边防军打的,下手特别狠。他们十来个人经巴尔干偷渡来欧洲,身上仅有的一点美金被他们抢走,他命大,逃了。他继续苦笑,他说他逃不了国内的债,偷渡是要花钱的,老家的蛇头一条龙的优质服务,也是一条龙的狠命要钱。
我看着他,想像着他的家。是土坯还是砖墙?草顶还是瓦顶?地里有庄稼,能挣多少钱?家人呢?爹妈妻子孩子,都不要了?他知道他们怎么度日,知道他们对他的期待,他们知道他吐着血吗?知道倒在这墙角下的儿子、丈夫、爸爸吗?
我开始动摇,我应该收留他,像我当初一样被别人收留?我可以违反法律,像汤姆叔叔的小屋里那位议员博德?在英国,每收留一个非法移民,罚款四万英镑,一次犯罪记录啊。
他抿了一口水,有点费力地咽下,他说他在老家有个承包的小煤矿,刚刚可以来钱啦,村长便眼红,一个借口管理不善,没收了。他典卖家当打官司,无奈村长上头有人,互相帮衬,也是一条龙,他注定会输。如今世道不同,村里人都怀念过去,忘了那时的穷,穷的平均啊,都对毛主席磕头,没路子的外地打工,有路子的就跑国外。他认识蛇头,言明到英国挣钱还债,临走时他给父母跪下,说男子汉大丈夫,一定衣锦还乡。妻子搂了他一夜,使尽了温存,说了一夜的保证,一夜不放心的话。
他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鲜血流淌在嘴角。他大骂村长,也骂乡长,骂这个世道,每个字里都透着狠,透着恨,透着血。
中国人的移民史其实就是世界史的一部分,如今中国人遍布全球各大洲,星罗棋布,点点滴滴,哪一点哪一滴不含着艰辛苦难、不是墙上的猩红斑斑呢?!
我告诉妻子收拾房间,那窗口朝东南,朝着他的老家,暖和。
接下来就是找律师,看医生,他着着实实的让移民局大吃一惊,大小头儿们喜出望外,马上开出条件,只要他把偷渡方式路线,所知的各个蛇头,那五十八个偷渡者是怎么回事说清楚,立即就给他身份居留。
他当然答应,然后就是配合——也就是“出卖”。随着两片嘴唇后面舌头的抖动,英国的警察们在欧洲、英国本土,喜气洋洋地展开了大搜捕。他也彻底地展开了眉头,他的病肯定开始好转,上万公里的颠沛折腾,终于在英国,在我这儿,安下了家,他可以挣钱了,可以想点别的啦。他是小狗掉进了茅坑,有吃有喝啦。我们是真心的为他高兴,安居方能乐业嘛。
他没骗我,他的手艺确实地道,做鸡汤的方式残忍而科学,一只活鸡在他手里,他生生地干拔下后胯的毛,露出雪白的肉,一把锋快的小刀熟练地割下片片鲜嫩,爽滑地落进沸水里;那鸡如人一样地哀嚎,一直看到鸡腿肉尽,露出白渣渣的骨头,已是奄奄一息啦,才住了手,看着我们惊吓的各等模样的脸,他的得意升腾,冲上了天。
我的食客们开始品尝,发出了不同频率的嗯,不同次数的啧啧,我的厨房里便老是听到鸡们的嚎叫。
我哪里知道,这位砧板竟然还有一个嗜好,玩女人,老婆的温存早过了期,情有可原,我不管,随他去,你自个别犯法就行。
出了咱们这片街市便是一条A级公路的交叉口,这口子上有个加油站,每天廿四小时营业,白天车水马龙,夜里便是静悄悄的,偶尔能看到一只猫在灯光下散着步儿过去,油站的窗户上就有一个寂寞的小脸儿对外张望,很年轻很漂亮,英格兰的女人,有四射的魅力,而且锐不可当。
