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安德鲁的论文顺利地通过,开始做回国的准备了。最要紧的一件事,是和杜鹃去了民政局登记,登记处人员看她的异样眼神,使杜鹃无端地畏缩起来想逃出门去。而安德鲁坚定地搂着她肩膀,两眼直视工作人员,一字一句地说:我们要结婚了,请给我们开具证明。拿了结婚证书,走出民政局大门后,杜鹃终于松了一口长气,现在她是法国人的未婚妻了,新生活确确实实在眼前展开,而不再是一个梦想。
在整个炎热的夏季,除了陪安德鲁去杭州旅游了一次,杜鹃在美院辞了职,两人忙着准备签证、打包、订购机票。原定于九月廿日走的,但是小燕的婚事订在国庆节,说无论如何杜鹃姐你得参加,我家就你一个亲人了。杜鹃无奈之下答应了,改了机票在十月下旬,由北京飞香港,再转机去巴黎。
杜鹃在这段日子想了很多,就要离开北京了,却像做梦一样觉得恍然。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春天起风的日子,在海淀的大甸子放风筝。夏日和一群小伙伴在后海无人的水潭里游狗爬式,晒的乌黑溜秋。秋天是最漂亮的季节,香山一片红叶,她的记事本还夹了不少,脆脆的,一碰就粉碎,像她易碎的青春。冬天过春节时,屋子里烧得暖暖的,家人围在一起,在彼起此伏的鞭炮声中包饺子。这些回忆一幕幕地浮起,使她惆怅不已。想起她的两个前男友,到现在还是有淡淡的忧伤。爱恨情仇都在她的青春中刻下痕迹,难解难分。再过没多久,就要与这一切作别。
这是她的选择,无奈的选择。
安德鲁对她真的不错,首先是尊重,那是真正的男女平等。而中国男人总是有意无意地显示自己比女人高明,你脸盘子长得好看又咋啦,你大学毕业又咋啦?女人到头来还不是围着锅台孩子打转,而男人是一家之主,有翘了脚侃大山的权利。法国人尊重女人,是把女人看成智力同等,可以交谈商量与合作的对方。加上男人体力上的强健,照顾女人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这种谦和与温柔,几代相传而融在骨血之中,表现出来自自然然,使人觉得天生应该如此。安德鲁带杜鹃去参加朋友的聚会,出席法国使馆的国庆招待会,杜鹃处处感到一个女人所受到的尊重和呵护,法国大使亲吻她的手背,大使夫人揽着她的肩膀。没有一个人因为她结结巴巴的法语而表现出不耐烦,众人跟安德鲁一样,说法国是个很美丽的国家,你会喜欢上那里的。杜鹃哪见过这些达官贵人啊,脑袋晕乎乎地。可是她实在吃不惯招待会上的食品,用很精致的盘子送上来的小点心,看起来挺诱人食欲,可一口咬下去,哇!二妮差点吐出来。安德鲁说是他们法国最好的奶酪,二妮觉得怎么像馊掉的面疙瘩,黏黏酸酸的带一股说不出来的怪味。还有说是最昂贵的鱼子酱,吃起来一嘴的腥味。二妮宁愿吃碗炸酱面。安德鲁一再跟她保证,巴黎十三区那儿也有中国人的食品店,你想吃什么都能买到。
北京变得令人留恋,夏日的青砖胡同里的阴凉过道、早点摊子上喝豆汁的老头儿和孙女、从人家开着的窗户飘出来的京戏唱段、蝉声、西山东一处西一处挂在树梢上的灯笼柿子,都构成还没离开就积聚起来的乡愁。杜鹃尽量不去想这些,离开前有太多的事要做。安德鲁给了她一笔钱,让她去采购些今后用得上的东西。
一天从王府井出来,碰到个美院的女同事,两人闲聊起来,说起汪和平最近被人狠狠地揍了一顿,住了医院。同事知道汪和平和她之间的恩怨,兴致勃勃地说来给她听,也有帮她解气的意思:天报应,这家伙做人太过分,也是给他个教训。
其实杜鹃心中还残存着对前情郎的一丝留恋和袒护,听说汪和平被打,当即脸色变了:真的?打得很厉害?
同事说:说是断了两根肋骨,脑袋也打破了,缝了二十多针。
那也太狠了。怎么会的?
