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票友

(2016-01-20 18:16:59) 下一个

               

 

 

 

佛羅里達邁阿密夏日傍晚西斜的陽光裹著温热的潮氣从纱窗漫進室内,又是一个长日子隨着落日緩緩溶入暮色。天幕由蔚藍轉灰藍,一點點失去光亮,終於暗淡下来,但是潮熱并没有很快散去。這種熱带海洋性氣候潮濕的空氣,很滋潤女人的皮膚,但也令王菁感到難受,有點透不過氣,她又是不喜歡終日關閉窗戶長開冷氣的。生長在北京,到三十歲才離開,她太習慣了北京夏天早晚的干爽涼快。和成景生結婚後,先到紐約住了兩年。一年前隨他工作的變動搬到邁阿密,她便一直在努力適應這兒的氣候。最近這一兩個月来,不知什麼原因,下午的驟雨常常只下一點點,地面剛剛弄濕,頭上就雨過天晴了,根本洗不掉悶人的熱氣,感覺就越發難過,彷彿整個人被困在一个巨大的溫溫熱熱的罩子里,沒有可以逃遁出去的途徑。她想念紐約,當然更多的是想念北京。閒居越久,懶散愈甚,甚至懶得走到室外去擁抱陽光和暖風。

此刻她就盤腿坐在床上,記憶海綿床墊厚實而柔軟,穩穩地托着她嬌小的身軀。王菁把目光从幽暗的天空收回來,散漫地環視室内:米色的櫃子,乳白色的床褥,素淨的天花板,炭灰色镶着银邊的梳妝台,配色很和諧。梳妝台橢圓形大鏡子旁邊立著一个銀色大相架,裡面是一张放大的京劇戲装照,“西厢記”里崔鶯鶯的角色,那是王菁兩年前回北京時在一个戲曲影樓照的。她凝神看那妆容:红是梅红,白是玉白,红白之間的過渡,輕柔自然;一點朱红,描出玲瓏唇形,鮮豔欲滴;眉眼周圍的黛青,一層層由濃而淡,最后淺淺的掃出若有若無的暈影,就是那種煙熏妆的手法,襯托出眼睛黑白分明的流動的光彩。这時候她的思绪就會陷入劇場後台化妆間的那個空间,每次演出前,總有兩個小時要坐在化妆镜面前,微微仰着頭,從脖子到腰部一條直線自然挺直,雙肩放松手臂下垂,化妝師就熟練地在她臉上一層層上色、描畫、撲粉、定妆、包頭,然後把彎彎的七个小片子貼上額頭,耳邊兩條大柳贴出俊脸的輪廓。小片子和大柳是用刨花粘液浸潤的,貼上皮肤,凉絲絲滑溜溜,是夏夜里新汲井水沾在臉上的感覺。化妆盒裡各種顏色的物品,在明亮温熱的燈光中散发出來的味道,是一種讓人迷醉的脂香粉媚。那片天地对王菁有着無法解釋的魅力,令她不能忘懷。雖然她是一個年輕票友,卻在北京票友圈很活躍,還在北京大學唸書時,就是北大京劇社的主力,每一兩個月就有一次上台演出的機會。每次一進後台,精神就會不由自主地亢奮起來,以至於她幾乎懷疑自己的前世就是哪個名伶。现在,定居在這湖光山色碧水藍天的熱帶,每天就是多見樹木少見人;即便是樹木,這種經年不變不老不新的綠色,也令她感到陳舊鬱悶。日常是見不到中國人的,更不要說找場地樂隊配角等人唱戲了。閒居日子中水波不興的心情,有時就會被這種對舊事舊情的回憶攪亂得無法安寧。

這時,成景生---王菁的丈夫,M 大學政治系一位講師---推門進來了,瞧見她這副模樣,笑着說:“怎麼,又在緬懷昔日的繁華了?”他對王菁的癡愛京劇不太理解但全力支持,畢竟這是一個高雅而特別的愛好。結婚之初,王菁總找機會讓他看看京劇,聽聽唱段,他也努力去看去聽,但很快,兩人都決定放棄這種努力。成景生一直聽不出梅派和張派究竟有什麼不同,不都是那種又尖又刺耳的聲音?王菁也讓他聽過老生,介紹余叔岩、馬連良、楊寶森。。。有一次順手放了一段于魁智唱的“文昭關”,成景生聽了一句“伍員在頭上換儒巾”,馬上說:這個好,于魁智的音色真好聽!王菁就撇嘴,說那是她十二歲時的欣賞水平。成景生說:“那沒關係,這表示我起點高,要相信孺子可教。”但王菁並不是很有耐心,看他實在沒有感覺,工作又那麼忙,也就隨他去了。成景生是愛她的,而且也是一個非常包容的丈夫,因此,雖然覺得京劇這種東西太過另類,而且這種被濃粉重彩完全遮蓋了真面容的戲照也真是不好看,但最多也只是調侃一兩句罷了。

王菁坐在床上看到他進來,聽他這樣說話,佯装惱怒,嗔道:“什麼時候回来的?一點聲響也没有,幽魂一樣。”

“哈,我是幽魂,我们就是一段人鬼未了情了。”成景生嘲笑说,“我今天可有好消息带給你。”

“哼,什麼好消息?這人烟罕見的地方!”王菁懒洋洋地说,伸了个懒腰。

“今天漢儒學院打電話找我,说他们計劃十月份搞一个以京劇为主题的活動,大概是一場演出吧,就用戲劇系那個大劇場,作为今年推廣中國傳統文化的重點節目。知道你通曉京劇,問你願意不願意參與策劃?“

王菁一下子沒有聽懂是怎麼一回事,表情木木地看着他,問:“參與策劃?漢儒學院?策劃什麼?”

