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旧馆

斑骓只系垂杨岸
何处西南任好风
正文

流氓 长篇小说 17,

(2017-02-27 10:14:02) 下一个

十七

 

这一把赌他似乎赢了,但从长远来看,赢了也是输,而且输得像只脱底棺材。这就是几十年之后的一句流行语所说的:站错了队。他怎么也想不到,当年的泥腿子,满手污逅,身无分文的做工者,真的有朝一日会瓦片翻身,对他们这些锦衣玉食者专政。江湖上流传的很多都是屁话,但一句话是精辟入里的,行走者们绝不可忘:二十年风水轮流转。事情不可做绝。

他不但做了,而且做绝了。这就是为什么当政权易手之际,虽然新政府对他作了挽留,但他还是采取三十六计,走为上计。避到弹丸小岛上度过余生。至少他还有这点灵醒;知道人家闲话讲得再好听,账早晚要算的。当年下面动手者就没看得这般的透彻;侥幸以为事过境迁,一笔糊涂账可以赖皮了。哪知道人家用的就是你们当年对付阿汪的那套,好言好语先把你稳住,在你不防之际再一把扼住你的头颈。这等人被押上台时还抱有希望,百般申辩,哪知政府才不管你沾边不沾边,动手没动手,就是要杀你这只鸡给猴子看。当场宣布血债血还,押到台下就执行枪毙。他当年如果没走,估计下场也好不到哪儿去。

这些都是后话。

 

人在江湖,总免不了乘船搭车,一股股不同的政治势力,就是大小船只。有正规营运的,也有没有执照的,赚一票就歇搁的,更多是贼船,专门用蒙汗药做翻客人,劫财劫色的。他倒是在踏上江湖之初,就认定非正规营运的船不坐,这家船公司挂的招牌是——国民政府。

国民政府眼里却不见得有他这个草民,他既不能如那些黄埔军校生般地冲锋陷阵,也不能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既没有如簧之舌,能鼓动民众,也不善文章社论,能把对方批驳得体无完肤。而且,他本是流氓下三滥出身,现在虽然坐大,毕竟名声有碍,任何政客不管私底下如何不堪,至少面上要爱惜羽毛。

一个想上船,一个却不肯靠岸。

中日开战,日军进攻吴淞口,给他提供了一个绝好的机会;他虽然不能扛枪杀敌,也不能跑腿送信,但他能做一件很少人能做的事情;筹钱。行军打仗,粮草先行,皇帝都不差饿兵。十九路军将士在前方奋勇杀敌,得保证他们有热乎乎的饭菜吃,有足够的衣服御寒。仗打到紧要关头了,还得组织民工把后续的弹药送上去,把伤员抬下来。他就在这儿显出长处来了,不但在很短的时间内筹集了两万件棉衣,还组织了全市饭店酒肆,二十四小时开伙,热饭热菜烧出来,挑了担送去前方。十九路军说需要什么,他胸脯一拍,二话没有就去操办。十九路军军部一套电话通信设备,好指挥战事。在这种战火纷飞的辰光,上哪儿去找?他却眉头不皱,命令手下去大公司,把总机分机一起拆下来送到前方去。下面人面有难色:“先生,是否再想想别的办法。。。。。。”他大发雷霆:“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前方将士用命,分分钟有人战死沙场,你倒好!连部电话机都不舍得?我真是瞎了眼睛,用你这种畜牲,坍台坍得我屋里也不认得了。”

从未见过先生发这么大脾气,手下人没一个敢作声,急忙叫技师把大公司的机器拆了下来,送到十九路军军部安装好,这场风波才算告息。

这场吴淞保卫战打了近三个月,他也连轴转了三个月,筹款劳军,组织民工,运送军火,供应军需,钞票接不上了,自己摸口袋,钱像水一样地流出去,他送了辆崭新的奥斯汀轿车给十九路军军长蔡廷锴,这算是毛毛雨,上海市民发起向国家捐献飞机的盛事,他一个人就认捐了两架。照他的话说:“人可以做流氓,做贼骨头,做瘪三,但是千万不可做亡国奴。”

这话三传两转,传到最高当政者耳里,上海是全国政经重地,现在经各国领事调停,作为中立区域,又是战争中一块缓冲之地。就像围棋里的一个劫眼,可带活一片,也可丧失一片,其作用不可小觑。最高当政自己也在上海混过一段日子,知道青帮势力是如何地有效介入民生起居,大小事务。在这风雨飘摇之时,任何一根钉子都有益巩固地盘。最高当政叫来随从,让他们派员去上海,暗地考察三位举足轻重的白相人大亨,他,黄老板,张大帅。

 

几个月后,一份绝密报告摊在最高当政的书桌上,报告详列了三大亨在上海的势力范围,政治倾向,所作所为,诸般喜好。当政正在百忙之中,看到这份报告还是眼睛一亮,手持红蓝铅笔,认真阅读,不时批点。

先看黄老板,当年在上海股票交易所时混日子时和他还有些瓜葛,写报告的人好像也知道,用的语气平稳含蓄:

此人法租界低层巡佐出身,读书不多,性格中庸,贪图享乐。对政治兴趣不大,虽然他在上海各阶层有良好的人际关系,在法国人面前能讲得上话,在英租界也有一定的活动能力。但主要目的是赚钱赢利,并无一定的政治倾向。名下除了众多房地产,还有戏馆及游乐场所。手下门徒众多,但大部分是打秋风捞横档之徒,良莠不齐,真正有抱负,敢实行,有眼光的人不多。近年来,黄的年纪日增,家事不宁,精力不济,遂渐有退隐之意,平日多流连于戏馆舞榭,热衷于房产股票,对手下的管束也日益松弛,但他还是上海帮会码头上一块敲得响的老牌子,在外地也有一定影响。前段日子意大利外交官在太湖被匪人绑架,就是由他出面,亲自到苏北和匪首见面洽谈,成功地化解了一场国际事件。由此可知,此人虽走下坡,但在上海至华东地区还是有其影响力。