听说是在饭店里跟人吵架,被不认识的人打的。你不知道现在多乱,外地人都来北京了,一句话不对劲就操起家伙干仗。
杜鹃心里五味杂陈,跟同事匆匆作别,买东西没心思了。回家的路上,想着汪和平受了伤,浑身绑带地躺在医院床上,心里竟会丝丝地疼。嘴上骂自己贱,可又忐忑着要不要去探望,又怕汪和平凶她。刚走到胡同口上,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她,回头看去,是张叔。
张叔赶得气喘吁吁: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二妮啊,小燕让你晚上过去一趟。
杜鹃问道:张叔,有什么事吗?
张叔说:谁知道呢?也许是女人之间的悄悄话,没给我说。
今晚杜鹃跟安德鲁要去一个告别聚会,她为难地说:真不巧,今天有事,明天行不?
张叔搔了搔后脑勺:啊哟。这咋办呢?小燕吩咐我一定要把你给请到。
杜鹃没注意到张叔一丝闪烁的眼神。
要不,你晚些来也成。张叔又试探着。
法国人的聚会一般是八九点开始,吃完喝完差不多半夜了。这么晚过去人家都睡下了。显然不合适。
杜鹃说:这样吧,我早点过去,七点吧。完事就走,应该来得及。
张叔松了一口气:那成,你来家吃饭吧,没什么好的,但也是聚一聚,没多少机会啰。
杜鹃说:就别张罗了,我坐一会就走。
告别了张叔,杜鹃回到家,放下买来的物品,心里只是烦躁,烦什么也理不清。
安德鲁看着她:你要出门?
杜鹃说:到小燕那儿去一次,有点事。
我们马上要去聚会了。
我会赶回来。要不,你先去,事情完了我直接过去?
安德鲁有点不安地看着她:要不要我陪你去?
杜鹃拒绝:甭了,你在那我不安心。完事后我跳上公共汽车,也就是五六站路,一会就到。
安德鲁说:那好吧,别太晚。
杜鹃估计小燕手上不方便,墰子判刑后,家里一直没什么收入,墰子妈生病再用去不少,钱的方面一直闹饥荒。张叔又是个吃光用光的单身汉,没什么家底子。现在要办婚事,再简单从事,总得添置些必须用品。因此她揣了两千块钱,也算是结婚礼金。在公共汽车上她捂紧了口袋,现在的北京外地来人多了,扒手也多了不少,她可不想破财。
到了胭脂胡同,张叔早在门前等着。让进了房,张叔说:啊哟,小燕人呢?刚才还在的,你坐,我去找找。说着不见了人影。坐在铺了新被褥的床上,杜鹃不由得纳闷;巴巴地要我过来,说好七点钟的,人怎么又不在。于是掏出两千块钱搁在桌上,准备坐一下就走。
轻轻的,有脚步声近了,杜鹃心中一惊,站起身来,还没容她多想,门被推开,一个黑影闪了进来,锁了门之后转过身来。
杜鹃觉得自己要昏过去了,腿软得站不住。站在面前向她微笑的,不是墰子,又是谁?但又不全是她记忆中的那个墰子,这个人黝黑,极度地消瘦,而且显得苍老。只有从眼神,和嘴角那抹轻笑,确证了这人就是当年的墰子,她少女时期的初恋,把她送上天堂又推下地狱的那个人。
两人面对面站着,嘴唇抖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下眼朝着对方死命地瞅。最后杜鹃站不住了,腿一软跌坐在床上,生怕自己喊出声来,只得两手捂紧了脸,簌簌发抖。
一只手轻柔地抚摸着她的脸庞,熟悉而遥远。
门外有邻居拾掇晚饭的声响动静,杜鹃不敢放声嚎啕,只是埋了头无声地凄泣,脸上全被眼泪打湿了,一块手绢伸到她面前。杜鹃接过,胡乱擦了一把脸,坐直身子,哑声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墰子欲言又止,最后蹦出四个字:逃回来的。
你不要命了?
墰子轻声说:我在那儿——跟死了也差不多。
墰子说小燕一直跟他有信件来往,张叔断断续续也有。北京的大小事,他大概都知道些。母亲死的那时候,他就动脑筋越狱。看得太紧,没成功。
墰子蹲在杜鹃的面前,双臂抱膝,仰了头跟她轻声说话:是的,你如果在那个地块儿呆过,就晓得活着和死了没啥两样。那个苦啊!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活着,是受不完的罪,死了,倒清净了。很多牢友吃不了那种苦,自己解决了。我刚进去的那一年,几次想过自杀。又想想老娘和小燕,还有你,结果还是下不了手。
要死,也要见你们一面再死。否则,死了也不安心的。
我妈走的那时,我惊觉到,时不待人。就是回来了,如果人见不到,有什么意思呢!当小燕写信告诉我你要走了,要出国了。我就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要在你走前见上一面。
你不要再问如何越狱那桩事了,万一有事,对你不好。说真的,我也记不清一个个关头怎么被我混过去的。只记得一路上东躲西藏,爬山涉水,睡露天,扒闷罐子车,翻找饭店的泔水桶充饥,也偷过,抢过。那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现在在我面前,跟你说话,一伸手可以碰到你。就是死了,我也值了。
杜鹃的心一点点融化了,还是那个拗性子,当年的情景浮了起来,墰子为了她,天上的星星都可以摘下来。
她突然想起什么,浑身一抖:你回来多久了?
