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旧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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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西南任好风
正文

流氓 长篇小说 23

(2017-03-05 10:08:47) 下一个

二十三

 

先生进入一个他没想到会出现的情况之中;首先,他自认为在八年抗战之间,他对中央政府鞠躬尽瘁,不但抛妻别子跟随政府西迁,还散尽家财来为抗战做攘助贡献。想不到胜利之后回到上海就被吴某人摆了一道,如果没有戴老板的鼎力相助,可能到现在还翻不过身来。这究竟是什么道理?戏上说‘飞鸟尽,良弓藏’,可也藏得太快了些吧。不由叫人心寒。古时孟尝君养士三千。现在最高执政连忠心耿耿的追随者都容不下,真使人灰心丧气,有了事谁还肯为你卖命?

政治,或者说官场,历来是黑幕重重的,任你一个上海的大亨,江湖上的大佬,到了官场上就变成一颗棋子,一颗无足轻重的棋子,随时可为某种需要而舍弃。任何加给你的恩宠,随时都可收回去的。你如果以为你效了劳,出了力,届时必有你一份褒赏,那你就是大错了,错到掉脑袋都有可能的份上了。政治,或者说官场是什么,是一部绞肉机,对这部绞肉机来说是没什么人情交往,江湖义气,公平礼义。官场只管博弈,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没有怜悯,没有例外。在官场上尊奉最高的准则是——利益,别无其他。

在江湖上行走的,大都懂这个道理,应对之道就是结交一些官场人物,有起事情来能帮着罩住,如戴老板之流。现在戴老板驾鹤西去,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令人一下子手足无措。当下再要拜码头稍微晚了些,戴老板和他是布衣之交,没发迹就开始交往的,几十年走过来相濡以沫,不分彼此。现在再找上任何一个高官,人家一眼就看出你的目的,也许会与你虚以委蛇,真要掏心掏肺地鼎力相助是不可能的了。

但是,人在江湖混到这个地步,上面没高官罩着就像赤了膊去滚刀山那样,万万不能的。那么,现在怎么办?

先生茶饭不思几十天,天天和手下一批师爷关起门来密谈到深夜,厨房间里的大师傅到半夜里还要下了虾仁面鳝鱼面送进去。本来想回上海来可以享清福的,料不到比借寓四川时还要辛苦。

经过多次密谈,先生一直灵醒的眼光终于看出些道道来了;中国的官场虽说恒古不变,但具体进官加爵的办法有异。打个比方来说;以前是通过科举,要考八股文什么的,这对先生这样只上了一年私塾的来说比登天还难。但现在是民国了,要当官不要科举了,而是换了选举。选举是什么?第一是人缘,有人帮你抬轿子,第二是钞票,用来收买人心。也就是说现在当官不要饱读诗书,也不要上头钦定,而是自己可以运作,有点像后人说的‘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意思。

先生自忖不乏人缘,也不缺钞票,但这个当官途径总有些像夹生饭似的,不大对路。先生何尝不知道中国的事情从来就是表里不一的,面上道德仁义,底下男盗女娼。政治更是中国人的痔疮,夹在裤裆里的隐痛,民主啊民选啊都不过是条遮羞布。这个官就是当上了,是否货真价实还是难说。

那么,上, 还是不上?

先生那段日子的举棋不定,茶饭无心,牌局堂会也没心思去参加,天天背了手低了头在房内兜圈子,TO B E or NOT TO BE? 伤煞脑筋,真可以用‘哈姆雷特在上海’来写一剧‘莎翁新编’到共舞台来演出。想来想去,上与不上各有利弊;上的话,至少也算官场里的人了,官场是讲究官官相护的,有起事体来也不好把人逼到墙角里。不上的话,是考虑到从江湖这个险地踏进更为凶恶的官场险地,江湖上还讲个哥们义气,还讲个放人一马。官场上的狼群随时把你扑倒,撕碎,吃了你肉喝了你血,连骨头都不吐一根。

