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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啼血 中篇小说 (十)(发表于05 07 2017 世界日报)完

(2017-07-16 12:41:41) 下一个

 

到了法国一个多月了,巴黎的秋季黯淡,阴云密布,常下雨。进入十一月就开始下薄雪。

初到巴黎,杜鹃的心情很坏,也说不清是天气的关系还是孤独的原因。不管安德鲁再照顾有加,杜鹃还是有一种独在异国的飘零之感。除了安德鲁,她没有一个人可以交谈,但安德鲁也触摸不到她最深的隐痛。有时街上也遇到几张东方面孔,大都是越南人,斜了眼,用冷淡的眼光看她。杜鹃很快知道;她与这些东方面孔的人之间的距离,比法国人还要远上几十倍。

他们租住安德烈父母朋友的房子,靠近蒙巴那斯大道的一条小巷子里,前面坐落着有上百年历史的诺曼底式主屋,褐色的石头建筑,披着四十五度倾斜的灰色屋顶。后面是一幢独立的小屋,一房一厅,以前是给园丁住的。主人修葺粉刷一新,也很舒适。小屋坐落在院子深处,非常安静,走去MATRO车站也近,而MATRO的附近就有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食品市场。

虽然是小屋,但建筑风格也挺有品位,楼下一大统间,拱形长窗,栗木地板,深色基调使得房间稍显昏暗。但有个极大的石砌壁炉,入冬之后生起火来整个房间温暖如春。卧室在楼上,有着钟楼式的斜顶。厨房很小,水龙头是黄铜铸的。浴室里有具老式的腰子型浴缸,浴缸的珐琅质闪现出琥珀般的暗黄光泽,算是古董了。厨房里有扇边门,开出去是林木苍郁的后院,山毛榉菱形的叶子在柏树的浓荫中闪耀。沿着一条小径走到后院边缘,有一扇常年关闭的木门,打开这扇木门,就是安静的蒙巴纳斯墓园,占地广大,树荫深浓,时有野猫出没。

中国人是不太认同古典品味的,安德鲁知道杜鹃对这个居所有些失望。中国人喜欢住明亮宽敞的高层公寓,拥有宽大的厨房,最新式的盥洗设备。地段最好是坐落在热闹区域,下楼就可买东西,看电影,晚上肚子饿了还可以出来吃个宵夜。但是刚来乍到,杜鹃还是两眼一抹黑,辨不清东南西北,只得将就住下。

安德鲁说过法国也有中国食品,来了巴黎不久后,两人到十三区的中国城购物。在青田华侨开的杂货店里,店堂又小又暗,东西贵得要死。一小包机制切面要十个法郎,折算成人民币是二十块钱,杜鹃怎么也买不下手,安德鲁抢过来扔在购物篮里。这儿的鸡肉是冷冻的,无论怎么熬汤都不出鲜味,鱼是剖好的封在塑料盒里,吃起来像是煮过的木屑。有次杜鹃突然想吃小葱拌豆腐了,去十三区买来的豆腐,回家安德鲁一看,竟是超过日期半年之久,只能扔到垃圾桶里。这些杜鹃都忍了,她本来就是平民出身,在中国再苦的日子也过过。不过有件事杜鹃是非常在意的,这房子太靠近墓园。任凭安德鲁怎么跟她解释;这墓园里埋的都是死了二三百年的人,很多都是文化名人,巴黎人是把这儿当成一处文化遗迹来瞻仰的;你看那个环境,那些参天大树,那些精美的雕塑,那些鲜花草坪,以及络络不绝的游客,哪是墓园?说是公园还差不多。

她坚持;不管怎么说还是墓园,埋死人的地方。

安德鲁明白;文化差异是新婚夫妇一旦共同生活之后总要遇到的,由此产生小小龃龉,谁也说服不了谁。好在两人都知道要控制自己,不要破坏了新婚的气氛;杜鹃对自己说,暂且把此地当做暂且栖身之处,将来有了机会一定搬走。而安德鲁,经过了在北京那段过山车般的动荡日子之后,身心俱疲,只想安安静静地过一段日子,在壁炉的炉火旁读读书听听音乐,在路边咖啡馆里坐坐,看邻座女人用优雅的姿势抽烟。或在林荫道下散散步。或者空闲了,独自到墓园里走一趟,凝神静思,然后再跟那些安静长眠的历史人物说一声——Salut

如他所期望的,一切安宁。新婚的妻子正在适应巴黎生活,寄出去的求职信有回音了,有巴黎的社区学院,也有内地城市的正规大学。安德鲁举棋不定,他要再仔细想想,怎么才是对他最合适的。

