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我走进了花生地北面的树林,开始小解。一个孩子,精力肯定旺盛,此时别处不能动了,但是眼睛还是到处乱看,耳朵还是到处乱听。
刷啦啦啦,一阵微风掠过晚熟型的大豆地从东面吹过来,这让那种叫响杨的杨树叶子哗哗作响,显得风异常地大似的,我只好转身向北。因为奶奶说过,不能在干活很累时马上喝凉水,这样会伤着肺;不能冲着风撒尿,这样会肚子疼。
就在我转身向北时,我稍微上仰的眼睛看到了一幅怪异的景象。
响杨的叶子很大,在风的作用下互相碰撞摩擦出声时,我那双至今尚没有近视的眼睛是能够看到高大杨树上的树叶的晃动摆动的。杨树的叶子很大很密,所以没有经过人工修剪的整棵杨树显得就是一耸立着的绿。可是这没有杂色的绿中,里面竟出来了两块近1米长的焦黑木头悬在十几米高的半空中,每个都像在哪前一年生产队饲养处失火烧毁的大车上残留的木板,显得那样突兀。
我赶紧系好裤带,往前走了几步,想看个究竟。那两块黑木头,它们的上半部分怎么会动,虽然已经没有风了?
我警觉起来,发现那是两只活物。那种笨拙的动,实际上是在观察着我。是我移动的身形,还是移动发出来的声音,或者尿味、汗味惊动了它们(的美梦)?
我记得在哪前一年的一个仲夏夜,我们村已经免职的“老狗”书记讲过他们有一次在一棵大树上见过一只大雕,他们还用猎枪从大雕的屁股上轰了它一下,最后还是让它跑掉了。
我怎么办?据说大雕可以抓起来兔子、狐狸、小鹿、甚至小孩子飞走的。
我还是回去告诉大人们吧。
我跑回到花生地人群中,和人们讲起我的发现。好像大家也不是怎么感兴趣,只有我们生产队副队长,名叫赵立业的,拿起一把镰刀跟我去了树林里。
到了那棵树下,只见那两只大怪鸟还在那里,还是下半身不动而是上半身随着我们俩的移动而转动。
什么动物是这样的动作?
我小时候养过小猫,用一个皮球逗它时,那小猫的脸是随着它用眼看皮球的滚动而转动的。
我们这个副队长,他爷爷的外号是“老猫脑袋”,他爹的外号是“小猫儿”,他妈妈被村人称为“小猫儿家”。彼时他的那张脸,在我看起来的确有些像猫脸。我们那里所谓的猫脸,指的是男人的左右颧骨比较高、下面的脸颊则比较瘦小、且两只眼睛离得相对比较远、而额头有些瘪的脸型。这种类型真的不太常见,但是赵家祖孙三代就是这种脸型,直到这个赵副队长找了一个高中毕业的俊媳妇,生了一个虎头虎脑的圆头儿子,小名叫雷,可是大家都叫他外号为“片儿雷”。单传的第四代发生基因突变,脸变成扁型了。
不能怪我把这些都如此写实的写出来,谁叫两年后这个副队长没收过我拾的玉米秆?那么一大捆,我背了有二里多地,到村西头被他的一声哨子就截下来了,还当着我的一些同龄人,那些在村头青石板上打扑克的小伙伴们,说了一些对我有羞辱的话。那年月,虽不偷不抢,一个小孩子家在秋天去地里捡个柴草也算是走资本主义。
就在我一边向前走,一边瞅着两只怪鸟(生怕它们飞跑了)再回头瞅瞅长着猫脸的副队长时,副队长说这是一对“横胡”。
横胡?横胡不是我们村里面一个中年人的小名吗?闹了半天,他起了个鸟的名字?岂不真的成了鸟人?
