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旧馆

斑骓只系垂杨岸
何处西南任好风
正文

流氓 长篇小说 25,

(2017-03-07 09:28:35) 下一个

二十五

 

先生是真心谢这位大员的,正因为他这场捐募,给先生带来一段姻缘,这是他想也想不到的。

虽然‘选美’闹猛得很,但只是水上浮花,热闹一场就一脚去了。啥人记得选美头牌姓啥名啥?倒是为了捐募请来的戏班子,使上海人眼睛一亮。其中不乏大名角,单单是戏单上梅兰芳和孟小冬两位大名就名动京沪。在近代梨园史上,这两位都可称为一代宗师。梅是唱青衣小旦的,六尺男子,方面大耳,扮起二八小娇娘来无人能出其右。那身段手势,腰姿步态,真是可称羞花闭月。还不说他面如春花,眼波流荡,勾魂夺魄起来比女人还女人。更兼唱功了得,一把糯米嗓,嗲起来酥筋蚀骨,亮起来裂锦断金。一出道就被捧红,一红红了几十年不衰。人称梅老板,或伶王,不是名人大户,想要请动他非为易事。

孟小冬也可算是个奇女子,从小师从余叔岩,十三岁上台献艺,遂一鸣惊人,被人称为‘冬皇’。跟梅兰芳恰恰相反,她一个娇俏小女子唱的却是须生。须生就是老头,嗓音嘶哑,唱腔沉重。孟小冬最出名的一剧戏就是在‘搜孤救孤’里扮演程婴,说的是春秋之际赵氏孤儿的故事。整一个悲剧,其中气氛的沉重穆肃不言而明。但据说腔调唱功动作台风没人比得过她去。想想也真是匪夷所思;梨园中男人成千上万,竟然扮演男人的本职都被一个小女子比下去。不能不说中国戏曲中有一种倒错的迷恋,也算是集体文化癔症的一种吧。

一个‘伶王’,一个‘冬皇’。王上加皇,中国人天生俱来的拉郎配潜意识不冒上来也难。侬想想看,生活中的男人,雄赳赳气昂昂的丈夫在台上是二八娇娘,翘了兰花指,风摆杨柳地作弱不禁风之状,声声婉转,我见犹怜。而家里小鸟依人的家主婆上了台却是五丈雄风,风霜满面,声如洪钟的老英雄。这个倒错的情景戏迷们想想也会肾上腺素暴涨,他们俩不配成一对天地良心都说不过去。也不知是被戏迷们的撺掇昏了头,还是两人真的看对了眼,梅孟真的宣布要永结晋好,夫唱妻随了。

那时人的头脑还简单,不晓得私人事情要低调,要藏着掖着,不可过多地暴露在公众眼前。只顾了一高兴就广而告之,要天下人同喜,却不料引出一段血光之灾来。

‘迷’这个字其实是‘药’,好好的人不吃药怎么会‘迷’?当然,药在人生中是免不了的,但吃过头就有问题出来了。全部精神,心力,感情,理智,情绪,财力都牵制于一件于本身不能控制的事情上,致自身活泼泼的生命而不顾。古人就讲过——不以物喜,不为己悲,这是教人对任何事情不要投入过深。可是有几人能听进去?在众‘迷’之间,又以戏迷为最。戏曲本身就是讲究个移情,让你穿越时空,把自己幻想为剧中人,跟台上的戏子一块出生入死,台上的痛,真正痛到戏迷的心里。台上的爱,也让戏迷爱到发痴。日子一久,真幻的界限就模糊了,自以为台上的戏子跟自己有特殊的联系,也许是前世的情人,也许这世也有一段姻缘。经过多次的心理暗示后,一个虚拟的人格就此产生了。

越是名角,就拥有越多的戏迷,如果这批戏迷中有一两个精神不稳定者,从概率上说来也是合理的。

孟小冬的戏迷中有一位王公子,此人出身官宦之家,其父官至北平市长。家中颇有资财。自幼喜爱音律,沉迷梨园。自孟小冬崭露头角之后,他惊为天人,大为倾倒。孟小冬的戏他一场都不落下,哪怕是外地上演,也要掏了车马费,住了栈房去捧场。那么一个妙人儿,上了台却扮啥像啥,还出神入化,还声情并茂,还回肠荡气,更欲罢还休。怎教人割舍得下?王公子自此一发不可收拾,不但自命为冬皇第一号戏迷,还芳心自许,这个妙人儿被他的诚心所动,金石为开,终有一天会下嫁他。

