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雨里的圣徒

非洲中部一个小国叫卢旺达。卢旺达本来有五百万人上下。有一年出了件大事，大约100天之后，他们人口大约就剩下四百万上下了。
 
呼啦一下少了一百万人。都哪儿去了？瘟疫？
 
不是瘟疫。都是被被大刀砍死棍棒砸死的。
 
当时的局面很恐怖，不折不扣就叫腥风血雨。杀人的，不是希特勒，不是本拉灯。说起来两边都是卢旺达人。只不过是不同的民族名称吧。杀人的一方是胡图族人。被杀的一方是图西族人，以及同情图西族人的胡图族人，简称胡奸。（咱这块有个词，把背叛汉族的人叫汉奸。那他们胡图族里，同情图西族的，我估计就叫胡奸吧？）
 
胡图族人很是凶悍，见到图西族人就砍，谁敢拦着我，一块砍。就算你是联合国的，照砍不误。
 
不是说笑，他们真的砍杀了联合国派去（试图）平息暴乱的维和部队士兵。
 
因为联合国总共只派了1700名士兵去维和。而胡图族人口占全国人口80%，就是说，他们有四百万人。一人吐口唾沫就把联合国士兵淹死了。所以他们根本不尿联合国。
 
何况联合国有令，那1700名士兵，不得开枪！
 
那他们还怕个球？撒开了杀吧。
 
于是，奉命前去保护卢旺达国家总理（图西族人）的10名维和士兵就只能陪同总理一块被胡图族人枪杀了。他们有枪。但命令不能开枪，作为军人，他们只能从命。
 
这么个局面之下，这帮维护部队官兵，但凡脑子正常的，大概都只求自保，谁都不会有兴趣去激惹那些舞着砍刀棍棒的胡图族人。
 
真这么着，也不能怪他们。1700人，要保护政府官员府邸，政府大楼，机场，医院，银行，以及联合国紧急建立的难民营，分摊下来，每个地点只能分到一两个兵——而且是不能开枪的兵。您说他们能干啥吧？
 
不过，好像乱世常常能出点不寻常的人物。1994年的卢旺达百日大屠杀期间，也出了个奇人。他就敢拧着胡图族人干，公然从他们眼皮底下救出了若干图西族人。
 
他叫做穆巴迪昂（Mbaye Diagne ），应召参加联合国维和部队之前，是塞内加尔的一名上尉。
 
穆巴迪昂在维和部队里为人低调，不爱给自己拍啥照片。不爱拍照不是说他不爱玩。他自己有一台掌上摄像机，没事就拍着玩。有一次队友拿他的摄像机乱拍，把他也拍到了镜头里。就是下面这图里的小伙子了。小伙子长得不算漂亮，不过挺笃实的样子。

 

 
看着笃实，人却不是怕事的人。他是那1700名维和士兵里，唯一一个敢于不遵守联合国的条令，主动介入事件，积极救人的家伙。

您可能说，联合国发什么神经啊，怎么能下令让维和部队不干涉不抵抗？！太荒唐了！

说的一点不错。确实荒唐。不过考虑到几个月前美国刚刚在索马里栽了个大跟斗，联合国这次的懦弱退缩，多少还可以说一句“是有原因的”。

事情是这样。非洲东部的索马里，因为长期处于无政府状态，几股军阀各自争权兼劫掠。老百姓的事无人打理，全国饥荒越来越严重，联合国不得不投送救援食物。不料当地一股最大的军阀艾迪德，居然连联合国的食物都敢抢，还残杀了24名巴基斯坦籍联合国维和士兵并且辱尸。于是联合国里的大户美利坚合众国义愤填膺，决定出兵去捉拿艾迪德。事情坏在中情局情报不准，低估了艾迪德的防空能力，派去的黑鹰直升机攻击力不够，被人家打下来了。更伤心的是，飞机落地之后，幸存的飞行员和地面援救人员居然遭到当地老百姓的围堵追杀。须知美国在国外这么多次用兵，索马里这次可以说是动机最纯洁的一次，几乎没有什么美国的直接利益在里面，主要就是因为对索马里国内的非人道局面看不下去了，所以热血一涌，想去把那个枭雄灭了，拯救索马里人民。不料索马里人民愚笨如斯，居然宁愿做我族恶霸的奴隶，不肯为外国绅士的朋友。咱好心去解救他们，他们居然反过来帮欺压百姓的枭雄杀害咱的士兵！天理何在啊？