“就是和漢儒學院一起負責搞一個京劇演出,讓你也演一個戲。明白沒?”

王菁臉上瞬間蕩漾開了孩子般的笑容,雙眼幾乎要放出光来,“腾”地在床上跳了一下,又翻滚一圈,張开双臂,一下撲到他身上,紧紧地给了他一个環抱:“這個真是今年的特大喜訊!他們怎麼知道我的?”

“學校總共才那麼些中國人,我也時不時會向人宣傳一下,太太是京劇名票,那可是家有一寶啊。”成景生心裡是有愧疚的:妻子年輕漂亮,鮮豔得象院子里盛开的睡蓮;自從來到邁阿密,讀學位的計劃明年才能有眉目,現在終日不是圍着灶台擺弄油鹽醬醋做個好太太,就是百無聊賴上網看書看電視劇打發時間,這一年大多是在寂寞中度日。常常看她神情落寞黯淡,卻努力忍着不向他抱怨,最多發發小脾氣。早该多尋些機會讓她出去,無奈這兒又不像纽约和加州,華人就這麼些,實在也没有什麼活動可以讓她興奮的。

王菁燦爛地笑着,眼波流轉,像變了一個人,臉上煥發着三十歲少婦鮮豔明媚的光彩。

“他們問你明天有沒有時間去漢儒學院一次,當面談談。”。

“當然!明天就去。”她高嚷一聲,蹦跳着下床,衝出臥室,到廚房裡忙碌起晚飯來。

 

走出漢儒學院所在的東樓,王菁幾乎是腳不沾地蹦跳着從台階上彈下來的,彷彿身輕如燕。樓外的天藍得透亮,王菁心裡也是一片陽光燦爛。漢儒學院這次想到要在M大學搞一次京劇演出,主要是因為他們的領導有一位親戚到這裡探親,那是位老生票友,在中央電視台票友大賽中得過金獎,水平大概不錯,他希望能在探親期間,發揮自己的特長,做些推廣中國傳統文化的事情。京劇既然被稱為國寶、且列入了聯合國指定的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理所當然是值得宣揚的傳統藝術,尤其絕大多數美國人對京劇根本是一無所知。問題是不但美國人對京劇一無所知,就是漢儒學院裡面,也找不到一個能講出一點京劇所以然的中國人,最多知道那是被稱為國粹的一種戲曲,當然也就無從入手搞出一台節目來了。領導雖然有成全親戚心願的意思,但也知道要避諱,總不能明目張膽動用資源讓他獨唱一台戲,弄成個人的才藝表演。好在有一句話說:有華人的地方不但有中國餐館,也有京劇票友。於是輾轉找到成景生,找到王菁,知道她票戲有經驗,且在紐約費城等地上台演出過,多多少少知道怎麼搞出一台京戲來。王菁倒是對漢儒學院的作風略知一二,在國內時就風聞他們的名聲不好,守著金庫,正經大活動搞不出;花公家的錢,請自己的、領導們的姨媽姑姐出來參加什麼文化活動順便在美國玩一圈,倒是很大方。她想這次活動的起因雖然也是這種性質,但全看怎麼搞,王菁希望能認認真真搞出一台戲,畢竟京劇在文化內涵和分量上是足夠的。

“主要是想在這個活動裡面,把中國傳統文化元素多多融入進去,題目可以是‘中國京劇進入美國大學校園’。”院方是這樣要求,居然還做了一點功課,提供了另外一位票友的信息,叫唐凌,據說是一個京劇世家的後人,能唱,而且會一點書法,住在佛羅里達另一個城市奧蘭多,拿手戲是邊唱邊寫幾個毛筆字。“請你和她聯繫聯繫,你們三個人組一台戲是不是差不多可以了?”

王菁問老生要唱什麼戲?

“叫‘借東風’,好像是諸葛亮的故事?”

王菁點點頭,說:“還需要加一些內容,不然太單薄。”她想到之前聽誰提起過物理系一位訪問學者的稚齡女兒學過幾段京戲,可以找到她參加演出。小孩子唱戲,總是很討好很可愛很有觀眾緣的。

“好的。這樣倒是有老也有小,加上你,算入中年吧,老中青三代齊全了。”

王菁沒想到自己才三十出頭就被歸入中年陣營了,有點詫異,不覺睜大眼睛笑了。又提議說:“也可以加插一些台上台下的互動,比如請觀眾上台穿着戲服甩甩水袖,學着走走台步,一來活潑,二來也帶點教育目的。化妝、戲服和音樂等也都很有可說的地方,安排得好,內容會很豐富充實,形式也很有動感的。”