俩横胡看着我们俩,我们俩瞅着俩横胡。
这时候我想到的是我们公社曹书记(大人们背后都叫他操书记)哪去了?他可是有一杆枪的,他不是常说崩了这个崩了那个的,他还真的差点崩过一头猪,一条不知道什么原因反正两只后腿不能走路的半大猪。因为这头猪就在上一个冬天在地里啃了麦子苗,他发现了。正当他用一根绳子捆这头反正也跑不掉的猪时,我们发现了他。曹书记还居然问我们咋办好,我这是第一次见到曹书记和颜悦色地柔声说话。不一会,猪的主人和他的继子到了,被曹书记一通训斥,正颜厉色的好一顿训斥。曹书记越来越气,一手掏出枪、动作麻利地打开保险、上好子弹,就要把瘸猪就地正法。蒋姓男子(蒋大奶长子,比我爸爸岁数大)一下子跪在那里,哭声地哀求“曹书记,我知道我错了,你看着它拐着后腿,饶了它吧”。那个继子,也吓得哭了起来,非常认真地高声哭着。
我当时简单想到的是,为什么生产队的小驴、小马、小骡子可以在冬天到地里啃麦苗,我们大队民兵连长家里养的腿脚正常的猪可以到生产队的地里、甚至是到长势甚好的我们家宅基地上的麦地里啃青,蒋家的拐猪就不中?
不过发现横胡的时候,我慢说想曹书记、想曹操书记也没用,他鞭长莫及。
赵副队长也想不出来什么好办法。
他只得用镰刀抡了上去,带把的镰刀翻转飞向横胡,在横胡两米之下处撞到了杨树叶枝,然后无可奈何地跌落下来。
两只横胡受了惊,马上冲下杨树,向西北方向飞走了。
这两只横胡,站在树上时约有1米高,飞起来时两个翅膀之间的最大距离有1.5米多。
两只横胡先是从树上飞落,差不多快到地面时才又重新飞高的。不一会儿,两只横胡就远远地隐入大树后面了。
两只横胡飞走了,我和副队长悻悻地回到花生地。副队长和人们学着横胡的事情。人们只是意兴阑珊地听着。一个中年人说,横胡就是猫头鹰,小猫头鹰孵出来以后,就把老猫头鹰吃了。有的老猫头鹰不甘心被吃了,就跑了出来,就长大了就变成横胡。
我觉得很没劲。小伙伴们为什么不感兴趣跟我去看横胡?平时谁家吵个架、出个殡、生产队杀个猪、母牛下个牛犊、公猪母猪交个配,他们都饶有兴趣地看个没完,为啥今儿个这么有趣的事情他们不感兴趣了。
看来,好奇心和好无聊是感情两码事儿。
我另外一个疑问是:我今天看到的是两只横胡,应该是一对儿,那个母的孵小横胡时,那个公的,还是可以打野食喂它和以后孵出来的小横胡的呀?怎么就必须让小横胡吃老横胡了?还两个一块儿逃出来,那小横胡岂不饿死?
带着这些疑问,我回到家里赶紧去问我爷爷。
我爷爷说猫头鹰也叫枭鸟,传说母猫头鹰孵出来小猫头鹰以后,浑身的羽毛也掉光了,它也没有能力飞着去打食儿了,它干脆把嘴衔在一个树枝上,小猫头鹰就把母鸟身上的肉吃掉了。老猫头鹰死了,小猫头鹰也就长大会飞找食儿吃了。
爷爷还说曹操是奸雄,刘备是枭雄,孙权是人雄。
虽然九岁的我因此知道了三雄之说,还是没有弄明白“横胡”变成大猫头鹰是咋回事儿。
我爷爷,记性好,懂得多。他给我讲三国演义有的时候就是先背一段,然后再讲解。我记得最清楚的是讲《三国演义》中的借东风一段:“是日,看看近夜,天色清明,微风不动。瑜谓鲁肃曰:‘孔明之言谬矣。隆冬之时,怎得东南风乎?’”
