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十几年前,我在一个早已经被关闭的网站上写过一篇文章,因为《亚细亚的孤儿》这首歌,我把中国叫做“亚细亚的孤老“——假如台湾是“孤儿”的话。
我仍然相信,中国在地球上有几乎是宿命的孤独。
从地理上看,中国东临大海,却是一个农耕文明,古人对于大海,是神秘和敬畏的。海洋,”四海“,在中国古代的想象中就是世界的边界,是逃避的地方,是神仙居住的处所,所以孔子哀叹道之不行,要出海,皇帝想求仙,要派人去海上。但军事和贸易意义上的海洋,和中国的关系开始得很晚,而且也始终不是中国文化最内核的部分。也就是说,中国文化始终是一种内陆农耕文化,而不是海洋贸易文化。中国西南被青藏高原阻隔,西北是直到张骞通西域才搞清楚一点的一些非汉民族和王国。
春秋战国时期,中国在内战的时候,古波斯,希腊,埃及之间也进入战争,但他们之间确实是不同的文明,而中国春秋战国时期的诸侯国,文化根基上并无不同,所以也能在此(即文化“中国”概念)基础上,建立延续的统一的国家政权。
中国文化的思想基础,和地中海/小亚细亚文明之间的相互影响,交融比起来,其实是高度同质化的,即使不乏内部的种种流派。仔细阅读各家经典,其实会发现,在政治思想领域,任何一家都越不出寻找和膜拜圣人的藩篱,任何一家都把“民”当成动物或儿童。
但就在这种相对封闭,缺少外来资源的情况下,中国文化却非常独特地“早熟”(梁漱溟)了。早熟在很早就确立了大一统行政体制,君主制,官僚制,文官考试制,土地买卖制,统一的国内市场,以及高度理性,也怀柔的意识形态——儒家文化。
这种早熟和孤立,可以让中国文明傲视其他所有文化,因为就目力所及,不是南方蛮夷就是北方游牧民族,在十九世纪中叶以前,没有任何民族能真正对中国赖以存在的文化和经济结构及管制方式构成冲击。
不论是融合,汉化,是被征服还是实行朝贡制度,古代中国的对外交往中都没有对等的伙伴。
在十九世纪中叶以后,中国和其他被政府民族的命运又不一样。中国的体量,大到不能像日本那样能得到西方比较友善的对待,因为中国注定是一个对手,征服对象,而不是盟友。但中国文化的在士大夫阶层中的顽固,在无知愚民那里的暴力潜能,又让中国不可能像印度那样被轻易驯服——客观地说,义和团是阻止了中国被进一步瓜分的。瓦德西说得很清楚,他是从义和团的身上,看到”彼等尚存勃勃之生机“。中国自身的庞大,骄傲和惰性,又让中国无法像日本那样迅速转身,当然,中国的民族性,也不像日人那样残忍嗜血。
因为庞大的外力挤压,但又没有真正殖民化——即孙中山所说的“次殖民地”,中国在种种因素刺激下(其中包括英美并不看好孙大炮,孙大炮走投无路被苏联引诱的因素,而俄罗斯在欧洲文明圈子里本身也是一个被边缘和孤立的存在),最终成为一个按已经被摒弃的苏联模式重塑的国家。在今天,这种苏式制度的遗留和市场经济的诡异结合,使得中国再次成为和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都不一样的异类。
对于定义文明来说,宗教信仰是非常重要的,而且二十一世纪不仅没有出现宗教退潮,反而出现全球宗教复兴现象。在这一点上,中国又是一个另类。中国人没有印度人的出世宗教精神,没有穆斯林的狂热,没有基督教的传统,没有藏传佛教在西藏和蒙古的深厚影响,没有禅宗文化在日本的持续,当然更没有古希腊的民主和古罗马的法制因子。在宗教意义上,中国汉民族的世俗儒家主流文化难以和其他任何有较强的宗教追求的民族,哪怕是泰国和缅甸,进行对话。儒家文化的影响,除了对中国人自己和周边有点类同的农耕文化意外,并没有多大的对外影响,就连中国境内的西藏,内蒙古,新疆也影响不了就是显而易见的事实,实在没有夸大的必要。
因为在意识形态和宗教方面的局限,中国目前能拿出来交流的也只剩下贸易和市场了。
但因为特殊的地理和历史因素,中国的邻国既繁多又麻烦。中国和它们之间的领土和安全纠纷不断,很难被任何一个邻国看成真正的朋友而不是一个霸权和威胁。中国一直给予外界一种——或者自己给自己制造一种——特别隐忍和宽容大量的形象,但即便如此,在从1949年到1979年的三十年里,中国把周围的邻国也从北到南几乎打了个遍。
在大国的角斗场上,中国的盟友都是付出巨大代价赢得的——抗战换来老蒋去开罗开会,韩战换来苏联援助,而且这种关系随时在变动中,因为这些准结盟关系都基于在一时有某一个特定敌手的利益关系,而且双方都猜忌不断。
中国人在西方和日本面前有弱者和受害者心态,但在东南亚小国面前又难免有大国心态,这也是中国难以真正拥有朋友或盟友的一个原因。
因为孤独感,特别是在被东西两大集团都抛弃的时候,中国会对阿尔巴尼亚这种地位完全不相称而接受中国意识形态的小国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好感,给予无私的援助。但是,所有中国“无私援助”的小国,最终也都和中国翻脸过。为了争取非洲,中国援建后来几乎没有经济效益的坦赞铁路,而坦赞两国领导人,作为西方殖民地里的民族主义领袖,从一开始,是自然而然地向英美寻求帮助的。脱离了东西两大阵营的,孤立的中国只是捡了个英美不想干的事情来做而已。
中国固然“不怕孤立”,但那是因为中国从来就孤立,而且已经习惯了被孤立。一个唯一完整幸存的古文明,一个非宗教的,半儒家半共产主义的,发展经济和污染环境并行的,说爱好和平但领土诉求和周边国家完全冲突的,有合法的统一诉求,但被统一对象又有了更先进的政治制度的中国,是二十一世纪人类社会的一个完全的另类和彻底的奇葩。中国所走的任何道路,可能都会和人类其他社会不同,会一直孤独下去。
难怪西方有人哀叹:中国,是一切规则的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