有天秦律师来拜访,这位当年的赌场狠将现在成了上海滩上的名律师,专门帮有铜钿人家打遗产官司。先生回沪之后也常有走动,有向他咨询之事,也不厌其烦地细细解释,俨然如先生之法律顾问。秦律师走进客厅,先生接着,随从奉茶后退下。两人谈些房地产市场的涨落,股市的起伏,今天先生看来有些走神,不但神色飘忽,谈吐中有些接不上话题,秦律师发觉了,说:“是否我今朝来的不是辰光?先生如有要事要办,尽管去忙。不必陪我,我改日再来问安就是了。”

先生搓了搓脸,苦笑道:“事体是从来不断的,也不在乎这一时。倒是秦律师来说说话,聊聊天,还可叉开些······”

秦律师听这一说,又坐下,说了些别的事,先生始终不能集中精神,秦律师终于忍不住,道:“先生有心事?不妨讲出来,看看我有什么地方能帮上忙的?”

先生说:“心事倒有,所以我这几天神志混乱,被秦律师一眼看穿,只是从何谈起······”

秦律师不动声色:“但请讲来听听。”

先生把这几日来犹豫不决之事一一道来,末了说:“我是不适应做官的人,一无才学,二无经验,三无这个心性。但是现在我这支箭被人搭上弓弦,一旦射出去就难回头。所以东想西想,六神无主。本来不想麻烦秦律师的,哪能可以叫你弄到这种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体中来?今天既然你动问,也就和盘托出,秦律师能给个忠告,不胜感激。你是有学问的人,看事情比我们这些没读过书的准得多······”

秦律师仰面靠在沙发上,一言不发,手指头在沙发扶手上无意识地打拍子。先生知道他在盘算得失,也不去打扰他,只是静坐一边,等秦律师开口。差不多一支烟功夫,秦律师才回过神来,先取下眼镜,从口袋里掏出块绒布来擦拭,再从茶几上的雪茄烟盒里挑了支古巴雪茄,剪去烟头,点上火,一口浓烟喷出,才胸有成竹地说道:“有利有弊,利大于弊。”

先生不语,只是倾过身去,擎起桌上的茶壶,为秦律师面前的茶杯添满,这是个非同小可的姿势,在青帮的规矩里,敬茶端茶喝茶都有意思在里面的,看起来平平常常的客套,但行内人一眼就看出,是敬意是怠慢是感谢是轻侮都在茶桌上举手投足之间。以先生这样身份的亲自执壶,满酎茶杯,是帮里表示最崇敬的意思。秦律师跟青帮打交道不是一天两天了,当然懂这个动作的分量,连说不敢当。先生还是把茶酎满,然后再坐回去,一副洗耳聆听的专注神情。

“先说弊的方面;从政之道大概是世上最危险的行当了,这行当碰不碰会倾家荡产,重则送命也是可能的,先生你也看到山东韩复榘,一个省的督军,说枪毙就枪毙。排排他的罪名,除了是个大老粗,脑子不太能转弯,也还真说不出几件来。主要是碍了人家的事,又不识相,以为人家拿他没什么办法的,哪知政治上的恩怨比掘祖坟还要厉害,一个疏忽就被人捏牢,二话不说就嗑嚓了。可是为啥还有这么多人削尖脑袋想从政呢?一句话;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利在其所,敢不用命?可以想象;从政之途,其中倾轧是很厉害的。”

先生不语,眼皮微微下垂,如老僧入定。秦律师知道他在用心听,便抽一口雪茄,把烟吐出来之后说道:“接下来的话可能不好听,不过我想先生有这个雅量担得起。如果我不说透,就是不尽心了。”他侧身看了先生一眼,只见先生微微点头。料定无妨,继续道:“这关于到先生的门庭,青帮由于始终处在半隐晦的地位,好事不易张扬,坏事倒易于流传。如果不去干政,倒也相安无事。一有动静,难免人言纷纷,这在先生你做出决定之前是必须考虑的。”

