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你平白无故地抓了人家,打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出来摆桌酒,赔个礼就算了?没有用的,这下李士群和上海青帮的冤家算是结下了。
李士群正得势,手握重权,青帮虽然恨他入骨,一时上倒也拿他没办法。不过江湖上是讲究‘报仇十年不晚’的。你凶吧,你狠吧,你就作威作福吧,假以时日,你总会露出破绽来的,一旦被对手捏牢,杀手锏就跟上来了。
李士群的为人有些像三国时的魏延,才能是有的,但脑后有反骨,早年李也是进步青年,曾加入过共产党组织。人是极聪明的一个,受过不错的教育,既有胆量也有眼光,遇事也冷静,该出手就出手,手条子极快,而且毒辣无比。但正因倚靠了这聪明,养成他唯我独大的性格,任谁都不放在眼里。生性又贪婪,处处出头,处处伸手,是他的地盘控制得水泼不进,不是他的地盘也都想染指。更为忌惮的是;他自以为八面玲珑,脚踩几条船。他身为汪伪政权的情报头子,却私下和军统某些势力有来往。更让共产党的上海地区负责人住在他苏州的家宅里。他自以为所作所为无人知晓,哪知青帮的细作都打探得一清二楚,共产党干部哪时进门,多少年纪,穿何衣物,盘恒多久,都明细记下。只等合适机会,一本账送进日本宪兵队,就会如定时炸弹爆炸,挨近的都会粉身碎骨。
李士群手下设四个处,一个行动大队。行动大队长吴四宝,出身南市的地痞,是个没进过一天学堂的粗人,坊间传说他身高六尺,双臂有千斤之力,枪法可称百步穿杨,虽不识字,却极会看风头。他本在一个流氓头目手下干些打家劫舍,敲诈良善的勾当,凭了膀大腰粗,好勇斗狠,周围聚集起一批亡命之徒,弄了枪支,渐渐成了上海黑道一霸。李士群看中他的是;行动能力强,又心黑手辣,杀人越货没有他不敢干的事。在江湖上又有一定的号召力,能网罗一大批凶狠角色。于是让他做了七十六号的主要打手。跟踪,抓捕,暗杀,审讯,用刑都是由吴四宝来执行,奠定了七十六号凶险血腥的名声。开始之际,吴四宝对李士群惟命是从,但随着行动大队权力的增长,渐渐形成微妙局面,不再对李士群绝对听命,面上还是恭恭敬敬,暗下却是两股心思。
吴四宝杀出名声来之后,就开始敛财,身为行动大队长,他明令上海所有的赌场,舞厅,烟馆,娼寮都要在他那儿领取营业执照,到后来连银行,厂商,交易所之类的生意也要到他那儿登记,不然今天流氓来捣蛋,明天行动大队上门搜查,根本没法营业下去。在这点上任何流氓帮派和政权都是一样的,开始时说得花好桃好;真理啦,正义啦,义气啦,一旦位置坐牢,马上手就伸进老百姓的口袋,掏你个没商量。
吴四宝发了起来,问题也就是出在这里;一个人赤脚地皮光的时候,那条贱命并不值几钱,遇到事情真的敢于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一旦有了几个钱,尝到了锦衣玉食,高堂美婢的滋味,开始体会到性命之宝贵,享受之美妙,保命之重要了。行起事来也要考虑再三,千万别损折了这条正在享受荣华富贵的小命。
接下来就是跌跟斗的时候了。
吴四宝久混江湖,知道山不转路转,不管你现在如何得势,总有一天你会老了,后台会倒了。那时像他这种积下很多冤仇的家伙,就是对手寻仇之际,或是新得势人物把你开刀之时。只有投在帮会之下,碰到事情由大佬出面替你摆平,才可躲得血光之灾,得以终老天年,慢慢享受搜刮来的财富。现在他在上海的种种所为,无一不是在和青帮抢地盘,作对头。白天外面凶神恶煞,夜里躺在床上却气短心怯,他是见过先生的手段,也知道现在这样侵占先生的利益,有朝一日不知会受到什么样的反击。想来想去,还是跟先生打个招呼为好,谓之‘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正好有人去香港,他托带了一份重礼,嘱咐多多拜上先生,还望前辈能体谅他的苦衷。人走了之后,他终日心神不定,也不知先生是否会把他的说客摒之门外,断了他的退路。