梅孟要结连理的消息传出,对王公子无异是晴天霹雳。好端端的一个小娘子,怎么不跟他商量一下就要嫁作他人妇了?这真叫他情以何堪。气血一上涌,脑袋也昏了,行为也怪异了,白天在家摔盆打碗,恶声恶气。夜里卧床辗转反复,长叹短嘘。想想这口气实在憋不下,心里就莫名地怨恨起来。孟小冬是舍不得去恨的,要恨也只有恨那个抢了他心上人的梅兰芳。

眼看婚事一天天近,王公子的心情也越来越焦躁。开始还在盼望,孟小冬会发个声明,说早心有所属,并非梅君,而是他王公子。久等不见声明刊于报端。王公子愈发不能自持,他必得有所动作,来阻止这场婚事,否则就太晚了。

生于官宦人家,脾气自是浮躁,性格更是莽撞。从小只有人顺着他的,哪有他来顺了别人?气血一上冲,于是他身揣了一支手枪,径直往城东无量大人胡同梅宅而来。

 

旧时戏子家里常是宾客众多,这些人一部分是戏曲爱好者,慕名上门的。一部分是吃闲饭的,帮着料理点杂事,于是名正言顺地端个碗,陪个席。梅宅上有个常客叫夜壶张三的,供职于一份小报,既是票友又是熟客,梅宅就把招呼上门客人之类的事宜托付给他,他也以半个家人自居,跑前跑后地尽力。

好事将近,梅宅上忙得像个走马灯似的,一拨客人来,作揖上茶寒暄谢礼留饭端茶送客。这拨客还未走,又是两三拨贺客在门厅里等着呢。直把个梅宅搅得鸡飞狗跳。梅大师开始还硬撑着,一礼拜下来不由得精神不济。只得重要客人来了出来招呼一下,一般客人由夜壶张三招呼,该喝茶的喝茶,该留饭的留饭。梅大师自去后面躺着呼两口福寿膏提神。

夜壶张三自是卖力,几日下来,也是腰酸背痛,一张脸笑得痉挛抽筋。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张三还是勤勤恳恳地迎往送来。门上报有位市长大人的王公子来访,张三一听赶忙下了台阶接着,一面往里请,嘴上一面说:“王公子劳您大驾了,请先用茶。梅先生有点小事缠身,一会就出来拜谢。”

王公子却绷了张脸,一言不发。张三也是个见过世面的,但没见过这么个贺喜的样子。只是梅老板的交往非贵即富,不好轻易得罪的。还是陪了笑脸,有一茬没一茬地打哈哈:“王公子也不见常上门走动,有些脸生呐。没事还望多来坐坐才好。”王公子只是鼻子里‘哼’了一声,问道:“梅兰芳的人呢?怎么还磨磨蹭蹭地不出来?”

张三再眼拙,此时也看出是个上门找事的主。但已经报过是市长大人的公子,也不敢太得罪。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道:“公子找梅老板,是否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在下可去禀告一声。”

“你告诉他,我是来找他算账的。”

夜壶张三着实吓了一跳:“梅老板他······他欠了你什么了?”

王公子本想说他抢了我的未婚妻,这个夺妻之恨怎么不要算算清楚?又转念一想;这话要跟梅兰芳自己说。没必要跟这个下人纠缠不清。于是随口答道:“他欠我十万大洋。你叫他自己出来说话。”

十万大洋是个天数,从没听说梅老板跟人有这么大的银钱纠葛。张三自此明白来者不善,但还是碍了市长大人的名头,涎着笑脸与之虚与委蛇。一面使眼色想让人去后面通报,想法应对。哪知底下人会错了意,只道是来客重要,遂到后面叫醒正在午睡的梅老板,说是贵宾上门,让他前面来会客。梅兰芳正睡得迷糊,跳起身来往前面来。

王公子正和夜壶张三缠来缠去不得要领,满心烦躁,起身在客厅里兜圈子,却不防和闯进门来的梅兰芳撞了个满怀。两人都是一愣。王是根本没想好遇见梅兰芳该怎么说。梅是根本记不起认识这个人。还是张三打破了冷场,他一面向梅老板使眼色,一面道:“这个王先生是来向您讨要五万大洋的。”王公子一听十万大洋怎么被偷工减料成五万了。心里火大,手就向腰间的手枪摸去。梅兰芳更糊涂了;我为什么要给他五万大洋?及瞥见王公子腰间手枪显露出来,才大梦初醒,晓得碰到强梁了。算他反应快,一面往外走,一面嘀咕:“那好,我去打个电话筹钱来。”

