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胜利之后的好日子并未到来,相反,形势好像越来越不乐观,先不说在东北,华北,战场上国军失利的消息一再传来,上海人总抱着幻觉;反正打仗离这儿还远,天塌下来有高个子在顶着,在战火烧到家门口之前总会有人出来收拾烂摊子的。如果报纸上登的都是些坏消息,那么报纸不看也罢,注意力放在市面上啥物事紧俏,今晚餐桌上吃啥小菜上面。但做鸵鸟终归做不长,战争哪能不影响普通老百姓的生活?眼见大批军队过境,眼见了难民来了,眼见物价上涨了,眼见钞票不值钞票了,心里不由得恐慌起来;日脚一天天要过的,昨天一张钞票用出去还可以买回来一袋米,两条带鱼,一把青菜。今天出门去只能买回来半袋米,一条带鱼尾巴,半把青菜了。这个样子下去怎么办?你别说,人贵为万灵之首,但在危机来到时,所应对的办法和老鼠打洞屯粮没什么两样,大家蜂拥上街,看到家里可用的或者是也许用得着的东西就买,今天不买明天更贵,或许干脆买不到了。一时之间,上海主要民生用品价格飞涨,米店门口一天二十四小时排长队,煤,布料,鞋袜,肥皂手纸,一上柜台就被抢光。所以雪上加霜的是,中央财政部拣了这个时刻进行货币改革,颁布‘财政经济紧急处分令’。所有旧货币回笼,发行新的货币金圆券,说是一圆金圆券合旧法币三百万,一美金可兑换四圆金圆券。这个兑换率设得离谱,金圆券作为一个不稳定的新发行货币远远没到那个购买力,灵醒的人一开始就大量兑换美金,黄金,和银元。政府发觉不对之后,又下了一道行政命令;所有的私人不得私藏黄金白银,必须到银行里兑换金圆券。环顾当今世界,还没有一个政府强迫收缴人民手中的黄金白银,连希特勒也只对犹太人动手,大部分德国老百姓则安然无恙,一下子人心惶惶,市场更加不稳。这只经济骆驼已经步履维艰了,再来这道要命的命令,真的是压断背脊的最后一根稻草。所以有人说,政府是笨蛋集中之地,看来这话没错。就算是有识之士,一到了那个环境里,不由得也是智商剧急下降,发布的命令都是顾头不顾尾,挖肉补疮,杀鸡取蛋的昏招,你还不能说他,一说就给你扣顶‘反政府’的大帽子,拘禁关押审讯坐牢判刑。弄得大家钳口不言,由他胡作非为,非得把好好的一个国家糟蹋完才过瘾。
老子在几千年前就讲过;治大国如烹小鲜。最能引起一个国家动乱的就是民生。一条鱼好好地在锅里煎,你手痒去翻,三次翻过那条鱼就稀烂了,再也收拾不起来了。
本来金圆券一上市就不被人看好,拿在手里像烫手似的,人人只想早点花出去,由于政府那个强制兑换令,币值一日三变,结果引起更大的一轮抢购潮,市面上连火柴都脱销。从民生用品一直到大宗货物——香烟,纸张,橡胶,棉花,棉纱,五金,都有人囤积,以免手里的钞票贬值。在很短的时间里,物价涨了几百倍,弄到后来出门买菜钞票都要用麻袋装了,如此新政,怎不叫民众怨声载道。
于是产生了连锁反应,手上有货物的,眼看收回来的钱买不到同等数量的货,就压住货物不肯放手。市场上到处都是手拿金圆券想买货的人,但放出来的货很少,一到市上就被抢光,恶性循环,周而复始。
经济问题最容易引起政权的动荡,这点最高执政还是懂的。但是苦于没有化解之道,钱呢是绝对拿不出来的,唯一能做的就是杀几只鸡给猴子看。
谁将是这个倒霉鬼?