“再有一点,世上事情大都只进不退,比如上树,上去难,下来更难。先生你今天是个自由身,关起房门来就是你最大,吃喝听戏交往白相随你自己,乏力了鞋子一脱倒在床上就可以打瞌睡,没人说你半句。一当了政,处处有人盯着,一举一动挑你错处。你做好是应该的,也许还有人出来抢功劳。做错?那本账就算在你一个人头上了。你不想做了呢?对不起,进来容易出去难,要想全身而退,难于过蜀道。当年诸葛亮要刘备三顾茅庐,并不是他端架子,是看到这一点,后路不晓得在哪里?所以踌躇再三。”

先生不动声色,只轻声问道:“那么,利在哪里?”

秦律师的雪茄熄了,烟灰落在裤子上,他伸手掸去,等他抬起头来,先生早已擦着火柴,候在面前,他只犹豫了一刹那,也就坦然地把身子凑上,从先生手上吸着了雪茄。

“利,这个说起来就广了。中国一向分为劳心者和劳力者,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为官是板上钉钉的劳心者,民间的,不管你是种田还是开店,还是像你这样的社会闻人,一样被视为劳力者。从盘古到三皇五帝,再到今天的民国,没有变过。像你先生这样的社会人士,再名头响亮,再和官场应酬来往,如果没有一官半职在身,当官的是不会把你视作自己人的。你一旦当了官,马上是鲤鱼跳过龙门,就是再回来当老百姓,身份已经两样了。张老太爷辞官多年,哪一任现官不恭恭敬敬去拜码头?你以为光是看他的江湖辈分吗?非也,主要还是看他是位官场老法师。当了官,你就是朝廷的一分子了,是皇上或现在叫执政的手足,细胞,神经末梢,牵一发而动全身。你是自家人了,虽然自家人也有窝里斗的,但外面有事还是护着的。一句话,当了官,你就是重新投胎了,你也不是原来的那个你了。”

先生颔首:“说下去。”

“你一旦当了官,再来个吴市长,张市长,某某市长,就把你看成是他场子里的一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有事他帮你掩盖还来不及了。绝对不会再来一次什么‘打倒恶势力’了。”

“中国是这样的,什么好势力恶势力,全是屁话。只有一个势力——就是权势力。这势力在中国是主宰,是家法的制定者,是动不得的老祖宗,是千年铁棺材,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恶势力好势力都在他一张嘴上,要你活要你死也在他一念之间。这权势力也是在中国荣华富贵的基石,没有这个基石,就像房子造在沙滩上,潮水一来就倒塌了。”

先生道:“我不求荣华富贵,只求无患无灾。”

秦律师冷笑一声:“这个可不是由你先生选择了,你要么在荣华富贵那一边,要么在无权无势那一边。阵渭分明,就如生为老虎吃猪羊,生为猪羊被老虎吃,天生如此,不是你想太平就可以太平的。”

先生沉思半晌:“照秦律师的说法;我是逼上梁山的啰?”

秦律师道:“现在先生你还有什么选择?明摆着你是个靶子,这些新造茅坑三天香的官都要来戳戳你,叫叫‘为民除恶’的口号,以示他们的清廉。你只有搬场,搬到他们那一方去,才能免去这些无患之灾。”

先生道:“话是这么说,可我真不是那块材料。想当年,最高执政也封过我一个头衔——少将参议,只拍了一张照,就再也没穿过那身黄皮军装,自己看看也不登样的。”

秦律师摇头:“那不一样,老头子封过不少人,都是狗皮膏药,过后就忘记掉了,不能作数的。现在老头子靠在美国人身上,要美援,所以搞什么选举,虽然选出来的也是龙头须,充数的。但终归是正经八百的民选官员,面子上还要尊重三分。如果先生你不乘机搭上这班船,下一班船就不知几时来了。”

先生皱了眉头:“看样子是势在必行啰?”