學院的人很高興,認為她很有點子,說此事就全權交給她去負責了。他們主要把學校的劇場準備好,提供後勤支持,並撥出一筆錢,讓她去請演員、樂隊和張羅服裝等。

有了資金,辦事就方便多了。這些樂隊化妝服裝說明書印刷等等,都是需要錢的。王菁在回家的路上想,既然自己是這一整台戲的負責人,自然要把時間精力主要放在策劃籌備上,唱戲就選一個熟戲,這樣比較保險,“望江亭”就行,抽時間溫習溫習就可以上的。肚子裡一路籌劃,情緒高漲,回家見到成景生說的第一句話就是覺得生活非常美好;放下背包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打電話給唐凌,稱她“唐女士”,自我介紹了一下,問她有沒有時間和興趣參加演出。唐凌很爽快,說沒有問題,把書法和京劇結合起來,她已經展示過好幾次了,每次都很有噱頭,效果會很好。還說自己過兩天正好要來邁阿密,不妨見個面。

王菁一下子就忙碌起來了。漢儒學院知道她北京大學中文系出身,二話不說就把說明書和所有文字方面的工作都交給她了,有些需要翻譯成英文,這不是她的長項,但有成景生把關,沒什麼可以擔心的。成景生看著她興致勃勃地打電話找人、設計海報、撰寫說明書和劇目介紹,臉上整天掛著笑容,經常午夜過了還坐在電腦前面用功,有點心疼,但也不願意說任何打擊她積極性的話,只提醒她不要睡得太晚了。王菁總是說“很快就好,很快就好”。

唐凌一到邁阿密,就和王菁聯繫,兩人約好在學校附近的La Madeleine 法國餐館見面。王菁提前五分鐘到了,剛坐下,就看到一個穿齊膝便裝旗袍的矮個子中年婦女推門進來,一副找人的模樣,想著可能就是唐凌了,就站起來迎上去,果然是她。於是兩人坐下,唐凌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她,王菁友好地朝她笑笑,也悄悄打量唐凌。

唐凌的年紀比較難猜,說她在四十五到六十歲之間都會有人相信。與其說保養得很好,不如說是化妝手法高明。一张嫩白粉润的脸,雖然粉底偏厚,還是看得出皮膚質地不差,起碼沒有明顯的皺紋。用了浓灰重黑的眼影,尤其下眼瞼也塗抹得很明顯,倒顯得王菁的一張素臉十分清純。她很健談,交換三言兩語之後,就說到他父親當年是一个頗有名气的京剧演員,只因為多年來偏居西南一隅,遠離了京津滬這三個重鎮,唱京劇的土壤和氣候都不免欠缺,因此一直沒成大氣候,不然,是一定可以在京劇名伶中佔顯要篇幅的。王菁抱歉自己孤陋寡聞,不太了解她的父親,何況京劇圈裡面大大小小的世家也實在很多,總有搞不清楚的時候。唐凌中年之後來到美國,辗转幾個地方,落脚奧蘭多,给人带过孩子,修过指甲,打过餐馆工,积攒一点钱,开了一家卖唐装、室內摆设、纸笔兼中文书籍的文化用品杂货店铺,日子過得不錯,只是因為地處南部,遠離紐約洛杉磯這些華人聚居的大城市,想唱戲又苦於沒有機會,最多就是中秋和春節在華人聯歡晚會上唱一段,不過四、五分鐘時間,嗓子還沒唱開就下來了,實在是很不過癮,所以她常常往紐約洛杉磯那些地方跑,找演出機會,現在也算有點小名氣。

“這兒票友登台唱戲,就是喜歡斤斤計較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所以人家都知道票界是非多。這個大概國內和海外都一樣。這麼小的票友圈子,原本就應該團團結結的,可常常無法開開心心地唱戲。唱得不好有人說,唱得好又被人嫉妒,總之京劇圈里里外外都搞不好。”唐凌挺直率,第一次見面,毫不遮掩自己對票界人事的看法。

“我來了這兒一年,根本沒有機會接觸其他票友,邁阿密這兒大概也沒有什麼票友。”王菁說。

唐凌說:“有華人的地方就有京劇票友,只是水平好壞,是不是願意拋頭露面而已。你不就是一個票友?”她微笑着看王菁。這樣年輕,天然的漂亮,眉梢眼角都是青春,實在讓她生出些許妒忌。“這兒條件艱苦是真的,沒有琴師,難得有演出機會,會把戲癮漸漸消磨掉的。”

“我已經有這樣的感覺了,”王菁表示同感,“只能在家裡跟著卡拉OK嚷嚷,一點感覺也沒有,就像火苗沒有後繼的柴火,一點一點地黯淡下來,最後大概就只能放棄了。”

“放棄大概不會,就是興致不高罷了。”唐凌說。

“您邊寫邊唱,是很別緻新穎的。請問唱的是那一段?”王菁問。

“我唱的是四句詠梅詩,用了四平調的旋律,我自己譜曲的。四句詩是這樣的:一樹梅花一樹詩,頂風冒雪傲奇枝,留得暗香聞廣陌,不以顏色媚於斯。四平調唱完,詩也寫好了,最後亮給觀眾看,效果不錯的。”唐凌說起來挺得意。

“您是多才多藝,能譜曲,能唱,還能寫書法。”王菁真誠地讚美。

唐凌笑笑,問她:“現在有幾個戲?”

