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旧馆
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任好风
寂寞
从书房的窗口极目远眺，可以看到一片海湾，天水一线。夜晚，有轮船的汽笛声潜入他半睡半醒的梦中。
这片海湾随着天色而变化，时而浅蓝，时而深灰，时而光影无限。他突然就有了归隐的想法。人生急转弯，在两个月后真的辞了职，从硅谷搬来库斯湾这个人口不足一万六千的奥勒冈海滨小城。生活在硅谷二十年，天天是早九晚五，痛苦不堪地陷在高速公路的车阵里。一个礼拜总有三四天加班，然后随便叫个外卖来打发碌碌肠胃。年近五十，这种日子也该过到头了，手里的股票足以维持他下半辈子的开销，人生不过百，何不早点放飞自己？
库斯湾是个衰落已久的港口城市，自从奥勒冈的伐木业走下坡之后，库斯湾人口逐年继持减少，此地房子价格只有硅谷的六分之一。好处是城市保持着原生态，空旷安静，放眼望去到处是郁郁葱葱的森林。进入雨季，库斯湾更是显得与世隔绝，天空黯哑，浅灰色的时间慢慢地移动。傍晚推开通往后院的门扉，细雨濛濛，飘零终日。极目所处暗红哑绿，疏神之间，低首一瞥，石砌的台阶上已是青苔一片。在晴朗的日子他会早起，走过三个街口来到海边，朝阳斜照过来，水波轻拍，饱含盐味的海洋气息清新甜美。他在码头的木椅上坐上半个小时，一无所思。然后在街角的咖啡店买杯卡布奇诺，走回家来。
房子是一九一八年造的，同一年间发生了俄国革命，世界由此动荡。而他的双亲当年都还没出生，这幢房子就建造起来了，安稳地耸立了一百年。结实的红松木料，维多利亚风格的穿廊和客厅，生有绿锈的铸铜灯架，大门和料理台都是精心打磨的手工活计。再加上宽敞的居住面积，绿荫摇曳的后院，以一个在硅谷居住过的人看来，是不可抗拒的诱惑。
宽敞，是的，太宽敞了一点。
三个月之后，寂寞开始渗透进来，无声无息地填满诺大的空间。他平时的日常活动，只限于睡房、厨房和书房，那儿摆着他的三台电脑。收拾房间的墨西哥女人每两个礼拜来一次，拿块抹布东抹一下西抹一下，磨够了时间拿钱走路。邻居相隔很远，淡于交往，小城市的人有自己的拘谨和矜持，他也懒得去刻意交结。
在陶渊明的意境中，寂寞是个必要因素，外面的青山绿水，烟雨霞光，如果没有内心的空山幽谷来盛放，那种意境就会渐渐褪色。好在现代人更多地依赖社交媒体来抵御空虚，手指一动，无数个虚拟的世界呈现在你面前。
他们是大学前后校友。在脸书的校友会上开始交往，谈得热络，随后又加了微信，一对一的聊天方便多了。也许是相同的专业和背景，在周末晚上，聊天从九点开始，直到午夜才结束。两个从未见过面的人竟会天南地北，无话不谈。随着交往深入，一种奇怪的情愫在两人之间暗中滋长。但她对自己的隐私保护得很好，相册里从来不放自己的照片，对家庭和婚姻也从不提及。他在线时聊得热络，下线时就觉得恍然，像是跟一个影子在交流。
当她说出差要去奥勒冈，暇余之际想来库斯湾拜访。他没有思想准备，一时手足无措，第一个念头是退缩。踌躇之余，再看一遍微信，她写道；你把库斯湾说的得富有诗情画意，想不到在纷杂喧嚣的世界上竟然还有这么一块清净之地。看来诗意的栖居还是有的，我早有身临其境之想。趁此次机会能和学长一聚，也是一大快事。公司会帮我报销旅馆费的，你不必感觉不便。
当日大雨，他穿了件阿曼尼西装，忐忑不安地等在候机大厅里。从波特兰来的航班晚点一个小时二十分钟，整架飞机上就她一个东方人。四目相对之际，女人眼中有一丝犹豫，但随即绽出舒缓的微笑，并主动给了他一个礼节性的拥抱。她随身只有一个挎包，一小件手提行李，说是常常出差，养成轻装从简的习惯了。停车的地方离候机室有点距离，两个陌生男女在雨中一起奔跑，竟似一幅风雨同归的画面。
她个子很高，总有一米七上下，刚才下机时他就感觉到了。她比想象中要苍老，原想低他七届的女生，看起来却跟他差不多年纪。他开车时从侧面一瞥，发觉她眼角已有鱼尾纹。人倒很安静温和，笑起来表情很孩子气，谈吐也非常得体。反倒是他，紧张的情绪一直没有消退，从机场到旅馆的途中，他总共说了不到十句话。
晚餐他在两天前就订好，在库斯湾最好的意大利餐馆，这儿的海鲜烹饪小有名气。他叫了一瓶纳帕白酒，配海鲜冷盘。隔桌对坐，酒酣耳热，人也渐渐地放松下来，谈话也开始融洽。在灯光幽暗的餐厅的雨夜，自有一种时光停驻之感，低旋沉郁的蓝调音乐，使气氛更是迷离恍惚。
