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地球的第一天
--难忘的三月二十六日
快乐玉子
微信是个好东西。四十多年后,失散在天南海北的兵团战友被微信又连结在一起。
那日早晨,季群主问我,“还记得3月26日吗?我们准备在这天重返大圹圩,你能去吗?”
很想去,真希望能去成!为着这个难以忘怀的日子,为着那些魂牵梦绕的记忆。
这些天知青群闹闹攘攘,能成行的纷纷订了票,票贴上微信。
票上“滁州市”三个黑色大字,熟悉又陌生。一串串久久远远的记忆碎片,像一片片泛黄的秋叶,飘飘忽忽展落在眼前。
1970年3月26日,一群年仅十六七岁、只有小学毕业文化、却顶着知识青年头衔的年轻人,聚集在上海东站。近千名来自上海各区的知青将在此告别我们熟悉的城市和亲爱的家人朋友,远赴举目无亲的安徽生产建设兵团。
今日离去,从此天各一涯;在此一别,不知何日能再见。
同行的高同学恓恓惶惶地说,“想到自己名字在上海户口本上被敲上“迁出”的红色图章时,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小小年纪承受着那个年龄不该有的伤痛,无可奈何地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大上海遗弃了我们。
若说当时的我们已胸怀清醒远大的革命理想,那纯属美化拔高的谗言。尚不更事的六九届的毕业生,面临“一片红”的分配方案,领袖号召知识青年下乡,我们没有任何选择,也不可能有其他出路。自我意识还懵懵懂懂的十六七岁,熬过三年自然灾害的饥饿,身体还没有完全发育好,何况大脑。不服从还能怎么着?被命运轱辘推着,不忍不舍又无可奈何地卷上离乡背井前途渺茫的修地球队伍。
三月下旬本该是上海春暖花开的时节,老天也像在为这些尚未成年的孩子们忧伤。天上飘着灰蒙蒙的云,冷丝丝的天,刮起阵阵凉风,空气里透着一股寒气。
火车站门口拥满人。父母们兄弟姐妹们还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们,家里能来的都想来送送。此行前途未卜更不知何时能归。
遗憾一张火车票只能买二张站台票。好不容易进入站台的亲人们,一路走一路喋喋不休地叮嘱。
“乡下地方天气冷,出去要多穿点衣服。”
”吃不饱的话,就用家里带的炒麦粉垫垫饥,千万不要把胃饿坏特了。”
“要啥缺啥就马上写信回来。一定要告诉爸妈,晓得伐?“
“要多多写信啊,没有空,就三言两语报报平安。邮票全夹在你的笔记本里了”
说不完的叮咛,道不尽的嘱托。
送别的人依依不舍拉着远行人的手,不停地讲啊讲,没完没了,要交代的事情太多太多。说着说着眼圈红了,眼泪止不住流出来了。可怜天下父母心!
远行的人心存惶恐恋恋不舍,一口一个“晓得了”,“记牢了”,““好的好的”。不停地答应着,喉咙哽咽。
伤别离却又不得不离别。男生们眼圈红了,女生们止不住抽泣。也有人强忍着伤心,不想让父母们见了更难过。
一声巨大的汽笛声,将人们从哭哭啼啼的伤感中惊醒。最后分手的时刻到了。这声巨响粉碎了每个人脆弱的理性和坚强。
“爸爸妈妈我不想走啦”。
”外公外婆多保重啊”。
”囡囡,妈妈舍不得你”。
“小弟啊,自己当心啊哦”。
"早点回来啊。"
车厢里站台上伤心凄惨的告别声被一片歇斯底里的哭喊声淹没。
车轮慢慢滚动,不管人们怎么留恋,怎么哭号,火车不管不顾咕咚咕咚跑得越来越快。亲人们的身影被火车渐渐地甩在身后,一眨眼就无影无踪。
哭声很快停下来。一车人相识的没几个。好在有高同学为伴。我们悄悄聊着班里同学的各自去向。彼此安慰对方:比起那些远去黑龙江吉林和云南的同学,我们还算幸运。
火车还没有开出上海安亭,车厢里已说笑声一片,大家没心没肺地吃水果嗑瓜子花生,聊天打牌。大概是家里人对下乡知青的感情不舍和心理亏欠,即使经济困难平时省吃俭用的父母,也会准备一堆零食水果给孩子们路上吃。
九团派来带队的李营长默默无语地坐在车厢一角,哭笑不得地摇摇头。这些是什么人啊,就这么没心没肺,刚才哭得稀里哗啦呼天抢地,转眼间又吃又喝谈笑风生。一群缺乏独立生存能力的大小孩,上海小阿拉不好带啊,好言好语哄着吧。
一路吃吃玩玩谈山海经,时间一长,便生无聊。不断有人跑去问李营长,“怎么还不到呢?”