想不到这个吃苦头的家伙竟然是堂堂财政部王部长,币制改革由他而议起,由于实在太离谱,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上头顺带也拿他作了祭旗的那只公鸡。缘起在宣布发行金圆券的前一天,他手下有个姓陶的秘书,在股票市场里抛出三千万股棉纱股票,获利甚巨。大喜之下七情上面,被人看不过去告发,捉去官里。审讯下来是得到了内部消息,先行投机牟利。这一下可把他顶头上司王部长也牵连进去,被弹勀追究,最后辞官了事。
事情到这儿还没完,风雨满楼,摧城欲坠。都说当今剑指人间,杀戒才开。
以先生的老狐狸眼光,知道这次政府情急,要来狠的,在这种时候绝对不能去拔虎须的,关照身边人和子女,要秉公守法,千万不要惹事。为绝家人侥幸之心,他特地加重语气说你们如在这个关头闯了祸,可别指望我来管你们的事。
他不知道就算步步小心,但已经在劫难逃。
话说最高执政鉴于上海是中国的财经中心,水深滩险,牵一发而动全身,特意派他刚才苏联留学回来的儿子来此坐镇,此公子年轻气盛,满脑子公平正义。执法甚严,虽然头衔只是上海经济管制督导员,但由于他的太子身份,总揽上海军政司法大权,一上来就三板斧;提出‘只打老虎,不拍苍蝇’的口号,建立‘戡乱建国大队’,及‘青年服务大队’,鼓动热血青年上街,查处那些不法商家,颇有几分后来文革的味道。其二宣布限定物价,所有物价不得超过民国三十七年八月份之界限,不得囤积货物。同时设立举报制度,鼓励举报囤积居奇者,奖励可达被举报的货物总数的三分之一。其三他每周拣个日子开门办公,接待那些底层市民,并听取检举。那段时间在上海街头,常看到警察伴同青年服务大队队员风风火火地突检仓库,码头,栈房,工厂,查处囤积居奇的不法之徒,一旦查实之后,商店关门,货物充公,人被捉去吃官司,前前后后抓了六十四个人,都是上海有头面的人物。一旦被抓,这吃官司可不是坐几天班房的小意思,有几个执法犯法,数目巨大的,草草审讯之后就被拖到龙华枪毙掉了。一时之间上海人心惶惶,没有钱的日子不好过,兜里有几个钱的日子也不好过,政府朝令夕改,打明着就是盯牢了你口袋里的几张钞票,不知明日又有什么戏法变出来了。
初期打老虎的成果辉煌,仅上海一地,收缴了一百多万两黄金,近四千万美钞,一千多万港币,上百万的银圆,有的沪上巨富一下子拿出八百多根大金条。胆小的市民把家藏的黄金首饰交出去,换来三钱不值二钱的金圆券,本来日子还过得过去的人家从此家道中落,工薪阶层没得到任何好处,只有更受物价飞涨之苦,渐渐沦为赤贫。就连上海市长这些高层也认为事情做过头了,不禁大摇其头,哪有一个现代国家这样对付老百姓的?不管怎样,这个国家还扛着一块‘民主国家’的牌子。鉴于高压政策,民众敢怒不敢言,但这股怨气不易消去,也间接促成日后人心崩毁,一溃不可收拾的局面。
其实除了几个真正的大奸商之外,大部分囤积居奇者只是普通的生意人,既然钞票一日贬值一日,他们手上的流动资金总要找个避风港,没人愿意眼巴巴地看着手中的钱财化水流走的。上海开埠以来一直以商业立城,上海人天生精于计算,不愿意让手里的钱闲着,就是夹杂着贪欲,投机,也是普遍人性的贪婪本源。自古到今,凡是和人性本源宣战的,没一个人可以宣称战胜了人性本源,人性最多是被暂时压制下去,一有松动,马上就如离离原上草,蓬勃生长,甚至变本加厉。公子年轻当然看不透这点,到目前为止,他手上的胡萝卜加大棒用得顺手,有什么理由怀疑不能廓清上海的乌烟瘴气,建设一个新抶序呢?