王菁告訴她,初步計劃是一個老生戲“借東風”,一個青衣戲,一個是唐凌的書法加唱,一個少兒京劇,再穿插一兩個互動片段,就差不多了。

“青衣戲是哪一個戲?”

“一折‘望江亭’,是我自己演出。”王菁回答。

“很好。戲碼怎麼排?”

王菁也想過戲碼排序,自己的戲或者少兒的可以放在前面,然後安排一個十幾分鐘的台上台下互動,之後就是唐凌的節目和老生的”借東風”,最後集體上場合唱一個生旦混合段子,熱熱鬧鬧地收場。

唐凌想了想,說:“小朋友的那一段,當然放在開場比較適合。我的那一段,可以放在老生和最後合唱之間。”說著喝了一口水,那語氣似乎分明在說:就這樣定了。

王菁想,那是壓軸的位置,一邊清唱一邊寫毛筆字,屬於噱頭討巧一類,論分量是不夠放壓軸的,尤其老生演的是一個折子戲,放在她前面,明顯會頭重腳輕。

“‘借東風’時間長,戲比較大,應該排在後面吧?”她婉轉但明確地說。

“這個沒有太大關係,我們的目的是展示中國傳統文化。京劇和書法在一起,就是兩大傳統文化的結合,是很重的一筆,分量不輕的。”她說得斷然而自信,挺了挺腰,揚揚下巴,笑盈盈地直視王菁。

王菁感到自己到底還是嫩,臉皮不夠厚,雖然覺得不妥,面對唐凌這樣直接了當的逼視,竟無法當即拒絕。憑她這幾年在北京票友圈和京劇圈裡的接觸,排戲碼是有講究的,唐凌一定也知道,那她為什麼要為難她?而且她為什麼要在意這第三或者第四呢?本來唱戲機會就少,難得有一次,還這麼計較出場次序?或者就因為難得唱一次,所以就更應該在乎?

“您那節目一定討好,尤其美國觀眾一定會很喜歡,”她用了最懇切的語調對唐凌說,“排在第三或者第四都會有很好的效果。”

唐凌笑笑看著她,覺得她像學生一樣,挺天真的,就說:“你現在負責搞這台戲,我很願意提點建議,幫你一起把這個活動搞好。這台戲應該再加唱一段樣板戲。樣板戲有很多經典唱段,唱腔設計很有特色,非常好聽,一定受歡迎。“

王菁沒有想到她提這個建議,自己壓根兒就沒有想到過樣板戲,於是沉默了。唐凌繼續說:“我以前唱過很多樣板戲,像‘海港’,‘龍江頌’,‘紅燈記’等等,這次可以選一個段子,旋律好聽節奏明快一點的。”

王菁說:“您的建議我一定考慮,”隨即趕快轉換話題,“倒是先要請您盡快把個人介紹寄給我,這兩天我要開始弄說明書節目單了。這一台節目不算大,但大大小小的事情還不少,得早點開始準備。”

唐凌說沒有問題,材料都是現成的,過兩天回到奧蘭多就馬上可以寄給她。她今天興致很高,沒有說完事情就起身要走的意思,繼續和王菁坐在那兒聊她的想法,總之要把這台戲搞得豐豐滿滿熱熱鬧鬧好看好聽,完了大家都有好評。兩人坐在餐館裡聊天,唐凌講她自己世家的背景,講她在美國的艱苦創業,講她在各地登台演出的經驗。王菁就像學生聽課一樣,很認真地做着一個好聽眾的角色,不時提出一些問題。到離開時,餐館裡面就只剩她們兩個人了。

王菁回到家裡,成景生在門口接了她,問今天和唐凌見面好不好、唐凌是怎樣一個人?王菁歪著頭想,笑道:“一張粉臉,十指寇丹。”

呵,聽起來好像不是很正面的評價?”成景生笑問。他知道王菁不是一個嘴裡刻薄的人。

那也不是,”王菁說,“人家很不容易的,到美國後經歷過很多艱苦,很強勢,可能就因為這樣,就變成了一個自說自話的女人。”說着往沙發上一倒,繼續說:“居然要自己加唱一段樣板戲!還很在意她那個節目排在哪個位置,要壓軸。”

成景生看著她,他不太懂這些,王菁解釋說:“就是好戲在後頭的意思。她的節目要排在後面,表示她有分量。”

那就把她排在後面吧。”成景生覺得有什麼大不了的,後面前面不是一樣演出,台下一樣看戲。

照你這麼說,誰先上誰後上都沒關係了?”王菁笑他不懂,“以前大戶人家唱堂會,請名角兒演戲,都要請有名氣有身份真正懂戲壓得住場子的人來做提調,這提調的任務之一就是排戲碼,那可是有講究的,亂排一氣,不被人笑話?”

現在誰懂這些?哪裡還有名角兒?”成景生不以為然,“而且這是在美國,有幾個人懂京劇?哈哈,我就一竅不通。”

可能沒多少人懂,但只要下面有一個人懂,就得謹慎,而且,我的名字印在說明書上面,難保哪天哪個地方被一個懂戲的人看到了,我不要被人指指點點看笑話?該怎樣還是得怎樣,不能亂來的,這是專業精神。”王菁頓了一會,很認真地說,“你看,她居然要唱樣板戲,這個有點討厭。”

這個確實討厭,”成景生覺得她很可愛,“我反對她唱樣板戲,因為我的夫人堅決反對樣板戲!這個我作為家屬,非常清楚。原則面前,不能妥協,我絕對支持!”說完還配了個振臂一呼的動作。

“不要滑頭,”王菁一面笑著,一面說,“我確實不很明白,聽她的講述,她父親也是在文革中受過不少衝擊的,為什麼她還會那麼喜歡唱樣板戲呢?”