杜鹃是在十二月初显示出怀孕的迹象,她一开始有反应,安德鲁就带她去医院做了检查,确定是怀孕一个多月了。安德鲁非常兴奋,说肯定是那天晚上激情的结晶。兴奋地打电话给所有的亲戚朋友,收到一片祝贺声。安德鲁要认真考虑工作的问题了,现在不是他和杜鹃两个人,一个新生儿将要加入他们这个家庭了。

 

整个冬季,安德鲁风尘仆仆地来往于各个城市之间,在各个大学和研究所应聘面谈。他基本上倾向去里昂的一所大学,既是百年名校,而且学校应许他合适的课程和待遇,另外提供教师宿舍。这解决了一个大问题,在开始新的工作和照顾怀孕的妻子之外,安德鲁可以预料到会有一个繁忙的春季,再东奔西忙地找住处是他最不想要的。

他人在外地,常常从旅馆里打电话给杜鹃。但好几次,电话总是忙音。他隔了一阵再打回去,还是占线。当他回到巴黎之后,检查了一下电话账单,奇高的通话费用使他皱起眉头。基本上都是国际电话,有打回北京去的,也有北京打过来,而这儿付费的。安德鲁能理解杜鹃只身在外,他又忙着旅行,杜鹃在寂寞之际,跟北京的亲戚朋友聊天也是情有可原的。但账单中有几个陌生的电话号码使他大惑不解,经查问电讯局,是缅甸的区号。他从没听说过杜鹃家跟缅甸有任何联系,而且,最近在旅途上正好读到一篇关于缅甸金三角贩毒的报导。安德鲁思索良久,决定要与杜鹃好好谈一谈。

杜鹃一点也没有显出怀孕女人的喜悦和安宁,反而显得迷茫与混乱。对于安德鲁的询问,她承认是打了很多电话回北京,而且她并不知道这儿付费的电话是双倍价钱。但她对缅甸来的电话语焉不详,一会说是打错了,一会又说是朋友的朋友。安德鲁虽然心中存了个疑团,但他不愿过多地逼迫杜鹃,他晓得这是一个对杜鹃说来非常敏感的时刻。

杜鹃到法国的第一个圣诞新年在雨雪交加中度过,圣诞节的张灯结彩并没有给她带来喜气,反而勾起了她浓重的乡愁。看她闷闷不乐的样子,安德鲁提议在新年请几个留学生朋友一块过来包饺子。就在众人聚在一起剁馅揉面之际,电话响了,安德鲁刚想去接,满手面粉的杜鹃已经抢先一步接了起来。通话很短,不超过半分钟。挂上电话杜鹃上楼去了,耽了很久,再出现在众人的面前时,好几位宾客都注意到她揉红了的眼睛。

 

安德鲁感到了惶惑与不安。他娶了一个美丽的中国妻子,回到了法国。一切安定了下来,工作也有着落了。妻子怀了孕,他的第一个孩子将在夏季出生,他私底下希望是个女孩,正如诗人所歌咏的——生如夏花。

可是他不安,比任何时候更甚。

他不安是因为一种不确定感,他不确定杜鹃的心理起伏缘由何在?是因为女人怀孕而引起的情绪波动,还是由于文化的差异而不习惯。结了婚,来到法国的杜鹃比在北京的杜鹃更使他捉摸不定。他不能不想到那晚杜鹃的彻夜不归,但不愿意深究下去,如果婚姻一开始就蒙上阴影,那往后的日子怎么过?他希望杜鹃也能明白这一点。

安德鲁跟杜鹃商量是留在巴黎呢还是去里昂?显然里昂的条件更好些。杜鹃表示她对巴黎不了解,对里昂更是半点印象也没有。你怎么可能向一个全然不了解情况的人讨主意呢?不过安德鲁一定要她说的话,她是倾向留在巴黎的。

安德鲁问:为什么?

