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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逝的秋英姐

(2024-07-07 23:43:41) 下一个

早逝的秋英姐

2024年7月5日

最后一次见到秋英姐,是在1991年的八月,正值中国的暑假。那天,我受母亲差遣,去她家借东西。走进她家的院子,和她母亲谈了几句,正要离开的时候,秋英姐在她家内室,也就是客厅(堂屋)里间的一个小间里,轻声问我:  

      你的复习资料还有吗?

这是秋英姐此生和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其实,那次我并没有见到秋英姐,因为当时她说话的时候,只有小小的、弱弱的声音传出来,我并未看到她人。

虽然是同村人,而且有几年是前后邻居,但我见到秋英姐不过十来次,说过的话不超过五句。因为,她一直一直在上学,一直一直在读初中。

新中国成立之后,设立了赫赫大名的户籍制度,把十多亿中国人一分为二,化成了两等:农业户口和非农业户口。农业户口的人,是下等人,被困在指定的土地上干农活,没有介绍信不准外出,否则就是盲流,是三无人员,抓起来被关被打被收容被遣返被劳教,2003年在广州收容所就打死了一个找工作的大学毕业生孙志刚。所有农业户口,就该就地在小片土地上埋头干活,为国家生产粮食,哪里都不准去。殷纣王和秦始皇没有干成的奴隶制,新中国做成了,而且做得有声有色。

对比没有医疗、没有退休金、没有社保的、吃饭自己地里挠食、拉大便自己挖坑的农业户口下等人,非农业户口是共和国的上等人,简称“非农”。非农们住在城镇,有医疗、有退休金、有社保、吃饭去买加工过的粮食、拉大便有冲水厕所,最重要的是,自己的孩子可以在城镇读书,考试和录取率的压力,远远小于农业户口的下等人。因为,即便他们的孩子考不上,也已经是非农户口,起点就是下等人的天花板。

八亿农民,八亿农业户口,想自己的后代子孙逃离那荒蛮之地,只有两条路:考学,或者当兵。而考学,是最主要的途径。一旦录取,立即把农业户口迁出,迁到新学校,变成了非农业户口,就是鲤鱼跳入了龙门,赫然成了“国家干部”。自己、自己的子孙后代、祖祖辈辈,可以脱离那脸朝黄土背朝天日日靠天吃饭的生活,每月领着粮票、布票、油票,人生从此迥然不同。

但哪里那么容易?录取率万分之几。八亿农业户口的孩子拥挤着上了独木桥,绝大多数纷纷落水,一身湿淋淋地回家种地,把希望寄托在下一辈身上,慨叹命运和偶然,嘟囔着:唉!上学的比牛毛还稠;考上的比牛角还稀。

虽然希望渺茫,但还有别的希望吗?大批的农业户口的孩子,带着父母们“考上一个带着全家”的期盼,开始了一年一年复读。而且,他们复读的,是初中,或者说,初三。因为,初三的中考,就可以选择中专或者中师,都可以迁入非农户口。他们读不起三年高中、再四年大学。我见到太多,在初三复读了三年、四年、五年的。教育局严控复读,他们就冒名顶替辍学的人的“学卡”,更名,甚至改姓,继续复读,就是为了那一线微弱的希望。

不然呢?回家种地吗?祖祖辈辈继续慨叹“没有这个命”吗?

我很幸运,是那万分之几的偶然一个。秋英姐不幸运,她当时已经在初三复读了最少三年了。也就是说,她在初中,已经读了五年了。

那天她找我要复习资料,是打算继续复读初三。那就是第六年了。

然后她又读了一年初三。

等到第八年的时候,她放弃了,仿佛一个溺水的人,松开了一直紧紧捏住的一根细枝。

放弃后的秋英姐,跟随很多从来没有经历反复复读初三的同龄人,去了南方打工。她很瘦弱,精神恍惚,说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看见一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后来秋英姐嫁人了。

再后来秋英姐患癌症死去了。

我不知道秋英姐去世的时候年龄有多大,最多不过三十多吧,女人鲜花一般的年龄。

秋英姐的确有个妹妹叫“鲜花”。鲜花五岁那年,走路掉进路边一个造肥料的污水坑里淹死了。当时的农村,四处都是那种露天的、大大的造肥料的污水坑,人们把各种污秽的东西都放进去,包括烂菜叶、动物粪便、人类粪便,让它们一起混合、腐烂、变成肥料,可以少买些化肥。

鲜花被发现的时候,她的父母把她放在牛背上,走了好久,期望着这样能把水从女儿肚子里空出来,救活她。

当时的秋英姐多大岁数?她是否知道,自己过几年经历了八年初中,也在鲜花一般的年龄死亡?

她作为一个农业户口,只能掩埋在村庄旁边的田地里,和污水坑里的那些杂物一起,变成了农业的肥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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