“對這個問題,我也常常在想,還沒有找到一個上好的解釋。”成景生老老實實地說。

”我也沒有答案。反正好像很多人都是這樣的情況,自己或者家人是在文革中吃過苦的,可還偏偏好唱樣板戲。”王菁說著搖搖頭。

成景生聳聳肩,說:“或許,他們認為樣板戲和文革不是同一件事情?或許,他們認為事過境遷,過去的應該拋在腦後,不必再提?”

“那是什麼樣的歷史,應該拋在腦後?這麼輕巧?”王菁對成景生居然會說這種話感到氣憤,“樣板戲當然不是文革,但樣板戲確實是文革的一部分!這樣的歷史是可以那麼輕巧地說一句‘事過境遷’就算了的嗎?”

“我是在猜測那些人的心理,你不要把矛頭對準我呀!其實這是一個可以研究探討的話題,可能需要懂一點心理學方面的知識。”成景生說,又問她:“你什麼時候見見漢儒學院領導的那位票友親戚?”

“對,那個人也是要盡快見一見的,但願他不要提這樣那樣的要求,我可對付不了。”王菁說,“而且現在就要開始搞文字說明的東西了,什麼需要翻譯的,就交給你了。”

“那不是舉手之勞?”成景生喜歡看她這樣投入地幹一件事情,“這下倒是夫妻檔了。中文比不上你,英文那塊可要爭爭氣。”

王菁笑了。她對自己的文字是很有信心的,但是一到英文翻譯,就乖乖地不敢逞強。她總覺得自從來到美國,不但人沒有了用武之地,連文字也喪失了光彩和魅力。每每想寫一點東西,卻總是沒來由地找不到感覺,總不在狀態,寫出來的句子澀澀的,自己讀著都嫌乾巴巴,毫無文采。難道文字也會和人一樣,到了異國,也歸入“人離鄉賤”那一類去了?難得這次有這個機會,讓她有名目有動力磨刀擦槍,舒展一下筋骨。文字上當然不能有差錯,內容也不能出洋相,不然讓人家看笑話就不好了。

 

王菁正計劃要問漢儒學院什麼時候可以和那位老生票友見個面,誰知就接到對方打來的電話,很標準的普通話,中氣很足,自稱姓馬,叫馬建,知道她在負責辦這台節目,看是否見個面聊聊。王菁就叫他馬老師,約了第二天上午在M大學的圖書館見面。

馬建看起來有六、七十歲的樣子,身材高大,腰板挺直,頭髮全白了,齊刷刷地梳在腦後,鼻樑上架一副無框眼鏡,人中很長,王菁覺得他看上去就是唱老生的樣子,扮相一定不差。馬建叫她“小王”,問她是哪里人,什麼專業出身,三五句問話弄清楚了她的來歷,恭維她是“北大才女”。王菁聽著又慚愧又高興,連聲說“不敢”,先把幾個節目簡報了一遍。

“哦,唐凌我知道的,”他爽快地說,“五、六年前我和她一起參加過中央電視台的票友大賽,她得了銅獎,我得了金獎,家裡是京劇世家,她是專業坐過科的。樣板戲唱得不錯。”

“她是專業出身?”王菁很驚訝,沒聽唐凌本人提起過。

“當然不是大劇團裡的演員,是地方上的京劇團。現在官方有說法,京劇演員離開專業劇團超過五年,就可以算是票友了。”馬建說。

“坐過科怎麼樣都不同於票友,根本是沒法比的呀!”王菁說。這世界本來小,京劇票友圈,更是一個小村莊了,什麼事情都沒有秘密可言。王菁就詢問他對節目編排的看法,馬建說滿好的。

“如果再加一段樣板戲,您覺得效果會更好一些嗎?”王菁想聽聽他怎麼說。

馬建聽了,沉思起來,一臉嚴肅,反問王菁看過多少樣板戲。

“零零碎碎看過幾個片段,基本上沒看過整出的,主要是興趣不大。幾年前有一次回北京,朋友買的票子,我去長安大戲院看‘智取威虎山’,是戲校小孩子演的,不過沒有看完。”王菁沒有細說那次看戲的感受,但是幾年過去,她忘不了當時的情況:她坐在觀眾席正中的位子,看一群十來歲正在天真爛漫童稚之齡的少兒,穿着軍裝,打著綁腿,頭戴皮帽,腰佩手槍,本來就是孩童身量,個個滿臉稚氣,卻要在舉手投足語氣神態間竭力模仿塑造一個個高大上的標準形象。模仿得越像,越令台下坐着的王菁渾身不自在。她那麼喜歡看戲的人,居然沒有終場,挨了大半個小時,就起身離開了。一路回家,心情鬱悶,又說不出一個所以然,總之很為那些孩子們感到難過悲哀。