秦律师耸耸肩膀:“不在此即,更待何时?”

先生的眉头一直没舒展过:“还有一事想请教;如果我当选上,觉得实在做不来,是否可以不做?”

秦律师不做声,放出一脸深思熟虑的样子。先生也不去打扰他,只是向门外喊道:“阿四啊,昨日人家送来的一篓山东莱阳梨,拣大的装一盘送过来。”

过一会,四太太送了一盘洗过的莱阳梨进来,个个大如笆斗,晶莹嫩绿,煞是诱人。先生拿了一个,亲自削皮,只见那梨在他手中如美女脱衣服一样,一圈圈的皮顺刀刃而下,不曾断过,转眼之间一枚雪白粉嫩的梨子已经在手。先生用刀尖挑了送到秦律师面前。

秦律师俯身接过,叹道:“想不到先生你还有这一手绝招。”

先生坦然一笑:“你没听说过我是水果店学生意出身?”

莱阳梨吃完,言归正传,秦律师道:“选上了不做跟选不上或者根本不去选是有差别的,先生应该分清爽。不去选就不谈了,选不上这个可能也很小,先生的门徒,再加门徒的徒子徒孙,亲戚好友,邻舍隔壁,再加出铜钿买来的阿狗阿猫,无论如何也要选上去的。如果是选上去再要退下来,何必去花这个力气,有辰光不会摸两圈麻将?”

先生说:“我已经不比当年了,身体也一年年走下坡路,平常还有几十个地方和公司挂了名,虽说不管具体事情,但是董事会开会还是要到的,一圈兜下来花的辰光也是可观的。我刚才说我不是做官的料子,并非虚言,实在是既没才学,又耐不得官场上的文章。我是想;选呢还是去选,选上了只做一个短时期,或者,选上就辞职······”

这次轮到秦律师迷惑了:“那干嘛去费这个力气?”

先生不慌不忙,说出他的一番道理来:“正如你秦律师刚才讲的;官,不可不为,也不可常为。为官,是告诉别的当官的,虾有虾路,蟹有蟹路。你别太过得意,把人逼到墙角。选上了不当,更是有我的打算;俗话说,宁当鸡首,不做牛尾,你想想,当官见了上级,要唯唯听命,要察颜观色,要迎往送来,要陪小心,要看颜色,要看公文,要担肩胛。我这些年闲散惯了,哪有这个耐心能力?人家当官是为了发财,我虽不敢说钞票多得用不光,但是也不愿去轧闹猛捞这个油水。最后,我真的当了官,帮里的弟兄们会怎么看?嘴上不说,恐怕心里会疏远些吧。”

秦律师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道:“意思我明白了,但是这样做值得不值得?”

先生苦笑:“人生在世,说值得也值得,说不值得也不值得。锦衣玉食,劳苦一世,到头来都是两脚一伸,你说有什么值得不值得?要做的,不管花多少力气也要去做,一想到‘值得不值得’就泄气了。”

秦律师面有惭色,过一阵问道:“那么先生你打算选上了做个短时期呢?还是马上辞职?”

“我想最好是马上辞职。”

“为啥?”

“只怕接了手甩不脱。”

“倒也是。先生······”

“做啥?”

“有一句闲话······”

“但说无妨。”

“我今朝才晓得什么叫掼得下手,要在还没得到之前。”

先生只是淡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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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阎立华 回复 悄悄话 真是好文章,妙语处处,受教了。
留几个记号,回头反复学习,
---- 世上事情大都只进不退,比如上树,上去难,下来更难。
---- 中国是这样的,什么好势力恶势力,全是屁话。只有一个势力——就是权势力。
---- 人生在世,说值得也值得,说不值得也不值得。锦衣玉食,劳苦一世,到头来都是两脚一伸,你说有什么值得不值得?要做的,不管花多少力气也要去做,一想到‘值得不值得’就泄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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