有人举报沪上闻人的大公子在‘财政经济紧急处分令’颁布的前一天,也抛空八千股棉纱股票,是否也有泄露机密从中取利的嫌疑?一经察讯,确有其事,而且当事人已经滑脚,离开上海避风头去了。督导员本是热血青年,一身正气,妒恶如仇,平时最看不惯那些黑社会白相人,一个个相貌猥琐,言语粗鄙,平日只会欺压良善,鱼肉百姓,根本是社会的毒瘤,要连根铲除才好。虽说老头子跟先生有那么些扯不清的关系,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既然你犯在我手上,老头子的面子也顾不得了,否则怎么叫‘只打老虎,不拍苍蝇’呢?网开一面何以服人?一道命令先把当事人开的股票公司封了,再把和他合伙的兄弟抓起来, 然后发出通缉令,缉拿沪上闻人的儿子归案。
这下沪上震动,连天字第一号白相人的儿子都敢抓,看来政府是动真格的了。大家都等着看先生如何应对,虽然先生口口声声说拥护政府,也表示要遵守法令,现在儿子犯了事,他是否还沉得住气?
先生在人前表示:“他是他,我是我。我的儿子犯了事,如果查明有罪,也是他自己领受。我有八个儿子,也不少他一个。”
台面上话说得漂亮,但儿子终归是自己身上的肉,不可能像嘴上讲的那么轻松。如果督导员秉公执法,先生大概也只好‘言话一句’了,眼睁睁地看着儿子被判刑,严重点说不定丢掉性命。问题是上海有的是真正的大老虎,到现在还没被触及,这叫先生怎么按捺得下这口气?你无情也别怪我无义,大家一起拆牛棚好了。
中国是个当官发财的社会,既然当了官,不发财似乎不可能。当然,当官的还是要顾及面子,在大众面前做出清廉的表率,但他们的子女,亲属,心腹,裙带,却是倚靠了他们的权势,大捞特捞,正规的生意敢做,杀头的生意也敢做,正由于在权力的荫庇之下,有恃无恐。放眼望去,当时的中国,财势最为雄厚的当数四大家族,无不占有政经要职,他们的亲属,个个腰缠万贯,锦衣玉食,飞扬跋扈。其中最为猖獗的是K家子弟,仗了其父和最高执政是连襟,官至行政院长,二子二女都沪上出名的浪荡公子野蛮小姐,常有花边新闻传出来;据说K家大小姐驾车路上被交警拦下来,二话不说拔枪就射。堂堂民国,当朝者子弟竟比西门庆还跋扈,也种下日后变天的潜因。K家大公子,开了家商号名曰‘扬子建业公司’,是上海最大的外汇交易公司,钞票赚得翻倒。自从‘财政经济紧急处分令’颁布之后,外汇生意淡下来。扬子公司开始囤积物资,在徐汇,闸北,江湾一带租有大批栈房,囤积工业原料,配件到纺织品,数目之大,上海无出其右。虽然市面上风声鹤唳,但K家大公子笃定泰山,主事的督导员是自己嫡亲表兄弟,怎么可能打老虎打到他头上来呢?
先生是什么人?船员,码头工,搬运工,仓储工有多少人是青帮子弟,这种事情怎么可能瞒过他眼睛?早有人巨细无遗地记下何时货物转手,进仓,如何规避检查,一一记下,呈送先生过目。心中有了底,只找机会抖了开来,看你督导员怎么应对。
督导员对此全然没警惕,在他看来,前一段的经济整治大有斩获,不但收缴上来大量国家急需的金银外汇,市面也稳定多了,至少这些不法商人不敢再违法乱纪,哄抬物价,囤积居奇了。不过他对这些唯利是图的家伙很清楚,一旦风头过去,他们还会冒出来,照样欺压民众,大肆盘剥,扰乱经济。很有必要再对他们进行敲打,以求全竞。为此下令在浦东召开全市工商人士大会。
督导员发觉这次与会人士比往常多,下面黑压压地坐满了,连平日称病不出的先生也出席,坐在第一排。想必是前期整治工作效果显著,这批人终于领教了国家政权的威力,乖了不少。看来人真是蜡烛,不点不亮。这次大会要加紧敲打,这些蛀虫们应该还有油水可以挤出来的。
于是,看看人已到齐,上台发表了一篇声色俱厉的演讲:
“前一阵子,上海产生了一个重大的变化,什么变化呢?就是市场稳定了,物价被限制在一个合理的价位上了,老百姓不再担惊受怕了,那种拿了钞票买不到东西的日子不再回来了。这个变化是深得人心的,这个变化是由于政府秉公执法,采取特殊手段的结果。对普罗大众是好事,但是对那些米蛀虫,布蛀虫,油蛀虫们来说是痛苦的,为什么?因为他们吞下去的民脂民膏被迫吐出来了,还给创造这些财富的普罗大众了。”
台下起了一阵嗡动,这些都是在工商界有头有脸的人物,还没谁当了面称他们为‘蛀虫’的。当时政府要筹款,要捐献,横一个国家栋梁,竖一个社会善士。何曾几时,转脸就是成了‘蛀虫’?不由得叫人心冷。