“樣板戲是很特別的東西。”看得出來馬建是在找合適的詞彙來表達他的意見,“有很多人喜歡唱樣板戲,理由是唱腔新穎,還說從藝術層面上看,有很高的水平。這個當然是見仁見智的。我個人有兩點看法,未必正確。第一,如果說只要是藝術精品就可以忽略它的政治背景,那納粹歌曲中,有不少是精品,為什麼當今世界只要有人在公開場合高唱納粹歌曲,一定引發萬眾聲討?就因為肆意殺戮無辜的暴行,人神共憤,而與此密切相關的歌曲,即使是出類拔萃的藝術,在道德良心面前,都應該遭到擯棄。”

王菁靜靜地聽着。

“第二,從藝術角度論,樣板戲對京劇的改革,完全脫離了古典藝術內在的規律,因此在京劇史上,變成了一種奇怪的產物,它不但不是在創造美和表現美,而是以一種惡形惡狀的舞台形象出現的。所謂瘋狂的年代,反映在舞台上的作品,就是極度誇張、扭曲、甚至癲狂。所以我說樣板戲是醜陋的。”

馬建說這番話的時候,他的聲音、眼神、以及臉上的神色,都讓王菁心裡感到一種沉重的震動。

“馬老師,感謝您的率直。我雖然沒有經過文革,家裡也沒有人在這個年代遭殃,但是看過的資料不少,我和您是同樣的感受。我尤其感到樣板戲把中國女性東方的古典的美破壞得太徹底了。”

“不錯,那是對傳統美古典美的顛覆;僵硬做作,極不自然,必然和美是處於對立的。”

“為什麼現在有那麼多人唱樣板戲,包括在那個年代遭受過迫害的人?”

“是呀,我也常常這麼問,”馬建嘆息一聲,“有不同的理由吧,我看主要是中國人的健忘和冷漠。”

“健忘和冷漠,”王菁重複着他這句話,覺得似乎有道理,但這種健忘和冷漠背後必然有原因。什麼原因,她不知道。

馬建接着說:“我個人其實並沒有在文革中受到很大衝擊,是屬於幸運的;只是既然知道了那段歲月是怎樣的不堪回首,就實在無法無動於衷地公開大唱樣板戲,良心總是不安的。當然,別人要唱,那是個人的選擇和自由。”

於是這一老一少就在圖書館裡面交流起來。王菁之前對這位漢儒學院領導的親戚多多少少抱著一點不爽和排斥,這次見面,倒是感覺奇好。從圖書館回到家裡,一見成景生,還沒等他開口問,就興沖沖劈頭說:“我喜歡馬建這個人,很正,很爽,很坦蕩。”

“哦,兩個人,兩種感覺,唐凌明顯就落了下風了。”成景生說。

“唐凌也很爽快,但不在同一個檔次上。”

“女人和女人,就是磁頭碰磁頭,相互排斥。看來你們票友圈很複雜,成色不同,聚在一起,就是五顏六色。”成景生搖搖頭。

王菁踢了他一腳,忍不住發笑:“是啊,票友圈各色人等都有。”她想起以前在北京某個票房有個中年男票友,生得三大五粗,偏偏唱旦角,崇拜梅蘭芳到了無以复加的地步,日思夜想希望能在夢中一見大師之面,竟至於去找了據說能夠“通靈”的人士,幫助他和在天界或地界的梅蘭芳講上幾句話。王菁當時像小姑娘聽神話故事一樣長大嘴巴聽這樣稀奇古怪的趣聞軼事,才知道票界不僅有皇家貴冑販夫走卒,臥虎藏龍之外,特色票友是很有一些的。她當時就有點擔心自己會不會一不小心也變成了那樣。

王菁拉著成景生坐到電腦面前,說讓他聽聽馬建和唐凌的唱,以他外行的耳朵評一評高下。她谷歌了“馬建京劇票友”這幾個字,出來好幾個介紹,是2005年中央電視台票友大賽老生組金獎得主,還有幾個視頻。王菁點開看了一段“秦瓊賣馬”的表演,成景生聽完,說了一個長長的“嗯”字;又谷歌了“唐凌京劇票友”,也有幾段介紹,和馬建是同一年比賽中旦角組銅獎得主,也有幾個視頻,都是樣板戲唱段。王菁點開一段“杜鵑山”,成景生也耐心聽完,想了想,說了一個短短的“哦”字。王菁說:“你還不知道,她原來是專業出身。票友都希望人家評自己唱得像專業,她一個專業的,卻硬要往票友堆裡鑽。”

“那還不容易明白?”成景生說,“人家沒有自信啊,才去和票友比,這樣不就容易冒尖?”