王公子本是文弱之人,并非那些惯盗惯偷,遇到这种情况也不知如何控制场面。他来梅宅主要是出气撒泼,目的并非是取财。被梅兰芳使了金蝉脱壳计走脱之后,也不知滑脚溜之大吉。反而是傻傻地耽在原地,跟个夜壶张三拌嘴使气。还想梅兰芳打完电话出来,好好地当面羞辱他一顿,最好叫他打消了娶孟小冬进门的打算。一个时辰过去,还不见梅出来,心知不妙。但还是硬了头皮赖在梅宅,要向梅兰芳讨个说法。及等梅兰芳讨到救兵,军警把个梅宅围得铁桶般地,才知上了梅的当,大势已去。

王公子满肚子的火;我当你梅兰芳是正人君子,打完电话就出来的,哪知你背后捅人小攮子,叫了一帮丘八来助阵。你以为我会买这个账?老子的爸爸好歹是北平市长,你们这些丘八敢拿我怎样?不要忘记你还有个夜壶张三在我手里,有什么事情我先杀了他。

想着就把张三的领子一把揪住,再把手枪点着他脑门,逼他在前面带路出去。张三哪见过这个阵势,尿都快要吓出来了。在手枪指了头的逼迫下,勉强挨出门来。一出客厅门,院子里早就布满了持枪的军警,枪口作瞄准状,一叠声地喝道:放下枪来。跪在地上。

面对几十支黑洞洞的枪口,张三脚抖得站不住,膝盖一软就跪下了。他这一跪不要紧,惹恼了背后的王公子;你这个挡箭牌往下一出溜,不是把本公子暴露在枪口下了嘛!丘八有枪,本公子手里的未必是吃素的。火气一涌,也不及多想,抬手就是一枪。那枪打在张三的后脖子上,血就喷了出来。张三往前一扑,腿踢了几下,就不动弹了。

那些兵们本来就神经绷着,生怕屋里出来的江洋大盗请他们吃枪子儿。及见王公子开了火,本能地还击,也不管有没有命令,手上的长短枪一齐发射。可怜王公子一个纨绔子弟,身中十来枪,前后血窟窿好几个。先是坐倒,还抬了手枪作回击状,又引来一阵齐射,血溅五步,才扑到在地不动了。

 

这一场风波把原来的喜庆气氛冲了个精光。梅兰芳是名人,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马上传遍整个北平,再经大小报纸一渲染,全国都知晓了。人们茶余饭后都是谈论此事件,添油加醋,几十个不同的版本流传。梅兰芳吃了不小的惊吓,元气大伤,好一段日子闭门谢客,做什么事都打不起精神来。

可想而知,这段婚姻从一开始就罩上阴影,虽然是成婚了,但两人往日的温馨亲爱不知跑去哪里,代之而起的是勃豁,争执,赌气,冷战。两人都是扯惯顺风船的,遇事不懂得相让。再加上梅兰芳的大老婆福芝芳在其中插一脚,就是他两人想太平也难。

在彼时中国,大小老婆相争是道绵绵不绝的风景。虽有一个茶壶配四个茶杯之说,但更有水多水少之争。在金瓶梅这部巨作中有淋漓之描写。女人本是弱势,一直有不安全的心理。丈夫再带个女人进门,脸上再笑着,心里是绝对不会好受的。或者是出于三从四德的礼教,或是惧怕丈夫的威势,暂时隐忍了。一有风吹草动,就不会善加罢休的。

也是梅兰芳自己不好,当时跟孟小冬要好的时候,为了打消孟小冬不愿做妾的顾虑,说他是兼顾他伯父的门楣,一肩挑两房,孟小冬嫁了他之后跟福芝芳没关系,两人都是正房。孟那时正热恋,头一昏就把这屁话听了进去。及过了门,还不是要和福芝芳在一个屋檐下过日子。梅孟两人就为这点常起纠纷。孟小冬名声在外,到处被人敬仰,到头来却做了小老婆,这叫她情以何堪。孟一向心高气傲,哪看得上福芝芳那样的家庭妇女?语言做派时有流露。再加脾气娇惯,作风自我。梅宅上下都微有啧言。福芝芳虽是个家庭妇女,但颇有心计,开始她摆出大姐的高姿态,把孟小冬捧着护着,不叫她委屈半分。其实是避其锋芒。同时冷眼观察,不露半丝声色。过段时日,就认定了孟不是个可以长久相处之人,梅兰芳又是个优柔寡断的个性,她如还要维持这个家庭,那就必得做个了断了。