督导员提高了声音:“事到如今,虽然政府一再谆谆诱导,苦口婆心,还是有一批唯利是图,不明大义的人,继续投机倒把,操纵物价,囤积居奇,扰乱市场,以侥幸之心来测政府的容忍之腹。我再次劝这些人早些断了非分之想,否则,在龙华刑场被正法的罪徒就是前车之鉴。我给你们一个三天的期限,过了这三天,若有隐瞒不报,一经查实,所有物品充公,还要法办,法律是不认董事长总经理的,王子庶民一视同仁,我想诸位是应该明白这点的。”
台下鸦雀无声。
督导员瞥了一眼台下,看到坐在第一排的先生眼睛半阖,板了一张扑克脸,心中的火就冒上来了;你儿子犯了法,还没算你的账。原想要你自己知趣,向政府靠拢,立功赎罪。没想到你顽固不化,一脸的死鱼头的样子摆给谁看?你以为你是黑帮大佬就没人敢拔你的毛?我今天倒偏要煞煞你的风头。
于是点名道姓地:“某某某,你身兼沪上多个行业协会会长,你自己也经营多种生意,当知道政府的用心良苦,理应配合政府,作出表率。但据我所知;你周近有人依仗权势,继续阳奉阴违,耍弄花招,违抗政府的财政经济紧急处分令。我觉得你应该在此表明心迹,以示大众。”
这话不可谓讲得不重,先生自从发迹以来,没人敢于在他面前讲如此重话,更何况在大庭广众之下,直有如一个被教师训斥的调皮孩童。
先生来时还想采取迂回战术,大家点到为止,不把话讲透,不撕破面子。那料督导员一番声色俱厉的训话,不但说他家人,还暗指他也有违法之事。这可把他几十年来苦心经营的面子里子一把撸了个干净。就算先生修养好到家,面对这般侮辱,也要豁出来见个高低了。
只见他慢悠悠地抬起眼皮,温吞水般地开口道:“督导员的讲话,我举双手拥护。在座的诸位都知道;我儿子自从成人之后就自立门户,他那个交易所是朝东或朝南我都不知道,连门槛都未踏进去过。如果我儿子犯了法,自有法院定他罪,该怎么处罚就怎么处罚。除了我要自负管教无方的责任之外,全是他咎由自取。话说回来,既然督导员几次三番地提到‘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想督导员是认真的,也是‘一言出口,驷马难追’的。刚才督导员也提到要大家检举不法商人,据我所知;上海最大的囤积居奇的商号是扬子公司,可以说无出其右。督导员如果不相信,马上可以派人去查一查。”
这简直是一闷棍,督导员全然不备,被这一记突然袭击打得脑筋转不过弯来。过了一会才说:“我会去查的。但是查而不实是要反坐的。”
先生哪吃他这套,站起身来,袖子一甩,指了与会的众商家:“好,在座的都是证人,我们现在立马去查,查不出我该当何罪就当何罪,杀头枪毙绝没一句怨言。如果查出的话,我想政府也应该秉公处理,督导员言之凿凿说过的;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底下众商家早被‘财政经济紧急处分令’勒得喘不过气来,只是没人带头,不敢抗拒。现在看到先生带头发难,正好可出他妈的一口鸟气,遂大声鼓噪;“现在就去查。”“我们都是证人。”“我们愿意签署连坐。”“只求公平。”也有人大声怪叫:“他敢吗?扬子公司是娘舅屋里啊。”还有人逼宫:“要查马上去查,汽车就停在外面。不要做什么手脚。”
形势完全逆转,本来掌控中的局面一下子颠倒过来。不去吧,难以服众。去吧,真查出什么自己面子过不去。K家大公子,他是从小就认识的,知道这家伙胆大包天,什么乱子都敢闯,什么钱都敢赚,什么人都敢顶。看那个流氓头子胸有成竹的样子,扬子公司大概是有小辫子抓在人家手里的。
下面还在起哄;“原来处分令只是处分别人的。”“妈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七嘴八舌不由撩得督导员心头火起;他身为钦差大臣,从来都是他说人,别人不敢说他的,今天一个不小心,落入陷阱,被这帮乌龟王八蛋逼到角落里······他抬起头,正好跟先生目光相遇,在那双死鱼眼里,他读出了流氓的老谋深算,以及奉陪到底的无赖相。心里不禁一凛,不去是说不出口的,明朝报纸上肯定描绘得天花乱坠,以前的努力毁于一旦。去的话也许可以碰碰运气,那个混世魔王不在,门打不开。我堂堂督导员就不相信今天真要阴沟里翻船了!
