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一九八四年
父亲离开我们已有两年多了。两年来,内心的感受已由最初的悲痛渐渐地化为默默的怀念。清明节到了,父亲在世时的许多点点滴滴,又不由得浮现在我的脑海和眼前。
一九八四年春节刚过,我带了一组学生在西吴镇中学做毕业实习。记得是一个星期天下午三四点的光景,我正一人在房间看书。忽然有人敲门,我开门一看,居然是父亲。原来父亲去西橡出差,路过这里。他知道我正在此领学生实习,就特地下车来看看我。我不禁喜出望外,连忙招呼父亲进来坐下。
那时星期天只吃两顿饭。下午饭刚过。我问父亲吃过饭了吗。父亲说吃过了。我就给父亲倒了杯开水。父亲坐下来,环视房间里的陈设,问我:“马老师呢?”我说:“马老师周末回咸阳了。”父亲问我下午还有什么事要做,我说没有。父亲说那我们出去走走。于是,我锁上房门,和父亲走出校门,沿着一条南北向的小河渠,朝中河梁上4路车站的方向走去。
初春的关中平原,乍暖还寒。田地里麦苗尚未起身,但绿色的麦叶仍透着一片蓄势待发的盎然生机。远处地平线上的空气里悬浮有一道道灰蒙蒙的雾霭,大约是村子里人们引炕的烟气和做饭的炊烟吧。夕阳已经落得很低了,晚霞给大地涂上一层淡淡的红色,给人一种宁静而冷清的感觉。
校门离中河梁不很远,公路上来往的车辆都依稀可见,却听不到繁忙喧嚣的声音。走不多远,小河渠上有座小小的水泥闸门。父亲和我就坐下来。我问父亲今天去西橡要办的事顺利么。父亲说很顺利。“无非就是把我们做好的密封垫圈样品让人家检验一下,看合不合格,顺便再看看能不能揽些新活。我和西橡的人很熟。这些事都好办。只是现在利润越来越小了,也不知道这样下去还能撑多久。”父亲看我不说话,可能不想让我替他担心,就又说道:“其实我已经给我瞅下事情了。我在报纸上看到河北石家庄一家生产磁疗仪器的厂家的广告。现如今人们腰酸腿疼胳膊痛的很多。我打算先去信询问一下邮购的情况。如果能行,我和你娘都可以有个营生了。”我说那分给咱家的地咋办,父亲说收了今年夏收,准备把地转包出去,就省心了许多。
父亲原来是大队医疗站的赤脚医生。前几年公社里抽调他去组织公社的文艺队。后来文艺队解散,他被安排在社办企业橡胶厂跑外联采购。我好像隐约听娘说父亲在橡胶厂并不快乐。现在村里实行包产到户,地都分了,大队医疗站也要私营化。如果橡胶厂停办,父亲也只有另谋出路一途了。尽管父亲已对此有所准备,可我念及此情,心里仍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
父亲也许是想换个话题,就问我的研究生考试感觉怎样。我说自己觉得还可以,但研究生考试面向全国,最后结果很大程度取决于竞争对手的强弱。而且还要过面试的关。父亲问我面试会在什么时候。我说大概五月初左右。父亲又问起我和健薇的关系还好么。我说还好。“她这次实习被分到礼泉县一所中学了。”父亲听了,叮嘱我说:“那就好。你们两人自由恋爱,感情真诚,你一定要好好珍惜。只要你们相处得好,我和你娘也就安心了。”
不觉之间,太阳已经完全落得看不见了。天色也暗了下来。父亲看看表,站起身说:“天色不早了。我这就走了,你也回去好好准备一下你明天的事情。”我说那好,我送您到车站吧。父亲说也好。于是,我们就沿着小河渠继续往北走。
不一会儿,汽车来了。临别时,父亲又一次对我说:“家里的事你不要担心,好好做好你自己的事。有时间常写信回来。”说话间,车已停靠站了。父亲弯腰上了汽车,回过头向我摆摆手,示意我回去。车门合上,一刹那便消失在扬尘之中。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机械地停下刚刚挥动的手臂,眼泪却再也忍不住滚落下来。
一个人往回走的路上,我不由得想了很多。父亲很小的时候,祖父就去世了。父亲小小年纪,就要承受和担当起许多大人才有的磨难和责任。为了养活我们姊妹五人,父亲和母亲一起,先后养过长毛兔,开过家庭诊所,养蜜蜂,养貂,可谓千辛万苦,受尽了艰难。如今两个姐姐都已出门,两个弟弟一个上大三,一个念初中。我虽已参加工作,可自己的前途也还未定。如果今年研究生没考上,接下来的路怎么走心里也没底。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替父亲分担一些忧愁,让他不再为家中生计辛劳奔波?想到这些,我的眼泪又下来了。
这一年,父亲五十二岁。
(写于二零一四年清明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