半月之后,来人回沪,吴四宝赶紧接了来家,屏退左右,细听先生的反应。据客人说;先生一点也没怠慢的意思,反而很客气地请他吃饭。在席间他转达了吴四宝的致意,也说了吴身不由己,希望能得到先生的谅解。先生的意思是;既然大家都是同门中人,能体谅的尽量体谅,但希望吴四宝在处理案件时不要忘了‘大家都是中国人’,能帮则帮,能救则救。另外,先生也向吴四宝致意,希望他富贵发达,心想事成。
此举出于吴四宝意料之外,当年先生在上海挥斥风云之际,他吴四宝根本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在十六铺混地皮的货色。现在先生竟然当他个人物,跟他好说好话,还寄希望于他。不但心中一块石头落地,更有一股知己必报的情绪涌上来,他拍着胸脯道:“承蒙先生看得起我,闲话少讲,只要看今后的动静就可知我吴四宝是怎样一个人。有道是;人敬我一分,我敬回他十分。”
要说能打动粗人的,大概没有比江湖豪气更直捷的了,吴四宝自从与先生有过交往之后,真的收敛了许多。重庆方面的人员,被暗杀被绑架的事件比前一段少了许多。被日本人抓去的,转到吴四宝手里,也寻个由头让人保了出去。吴四宝多少还是兑现了他的话,上海的情况相对好了很多。
李士群是什么人?他对这种情况马上察觉,顺藤摸瓜,得知吴四宝私下和先生来往,不禁心中大怒。像他这种个性之人,自己绝对不会忠于一个对象,却绝不容许手下的人另辟门户。面上是隐忍了,一丝也不露出来,心中却已动了杀机,要把昔日手下第一干将做掉。
吴四宝还不知大祸即将临头,兴致勃勃地为老婆举行四十岁生日的寿筵,花园打通,摆满一百张圆台面,流水席连开三天。还请来当红的戏子如荀慧生,麒麟童唱三天堂会,门前车水马龙,座上客上至南京政府大佬周佛海,胡兰成,江湖上久不露面的大字辈老头子。下至二杠一花的税警队长,留仁丹胡的日本人翻译官。愚园路上西装革履和长袍马褂相映成辉,西皮二黄与沪剧清唱彼起此伏,着实热闹了三天,也是日据期间上海不多见的景况。
只有一个人没出席,就是吴四宝的顶头上司李士群,这是一个太明显的迹象,可是吴四宝忙昏了头,竟然没有注意到异象。就在他办完生日宴会回去上班之际,李士群把他叫到办公室,指着一份摊在桌上的文件叫他看,吴四宝还是那么大大咧咧:“李处长,你知道我大字不识一个,有什么事情你吩咐好了。”
李士群阴阴地一笑:“阿宝啊,这件事非同小可,日本人吩咐下来的,要整治七十六号。现在发觉内部有人拿了七十六号的钞票,却帮重庆办事。照理说这种内奸是人人都想去之而后快的,可是我却下不了手啊。”
吴四宝怎么会听不出这话隐含的意思,他知道和香港的来往被李士群侦知了,只是没想到打击来得这么快。他镇定一下自己,对李士群说:“不好意思,叫李处长为难了,你看此事怎么处理?”
李士群摇头道:“日本人盯牢的,如果这件事处理不好,说不定连七十六号的牌子一起砸掉。没人会让一个脚踩两条船的呆在情报机构里。我真是爱莫能助啊。”
吴四宝心里骂道:“你自己脚踩了好几条船,跟婊子一样,前脚出门后脚跟进,倒装得一本正经。”嘴里却说:“李处长,你的处境也是够难的,如果我辞职,会不会对事情有些帮助?”