当下七八十个人分乘私家轿车,从浦东赶到徐汇,直扑扬子公司最大的栈房。早有人通知了新闻记者,等车队到达扬子公司的栈房门前,早有十来个记者拿了照相机和镁光灯等候。当然栈房大门紧闭,K公子不见影踪,督导员心里放下一块石头。哪料到扬子公司的账房先生看见先生,叫声师父你来了。马上拿出鈅匙把仓库门打开。塞得满满当当的栈房货物就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计有煤油,木材,轮胎,棉纱,布匹,毛料,食糖,食油,橡胶,药品,在库房深处,停了六辆崭新的进口雪佛兰汽车,连金属件上保护的油纸都未除去。众人大哗;够开一家百货公司了。这不是囤积居奇什么叫囤积居奇?在七嘴八舌的喧闹中,督导员脸色铁青,他这个表兄弟真敢顶风作案,那你无义,也怪不得我无情,否则真的下不了台了,遂大声命令:“货物全部封存,人去上海警备司令部报到。”
先生好久没这么大的动作了,在他的示意之下,青帮的关系网全部动用起来,不但扬子公司的职工向外界报料,公司是如何通过官方榘道,直接避过海关从国外进口。新闻界也动员起来,针对扬子公司的案件大肆抨击,沪上的报纸众口一词,指责当局处理不公。
报纸上新闻嘲讽道;‘清算豪门——然后下一步?’文章说:豪门囤积居奇的待遇是货物封存,人也只是去警备司令部‘报到’一下。换做别的商家囤积就被当场充公了,人也被抓到牢里去。看来还是有区别!我们还记得督导员口口声声说的;只打老虎,不拍苍蝇。看来老虎还是比苍蝇威猛得多,庞然大物,抓来也没地方关。我们老百姓还是太天真了一点,人说什么就相信什么。
还有的报纸说;政府的诚信维系于扬子公司一案,如果信誓旦旦地整治经济,重振民生,那么下重药是应该的,问题在于政府必须一视同仁,正如高层多次表示: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扬子公司的案子拖延至今,仍没一个公正的结果,不由使拥护政府的民众心里由惊愕到疑惑,由疑惑到失望,由失望到心冷······
民众应该相信谁?胜利之后,民众对政府的治国策略无不抱有莫大的希望,上海前一阵子进行经济整治,民众也拿出了他们毕生的金银储蓄兑换金圆券,支持政府。可是市面越来越不好,民众也寄希望于‘财政经济紧急处分令’,打击不法商家,可是民众又看到有后台的商家在高层庇护之下依然故我,不动分毫汗毛。民众的信心大为动摇,众所周知,政府权威维系民心,如今悬于一线······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现在终于有了现代版的阐述······
面对办公案上全是负面评论的报纸堆,督导员一度下了决心,把他的表兄弟真的抓起来,上演一剧‘大义灭亲’的戏码,以维持前段日子打老虎取得的成绩。逮捕令都签署好了,搁在案头的公文篮里。几次要叫传令兵送去‘戡乱建国大队’,又几次踌躇;他知道这轻飘飘的两张纸一旦送出去,一场政治地震就可能来临。目前北面战场的形势不妙,在大选之前,政府内部分裂成不同的阵线,老头子的绝对权威已不如以前那么若金汤固,施政时常觉力不从心。他急需取得以K家为首的江浙集团的支持,如果他姨夫由于儿子下狱而心生嫌隙的话,整个国家的政治版图可能改变,这会是不可想象的灾难。因此他犹豫再三,还是下不了决心。
孰重孰轻?一杆天平在他心中上下摇摆,原来自己对自己说明天一定做出决定,到了第二天又对自己说小不忍则乱大谋,还是从长计议。这一从长计议就耽搁了两天。届时还是下不了决心,正皱紧了眉头在办公室来回踱步,只见副官送进一份印刷精美的请柬,拆开看后,不由得脸色大变。