“哈,有道理,原來你還挺懂的!”王菁拍拍他的腦袋,“維持原議,把她排在馬建前面。”

 

王菁是在同一天收到馬建和唐凌寄來的個人介紹文字的,那是在和唐凌見面之後的一個星期。馬建的介紹四平八穩,說自己是師範大學教授,得過票友大賽老生組金獎,活躍於天津票友圈之類。倒是唐凌的介紹,不知道是她自己寫的,還是請人代筆,說出身京劇世家,熱愛京劇,得過中央電視台全國票友大賽大獎(王菁猜測她為什麼不說明是銅獎),禀賦特異,才華出眾,學識淵博、、、王菁邊看邊發出會心微笑,覺得這種用四字成語堆砌出來的個人介紹真是非常具有中國特色;然後看到了“唐凌女士麗質天生,儀態萬千”這一句,王菁差一点就喷茶了----她当时正一边看电脑一边喝着成景生給她沏的碧蘿春。

“這難道是選美節目嗎?”她樂着自言自語,想起唐凌的粉臉和年齡,再看眼前這些文字,感覺很難把這一切和諧統一地用在一個人身上。唐凌是不是學識淵博,她不知道,但這 “麗質天生儀態萬千”,既不符合她眼目所見的真相,調子也不符合這台節目的內容。她這個對文字很敏感又很較真的人,看著失真又難受的描述,總按耐不住要拿起筆來改一改,這大概就是文人的偏執和潔癖了。而且,自從接手負責籌辦這個節目以來,她一心一意只想着要把整台節目搞得既出彩又有品味,方方面面盡職把關,杜絕任何細微的紕漏,那怎麼能容忍在文字上出現讓人噴茶噴飯的情況呢?

所以,幾個星期之後,當王菁把定稿的節目單和說明書發給演出人員作最後核對時,唐凌馬上注意到修改後的個人介紹中,原來的關鍵詞都被砍掉了,只剩下“唐凌。。。出生於梨園世家,學識淵博,多才多藝,、、、為中美文化交流貢獻良多”等幾句不疼不癢的話。更重要的是節目中並沒有加樣板戲,自己的表演也還是排在“借東風”之前!她明顯地不悅了。

“你不認為應該安排一個樣板戲唱段嗎?”唐凌給了王菁一條微信。

“根據現在節目的編排,時間上已經滿了,樣板戲看來可以不加。”王菁回答,她對唐凌這種問話的語氣感到不舒服。

唐凌說:“其實我是為這整台節目考慮,總覺得一台戲,就這些內容,有些單調,也挺單薄的。加一個樣板戲,內容充實些,也多些變化。每次演出,只要有樣板戲唱段,唱完一定滿場掌聲。”

王菁說;“您的建議我認真考慮過,喜歡樣板戲的觀眾肯定是有的。但是我們這一台戲,主旨是展示以京劇為中心的中國傳統文化,樣板戲畢竟不屬於傳統文化,和傳統京劇的風格也不很協調,所以我覺得還是不加為好。”

唐凌看她說話堂皇又滴水不漏,一下子沒辦法駁倒,兩個建議就這樣被她四兩撥千斤不動聲色地否決了。自己倒是好心好意,看她一個黃毛丫頭,第一次辦一台戲,有心幫她出出主意,倒惹來一肚子悶氣。這種八十後出生的一代,知道多少事情了,也學人口舌來評論“傳統戲”“樣板戲”?保不定是馬建在背後攪和!有些人就是對樣板戲過敏,自己不唱,還聽不得人家唱,好像一唱樣板戲,文革就要捲土重來了,可笑!顯見得這些人的內心是何等脆弱。不就是唱戲麼,何必硬要對幾首歌上綱上線的?一聽到什麼馬上就聯想,一聯想到什麼馬上就受不了,一受不了,馬上就開始指責教訓,說得振振有詞而且居高凌下,總要找理由否決自己不在行不喜歡的藝術,連“求同存異”這點氣度都沒有,唐凌就很不屑這樣的人。想想“二泉映月”這樣的曲子,以前是名曲,現在也是名曲,將來一定仍然是名曲,怎麼就不見有人指責說那原本是秦樓楚館裡的嫖堂曲子,應該唾棄的?可見只要作品本身好,何必去管它產生的背景呢?

其實唐凌很知道自己和馬建除了對樣板戲的意見大相徑庭外,氣質嗓音也截然不同。票友大賽上他得金獎,自己只得到銅獎,心裡雖然不服氣,但也不得不承認馬建的唱很正統很規矩,有章法可循,而且張嘴就是那種醇厚的老生味兒。她隱隱聽到有人議論她的嗓音雖然高亮,卻是在唱歌,不是唱戲,論起味道來,是“白開水”,淡而無味,這是她很忌諱聽到的評語。存着這塊心病,她一直不敢動經典傳統唱段,這會讓她赤裸裸地露怯。而北美這塊本該是自由的地方,偏偏有規模的京劇演出還挺排斥樣板戲,對此她還真是無計可施。老人們腦子僵化,敵擋樣板戲,倒也罷了,連王菁這種初出茅廬的黃毛丫頭,居然也來對樣板戲說三道四,由不得讓她一陣氣悶。

“等我哪天辦一個樣板戲專場,看你們還會再說些什麼話!”唐凌心裡這麼想。

 

演出日期臨近,所有的事情都匯總在一起:海報、節目單、票務、樂隊、化妝、服裝、字幕、音響、舞台燈光設置、外地演員接送安排、、、等等,都要作最後的確認,不能漏了一樣,實實在在是千頭萬緒。成景生雖然很努力的想替她分擔一些,畢竟演出的很多事情他不懂,還是得王菁自己過問經手。漢儒學院那邊也盡量提供人手幫忙,那也要王菁明確分配了具體的任務讓他們去執行,而她畢竟不是辦演出的老手,難免有點顧此失彼,自己也感到焦頭爛額。她想起以前聽人說過一句話,意思是你和誰有仇,就慫恿那人去辦一場京劇演出,管保他折壽幾年!折壽不折壽王菁不去管它,這幾個月頭上居然出現了兩三條白頭髮,倒是千真萬確的。

