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看电视连续剧《围城》,那奇特的片头给了我很大的震撼。原小说作者钱钟书和夫人杨绛一幅幅从年轻到老年的照片,小说1947年的初版,而后的再版以及英,法,德等外语的译本,在忧郁而低沉的音乐声中舒缓地展现出来。说震撼,是因为以前看过不少由小说改编的影视作品,一般只是一行字,说明原作者是谁,象这样突出和尊重原作者的做法从未看到过。那是我第一次听说小说《围城》和作者钱钟书这个名字。
看完电视剧,至今仍记得当时立即想看这本小说的那种很急切的心情。在路边小书摊上看到有卖的,不管青红皂白就买回来一本。那时还没有盗版书的概念,那一本《围城》,错字,漏字,漏句比比皆是,但由于小说中奇妙的比喻,令人捧腹的幽默描写实在太多了,所以我仍然看得如醉如痴。
看完就跑到新华书店买了一本正版的《围城》。这次读起来,好比书中写方鸿渐他们" 从界化陇到邵阳" 的旅行, " 顺溜得像缎子" 。盗版那本中遗漏的初版的序也读到了,“在这本书里,我想写现代中国某一部分社会,某一部分人物。写这类人,我没忘记他们是人类,只是人类,具有无毛两足动物的基本根性”。对我来说,真是太奇特的观点了。那时的文艺创作搞得依然是 “在特定环境下的特殊人物 ",象这种 " 基本根性 ”闻所未闻。也许正是基于这个出发点,小说中几乎所有的人都有这样那样的缺点,连作者钟爱的角色唐晓芙也不例外,没忘了给她加上高傲任性的坏脾气。很多人在书中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也可能就是因为作者抓住了这种 " 基本根性" 。而且全书始终以讽刺的口吻叙述与描写,的确给了我一种全新的感觉。
电视剧《围城》的导演黄蜀琴女士曾在题为"向大师致敬"的演讲中谈到她80年代初第一次读这本小说的感觉:还有这样的书?虽然她的父母也是在英国留学,差不多的时候回国,甚至走的路线与书中的人物都是一致的,但那时的文艺都是突出工农兵,象书中这些人物都是需要改造的。所以她提到最初的剧本曾试图在三闾大学的学生中加上地下党的活动,后来发现实在是与故事本身太不协调了,无法融于一体才下决心去掉而走忠实于原著的路子。黄女士还提到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夏志清教授写过的一本《中国现代文学史》,张爱玲有一章,钱钟书也有一章,而《围城》这本作者唯一的一部小说正是在上海写成的,但是她作为生在上海长在上海的人,却从未听说过钱钟书。从1950年至1980年这30年间这个名字在中国大陆的文学史书上是空缺的。
过了些时候,我在书店的架子上发现了一个重印的《围城》版本,收入了杨绛先生写的“记钱钟书与《围城》” 。翻一翻,看到里边赫然写道,“很多读者每对一本小说发生兴趣,就对作者也发生兴趣”,忍不住地笑,好奇心驱使我又买了一本。同样的小说买三本,听起来有点傻气,从八、九岁就开始读小说的我至今只傻气过这么一次。
发现《堂吉诃德》的译者与《干校六记》的作者原来就是杨绛先生,这些我以前都读过,可是却没记住作者的姓名,更不知道“默存” 是谁。再后来又读了她的《洗澡》。读“ 记杨必” 才知道,原来萨克雷的《名利场》的译者是杨先生的妹妹;看 “ 回忆我的姑母”又得知那位大名鼎鼎的女师大校长杨荫榆是杨先生的姑母。这一家出了多少名人啊!
2003年我公事回国,适逢杨绛先生的《我们仨》出版发行,赶紧买了一本回来细读,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优雅可爱的一家三口。同时不禁深深佩服杨先生在92岁高龄还有那么清醒的头脑,盛名之下还能对自己持那么一种冷静甚至自嘲的态度。
写她在牛津大学旁听,羡慕那些穿着学生制服的正式学生:我一个人穿着旗袍去上课,经常和两三位修女一起坐在课堂侧面的旁听座上,心上充满了自卑感。
写她怀着女儿钱媛:在低等动物,新生命的长成就是母体的消灭。我没有消灭,只是打了一个七折。
写解放前夕的心情:我们也明白,对国家有用的是科学家,我们却是没用的知识分子。
还有一件很值得一提的事。“记钱钟书与《围城》 ”是杨先生 1985年底写成的,其中提到钱钟书先生 “一九三五年考取英庚款到英国牛津留学,一九三七年得副博士(B.Litt.) 学位 ”。这个错误在《我们仨》这本书中得到了纠正,“ 钟书已由官方为他安排停当,入埃克塞特 (Exeter)学院,攻读文学学士(B.Litt.)学位”。
能把这一切联系到一起,归功于电视剧《围城》。我常想,媒体的力量实在是很大的,如果没有电视,没有黄蜀芹的电视剧,也许我永远不会知道《围城》这部小说;同时媒体又不是万能的,因为如果这部剧拍得很差,也许我知道了也不会去找来看。黄女士回忆她与钱先生谈拍电视剧的动机::就是想让更多的观众能知道有这样一本有趣的小说,也许能起到普及作用。
看过很多遍电视剧,十分佩服选演员的天才导演与这72位演员的天才表演。剧中的主要角色象“被动的主角”(杨绛语)方鸿渐等自不必提,那些“狗头狗脑”(黄蜀芹语)的配角都十分精彩出色。正象有些人感慨的那样:看到书中角色想起了剧中的人物,而看到了剧中的情节则回想起了小说中的描写:
看小说时一瞥见“曹元朗”这三个字,就好像看到长着个“四喜丸子的脸”的上海人艺的院长沙叶新,一本正经地说,“ 诗有意义是诗的不幸”。
而老演员李天际演的那位部视学大人一出场,就想起来小说中的那句著名的话,"兄弟在英国的时候 " 。
或许我更应该说的是,如果没有《围城》这部小说,中国影视历史上就少了一部最出色的作品。
非常欣赏钱式幽默,小说《围城》中那些妙语警句常让我惊叹不已。好小说常有精彩的段落,而《围城》则几乎段段精彩。人说文学的最高境界是"游于艺",象钱先生这样,不仅学贯中西,而且创造性地将东西方的语言信手融为一体,应该算是达到这一境界了吧。十几年前出国时,我带的唯一的一本中文小说是《围城》,从买第一本盗版书到现在,已经读了不知道多少遍了。因为读得多了,很多句子已经深深地印在记忆中,变成了我的日常用语。例如:
忠厚老实人的恶毒,像饭里的沙砾或者出骨鱼片里未净的刺,会给人一种不期待的伤痛。(《围城》)曾被我用来讽刺一位平时老实巴交但偶尔发点蔫坏的朋友,这位老兄被气得当场跳脚。
还有一些存在我的记忆缓冲区中,随时准备动用。比如:外貌死的路(still),内心生的门(sentimental)(《我们仨》)。
兄弟我在美国的时候,知道了子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