她多少透露了些个人情况；于五年前离婚，由于她工作需要经常出差，一个十一岁的女儿由前夫抚养。至此便不肯再多说了，微笑道：我的生活非常单调，出差、工作、随随便便地喂饱自己，偶尔在周末睡个懒觉，就算是慰劳自己了。还是说说你吧。他不禁赧然；半百人生至此，日子如水流淌，却都消逝在人生的荒漠之上。过了天命之年，竟说不出一桩半点得意之事来。她又微笑：人不都是这样的？种种人生，都是忙忙碌碌，转眼即经年。他争辩道：一个男人，总是希望活得更丰富饱满一些，以自己的经历，寻觅出一些生命的意义来。
此时，他们点的西班牙海鲜烩饭送上来了。两人都不作声，等侍者离开后，她用勺子搅拌着烩饭，缓缓地说：生命的意义难以深究，但生活的意义却是可见并可触摸的，比如说面前这盘色香味俱全的海鲜烩饭。来，干杯！
他开车把她送到旅馆，说好明早一起去看海。两人又一次地轻拥告别，喝了酒的女人脸色红泛，发梢不经意地拂过他面颊。他回家后，心潮难平，又酎了一小杯白兰地，坐在书房的窗前一无所思，海湾上空划过闪电，明日看来还是要下雨。
第二天却是阴天，她穿了厚呢裙子，裹了围巾，兴致很好地在旅馆大厅等他。他把车停在码头上，两人沿着防波堤一路走去。在海边的长椅上坐下，咫尺之外的海水是灰绿色的，泛着泡沫，海浪轻拍堤岸。风从海面上吹来，冷冽并带着强烈的海藻气味。两人都不说话，沉默地遥望着天边云层翻卷，偶尔云隙间透出晴色，不久即被乌云遮蔽。海边潮湿又萧瑟，女人坐了一阵就喊吃不消，这海风实在太冷了。于是两人起身，走去咖啡馆，他为她叫了热可可和煎蛋。她显然还没暖过来，蜷了身子缩着肩膀，两只手捂在咖啡杯上，像个卖火柴的小女孩。餐毕走去停车处时，一个白发打渔汉子拦住他们：要买鱼吗？早上刚钓上来的。他俩随了汉子走到码头的角落里，有一张不锈钢平台，上面有杀鱼的血迹。汉子从平台下拖出一个冷冻箱，里面有两整条三文鱼。他要了一条小一些的，也有十来磅。付了钱，汉子在平台上把鱼肉片下来，鱼骨鱼尾和鱼头扔进垃圾桶。她可惜道：这么新鲜的鱼头，做个鱼头粉皮砂锅多好。他笑道：此地是买不到粉皮的。不过新鲜的三文鱼味道绝佳，与超市买来的绝不能相比的。那么，说好了，今晚在我家吃饭。
送她回旅馆休息后，他顺道去库斯湾最好的酒庄，挑了一瓶零六年的大卫·蒙达维白葡萄酒，买了些橄榄和乳酪，新鲜面包。回到家，他先把屋子收拾一下，搬来库斯湾半年多了，今天是第一次有客来家拜访。
他开车去旅馆接她，她化了妆，淡淡的眼影和桃色的口红使她看起来年轻活跃许多。他扬起眉毛，露出赞赏的神色。她则有点掩饰地说：这几天东奔西跑，一直没睡好，刚才补睡了个午觉，感觉好多了。
他们顺道弯了一下当地的农夫市场，买了些蔬菜水果。车子沿着山路往上驶去，右手边是一片静穆的海湾，灰色的天空之下，有一艘轮船在无声地滑行。她看着窗外，轻轻说了一声：真安静。他说是的，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比库斯湾更安静的地方。她问你是为了安静才搬来库斯湾嘛？他想了一下，说：是的，安静是个重要的因素。
在停好车进屋子之前，有一颗硕大的雨点落在他额头上。
她站在起居室里四下打量，惊叹道：好大的房子。你一个人住，真的好奢侈。他说的确太大了一点。他带了她参观房子，打开一扇又一扇门，有些房间长久不开，有股微微的霉味。来到厨房，料理台上堆放着刚买来的蔬菜水果，她问道：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他说：没事，烤三文鱼很简单，不费事。她问道：天天吃西餐，如果你想吃中国饭怎么办？他说东区有一家陈记中餐，味道像猪食。但有时忍不住，还会上门去当一次猪。两人都笑，说生就的中国胃改也改不了。他说我们早点吃晚餐，饭后还可以散散步。
的确，新鲜的三文鱼加点盐，用黄油煎一下，味道就非常好。饭后她帮着洗了餐具，但散步没能散成，最后一个盘子抹干之际，倾盆大雨下来了。