福芝芳的策略是撕下脸来,先在家里闹起,寻些事情出来,十天一大闹,三天一小闹,让梅老板头痛不已。闹到不可开交了,然后托人给梅兰芳的朋友们带口信;为了梅老板的安全起见,他最好是跟孟小冬分手,不是她福芝芳不肯容人,而是孟的名声实在太响了,谁都不能保证不会再来个王公子,李公子。梅老板也不能保证一定能再一次虎口脱险。万一梅老板再有个三长两短,伶界梨园损失就不堪想象。这个罪名她福芝芳担待不起,你们这些票友和朋友也担待不起,话再说透了,就是她孟小冬也担待不起。

梅兰芳周围有一大批朋友,这些人有的是真心喜欢他的艺术,也尽心尽力维护他的一切。有些是靠了这棵大树吃饭,梅的荣衰也跟他们有切身厉害。福芝芳这么一说,这些人紧张起来。梅老板的家庭事务要影响他的情绪了,情绪一不好,精神就没有了,没有精神上台唱戏肯定打折扣。他们从任何角度来说都不能放任不管。几个核心人物一合计,觉得要跟梅老板说个明白的。

梅兰芳被两个女人弄得一个头有两个大,他也明白自己实在没精力对付女人之间的争风吃醋。只是实在取舍不下,到底是要福芝芳下堂呢还是要跟孟小冬分手。福芝芳把他侍候得像个皇帝似的,但别的就乏善可陈了。孟小冬跟他在戏曲上棋逢对手,有太多的共同语言,被他一直引为红颜知己。两个都放不下,但必得取一舍一,人如果能一劈两半就好了。梅老板终日眉头紧锁,长叹短嘘,烦躁不已。

他的商界好友冯六爷请他去家小酌,酒过三巡,自然说起梅老板的家事。冯六爷见多识广,为人精明通达,跟梅老板是推心置腹,无话不谈的多年至交。梅老板也不忌把家中烦心事合盘推出,冯六爷静听梅老板诉完苦衷,缓缓开口道:“畹华(梅兰芳的字)我问你;您还想不想唱戏?”

梅兰芳诧异地挑起眉头:“老六。你这话问得奇怪。我不唱戏还能干什么?开家饭馆卖北平涮羊肉?”

老六慢条斯理地说:“既然您还要唱戏,这答案不是明摆着的吗?”

“此话怎讲?”

老六放下酒杯,抹了把胡须:“畹华,你且听我解说;夫妻之道,一主一辅,一外一内,一刚一柔,一动一静,如此这般一个家才得和睦平顺,夫妇相辅相成。反过来,如果女强男弱,雌鸡司晨,那个家就会乱成一锅粥。您说是不是?”

梅兰芳沉吟不语。

“福芝芳嫁您多年,朋友们都看见,她的一片心全用在您身上。也许话多了些,行事琐碎了些。但哪个女人不是这样?而孟夫人;恕我直言,虽是一介女流,但那个心性啊,只怕比男人还强些。心性强不是不好,比如用在精研戏曲上,就少有人能到达她那个境地。但在夫妻之道上,心性强就可能是毒药一帖了。刚才我问您,还要不要唱戏?就是意指如此——福芝芳在您身边,您尽管放下一切家务杂事,一心唱好戏就是了。换过来,如果那个孟夫人,您想她能放弃自己的戏,来为您打点一切嘛?您想都休想。她需要的是您倒过头来捧着她,惯着她,让着她,侍候着她。天长日久,您觉得她压在您头上也是常事,自然会荒废自己的事业为她跑前跑后。这种局面,于您于她于梨园于天下都不是好事,天下有几个梅老板?您在家不舒坦,大家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只苦于无从置啄,还是我卖了张老脸,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畹华现在陷在局里,自己了不断,是要我们朋友们给他点个醒的。”

梅兰芳长叹一声,低下头来用手捂着脸。

老六又道:“凡天下女人,一种是用来观赏的,一种是用来过日子的。大名角,大美女,大明星,都是人间尤物。男人大可迷进去,可送花请饭,可花钱捧场,可赠送金银房产以求一亲芳泽。但心里却得明白,赏玩可以,逢场作戏可以,真正过日子却使不得。两者混淆了,男人的苦日子也开始了。我这话可能听起来不入耳,但话糙理不糙。畹华您说呢······”

“老六······”

“别说了,畹华。静静心,戏还是要唱下去的,日子也要过下去的。老朋友们都瞧着您呐。”

 

一代名伶,色艺俱佳的孟小冬就这样败在一个家庭妇女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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