这儿我可要佩服佩服咱们中国人,漂流四海,落地立马生根,新移民们以这种方式占居世界,什么都敢干,不管人们如何骂他们皮厚,抑或是无耻,老子就是来了,而且勇往直前,也是锐不可当。咱这砧板就是,英文水平就是YES/NO,有什么事临时翻翻字典,找两个单词蹦蹦,也管用,他自己说无往不胜,其实就是胆儿够大。我发现他半夜收工怎么老是去加油站,你也没车,有个毛油要加呀,叫人疑窦重生一片好奇。
“ 你不好好休息,每天去那儿干嘛?”我问他。
“去为民族争光。”他说,他的眼睛在笑,散发出诡异和轻薄。
这是扯的哪门子蛋。又一天我问他:“昨晚什么时候回来的?”他手里擒着一只鸡,一把小刀在手,那鸡战战兢兢即将嚎叫了。
“去雪国家之耻呀。”他答非所问,不耐烦啦。这时鸡开始惨叫,我赶紧走。
但是他掩饰不了兴奋,他要拉人分享,他要炫耀。这夜,酒后三分醉,他说啦。
到了夜晚,加油站那收费的小超市便锁住了门,只露出个窗户儿,您自己加油,完了去那儿交钱。隔着玻璃孔儿,你尽可以爽心地聊个天。
砧板就去聊天,洋妹的肉很嫩,太激活人了,小窗户里飘出的味儿,他嗅一口,浑身就要火山爆发。
只是几句话,他就喊小猪儿乖乖,他求她把门开开,他想进去,她不敢,这是有规定的,放你进来了我就说不清了。
“你喜欢吃中国餐吗?”
“喜欢。”
“喜欢什么?”砧板赶紧地。
“中式咖喱鸡。”
第二天他又去了,一份加料的咖喱鸡,那女子开心地吃着,他得意地笑着,鸡的香味儿溢出了窗户,满加油站都是。
然后就有了第三天的宫爆鸡丁,有了第四天的甜酸鸡,再然后就差不多了。
砧板说到这儿满脸的酒红,酒红里往外渗出汗珠子,小猪儿真乖,打开门儿啦,他高兴地摇头摆尾进去,胜利在召唤。
几个伙计聚精会神,好像是自己进去了,心里急猴猴地挠着痒,嘴巴都流着哈喇子。
砧板说他开始蹦单词,那女子明白啦,她不抛媚眼,他绝不放弃。吃完了,洋妹妹去盥洗间洗手,他狗一样地跟进。她弯腰打开了水龙头,他从后面猛一下扒下她的裤子,露出了难得一见白白的丰腴的肥臀。
伙计们嘭一下起了高潮,全体的眼睛一个方向,全神贯注,砧板继续眉飞色舞。
洋妹妹开始还挣扎,扭了一番也就安静了,舒服地哼着,嘴巴里却带着哭腔:
“我的丈夫在伊拉克打仗啊......嗷、嗷!呜......呜......”
砧板可不管她哼唧什么,他要完成他的规定动作,他要做完,水龙头里的水哗哗流。
看着同事们羡慕无比已经变了型的脸,砧板更是来了情绪,他突然说:“老子一晚上干了她三次呐!”
大家伙的脑袋一道勃了起来,齐刷刷的一声“嗯?!”
“我摁着她的脖颈,她动弹不得,我说:‘叫你的祖先卖鸦片,叫你八国联军欺负咱,叫你们朝鲜战场打我们,叫你们还在对我们说三道四,今天老子来报仇啦!’”
一个伙计说:“她听的懂吗?”砧板飞速回答:“反正我说一句她就一声哼,我就再来一下。”这小老子越说越油,这回不是鲜血,而是浓浓的口涎顺着嘴往外流,
“第二次她躺在地板上,它奶奶的地板又滑又硬。”
“你又说什么啦?”
“我说:‘列祖列宗,义和团的弟兄啊,死了的活着的......都来看看,我为你们雪了恨啦!’”