演出前幾天,王菁開始失眠,心裡有各種擔心: 擔心是不是有關鍵的環節沒有考慮到?擔心會不會臨時出現什麼狀況?擔心演出效果究竟會怎樣?還有,劇場有七百多個座位,雖然票子大多都送出去了,但總是擔心究竟會有多少觀眾進場。如果場子裡冷冷清清的小貓三四隻,豈不是很難堪的事情?還有自己要演的“望江亭”,實在沒有多少時間準備。雖然是熟的戲,但真要上台了,心裡還是有點忐忑。成景生眼看沒有辦法讓她放鬆下來,只能在一旁幹著急。

外地請的演员和樂隊人員,提前一天都到了,在旅馆留宿一晚,第二天下午两點進劇場,準備化妝走台。唐凌也是提前一天到的。王菁那天一早起來,檢查了所有要帶去劇場的大包小包,匆匆吃了點東西,兩點不到就進後台了。剛進化妆間,唐凌的電話就來了。

“小王,我現在準備離開旅館要過來呢,猛然想起昨天出門匆忙,忘了演出用的毛筆了。你看看,這兒哪裡有毛筆買,你能替我買一管嗎?不然,我今天就没法上台。”

王菁一聽就頭大發暈,这可是美國南部面向大海的邁阿密,棕櫚樹多的是,毛筆這麼小眾這麼中國的东西,除了你唐凌自己開的文化用品雜貨店裡有,叫我臨時三刻哪裡去找哪里去買?離開場不到五個小時了,居然會在這節骨眼上來這麼一檔子事!她實在有點懵了,愣愣地反問:“那怎麼辦?我從來沒有在這兒買過毛筆。”

“買不到就没辦法了,”唐凌说,“或者我干脆就不上?或者改个節目?”

“節目安排好的,臨時不上,怎麼行?改節目也是下策啊!”王菁奇怪她怎麼會說得那麼輕巧,好像在說“今天沒時間一起吃飯了,明天再約吧”。

“有筆就行,没筆就没辦法了。  ”唐凌那邊表示無奈。

王菁来不及细想,一把攥过背包就往外跑,一边对着电话说,“我現在就去買!我們節目單上怎麼寫着的,就怎麼演。”

王菁衝進自己的車子,剛發動引擎,才想起并不知道該到哪裡去買这该死的毛筆!突然想起成景生,忙給他打電話,偏沒有人接,微信也沒有回音。事情總是這樣,平時隨叫隨到的人,你十萬火急要找,常常就隱遁了一樣。呆了几秒,才想起應該在手機上查一查,先問問這兒總共兩家小小的中國店有没有毛筆。打電話一問,居然有一家說有,王菁高興得不得了。雖然開車單程就需要四十分鐘,來回差不多快兩個小時,但如果順利,自己應該還赶得及化妆。一路上她就像病急亂投醫的人,不停向各路神仙求告,求不要碰上堵车,求一路綠燈,順利来回。

当她趕回劇場衝進後台時,王菁覺得今天自己完全没有心情和狀態上台演什麼戲了。喘着氣跑進化妆间,一眼就看到唐凌坐在那兒和人聊天。看到她進来,笑容满面地和她打招呼。王菁也来不及说什麼,从包裡拿出毛筆,說:“好歹買到了,你看看是不是合用。”

唐凌从她手中接過东西,看了看,說:“你真行,還真能找到毛筆。可以用就行。”她因为不用画戲妆,時間富裕,繼續在後台和人閒聊。化妆師一直在等唐凌,看到她这時侯才来,满脸不高興,說:“你倒是镇定,我在這兒急得跳腳!問人,大家都不知道你去了哪裡了!還有兩個多小時就上台了,你还没有化妆!待會兒你上不了台,不要怪我。”王菁這才想起刚才没有和她打招呼就冲了出去。

王菁默默坐下,無精打采地把頭髮向後攏起,用橡皮筋扎成一個馬尾巴,化妝師麻利地用一個髮網把她的全部頭髮罩住。王菁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臉,雙目無神,皮膚黯淡,很明顯兩個黑眼圈,居然有點顯老。她閉上眼睛,任由雙臂軟塌塌的下垂,卻沒有精神強迫自己把腰部挺直起來。化妆師一邊在她臉上印印拍拍,一邊嘮叨說她一定嚴重缺覺,皮膚很明顯沒法很好的上底色,這年紀不應該是這樣的。王菁又睜開眼,看着化妝間一樣溫暖明亮的燈光,聞着化妝盒裡一樣五色脂粉散發出的膩人暖香,第一次感到坐在這裡的感覺原來並不總是那麼令人迷醉和嚮往。

 “準備好了吗?”成景生不知什麼時候進了後台,站在她身後,雙手扶著她的肩膀,笑臉看她,關切地問。

“嗯,有點累,”她心裡突然一陣委屈,鼻子有點發酸,忙深呼吸了一口氣,拍拍他的手,朝他笑笑,說,“不過沒事兒,你去台下看戲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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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xy120969 回复 悄悄话 此文已在世界日報小說版連載 (2015年12月16日到2016年1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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