一个多礼拜。
那个事是不是你干的?
什么事?
姓汪的。
墰子的眼睛黯了一下,脸上的线条变硬了:那小子,便宜他了。
你干嘛呀!
墰子很认真地抬头说:我进去了,也不指望你守一辈子,那不现实。但男的要对你好,我也不会吃醋。像他那样欺负你,糟蹋你,没落个终身残废真是便宜他了。
杜鹃心中五味杂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听说那老外对你不错。
杜鹃点头。
墰子勾了头,半晌说了句:也好。
看着墰子那失落的身影,杜鹃心莫名地疼了起来,伸手去拉他:老蹲着干嘛,怪累的,坐这儿吧。
墰子不动:没事,在里面蹲惯了。
杜鹃去拉他,墰子的手掌骨节突出,粗粝得如砂皮,全是老茧。
刚挨着床沿,墰子一把抱住了杜鹃:鹃呀。想死你了。
杜鹃挣扎:别,别,好好地坐着说话。
鹃,我也想好好地坐着跟你拉拉家常,但我没时间了。警察随时可以把我抓回去。一旦落到他们手上,脚镣重铐地送回青海去,再也别想出头了。所以跟你在一起的时间,我得当成一辈子来过。一秒钟就是一年,一分钟就是一辈子。
墰子的眼神如火。杜鹃侧身对着他,还是感到一阵强烈的烧灼感,烫得吓人。这把火越烧越炽烈,烧去了分离五年的陌生感,青春年少,她依然骑在墰子的摩托车后座,穿街过巷,长发飞扬。烧去了现实世界,弹指一瞬间,美院、法国、汪和平、安德鲁都如轻烟飘散。这把火烧得她不能自已,浑身血液沸腾,和搂住她的男人一起颤抖着,呻吟着,倒在床上翻滚着。
一只手在解杜鹃的衣服扣子,她抬起手想阻挡,但浑身上下没一丝力气。干嘛呢?她想要阻挡什么呢?这个世界真幻难分,时空颠倒。谁能辩出以前的真和现在的幻?哪个先哪个后? 发生过的和将要发生的,以及发生了之后的纠缠,谁又能理得清?就是千辛万苦理清了,又如何?
黑暗的世界无尽头,而我们每一秒钟都在死去。
他们赤裸着身子,咬着牙,疯狂而又悄无声息地交媾。一墙之隔,北京的市民们繁忙的一天正接近尾声,洗碗盏的叮当声,一盆污水泼在天井的空地上,过道上谁不慎碰倒了一辆自行车,哗啦啦地一片。骂声、风声、脚步声、关门落闩声、一只猫在屋顶上嘶叫。巷子里联防队的老伯破锣嗓子徒地一声吆喝;小心火烛啊。
而在熄了灯的房内,在小燕的新婚床上,情欲大火熊熊地燃烧着,因为绝望,而更为猛烈。赤裸的墰子精瘦,肋骨凸起,闭着眼睛只管上下耸动着,他深知不会再有明天,不会再有一次和心爱女人做爱的机会。所有的生命汁液都要在此时此刻挥发出去,像交配完就要力竭身亡的雄螳螂一样。杜鹃在他身下,全身瘫软,身子不是自己的,头脑也不是自己的了。自己是谁,身在何处,那个不停不歇地在她身上运动的男人是谁?都不重要。她在黑暗中飘荡,像流星划过夜空,被撞击,被震荡,被反弹,被穿越。时间消逝了,一瞬就是无限,而无限也显得那么虚空,需要不断的重复来填满。
一切事情的极致是死亡,或者说;极致是和死亡同质的现象。流星飞越天穹,燃尽所有的光和力,落入沉寂,落入无明。
大开大阖,杜鹃在筋疲力尽之后,沉入极深的睡眠之中,睡眠如死亡,如万仭碧涛的海底,无波无梦无色无光无生无死。
在一切意识之上,在庞大斑驳的北京起伏的城廓之上,在时空交叉的十字点上,在骚动和虚无之上,一钩清冷之月,时隐时现地眏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