他说到这儿撸起了裤腿,叫着:“你们看看你们看看。”果然那一双波愣盖子红咯通通,受过一番的苦,这样的证据确凿无疑啦,于是大家也一道确凿无疑地嗯嗯嗯,他可真正是使了好大的狠呀。
最后他说了,他淌了一身汗,成了仙的舒服,他感到自己站起来啦,一点都不低,感到做黄种人的骄傲,也可以欺负欺负洋鬼子啦。
厨房里几个伙计的感官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一致地舔了舔嘴唇,有的还钢钢地举起了拳头,真是搞不清楚是对他生理行为的支持还是对他心理行为的支持,或者是只能举举拳头。
我问他你真是这么说的,他说是的。
我问他你真是这么想的,他说当然。
他的表情似乎像宣读政治文件一样的严肃,他的脸部和波愣盖子一样,也是红咯通通,虔诚认真伟大,非得要你赞美才行。
我很吃惊,我从小受过爱国主义的教育,我接受的是一种对土地人民文化传统民俗的爱,那是高尚的正确的,应该世代相传。我也接受那种恨,恨一切欺侮民族的国家和人。前者可以广泛可以无限,可以超越人种和国界,而后者必须有是非和底线,如果失去了是非底线,我们会变成什么呢?
我的眼前出现了青翠的群山,山脚下那丝带一样的河流。在大山和绿水之间有一排灰色的校舍,当旭阳越过青翠,落在灰色之上,操场上升起了鲜红的五星旗,我们敬礼,我们宣誓,我们歌唱,我们爱她,并不是无原则,因为她就是原则。
从小我们在这儿潜移默化,我们从土墙瓦缝里知道了木兰、岳飞、文天祥,从阴雨和泥泞里知道了秦桧、吴三桂、汪精卫,也知道了一些现代可以和他们并列的伟人。可哪个坏蛋和伟人可以把爱国主义如此地作贱,如此像乳汁一样普遍深刻地灌输给我们的孩子和社会,通过这山川河流、土地和红旗、世世代代传将下去?!这是教育的缺失?还是砧板的曲解?是一些人的初衷故意?亦或他们就是一群流氓?
或许,这样更合情理:砧板在泄欲时根本啥也没说,而酒后炫耀时瞎说一通以掩饰丑陋和低下罢了?
我以为,那“爱国、阶级斗争”一套的灌输使人丧失人性而只剩下兽性的本能,而当兽性本能发作时,扯上“爱国、阶级斗争”那一套,便一切心安理得了——因为那时家喻户晓的一个英雄人物说过“对待敌人要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否则,高大上的理论和卑鄙龌龊的流氓行为如何能烧成一盘杂烩?
五、思颖和屎精
思颖给我来了电话,她说她想来利物浦工作,伦敦太远啦,他想每星期看大林,他离不开她。我一秒也没疙瘩,告诉她来我这儿上班吧,她一定是喜滋滋的,我也是,我不须和妻子商量,我告诉了她大林和思颖的故事。
我借故炒掉了一个英国妹子,一个很有经验的伙计,我加付了她半年的工钱,负责她半年的失业和养老金保险,在和工会的协商下签了字,同时我要承担雇用非法移民的风险。可是我值,为了思颖,为了大林,为了我的同胞。
还是在那个站台上,在人流里,思颖在唤我,她拉着她的行李,一个小皮箱,高高扬起她的头,任风轻啄她的头发。她的眼睛充满了孩子的光彩,春风杨柳一样的欢乐,如汩汩的泉水,流溢出见到家人的喜悦,她是站在河边垂柳下、还是立在石桥上?她看到了期待、看到了她的新生活。我感到一种愉快和颇有自豪感的责任,也有一种一切都会在我的手中帮他们实现的自满快意。
妻子一把抱住了思颖:“妹子,什么都会好起来,你的英文好吗......没关系,姐姐帮你。”
看到妻子比我还要高兴,我心里得到了极大的安慰。妻子早就把她的房间安排妥帖了,就在砧板的隔壁,小而温馨,有自己的淋浴卫生间。
我领着她参观我们的餐馆,伙计们难免轻佻,
“美女呀,赛过洋妹。”
“是我的呀,你们站远点!”