看来这只是一份中秋节邀约家人相聚的请柬,人情之温馨,情意之真切,只是落款使人不得不感到心惊——当今第一夫人亲手写就。对于这位如日中天的第一夫人,督导员知道她在老头子心中的分量;从抗战以往,美国人是政府所倚靠最坚定,也是最强有力的盟友,而中美盟友之间的维系差不多由这位第一夫人一肩承担,且不说当年她在美国国会发表令人声泪俱下的演说,她在波兹旦会议上所起的作用。也不说她与驻华特使赫立德,马歇尔将军深厚的个人友谊。就在今日,她在来访的美国总统特使的接待工作上,老头子一刻也少不了她,她的意见对老头子说来有不可估量的影响。但她同时是个女人,在某种时刻不可避免地受到感情的左右,她自己没有子女,因此对K家的甥儿甥女视为己出。很明显地,K公子去搬了救兵,神不知鬼不觉地已经兵临城下,这哪是一份请柬?根本就是一份挑战书。
督导员沉思良久,心反倒静了下来,也好,既然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大家就当面说个清楚。整肃经济是关系到党国存亡的大事,最高执政跟敌手共产党,盟友美国人下的一盘大棋,只许成不许败。你K公子明知故违,顶风作案,作为负责者,我不能徇私枉情,这点说到老头子面前去也站得住脚。你第一夫人口口声声‘我的祖国,我的民众’,现在黑白分明地摆在你面前,总不见得为了庇护你的外甥,而置大局而不顾吧。
想清了,气也沉下来了。到了中秋那天,吩咐备车,命令司机直奔永嘉路389号的K宅,去赴第一夫人的鸿门宴。
汽车停下,早有身穿制服的管家奔过来打开车门,把督导员让进大门,迎面客厅里衣香鬓影,督导员的几个表弟表妹都在,迎上来招呼,一口一个‘表哥’万分亲热。案头上水晶花瓶里插了大丛的桂花,腻香袭人。各种时令鲜果,大如碗盅的北京火柿,金黄灿烂的花旗蜜桔,深红如黛的华盛顿苹果,堆放在银质果盘里,一副喜庆的佳节气氛。
从客厅隔壁的厨房里,转出了身穿围裙的第一夫人,托了一盘刚烤制好的意大利蛋糕,招呼众人:“来尝尝我的手艺,几十年前在威士敏学院读书时,每个周末都要烤蛋糕。有时还要出去义卖。好久没做,不知滋味如何?”
大家蜂拥而上,品尝第一夫人亲手烘制的蛋糕。只有督导员,立在人群之外,回味着第一夫人的那句话‘不知滋味如何?’是的,从威士敏女子学院的留学生,到当今权倾一时的第一夫人,其中的滋味又如何呢?还未等他回过神来,第一夫人已经来到身边,亲亲热热地招呼道:“大弟,你来了。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一边挽了他的手,把他带到楼上的小客厅里。
门一开,一股浓烈的雪茄烟味道扑鼻而来,督导员生平不嗜烟酒,特别对雪茄烟味敏感,所以走进房间就忍不住鼻孔发痒,以致第一夫人怎么说圆场话都没注意。直到在沙发上坐下,还是‘啊啾’一声,一个大喷涕打了出来。旁边的第一夫人马上善体人意地递上纸巾,并斥责K公子:“叫你少抽点烟,别人难受,对你自己身体也不好。”一面按铃叫佣人送茶进来。
K公子并不买他姨妈的面子,又喷出一口浓烟,道:“我心情不好,烟就自然抽得多了。总不见得活活憋死。”
姨妈嗔道:“大节日里,什么死呀活的。你有气,好好地说出来,你们是表兄弟,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话讲出来,都可以商量的嘛。”
督导员不做声,冷眼看他们姨甥俩如何唱双簧。
K公子满腹牢骚:“一家人?一家人会这么不给面子?招呼也不打一个上来就封门,姨妈你还要我谢谢他一家门了吧。”
姨妈脸一沉:“你说什么?一家门是否把你姨夫,把我都包括进去了?”