在他的记忆中，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雨。好像整个海湾的水都聚集到天上然后再倾泻下来。豆大的雨点猛烈地敲打着玻璃窗，落水管来不及排水，形成一道水帘挂下来。屋里瞬间变得黑暗，像是风雨中的一艘船，飘摇不已。望出去天地混沌，几步外就什么也看不见。他说：可惜天公不作美，我们去书房坐坐吧，等雨小些我送你回去。
书房是整幢房子最考究的一间，镶了淡棕色的护墙板，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嵌入墙体的书架与酒橱，一座大理石壁炉。而且，可以望见西面一片宽阔的海景，此时，库斯湾风雨大作，但在海天交接之处却有一条很耀眼的夕光，橘黄色的，嵌在灰色的云层中显得格外瑰丽。
他把壁炉生上火，回头看到女人抱着肩膀站在窗前，还是怕冷的样子。于是提议喝点酒，女人说：啊，晚餐时已经喝过了，你等下还要开车送我。他看了看窗外，这雨一下子停不了，也没太在意。转身在酒橱里取出一瓶酒来，送到女人面前。
圆锥形的白兰地酒瓶在壁炉的火光下呈现出琥珀的色泽，更为奇特的是，酒瓶中竟有一个硕大的梨子。女人捧了酒瓶惊讶不已：咦，奇怪，这梨子怎么长进去的？他解释果农在梨子刚结实时就把酒瓶套上去，梨子就在酒瓶中长大，然后再泡酒，封瓶，储存。做这样一瓶酒大概要五六年才能完成。让我们来尝尝是什么味道吧。
酒很甜，也很醇，有一股水果的清香，盛在小小的花盅形酒杯中，谈天说地之余，两人都不知不觉地喝了好几杯。但毕竟是四十度左右的白兰地，两人站起身来之际，都感到有些头重脚轻。他走到窗前看了看，雨还是很大，倾盆而泄。正在犹豫，女人在背后说：你能行吗？他没作声，女人又说：算了，这么大的雨，你又喝了酒。我可不想出车祸，那就不值得了。他转头询问地望着女人。女人有点踌躇地说：要么，我在这儿沙发上对付一晚？
下雨天，留客天。也只能这样了。他拿出干净的被褥枕套在沙发上铺好，告诉她过道和盥洗间的灯在哪儿，说：我的房间是楼下左面那一间，你如有需要尽管叫我。晚安。
他漱洗之后睡下，喝了酒，倒反而没了睡意。躺在床上听着雨敲窗棂，淅沥不绝。屋子里有些异样，自从他到库斯湾来就一直是独居，倒也散漫自在。今天突然有个女人跟他住在同一个屋顶下。当然他们之间什么事也没有，不是夫妻不是男女朋友也没有任何暧昧，他们甚至并不熟悉，见面至今不超过三十六个小时。但是不管怎样，男女同处一屋，空气中的化学成分就是不一样。
他听见头顶有细碎的脚步声，从书房这头到那头，来回不已。这么晚了她还没入睡？有的人换了地方会睡不着，但是她常常出差，应该不会有这个问题。就在他将要朦胧入睡之际，却听到脚步声下楼来了，很踌躇，走走停停。最后停留在他房门口。他完全清醒过来，披上睡袍开门出来。在客厅幽暗的壁灯下，看见女人坐在楼梯的台阶上。他打开落地灯，问道：睡不着？女人抬头一笑，说：有点冷，想喝杯热水，又不知道厨房的灯在哪里？他闻言走到厨房，打开灯，开始烧水。女人跟了进来，双手抱了肩站在他身后。他不经意地后退，轻轻地撞在女人身上，女人身子发软，一个趔趄，他一把挽住。女人顺势靠在他身上，他僵直地站着，不知如何应对。虽然他们也有过礼节性的拥抱，但此时的身体接触暗含着另外的意味；深夜、醉酒、封闭和孤寂，寻找、试探，以及遗忘已久的性，恍惚间，进一步亲密的门扉悄悄地打开一条缝，一切的可能在一瞬间涌现。
他只要伸手接住那个迎面飞来的球，一切都可能改观。
但是他太过于惶惑了，酒精、疲劳、以及对事情的不确定性，使他没有进一步的行动。
只是一刹那，女人随即站直了身子，莞尔一笑，说：你看我，真是喝多了。
他把烧开的水倒进茶杯，递给女人，然后说：我再给你去拿条毯子吧。
一夜无事。
第二天下午，他开车送她去机场。两人告别之际，还是礼节性地拥抱了一下。他说：希望你有机会再来库斯湾作客。女人没置可否，过了一会，好像在无意间说：这地方实在太冷了一点。
他在回程路上瞥了一眼仪表板上的温度计—华氏六十七度，这气温是可以穿衬衫的。可是不知怎么的，他也觉得确有一丝寒意。
隔了一个礼拜，他拜访了库斯湾的动物收养中心，领回了一条很难看的杂种狗，
这条杂种狗的名字叫‘寂寞’（JIMO）。
非常美的文字，赞！
Hard to handle the isolation, and wet weather, thoug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