我爷爷既然讲不清楚,我就不要再问下去了,否则爷爷就会不耐烦地说“这些事情,我这么一说,你就这么一听”,“又刨根问底?给你个小镐,你自己刨去吧”。
我爷爷都给不出来答案的事情,就不用去问我姥爷了。
我姥爷还没有读到初中毕业,就去东北学买卖去了。
姥爷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但这也不意味着他啥都知道,啥都明白。比如姥爷说:夏天下大雨时,如果雨点特别急,有的鱼就会顺着雨点到半空中去游,有的游着游着,雨一变小,就跌落下来,有的甚至跌在庄稼地里的小水坑里,所以一场大雨过后,就会在有些从来没有鱼的地方发现鱼,发现好多鱼。这种例子差不多几年有一次,让人有得飞来之财的美感。
这种没有鱼甚至原来没有坑的地方突然有了鱼不是这样解释的。我在1976年我知道密度和浮力的定义以后就有了自己的解释。那就是雨下的很大,有很多水汇成溪地流入原来有鱼的塘、坑、湖、河,有些鱼就逆水而上,甚至到达很远的地方,到达一个临时形成的洼地水坑。雨停以后,从这个水坑流入塘坑河湖的水越来越少,以至于最后断流,那些起初不安分的鱼就被留在这个坑里了。水越来越少(蒸发加渗漏),坑就越来越浅,路过的人甚至听得到庄稼地里传出来的鱼儿噼里啪啦的声音,这鱼的大限就到了,人们又额外补充了一些蛋白质。
我们那里的河里面是有水蛇的。本地人称它为“王八误”,说这王八误总是渴望变成王八。
那怎么办?
姥爷说他听老人们说这王八误把自己盘成一团,在上面弄一些泥,然后就在大太阳底下晒,慢慢的晒出来一层壳,这个过程重复下来很多次,就真的变成了王八壳,然后再长出来四肢,俨然就是王八了。但是它不是真正的王八,据说吃了还会死人的。
姥姥就说过去滦河边上有人家做中药,会捕捉很多王八(甲鱼、鳖、鼋),然后把王八一个个用钩子吊起来挂着,说那些脖子越伸越长的就是“王八误”,就要扔掉。
这个故事让我听得毛骨悚然的,一直到87年我读研究生时在湖里用砖块打死一只有1.5米长的大水蛇,再到现在。
当然了,当我十二三岁时就觉得这是不对的,葡萄秧上的大青虫可以变成蛹、蛹里面可以再飞出来蛾子,但是泥巴不可能变成王八壳。
很多年来,我一直想什么是“横胡”,横胡是什么鸟。我试着用henghu的发音去找,没有对应的词语。我当然知道它肯定属于猫头鹰的一种,因为我在动物园见过很多种大大小小的猫头鹰。
我们那里,猫头鹰不叫夜猫子,叫“咕咕鸟”,叫声真的很吓人。而且据说只要有老年人要逝去,就会有咕咕鸟来到村里面叫唤。或者一听到咕咕鸟在村里面叫唤,就要有老人故去了。
反正,咕咕鸟、夜猫子、猫头鹰被认为是不祥之物。记得在1977~1978年的冬天,已经是打倒四人帮以后开始考高中考大学的时期了。那天仍然是黑着的,我一大早就要起来去学校上早自习,寒冷中第一次听到咕咕鸟的叫声和笑声,那真是太瘆人了。
一直到今天上午,我才知道所谓“横胡”是我家当地人对“恨狐”发的的近音,而恨狐的学名就是雕枭(雕鸮),是一种大猫头鹰,细分还有十多种,是一种遍布世界的猫头鹰。雕鸮可以捕捉鼠、兔、獾、猬、狐,甚至捕捉其它小型鹰、鹞、隼,它的叫声就是“恨狐”或“横胡”。
因此我也不能说我的乡人叫法有错,但是恨狐肯定不是扔下小猫头鹰跑掉的爹妈了。
各位网友,你甚至在迪士尼乐园见过飞着的大型金刚鹦鹉,但是你未必见过恨狐。当年有幸的我居然见过了恨狐,真真切切的、近距离的见过恨狐,应该是一对恨狐,而且不是在动物园里面的恨狐。
谁告诉我某个动物园里面有雕鸮(恨狐,bulo bulo)?我想带女儿去看恨狐。
这个1973年秋天中的一天,我第一次吃上了烧烤(烤玉米、烤白薯、烧花生和烧豆),还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过了恨狐,知道了奸雄、枭雄和人雄,知道了枭字的发音和笔画。这是不是我就是应该记住的一个特殊的日子?!