那次失误，美国战死19名士兵，被俘1人。战死的士兵之一还被暴民用绳索捆着在大街上拖着走。这场奇耻大辱在美国国内激起狂澜。同样愚笨的美国人民猛烈抨击克林顿政府，说拿美国士兵去管别人国家的闲事，纯粹是吃饱了撑的。

为了这个教训，六个月之后卢旺达发生屠杀时，克林顿就变得噤若寒蝉，迟迟不肯介入。

（您说咱不是说联合国吗？怎么扯到美国身上了？是这样，那时候，联合国基本就是美国做主。因为人家交的会费最多。这么说吧，那时候，联合国安理会大约相当于咱们的人大。美国大约相当于咱国家的执政党。就是这么个关系。所以咱如果谈联合国干了啥，基本就只需要看看美国干了啥。）

事情就是这样了。因为这个，联合国当时的态度就是尽量冷处理。他打你左脸，你把右脸也给他打吧。尽量息事宁人。因为咱国内有压力啊，不敢再往外国派兵了。

于是当时那寥寥几个维和士兵，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胡图族人在几十米之外挥刀砍人，却不能干涉。看着图西族人一个个被从家里、草丛里、山洞里拖出来打死，也不敢帮忙藏匿仓惶逃窜的图西族人。既然手里的枪不能用，你去跟那些杀红了眼的暴徒过不去，那多半会比你想保护的那些图西族人死得更快。

图西族人自己不会反抗吗？

他们也想反抗来着。他们也组织了自己的军队，叫卢旺达爱国阵线。但是，前面说了。图西族人只占卢旺达人口的20%。就是说，要打架，他们一个要跟人四个打。

他们又不是东邪西毒，没有以一当十的本事。所以卢旺达爱国阵线根本抵挡不住，动乱一开始他们就被打得逃出国境躲到了邻国布隆迪。

这么一边倒的黑色恐怖下，那些联合国士兵又能做什么？他们就只能旁观，没人敢干涉。

唯有一个例外，就是这个穆巴迪昂。

他倒不是开枪使横。他干的事，说起来一点都不英武壮烈。不但不壮烈，简直是俗气得不行。他就是用一辆联合国的吉普车，装上四五个图西族人，然后开车送到有联合国士兵驻守的难民营里。那些暴民虽然不怎么怕联合国，但毕竟门口站着的两个穿制服的士兵，和营地上方飘着的联合国旗，多少还是有点威慑作用的。早先被杀的10个联合国士兵，是保护总理的那10个。总理不是一般人，太有号召力。那帮胡图族人为了尽快杀掉总理，就不惜直接对联合国士兵下手。但为了一般平民图西族人，他们还是避免直接招惹联合国的人。

开车送几个图西族人去难民营，听着很轻松。不过，你要是跟着他走一趟，你就知道那事是不是真的轻松了。

因为，从暴乱区去到难民营，一路会有几十个盘查站。都是胡图族军人的盘查站。他们不是收路费的。他们收的是人命。过往行人全部要出示身份证。身份证上写着图西俩字的，拖到路边就毙了。

比利时人统治卢旺达的时候，建立了良好的户籍管理体制，每个国民都有身份证，而且身份证上都注明是胡图族人还是图西族人。多亏了比利时人的这番现代化管理体制，要不那些胡图族人还真不好判断谁是图西族人——因为，从人种学上说。这两个民族压根就没有本质区别。住的同一块土地，说的同一种语言。两族人的区别，不会比咱国家湖南人和湖北人的区别更大。