K公子才发觉说漏了嘴,也不道歉,气呼呼地一转脸,继续喷云吐雾。
督导员肚里的火直窜,想忍,但没忍住:“K家阿弟,不是我说你,你也太过分了。明知全市清查囤积居奇,不但不合作,反而闷声大发财。那么,你找个可靠些的人,门户守紧些,也不至于出这么大的纰漏。事到如今,你也怪不得别人,要怪全怪你自己大少爷的作派······”
K公子脸色不好,青一阵,白一阵,眼看少爷平脾气要发作了。
第一夫人在旁道:“大少爷, 你是要接受教训了。你大哥有他的难处,你要配合。”
“你要我怎么配合?”
“服从处理,不再犯法。”
K公子 眼睛斜瞟过来:“老阿哥,我倒想晓得,你会怎么处理我?”
督导员想了一想,决定拣轻的说,先安抚好这刺头,过了这一关再说,于是斟字斟句道:“徐汇的货色肯定要充公,不然不能服众。你也要上法庭,不过······”
话还未落音,K公子就跳了起来:“没门,我一不偷二不抢,做点小生意还要被充公。我的货物,愿卖愿存守是我自己的事,你翻翻中华民国法典,我犯了哪一条法律了?”
督导员义正词严:“现在是执行‘财政经济紧急处分令’的特殊时期。”
K公子脸上现出一丝嘲笑:“你别跟我来这套,什么‘财政经济紧急处分令’,完全就是强征罢了,以填补前方那个无底洞。”
督导员的火被他撩了起来,大声道:“K某某,这是国策。你放尊重些。”
第一夫人一直不做声,直到此时站出来:“你们两个都冷静些,弟弟妹妹都在楼下,听见了像什么样子?”
K公子冷笑道:“小姨妈,你过虑了,让弟妹们做个准备也好。阿哥要把我捉去官里,到时候公差上门,手铐脚链地绑出门去,还不是更丢人!”
第一夫人急道:“不会的,你别自己吓自己。你表哥说说而已。”
督导员插言:“谁说我说说而已,如果阿K不配合,他这场官司吃定了。”
说罢转身出门。K公子虽然害怕,但嘴巴还硬:“吃官司就吃官司,到了庭上我索性把老底一块翻出来;你家我家还有宋家,在花旗银行的资产明细表我手里还有一份。你真的逼人太甚,那么,大家一起翻船好了。”
此狠话不知督导员有没有听见,但第一夫人是听得清清楚楚的,她也知道如果真的像她这个宝贝外甥所威胁的成为事实,那么这颗政治炸弹的威力绝非放过几个投机倒把,囤积居奇的不法商家可比拟。她也知道这个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外甥的性格和脾气;由于生在富贵之家,又是长子长孙,先天受宠,性格之倔,做出来的事之绝,小姨是早就领教过的;当他还穿开档裤时,小姨逗他玩,不知怎地惹恼了他,跺脚大叫:小姨坏人,不要你再来我家。你走!你走!日后贵为第一夫人的小姨,竟然被不到三岁的外甥,泪水涟涟地赶出了家门。第一夫人看到这对表兄弟钉头碰铁头,针锋相对的样子,知道这顿中秋晚餐是没法吃了,当晚在她的书房里,用专用电话拨通了远在北平指挥平津会战的最高执政。
在1948年的中国之船,用风雨如磐来形容不足一二,也许千疮百孔更为贴切。可想而知,作为这艘船的掌舵者,是如何地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一个考虑不周的决定就可引起雪崩反应,一件丑闻就可以引来百蚁上身,朝野攻讦,处处机关,处处陷阱,一着错,着着错。这个在世界上生存了几千年的民族,在经过岁月的淘洗之后表现出来呈一盘散沙状,人人犬儒,人人酸涩,人人油滑,人人险恶。最高执政有时不无悲哀地想;民主如水,专制如器,有器水可定型,无器则水为患。从民族性来看,专制可能在这个国家更合适,更能成事。