张大帅,此人为杭州人氏,进过新式学堂,早年在杭州做丝织工匠,因聚众滋事被通缉过,因此避祸于中原及北方,在其间与当地军阀有来往交结,回到苏浙上海之后也一直保有联系。几年前来上海开码头,与报告中其余两人结成莫逆,人称上海三大亨。此人虽然文化不低,但生性鲁莽,脾气暴躁,极其容易挑事,有个例子,他曾在一场祝寿喜庆堂会上对不认识的某军界高层人士口出粗言,险酿事端,被勒令去部队里说清楚,后来经人说情才平息下去。他的政治倾向相当暧昧,由于跟北方军阀的私人关系不错,所以对民国政府抱有冷眼旁观的意味,常有冷嘲热讽之举。在钱财上此人以贪婪著称,为赚钱不择手段,他直接插手的有贩毒和开赌,在上海某高级住宅设立俱乐部,聚赌抽头。平时帮会和外界有冲突,他都是出头露面之人,可说是上海白相人中的急先锋,黑煞星。

最后一位,人称‘先生’,本地人氏,此人出身贫寒,父母双亡,十多岁便到上海学生意,不久即混迹街头,后作为黄的跟班,渐渐在上海码头上确立了自己的地位。早年也颇多劣迹,娼赌毒都有份,近年来却有所收敛。此人虽然胸无点墨,但行事豪爽,并不看重钱财,常以重金结纳朋友。并且乐施好善,常组织大规模的赈灾活动,在地方上的口碑不错。另外此人长袖善舞,人际关系良好,从军界官员,工商人士到江湖绿林都有广泛的人脉。从政治倾向看来,此人是愿意接近政府,愿意为政府效力,并已经有所实行的;如前阵为配合清党运动,诱杀上海总工会的头目。他曾对我党派去的人员表示;愿意配合政府的施政,任何事都会不遗余力地去做,就是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

铺着绿色毡呢的办公桌上,红蓝铅笔在最后一页上打了一个大大的圆圈。

 

在一个阴雨连绵的傍晚,先生府上正高堂满座,客堂里开了两桌麻将,一桌沙蟹,客人大呼小叫玩得正高兴。厨房里大师傅准备了一大锅火腿腌笃鲜,荷叶粉蒸排骨,糟鹅掌,红烧明虾,蟹粉狮子头,青鱼甩水,以及荠菜鲜肉馄饨。在这里一向是开流水席的,那些打牌的客人饿了,叫佣人跟厨房关照一声,三四个人就开一桌出来,匆匆吃过,喝口茶,又一头扎回牌桌上去。这天和平常一样,饭厅里有人吃饭,一面还大声讨论刚才牌桌上的输赢。客厅里烟雾弥漫,每一注输赢都是几千的进出,赌客全神贯注。老万进门,到先生耳边嘀咕几句,只见先生一脸惊愕:“真的?不会弄错?”老万低声道:“侍从室的副官在门厅里等你,要立时去。”先生扔下手中的扑克牌,对客人打了个招呼:“有点急事,失陪了。”

客人们却不依:“先生你一向是牌桌上最后一个站起来的人,今天怎么半途而废啊?天大的事情也要放一放,这手沙蟹打完再说。”

他正色道:“今天的事情太重要了,我现在就要走。各位只好对不起了,为表示歉意,我每人奉送五百只洋,意思意思。”

说完就匆匆而去。

 

这是他第一次见当今执政,这个中国最大权在握的统治者却衣装斯文,一条深灰色的驼绒长袍,一件暗纹织锦缎马褂,脚蹬黑色布鞋。侍卫带他进门之际,当今执政正低头在书案上用毛笔批阅文件。他跨进那间陈式简单但默肃的书房时,腿不由自主地微微打颤,手心直冒汗,他平时是个非常镇静的人,很少有事情能使他如此惶惑不安。侍卫走近书桌,低头轻声说:“人来了。”书桌上的那颗光头却纹丝不动,直等到手中文件看完,放进文件篮里,才推桌而起。从他这个角度看去,当今执政身量颇高,大概高出他半个多头,脸容清霍,神情纾澹,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他向当今执政鞠了个半恭,听到一口宁波官话:“来了?好,好,坐吧。”

他刚才一路上还担心听不懂最高执政的话,此时一口气松下来,宁波话他是听得懂的,上海工商界里很多人是宁波来的,说一口混杂上海方言的宁波话。当今执政的口音稍微有点拗口,但还是听得懂。

没人知道当今执政和江湖上最传奇式的人物之间交谈的内容,侍卫送茶进去之际,两人都箴口不言,安静地看着侍卫把碧清的茶水倾倒在紫砂茶具里。他们坐在书房的沙发上,相隔一丈之远,当今执政背靠沙发,一条腿搁在另一条腿上,先生则身往前倾,只坐了半屁股。谈话进行了三刻钟左右,侍卫听到召唤进入之际,看到两人都站起身来,先生好像期望当今执政在送客时会有个握手之类的礼节,但当今执政并没有这个意思。先生在出门之前,又转身向中国的统治者鞠了个半恭,当今执政只是点点头,神色淡然地‘唔’了一声,就由侍卫引领出来。

几天之后,军统,中统,执政党淞沪地方党部,都接到一份由最高执政签署的文件,内容是;在地方工作中,注意扶植‘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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