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旧馆

斑骓只系垂杨岸
何处西南任好风
正文

流氓 长篇小说 16

(2017-02-26 10:34:48) 下一个

十六

 

两天之后,先生宅子里忙得七荤八素,杀鸡宰鹅,蒸炒煎煮,弄得烟雾腾腾。底下的厨师,帮工,佣人只知道今晚有重要客人来吃饭,总管老万关照过的,六点半之前一定要准备妥当,然后一律放假,明天早上再回来。到了六点钟,一班汉子就来催促众人快走,厨房由他们来接管。到了六点半,只见先生的家主婆也带了小囡,坐上汽车出门走亲戚去了。大门口由两条精壮的汉子把守,外面马路上也放出几组人马,或化装成乞丐,或挑了副担子卖馄饨,或扮成黄包车夫,三三两两聚集在转弯角上,一面望风,一面准备应付不测。宅内灯火辉煌,他和张大帅都穿着长衫马褂,坐在客堂间里喝茶,不时向墙壁上挂的大自鸣钟看去。

到了七点一刻左右,门口报进来:富春阁老六来了。只听得花园里一个娇滴滴的声音传来:“先生,今天请的是哪个大好佬?弄得这样像煞有介事,还不告诉我姓啥名啥,直叫人肚肠发痒。”及跨进客堂,看见他和张大帅都满面肃然。老六不禁问道:“到底是怎么啦?做啥一个个面孔板得像挡门板似的。”张大帅立起身来,把老六带到沙发上坐下,自己侧身附耳叮嘱了一番。

老六脸色不禁发白:“真的假的?吓煞我哉。”

张大帅道:“当然是真的,这种事也好开得玩笑的?”

老六道:“我是没经过这种场面的,被侬一讲,我现在心里就别别跳。到辰光昏过去也说不定的。”

他凑近来:“老六,这记忙侬一定要帮,这个赤佬指定要叫侬出场的。”

张大帅调笑一句:“啥人叫你艳名远扬的。”

老六啐道:“扬侬个头。”又转身说:“先生,你叫我帮忙,总归闲话一句。但是弄刀弄枪的事情我是弄不来的,不要坏了你们的大事才好。”

张大帅道:“哪里就要你动手了,我们这些大男人是吃屎的?你要做的就是;等他坐上席之后,拿出你的手段来,哄了他吃酒。把他灌得越醉越好。当我站起身来,摔杯为号,我们的人就会冲进来。那时就没你的事了,你可以躲到楼上去,也可以从后门溜回富春阁去。”

老六咬着嘴唇不作声。

张大帅和他交换了个眼色,他放软了声音跟老六说:“其实你也不必等到那个辰光的,只要把他灌得差不多了,你就找个借口上洗手间补妆,去了就不用回转来,接下来的事体我们会处理的。”

老六勉强点头同意。

 

已经是七点半了,一切都安排停当,事到临头,像只码表一点点上紧发条,人人的神经都绷紧了。当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来时,竟像晴天打了个霹雳,一房间人都呆住了,不知道怎么办。还是老万过去接起电话,‘喂’了一声就向周围人示意是阿汪打来的。张大帅首先回过神来,从老万手里夺过电话:“喂,喂,是汪兄吗?我姓张,客人都到齐了,就等你这个主客了。”

“张大帅,久仰久仰。老万不是说先生请客,没外人嘛?怎么还有客人?”

张大帅笑笑:“你忘记了,你跟老万说过,要请个娇客?人家现在已经到了,侬还在哪里磨洋工。快点来哉。”

“我就到,就到。还要请问一句,是否先生府上有什么喜庆事?空手来叼扰不好意思的。”

“没有,没有,侬不要客气。就先生和我,再加个老六。家常便饭,主要是述述交情,还有点事体要跟你商量。”

“那好,我十五分钟就到。”

挂上电话,张大帅环看了众人一眼:“你们还愣着干什么?他十五分钟就到。各就各位,做好准备。今朝夜里这剧戏只许唱好,不许塌台。”

 