“放心吧,我只中意男的!哈哈哈。”
砧板把脑袋从厨房里伸出来,活生生的,摇晃晃的,今天洗的特干净。只是看了思颖一眼,那个脑袋便动也不动了,发了怔......
思颖脱口而出:“屎精!”
不错,就是他,他就是侮辱艳红姑娘,被大林推下山崖不死的家伙,被打得蛙泳的屎精。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也发了怔。
一切都是我的作为,对也错也,善也恶也,是聪明还是愚蠢,我都得认下,我同情思颖,炒了我的伙计,我同情砧板,他却是屎精,现实是我接受了他们二人,我要好人做到底,呆瓜也要做到底,我要坚持等待善心应该会有的结果,我要坚持把鸡的惨叫听到底。
我告诉那些内涝的伙计们,思颖姑娘名花有主,把心都给我收起来。
思颖很开心,尽管依然带着忧愁。她工作勤奋,英语进步神速,她经常坐在床沿,对着窗户凝望,户外的阳光如母亲的慈爱照在她的身上,她念叨着大林,她在等着每一个星期天,等着在去往监狱的路上,生活还是充满希望。
大多数时间都是妻子和思颖一道去看望大林,我也见过大林,每次和他眼光的接触,都是一种洗濯、一种荡涤,一种纯美的充实。他憨厚的脸庞,真挚的眼神,热切的期盼,满怀感恩的神情,令我深切难忘。这是一个中国人的心,华夏人的原始,不管是在生他的土地,或者是外邦的囹圄,炎黄赋予的心都不会变,不应该变,祖宗就是这样留给我们的。
屎精从不去看大林,他不傻,他大难不死,可没忘了是谁把他推下悬崖的。从重见思颖的那天起,他的眼神便是狡诈的,得意的,色迷迷的,这种眼神在他宰鸡的时候更是光芒四射。
我感到那责任在加强,大林就是我的兄弟。
可是我万万没想到,我的责任,我的善心荣耀,霎时就是满目的黄花落叶,吹落一地的杂碎。
两个礼拜了,思颖竟然没有去探望大林,她的脸色很不好,眼睛里透着一股送不走的疲倦,每次看到她都像是刚刚哭过。她强颜欢笑而嘴唇在抖颤,见到我总是把头一低过去。我告诉妻子,去问问思颖的心思。
妻子告诉我,砧板强奸了思颖。
我一贯的可怜自傲,脆弱的善心虚荣,自以为了不起的道德楷模,像一个卖膏药的、得意中被人一脚踹倒,一屁股坐在地上,不是皮肉的疼痛难忍啦,我的面子呀,我不是要做好人么,要做骄傲的呆瓜么,要做思颖和大林的兄长么!
多么聪明的砧板,多么狡猾的屎精,他知道思颖不敢告他,她是非法居留,告了,会被遣返回中国的,他知道思颖心地善良,决不想连累我们,也知道思颖的存在对牢里的大林意味着什么。我想起了加油站,想起了大草垛子,想起了被侮辱的艳红,眼前的思颖,都是趁虚而入啊,今天老子绕不了你。我一抄手撸起了一根棍子,两根擀面杖那么长,也是橡木的哇,货真价实,硬邦邦,你就回味回味吧!
我冲进了厨房,屎精正准备割鸡肉呢,看见我的脸色,第一秒是发傻,第二秒是明白,我一棍子甩上他的脑袋,咕咚就是一个大包。
“这一棍子是为了艳红!” 话音刚落就是第二棍子,两个大包,屎精叫起来,嘴巴哎哎呀呀,心里明明白白。
“这一棍子是为了加油站!” 第三棍子还没落下,屎精喊饶命了。
我放倒屎精,骑在他的身上,双拳象饺子下锅:“这几拳是为了思颖!”