杜鹃踌躇了一阵,说:不喜欢里昂这个名字。

安德鲁惊愕道:里昂,里昂,这个名字没问题啊,挺响亮的。

杜鹃说:这名字听起来像‘晾’,晾到一边去的晾。反正我不喜欢。

安德鲁撑了头,若有所思地看着杜鹃:我也有个想法——粮,粮食的粮,里昂显然提供比较好的饭碗。

杜鹃说:那你查查,有没有一个城市叫饺子的,我们搬到那儿去。

安德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结果是安德鲁接受了巴黎城市学院的聘书,留在巴黎有留在巴黎的好处,这是欧洲的文化中心,生活便利。杜鹃也熟悉了周围的环境,她可以自己去十三区买菜,到公园里散步。在星期日,安德鲁带了杜鹃去卢浮宫看世界上最有名的肖像蒙娜丽莎。排了半天的队,杜鹃在人山人海之间惊鸿一瞥,只看到一张巴掌大的脸,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出来后跟安德鲁说:这就是蒙娜丽莎?一直听美院的人说怎么怎么美,今天算是开了眼界。安德鲁说你不觉得她美吗?杜鹃没好气地说:不就黄脸婆一个吗,真没啥好看的。

安德鲁不由想道;一个坎,文化认知和审美的坎。这个坎并非巨大,但根深蒂固。而且确确实实地横在两人中间。安德鲁宽慰自己;生活总是这样的,一对夫妇,各自从宇宙中的一个角落走来,结合之后,是慰藉也是挑战。你得容纳和接受,假以时日,一切都会融合,尤其是有了孩子之后。安德鲁认为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应该更有包容心和同情心。

开了春,杜鹃有五个多月了,身子开始显得迟缓,但还是常常自己一个人出门。说医生鼓励她保持日常活动,这样对母婴都有好处。安德鲁对此是支持的,春天了,去户外呼吸新鲜空气。沐浴在阳光中,总比老关在屋子里跟北京打电话好多了。现在安德鲁接到电话账单,都不想看明细列表,直接开张支票付掉。

晚上,两人坐在起居室里。就算是春天的季节,巴黎有几个晚上还是春寒料峭。在这种日子里,安德鲁习惯把客厅的火炉生起来,并非仅仅为了取暖,而是一种情趣。木柴散发着淡淡的松脂味道,茶杯在壁炉架上,一本书搁在摇椅上,而杜鹃蜷坐在沙发上,手里缝着婴儿衣物。一扇窗开着,微风卷起薄纱窗帘。外面花园里的夜色深浓起来,活像一幅十八世纪荷兰画派的室内画。

安德鲁从火炉旁站起身来时,无意中一瞥,捕捉到杜鹃的眼神。是一股很难描述的眼神,其中含有审视、踌躇、隐忍,以及欲言不言的神情。安德鲁怔了一怔,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应对。最后他走过去,把双手放在妻子的肩上,问道:你还好吗?鹃。杜鹃微微地抖了一下,掩饰地笑道:真叫两面夹攻,一面是火炉,一面是寒气。巴黎这个天气可真够怪的。

在往后的日子里,安德鲁经常想起这句话。他一直没弄明白,杜鹃是随口无意说出,还是暗示些什么?他自己,其实是看到了些隐晦不安的因素,但不敢肯定,也不愿肯定。于是,一辆停泊在斜坡上的汽车,开始是不为人察觉地慢慢移动,突然就加速冲下斜坡。

 

夏季来临,这是巴黎最好的季节,人们准备去度假。巴黎人把度假当成一件大事来看待的,在动身之前常有各种告别派对。在温暖的夜晚,坐在街头的咖啡馆酒吧。把酒言欢,笑语喧哗。安德鲁坐在朋友们中间,面前放着一杯科涅克白兰地。他告诉自己;喝完这杯酒,就应该回家了。杜鹃一个人在家。虽说她从不反对他与朋友聚会,作为一个顾家男人,是应该早点回家陪伴怀孕的妻子。

但是他没能走掉,兴高采烈的朋友们又叫了两轮酒。

当他带点醉意地回家已经是十一点了,用鈅匙打开家门,整幢房子都熄了灯。他在盥洗室里把自己收拾干净,刷了两遍牙,然后登上楼梯进入卧室。窗帘打开着,床上被褥整齐。睡房内空无一人。安德鲁推开厕所的门,也是不见人影。他酒完全醒了,快速地楼上楼下巡视了一圈,房子不大,家具也只是必备的几件,是藏不住人的。安德鲁开始感到惊慌,但是他还未失措。他想了想,打开通往后院的侧门。

她也许失眠,也许想吸口新鲜空气,因此走去后院散步?但是杜鹃不喜欢毗邻着后院的墓地,连白天也不常去的,更遑论已近半夜的时分。安德鲁走到院子里,月亮挂在中天,山毛榉树丛泛着银灰色的光泽,四下寂静无声。一墙之隔的墓园里偶尔传来一声野猫的嗷叫,听起来特别诡异。