第二天,或者第三天,我们几个人又去了花生地,但是已经没有火堆了,我们只好饱餐一顿生花生。一直到现在我对花生不是十分感兴趣,我想就是那一年吃的太多了。
这个第二次去花生地,没有什么特别的记忆,一件让我记忆深刻的事情是那个文革中被下放回老家的汉奸堂爷爷(请见故事15,第一次吃烧麦),他手里面带着锣和锣锤,脖子上套着一个细绳,细绳两头拴着两绺花生秧分挂在胸前。
他是被带到花生地现场来批斗的,因为他把花生拿回家了一些,给他的小孙子吃,这就被好事者作为阶级斗争新动向了。
我和他在花生地头迎面走过,我看到了他的满不在乎的样子。
很有可能,如果小孙子吃不到他爷爷“偷”回来的落花生、吃不到他姑姑偷回来的青玉米,他自小营养不良,后来就考不上日本东京大学建筑系的博士生了吧?
去年春节回家,在街上看到了40多年前他们家那头瘸猪差点儿被曹书记崩掉的蒋家继子,他跟我说他的独子(蒋老大名义上的孙子)已经从西安交通大学毕业了,是在上海找到的工作。我为他感到高兴。当然就没有提起曹书记要崩猪那档子事儿了,何必让人进入不快的回忆。曹书记要崩猪的那天也不是只有我一个小伙伴在场,他不会把我和崩猪事件专门关联起来的。至少,我但愿吧。
种花生的那第一年,我家每个人分得了5斤带皮的花生。当然了,我就可以吃上炒花生了。也可以吃上花生油炒得菜了,也吃过榨花生油剩下的花生饼,那可是高蛋白,很好吃。可惜在我们那里是用来喂猪的。我们只好去生产队饲养处和猪争食。
油炸花生仁、五香花生?甚至是我的博士生送给我的名吃“狗屁花生”,在那个年代、我们那个偏远地方,我没有这样吃过。
到了第二年春天,每家又分得了花生,这是生产队要求每一家剥出来一些花生仁,还要回交给生产队,用作今年的花生种子。
这可苦了我们兄妹弟三个,一到晚上就要围坐在煤油灯下,用手剥花生。那个活儿,开始干起来还没有什么,就是第二天第三天再干上,虎口上的肌肉、大拇指和食指的第一个关节上的肉,可疼死了。
妈妈只能靠讲故事来鼓励我们,而且还允许我们吃一些瘪的肯定不能当种子的花生。有什么办法,只好忍着干下去,因为妈妈说了,这是生产队布置下来的任务,还给一些工分的。
这种剥花生皮的活儿,我至少干过三四年,很烦的。
这第二年出花生的时节,我们根本就没有去花生地,已经对花生不感兴趣了。
那个一起和我去打“恨狐”的副队长赵立业,在1975年冬天就带老婆孩子迁往东北某一处农村了,为的是自己一家人有一口饱饭吃,还把老妈扔在本村。十几年后,他回来看老妈时看到本村人都过的很好,就又迁回来了。我前几年还见过他一次,他的老伴已经去世,而那个“片儿雷”儿子和二儿子,就一直在东北农村生活下去了。 他是故土难离,两个儿子呢?他老了以后谁照顾他?我就不要瞎操心了。
现在想起来,兴许不是我们村的干部突然开了窍,要种花生为村民谋福利,应该是上面有指示,要求种一些花生。这种好事情就落在了我们村。虽然大多数花生交给了国家,我们也落得一些花生吃。这从1973一直吃到1981年的生花生和熟花生,对我的营养、对我的成长、对我的考上大学,应该是有帮助的。
花生、落花生,这里我谢谢你!顺带着,我也谢谢那些目光呆滞、荒度余生的村干部。
明天带小的们去海里游泳,后天召集几家朋友来后院BBQ,当然了,一定要烤玉米、烤白薯,带皮的新鲜花生和新鲜毛豆,肯定买不到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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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富的童年,美丽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