李士群道:“四宝啊,这也许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了,要不你先避避风头,等这件事平息之后再来复职?这些年来,七十六号有你的汗水心血,你真的要走我也舍不得的呀。”
吴四宝心里冷笑一声:好在老子这两年也捞足了,不干你这个涝什子行动大队长也够吃几辈子了。也好,无官一身轻,老子享两年清福,也省得被人指了背脊骨骂祖宗八代。当即对李士群说:“我本是一个粗人,靠李处长提拔,才有今天。只是我没读过书,终归不成大器,平白堵了李处长的路,找了麻烦。我还呆在这里,就是自己不识相了。话还讲回来,李处长用得着我,尽管开口,有一分力使一分劲,这点你是晓得的。”
李士群向吴四宝保证,一旦风头过去,吴四宝即可回来:“四宝呀,你知道我少不了你,你一走我真不知道怎么撑过去了。”
吴四宝回到家里,老婆问他怎么回事?吴四宝不肯应声,只是闷了头抽烟,末了,叫老婆把家中值钱的东西细软收拾一下,分别寄放在要好的小姐妹处,以防万一。
这个万一在三天之后就来到了,清晨五点半,一个中队的日本宪兵,包围了吴四宝坐落在愚园路的私宅,早上起来买菜的娘姨,门一打开看到一弄堂闪亮的刺刀,吓得脚一软坐到了地上。但是日本人还是小看了吴四宝,他困思懵懂地听到外面喧闹,瞬间跳起身来,窗口一张望,马上穿了睡衣,趿了拖鞋,翻过后院的围墙,从迷宫般的小弄堂里逃走。一时间,街头贴满通缉布告,捉拿逃犯吴四宝。几天前他还狠三狠四地捉人,眨眼间就被人捉,真叫是现世报,分毫不爽。
吴四宝整整三天东躲西藏,如惊弓之鸟。李士群已经布好了天罗地网,却不急于收拢网口,先让吴四宝尝尝心惊肉跳的滋味。然后找来吴四宝的把兄弟唐生明和胡兰成,商讨如何化解目前这个局面。李士群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阿宝跑什么跑!,本来没啥事情,最多就是去宪兵队讲讲清爽。好了,他这一跑把自己给坐实了。把一件内部调查的事情弄成通缉了。”
唐生明,胡兰成一起问道:“那么,现在要怎么才好解决?”
“只有他自己回来投案,跟宪兵队三头六面讲清爽。我在一边帮忙敲敲边鼓,让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胡兰成和唐生明对视一眼。
李士群早就看在眼里:“我这是为了他好,东躲西藏的,弄得不好还会出个意外,追捕中子弹不生眼睛,任何可能都会发生的。何不大大方方地回来,把事情摆平了。该训斥地就训斥,该退赔的就退赔,再大不了就是关几天禁闭。他自己也可掂掂分量,孰轻孰重?”
胡兰成道:“进了宪兵队,谁还保证得了?”
李士群道:“还有我呢!不管怎样,四宝还算是七十六号的人。日本人再窝火,也要给我这个面子吧!再说,你老兄也是个有身份,在日本人面前说得上话的大好佬,到时你我联名保四宝出来就是了。”
胡兰成摇头道:“东洋人说不准,板起面孔来是六亲不认的。”
李士群义愤填膺地说:“真的如此,我辞职,拼了这个处长不当,日本人也要考虑考虑大局的吧。”
见他说得这样斩钉截铁,胡,唐两人也认为应该一试,毕竟东躲西藏日子不好过的,也是没办法中的办法。
李士群看着他们离去,他有九成的把握,鱼会上钩的。
吴四宝躲在他一个徒弟位于闸北的家里,徒弟是开南货店的,屋里一半住家,一半当栈房,阁楼里塞满宁波运来的咸黄鱼鲞,绍兴运来的成捆霉干菜。那个味道可以把老鼠都薰死。吴四宝就躲在这个腰都直不起的阁楼上,白天由一个江北娘姨送两顿饭,夜深人静之后才敢下楼活动活动手脚,上个茅房。吴四宝这几年养尊处优惯了,如今这个境况真是苦不堪言。所以唐生明来一说,吴四宝自己就心动了,心想你李士群跟乱党来往也没什么,我和先生有些礼尚往来就犯了大不韪了?说清楚就说清楚,有什么大不了的。
唐生明要他再想想清楚:“李士群这人像条竹叶青蛇,咬起人来辣忽忽的。不可轻信。他的话要打个折扣来兑现的。你这一步跨出,再要收回来就难了。”
吴四宝说:“李士群不去说他,我至少还有你和胡兰成两个生死朋友,你们不会看着我身陷囹圄而不伸手相救的吧?”