一向镇静的安德鲁背上冷汗渗出,好久回不过神来;这个时刻,杜鹃究竟会去哪里?他快步走回屋内。犹豫了一阵,拿起电话。

他一再跟接电话的警察强调杜鹃怀孕八个月了,随时可能有医疗方面的问题。但值班的警察并不很上心,只是要他留下联系方式,带天亮之后转给有关部门。

第二天接待安德鲁的是个上了年纪的警察,皱了眉头问安德鲁:你老婆是中国人?安德鲁点头称是。警察耸耸肩道:哇啦啦,你真敢跟中国人结婚?安德鲁惊愕道:为什么不敢?中国人也是人,跟我们是一样的人。而杜鹃,她确确实实是我的太太。警察摇头说:你个人的选择,我插不上嘴,但我看过好几对,没一对耽得长的。安德鲁生气了,语气很生硬的对警察说:我和我太太的事我们自己知道。现在请你履行你的职责,运用警方寻找我太太的下落。老警察打了个呵欠说:啊啊,Monsieur不要这么焦躁。巴黎有二百五十万人,一个女人失踪,就像一滴水掉进大海一样。没有十天半月想都别想。看到安德鲁失落的神情,老警察转过来安慰他道:如果人在巴黎,在法国,总会找得到。如果回了中国,我们将爱莫能助。

一句话点醒了安德鲁,仔细回想起来,杜鹃其实是在身心俱伤的情况下跟他结了婚,来到法国。很难说这桩婚姻是她真正认可的。如果杜鹃人在法国,心还留在中国。像一棵树木,从墙这边移到那边,虽然活着,但枝桠还是不由自主地伸过墙头。

回到家里,安德鲁翻出电话账单,按照上面的电话打过去。

接电话的是小燕,睡意朦胧地问:谁啊?半夜三更地。安德鲁劈头问道:我是安德鲁,杜鹃回来了吗?小燕说没有啊。她怎么啦?安德鲁很快地叙述了一下昨天发生的事情。小燕在那头静静地听着,末了说:您别担心,也许她出去散散心,过几天就会回来的。安德鲁挂了电话之后,越想越不对;小燕听到这个消息,没一点吃惊的表现。好像早就知道杜鹃会离家出走。安德鲁越发怀疑杜鹃是独自回中国去了。

一个礼拜之后,从警察局得不到任何确切的消息,安德鲁订了一张飞往北京的机票。

 

当他焦躁不安地站在机场检票处的队伍里之际,多佛的路透社报导,一艘疑似偷渡者租用的船只,在离英国海岸二十里之处翻覆,溺水者七十多人,大部分是来自东南亚的年轻男子。

安德鲁没有看到这条消息。在北京耽了两个礼拜而一无所获,无奈之下,他启程回巴黎。在差不多同时,在诺曼底滨海小旅舍的清洁女工,发现一个女住客在房内大出血昏倒。急诊室的医生发现病人已经怀有八个多月的身孕,情况非常不好。在尽力抢救之后,女子没挺过来,但医生们总算是保住了胎儿······

 

四个月之后,安德鲁在老警察的陪同下从巴黎驱车前往诺曼底,老警察一路上唠叨:我说过;人如果在法国,早晚能找到。安德鲁脸色铁青坐在副驾驶座上,嘴唇紧闭,一言不发。老警察侧头望了他一眼,叹了口气说:我当了一辈子的警察,还是搞不懂这些女人们,她们有时候会做出非常奇怪的事情。三十年来,我见过太多的怪事;有人把去世的丈夫遗体放在地下室的冰柜中十七年。还见过女人把流掉的胎儿泡在福尔马林里,放在床头柜里,整夜地和它说话。你太太这个案子也是令人非常不解,一个人跑到诺曼底去······话还没说完,安德鲁突然举起一只手要求停车,然后急急打开车门跑到路边,抑制不住地大口地呕吐。

余下的路途,两人一直都保持沉默,在当地的社会福利局门口停好车,望着安德鲁走上台阶的身影,老警察自言自语地咕哝一句什么,两根粗短指头在胸前划了个十字。

在查看了他的相关证件,签署了一叠相关文件之后,社会福利局的人把安德鲁带进一间育婴室,墨绿色的房间里有四张床,其中一张是个满头黑发的女婴,瞪了一双大大的眼睛,好奇地注视着他。

安德鲁蹲下来,专注而忧伤地看着小小的女婴。在那双迷一样的黑眼睛里,有一抹似曾相识的影子。

身边的福利局工作人员说:这是你女儿,我们叫她FLEURE.(夏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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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水沫 回复 悄悄话 好悲伤的故事,她还是放不下墰子。
wangchengbao 回复 悄悄话 真是不幸啊。从文学的角度这样的结局很好,从生活的角度希望这不是真人故事,杜二妮能平凡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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