“快了快了”。他耐心地答了一次又一次。
突然,火车上的播音喇叭响起来:“滁县车站到了,有到南京军区安徽生产建设兵团2师9团的同学们,请你们携带好自己的随身行李,准备好在此下车。”
我们第一批下车,这说明我们即将落户的地方离上海最近!想到离家近,顿生欣慰。
当年的滁州是个不起眼的小小县城。候车室破旧且简陋。除了几排木质掉漆的条椅,几乎啥也没有。寥寥无几的几个旅客,身穿又脏又破皱皱巴巴的棉袄,和上海曾见过的安徽叫花子没什么两样。
那时上海人对安徽的印象大多数来自凤阳的讨饭花子。
“看看,这些人大概就是讨饭的。”
“这个车站实在太破,和上海站无法比唉。”
“唔呦,刚路过这里的厕所,臭得来熏你三条马路。”
"不晓得我们去的地方会不会比这里好一点。"
接我们的车队停在路边,李营长好不容易指挥我们这帮上海阿拉上了车。
坐了好几个小时的火车,人有点昏昏沉沉。上了卡车,没有坐位,只能坐地上。但大多数人选择站着,想看看四周的环境。
车一开起来,没遮没拦。好大的风。冷风一吹,头脑倒是清醒了。一帮人七嘴八舌叽叽喳喳。
"这是敞篷运输车唉"。
"这车子像不像上海郊区装猪噜的"。
"你以为自家是公子小姐啊,出了上海,我们就是小猪噜待遇。作孽啊!"
"知足吧,有小猪噜待遇就不错啦,吃吃困困蛮暇意,就怕你没有这个福气。”
开始还有劲头斗嘴调侃。不一会情绪低落下来。
出了滁县,水泥路很快变成泥巴土路。路面坑坑洼洼,车轮在高低不平的坑间弹跳。车上的我们伴着车的起伏东倒西歪。一些人晕车。更要命的是连刚才又破又脏的平房和小街也找不见了。
风刮起地上的泥土在空中飞扬。一片接一片的黄土地,零零星星的茅草房,空旷荒凉。
"这是什么鬼地方啊?"
"怎么把我们送到这么穷的地方?
"带队的人不是说,'稻埂边上能捉蟹,水稻田里采荷花'吗?哪里有蟹,哪里有花?骗人呐?!"
一路牢骚,也有人偷偷摸泪,大概知道没有亲人在身边,谁也不敢太放肆。
卡车总算在九团一个叫大圹圩的团部停下来。眼前出现一排排红砖灰瓦的平房。房前房后还有电线。大概路上见了太多又矮又破的茅草屋,砖瓦平房竟让大家生出一丝温暖和安慰。来帮忙卸车的大人们衣着都还体面,围观的小孩也穿得蛮干净。嗯,这地方还不算太差。
二百多知青被临时安排在团部的粮食仓库里。水泥地铺了一溜排厚厚的稻草。这就是我们的床?!仓库中间吊了个大草帘子,隔出了男女生各自的寝区。草帘两旁各有个木筒。我们的马桶?!
带队的说,你们要在此集训三天,然后分配到各个连队。
"给你们一小时时间整理东西,然后集合去食堂吃晚饭,开欢迎会。仓库晚上没有电,你们晚饭前必须先把床收拾好。"
李营长一到了团部嗓音顿时高了八度。大概觉得人已经安全带到,大功告成。交代完毕自个儿甩大膀子走人了。
"就睡地上啊?水泥地这么凉,怎么能睡觉?"
"稻草脏死了,一定有虫子。"大家站着发牢骚,不知道怎么下手。
有人开始选择背风的地方摊铺床单。只有 一小时,晚上又没有电。总有比较理性又能识时务的人。入乡不随俗行吗?
发闹骚的人大概发觉没有其他挑选,也不情不愿地收拾铺床。
开饭啦!晚饭供应豆腐烧鱼和馒头。鱼里放了不少辣椒。肚子饿了,没有办法。只好勉强吃一些。要晓得上海人大多数不喜欢吃辣。一小筷豆腐送进嘴里,辣得眼泪鼻涕一起流出来。
食堂外的窗口旁聚集着一帮凑热闹的农场小孩。他们奇怪地注视这些异乡人。多好的鱼和豆腐,还有大白馒头,居然不好好吃!
上海人习惯吃米饭。有人咬了几口馒头,随手从窗口扔了出去。惹得这些小孩子们抢着去捡。外面有人抢,里面的人扔得更起劲。有人还在比谁扔得远。下乡第一顿难以下咽的晚饭。
后来,当我们经历了许多无油少菜的日子才明白过来,青黄不接的春荒时节能吃上豆腐鱼和馒头,那是当地人最热情大方的款待。
欢迎会总算是见到了真正戴领章帽徽的解放军。对于军人,我们这代人有一发自内心的敬仰和尊重。能与现役军人一起工作,不由对自己兵团战士的身份产生了一丝自豪。
折腾一天,终于可以躺下睡觉了。稻草垫的床七高八底不平整,嗝的身体很不舒服。还没来得及闭上眼睛,就传来草帘那边哗哗的水声。是男生小便的声音。
“咦,太腻心了!”这边女生尖叫起来。
无视这边鬼叫,帘那边仍哗哗声不断。有什么办法?屋外很冷又伸手不见五指。
与男生相比,女生文明多了。同样用筒拉尿,但是几乎不发出一点声音。
上半夜闹闹哄哄无法入眠,下半夜好不容易睡着又被冻醒了。田野里呼呼的寒气冷风穿进不严缝的门窗,捂起耳朵仍关不住鬼哭狼嚎一般的风声。
3月26日这一天我成了被教育的知青。修地球的苦差事还没真正开始,已初尝艰苦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