唐生明说:“这个你放心,老胡和我都会尽全力的。我只是不放心李士群。”
“李士群跟我还有几年同事之谊,总不见得赶尽杀绝。再说,老胡不管怎样还是南京政府里的一个官,听说日本人也很倚重他的,他说的话多少有点分量吧。”
唐生明不说话了,他看出吴四宝放不下家中诺大的产业,也放不下家人的安全,所以急着撇清。最后说好由胡兰成陪了去日本宪兵队自首。
照理说吴四宝这个老油子,加上唐生明和胡兰成这两个人精,竟会看不出李士群导演这剧请君入瓮的机关?两百多把刺刀来捉人,大街小巷贴满通缉令,会是小事一桩?明摆着要取你性命,偏偏还会自投罗网送上门去。进了那扇门就由不得你了;先是不分青红皂白地吊打一顿,以平息上次宪兵队扑个空的怒气。然后关进黑牢,不许任何人探监,连胡兰成这个南京政府的高官也不行。倏忽二月,竟没半点音信,人就如蒸发掉一般。胡兰成天天被吴四宝家属盯牢了哭诉,当初也是他拍了胸脯,陪了进去的。不由得心里大为愧疚。日日找李士群要个说法,李只是一古脑儿推在日本人头上。胡兰成一急,从南京跑到苏州,直接上李的门。李士群不防他来这一手,只有虚以委蛇。哪知胡兰成也是个一根筋,你敷衍我?我就赖在你家里了。你上桌吃饭我也拿筷子,你睡觉我在客厅打地铺,也不跟你争吵,只是如影如随地跟定了你,你不履行当初的保证就一日不离你。李士群被他缠得没法,只得去上海把吴四宝从宪兵队提出,说是转到苏州监狱拘押。
吴四宝坐了日本人两个月的黑牢,这样一个凶神恶煞的心性血气被折磨得荡然无存,像根面条似的哭得稀里哗啦,由李士群和胡兰成护送回家拜谢祖先,在给祖宗磕头时竟然还给李士群磕头,拜谢他的救命之恩。胡兰成见大功告成,心里一块石头放下,遂转回南京料理事务,哪知他前脚离开,后脚就出事了。
李士群怎会放过吴四宝?岂不是给他自己留下隐患?当时吃不过胡兰成软磨硬缠,同时顾忌他在汪伪上层说坏话,才不得已地把吴四宝弄了出来。胡一走,李士群马上下手,在到达苏州的当晚,吴四宝单独进餐,饭菜里下了山纳,吃下不到几分钟就毒发,吴四宝在饭桌上一个仰身后倒,鼻孔嘴巴里流出血来,自然是救不过来的,对外宣称是急病暴亡。
胡兰成后悔不迭,知道是着了李士群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道了,只是没证据在手,一时拿李没办法,但这死仇就结下了。胡兰成一介文人,手无寸铁,连只鸡都捉不牢,而李士群执掌汪伪政府最凶残的特务机构,看来胡兰成是一点胜算也无的,所以李士群敢于把事情做得这么明显。
但是人家说最性感的器官是脑子,最强大的器官也是脑子。李士群的脑子不可谓不好使,但一介书生胡兰成能把大作家张爱玲哄得团团转,脑袋瓜肯定更胜一筹。胡知道对付李士群这样一个特务头目,一般人是制不住他的,必须动用高层,动用军队。于是留了心机,正好他的一个旧识熊向东,在运动‘税警总团长’的实缺,此人也是个混世魔王,手下有人有枪,胡兰成帮了他在上层运动,撒下交情。平时说些李士群如何阻拦的话,税警队是个利润丰厚的美缺,有人觊觎也是常情,但李士群威胁最大,胡兰成是头老狐狸,对人性的软肋吃得很准,经他一番煽风点火,把熊向东的怒气吊起来,一矣税警总团长的委任状到手,就跟李士群成了水火之势。胡兰成还借了熊向东的嘴与日本宪兵队通风报信,说是有乱党藏在李在苏州的家宅里,为此李士群好几次亲自去宪兵队撇清,真叫被鬼咬一口,阎王面前说不得。眼见日本人对他怀疑日益加深,处处掣肘,李士群不但有口莫辩,章法也乱了,七十六号跟税警总团有过好几次冲突,几近火并。日本人不信任,同僚排挤,李士群陷入内外交困,头痛不已。当胡兰成说他出面拉拢,两造谈判合作,李士群也是昏了头,竟然信以为真,遂约定在日本宪兵队长岗村家谈判。
与会的有熊向东,一个姓夏的汪伪官员充当翻译,还有就是日本宪兵队长岗村,岗村家是日式布置,三方踞坐在地板上谈判。在这种场面上大家都惯打哈哈,你好我好地像是尽释前嫌,岗村队长看来很高兴,遂叫老婆备酒。李士群开始还留了个心眼,推说医生关照,不肯喝酒,岗村太太又捧出日本小食,殷勤招呼众客人享用,李士群拗不过日本人的面子,勉强尝了几筷。当晚回去就躺倒,浑身大汗淋漓,外加腹泻不止。请了日本军医前来看诊,众说纷纭,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病情却愈来愈重,挨到第三天,一命呜乎。
都说是吴四宝的冤魂来索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