一种开明温和的,人性化的专制永远是这个国家的政治家们梦寐以求的。但这话绝不能说出口来,当年他们在国父的带领下,推翻清廷,北伐中原,浴血奋斗,不正是为了建立一个民族,民权,民生的国家吗?看来任何事情,在地平线上之际都是美妙的,但真正来到面前之时总有那么多的不如人意。以前君王自称‘寡人’,他真正体味到这个词的意思是执掌了最高权力之后才悟了出来;所谓‘寡人’,寡即无,无倚无靠无趣无明无生无死。表面看来取得权力的途径各异,其实都是命运使然,都是被挑选,被绑上战车,无一例外。他贵为最高执政,但何时能有一丝自己的自由意志?他一切所作所为,全是为了维持这个政权的运作,政权寄生于民体,好似一器皿治炼于陶土,陶土既松散,器皿亦脆弱。他的职能就是修补这枚裂缝丛横的庞大器皿。
战事令人揪心,东北已呈糜烂之状,如棋局上一块边角已被人吃去,只剩几枚死棋,虽心有不甘,但危局难挽,只有悉心把腹地守住,希望到收官之时胜出一目二目。真是世事不如人意十之八九,任你投入最好的装备,最好的训练,最好的后勤,在沙盘演习是处处顺遂,在实战中却一个加急电报连一个紧急上陈,如决堤之水,如土崩之崖。腹地不能再失,否则这盘棋没法下了,他拼了万乘之躯,亲临前线坐镇,还是不尽人意,正在此般万事如乱麻之际,接到第一夫人从上海打来的加急电话。
我们无从得知第一夫人与她达令在电话里说了些什么,但可想而知与K宅会谈有关。总裁行辕里直到半夜还灯火通明,秘书们一脸紧张地跑进跑出,电报房的滴答声响彻终夜。清晨五时,总裁车队在门前恭候,在北平深秋的曙色中,一长列黑色的雪佛来驶向西郊机场,一架由C-47改装的总裁专机停在跑道上,外围由中央第十三军担任卫戍,全副武装的士兵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一群穿着呢子长大衣的高级军官在停机坪上恭候。
总裁登上舷梯,在进入机舱之前他回身眺望,古都的天色与地貌,在寒冬降临之际,都显出一派萧瑟之象,云层低垂,鸦声鸣寒。他这次离开,不知哪日才能再踏上这幅森严之地,作为一个江浙人,他本能地不喜欢北方辽阔而苦寒之地,哪怕是前朝的皇城。宫阙楼台的格局在他眼里显得过于压抑沉重,这儿的气候干燥令人烦恼,食物粗粝不堪入口,以致他常患便秘。每次来北平后都急着想回到南方。如果他的部下多争些气,哪用烦劳他放下一国之重任,来此地殚精竭虑指挥战事?在这百忙之中,偏偏后院起火。那些人一点也不体谅他身心俱疲的苦衷,你看搞成什么样的局面?娘西匹,两广人从来跟他面和心不合,姓李的一直在窥睽大位。北边人吃饭不办事,一批饭囊酒袋。山西人一个个又奸又滑,从阎锡山到他连襟,没一个是好剃的头······
舷梯底下一长列高级军官,在卫士长的一声号令之下,‘刷’地举手向他们最高领袖敬礼。总裁眼神冷峻,面无表情,只是把手在帽檐上稍微碰了碰,这群废物,除了敬礼之外,只会贪污自肥,疏忽渎职,否则国家不会是今天这个局面。正如四百年前崇祯所叹的;‘群臣误我’也。
他嘴角露出一丝不为人察觉的冷笑,转身进入机舱。
文中所言——政权寄生于民体,好似一器皿治炼于陶土,陶土既松散,器皿亦脆弱。实为近百年历史民性的泣血之得。
又,某之写作,一般避过当今时下,不为别的,只是认为,太近反倒难以观察历史的整体和嬗变。
“民主如水,专制如器”--这是对中国政制的解读,还是适用所有国家?
文兄巨笔,小说笔法写历史,史中有人,以人驱史。这等功力,前不见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