我没头没脑·,不计后果,就知道打、打,看看这个屎精啊,我的砧板啊,双手拼命护着那千锤百炼的脑袋,双腿扭动伸缩,又开始了他的蛙泳啦。
“ 你不是义和团吗!老子今天倒要看看。你还太平天国呢,你还鸦片战争呢,你把打八国联军的劲儿拿出来跟我打呀,你把打美帝的决心使出来跟我拼呀,还手啊!疼啊?你还知道疼!你喊列祖列宗啊,喊给了你教育和感情乳汁的妈呀,喊呀!你还TMD爱国呢,你就是个假爱国,真流氓!”
伙计们一动不动,看热闹,我急了眼:“都动手打,听到没?!” 没人动,“老子抄你们的鱿鱼,打!” 还是没人动,一个伙计挤出一丝微笑,却是哭丧着脸对我说:“老板啊,他都不动了,要出人命啦!”
“打死算我的,地球上少个祸害!” 看看屎精,一抽一抽,听到有人递话,立马开始翻白眼珠子,还算个爷们吗?!我的火气更大了,顶破了厨房,直冲云霄,拳头落下,一片青肿。
我打他,是为了自己那点不值钱的做好事的虚荣受到了伤害?是为了自己的面子?是为了艳红、加油站的女士?为了思颖和大林?为了还人以公道?为了正义?全都是,更叫人气愤的是,这颗毒瘤,竟然来自于我的祖国,要在这儿植下根,来污染这儿的土地。
妻子说,别打了,够了。思颖也站在我的面前,她拉住我的手说:“老板,饶了他吧。"
看见了她,愧疚、羞惭、罪恶感,都涌上了心头。我似乎回到了那天晚上的列车上,又看见了她的忧伤,她的美丽,她的感激。看见她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对境遇的不服,对大林的牵挂,和那一份期待着的不屈不挠。
那是一个妹妹受了欺负,在等着哥哥的归来,向哥哥哭诉满心的委屈,去释放多年的积郁,去为她讨回公道。
我也难以忘记监狱里大林那真诚纯洁的目光,那发自内心的感激和信任。
可我却害了他们。
我站起来,手伸向那根橡木棍子,我的心智和眼睛都被泪水蒙住了。
思颖一声尖叫,扑通一下跪在我的面前:”你别在他老伤上添新伤了,打死他就等于打死我,我决定嫁他啦,他就是我的丈夫!“
这是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声嘶力竭。
这一橡木棍子是打在我的脑袋上了,不单是蒙,我简直要崩溃了......
屎精从地上爬起来,那颗脑袋已经是血和鼻涕的混合,照例是摇摇晃晃,照例是一片生动。
“老板,我承认是我告发了大林,我害了他。” 他目不转睛盯着我的脸色,闪电般的接上,“我一定好好对待思颖,别打我,别抄我,我的身子早被打坏啦。”
他嚎啕大哭,伤心欲绝,“老板那,我每星期给我老婆寄钱啦,可她在屋里偷人,村子里个个都知道,我要离婚啦。”
我无可奈何,手中的棍子跌落在地上,棍子击中了心中的软处,他们都是同胞,都是自己人。
我参加了他们的婚礼,按照英国的法律,我和妻子做了他们的证婚人,并咬牙切齿的送上了我们的祝福。由于屎精已经是英国公民,思颖也顺之取得了合法居留,两年后转为绿卡。
思颖很快和屎精离了婚,并和狱中的大林正式结婚。又一年后,大林出狱,免遭了被递解出境的厄运,二人在利物浦的南港开了餐馆,几年后居然在富人区买了房。
我问了思颖,为什么要这样干呢?她说:
“就是想留在这儿,生活在这儿,这儿没有村支书,没有偏袒的法律,但有我要的自由,公正和善良。不然,还不如死了呢。”
谢谢您,能引起大家的共鸣,这使人开心。祝好。
谢谢您,您看完了并有了感受,就是对我的极大安慰了,中国人为了自由历尽千辛万苦,我也希望身边的新移民们能够珍惜,爱护身处的民主自由的环境和制度。毕竟,我们的同胞依然生活在一个不开放的社会制度里。祝好。
善良邪恶,艰辛血泪,绝境重生的中国移民故事。没有人生的历练,是写不出来的。期望更多佳作!
谢谢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