穆巴迪昂开着那辆吉普，从这样的层层关卡穿过了至少几十次。因为他不是按联合国指令行动，而是私下救人，所以他从来没有记录他的行动。没有行动方案，也没有成果报告。由于这个隐蔽性，就没人知道他究竟怎么能带着这么多图西族人，穿过这么多关卡，而且穿过了这么多次。据同事跟他聊天时听到的一点蛛丝马迹，他完全就是靠着个人的机敏，现场随机应变地跟那些胡图族人周旋。穆巴迪昂性情开朗好交际。暴乱发生之前，他跟胡图族军方人物有很多交往，上上下下都认识不少人。他可能是利用自己这些人际关系网，说服那些守关士兵放行。也有一些人提到他的口才。他善于用插科打诨缓解那种令人窒息的杀气，让那些士兵一时开心放他一马。另外有人看到他也不惜用香烟甚至自己兜里的钱贿赂守军，买通道路。还有记者说曾看到他因为一个胡图族士兵不肯放行，他就抬脚踹开那个士兵，说这是联合国保护的人，你们不能动！然后就硬把车开过去了。

仔细想想，这厮端的彪悍。

他按照联合国要求，身上是不带枪的。

检查站周围堆满了图西族人的尸体。桥下的河里漂浮着图西族人的尸体。公路对面，胡图族士兵正在枪毙图西族人。远处的野地里，胡图族的暴民正在追杀逃逸的图西族人。

在这种氛围下抬脚踹胡图族士兵，而且没被当场击毙。这个穆巴迪昂真是神迹。

不管是用什么方法吧。反正这个神秘的穆巴迪昂就这么一次次地成功穿越几十个关卡，送出去一大批图西族人。

他究竟救出了多少人，还是因为他是私下行动，一切在暗中进行，毫无记录。所以至今没人知道准确数字。多数人说是“好几百”。美国PBS电视台的估计是，最少一百，有可能近千人。

大屠杀从四月六日开始的。穆巴迪昂的私下救援行动，进行到了五月三十一日。

三十一日，穆巴迪昂驾车返回基加里的联合国指挥部。在回到指挥部之前的最后一个胡图族人检查站，他停车接受检查。

还记得图西族人也组织了自己的军队吧？叫做卢旺达爱国阵线的。他们在卢旺达呆不住，就逃到了国外。但他们还是很顽强的。隔三差五，他们会潜入国境偷袭胡图族人的营地和检查站。

这天正好又有一小股卢旺达爱国阵线士兵摸了进来，摸到这个检查站附近，就朝检查站发射了一枚迫击炮。

炮弹刚好落在穆巴迪昂汽车旁边。弹片穿过汽车后窗，直接插入穆巴迪昂的后脑。

 

 

好在他没多受苦。他还没来得及感觉到痛，就断气了。

这样一个低调的英雄，费劲吧啦地救了几百个图西族人，最后却是死在了图西族人的炮弹下。

看看他的故事，我又一次从心底佩服那些坚信天上有大能神灵照拂人间的同学。经历了人间万象，依然还能持守这样的信仰，这样的定力，非常人所及。

穆巴迪昂死了，后事由随军的联合国人道主义小组料理。真要办事了，小组组长才发现，因为联合国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认真管卢旺达这事，所以维和部队进驻的时候，准备及其不充分。比如，装备车里居然连个尸体殓装袋都没有。他们只好用油布和胶带把穆巴迪昂的尸体裹了起来。

多年以后，那位已经退休的小组长接受PBS记者采访，回忆当时的情形：

我们想，这事应该给他办好。应该。。。包好点吧。他啥都给人了。连命都给了人了。我们却居然没法给他找个殓装袋。。。我们就找到儿童基金会，讨来一些蓝色油布。我们想把油布折过来，用胶带捆上，想把他包好看一点。【试图显得轻松，想笑一笑】可是他的脚真他妈大，那折角就是折不好。你不能让他就那样对吧。他应该，比如说，应该躺正了对吧。那样，人家看着他，就知道这人真是条汉子。【哽住。转头拭泪】

这个圣徒一般的士兵，独力拯救了几百人的性命，然后自己的性命，就在这个简陋的葬礼里落下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