八点不到两分,一辆奥斯丁轿车在华格臬路门口停下,车后座坐了阿汪,前座除了司机还有一个保镖,临出门时,黄干事提醒他多带几个人去,阿汪一则要表示胆大硬气,二则被老六出席的这个景象冲昏了头,就只带了个贴身的保镖出门。到了门口,看门的殷勤地迎了上来:“可是汪委员长?”保镖说是的。看门的说:“先生等你蛮多辰光了,客人也到齐了,张大帅关照过,请你一到就赶快进去。”阿汪与保镖一起下了车,看门的又说:“老六特为关照过的,弄刀弄枪的不要进去,她看到枪就要吓煞的。”阿汪略一犹豫,就关照保镖:“你就在车里等我,不要紧的。”

保镖看着阿汪跟了看门人跨上台阶,从洞开的大门里,院落内的房舍灯火辉煌,烹饪的香气连门口也闻得到,确实是一幅接待重要宾客的景象。保镖不禁感叹;这个院落好大哎,从大门到客厅就有二十多步远,再想想阿拉工人住的不是棚户区就是小阁楼,一块床板一床棉花胎一口水缸就是全部天地,连转个身都不容易。正在出神羡慕,没发觉背后停下一辆汽车,几个大汉掩了上来,一拨冲向司机,一拨冲向保镖。阿汪这个随从,说是保镖,其实是个根本没有受过训练的粗汉,只凭了膀大腰粗,会几下拳脚,腰里插把手枪就算保镖了,警惕性灵敏度一丝全无,直到被人在背后反剪双臂,再用枪逼牢,想挣扎也晚了。只听到一个压低的江北口音喝道:“操你妈妈的,敢出一声就崩掉你个头。”这种辰光性命交关,当然是不敢动的,腰里的手枪被搜去,然后被人用枪指着太阳穴,钻进奥斯汀汽车的后座,接着左右上来两条大汉,前座也有人用枪逼住司机,连车灯也不许打开,悄无声息地驶向黑暗之中。

话说阿汪跟了看门人往里走,看得见厅堂里摆开了筵桌,灯光下影绰有女人的身影,周围回廊里佣人跑进跑出,也有人盯了他死死地看,遇到他的眼光又突然回避。突然间,老万说的那句‘鸿门宴’在耳中响起来,一个寒噤蹿过他背脊,他无来由地紧张起来,感到今天来赴宴是太冒失了点。但是事到如今,也只有硬了头皮跟看门的往里走。厅堂的门开了,走出一个颍长的身影,刮得精光的头皮在灯光下闪耀。他是见过张大帅的,当即拱了拱手:“张大帅,来迟了,恕罪,恕罪。”张大帅却不发一言,只是冷冷地瞅着他,脸上带一丝微微的狞笑。他心知不对,一只脚已踏上台阶,却突然收了回来,嘴里喃喃自语:“啊呀,你看我这个记性,带来的礼物忘在汽车里了。我去去就来。”转身就往外走。众人都不防这一下,都怔住了。张大帅最先醒过来,大叫一声:“截住他。”阿汪耳中听得,更是连跑带跳,直往门外蹿去。

说时迟,那时快,眼看阿汪就要跨出大门,门洞的黑暗里有人伸过一条腿,只一绊,阿汪就一个趔蹶,差点跌倒。等他直起腰来之际,几只大手已经揪住了他衣服,扑到他身上。阿汪此时当然是挣命地反抗,在门洞的黑暗里几个身影在地上滚作一堆。只听得喘气声,撕掳声,叫痛声,拳头打在肉身上扑扑的闷响,以及咬着牙缝吐出来的骂娘声。整个宅子里已经乱成一锅粥,张大帅奔到门洞里混战的人堆旁,想插手又挨不近去,只会‘操你娘。操你娘’地乱骂。先生站在厅堂门口,远远地望着,不断地跺脚:“弄僵哉,弄僵哉。”老六早已吓得花容失色,躲进洗手间不肯出来。底下人像没头苍蝇一样,奔来跑去,绊手绊脚,却一些也使不上力。

总有五六分钟过去,这场混战才算有了结果,阿汪当然一人不敌众手,被倒擒了胳膊按倒在地,一个人用脚踩住他的后脖颈。三五个大汉喘着气骂道:“不知死的赤佬,使阴功用头撞人,把我的牙都撞松了。”另一个道:“他还捏我卵蛋黄,一只大概捏碎哉,痛煞我了。把他捆起来······”话还没落音,躺在地上的阿汪冲了门外拼足力气大叫:“救命啊······”一干人慌了手脚,有拿了抹布来堵嘴的,有取了绳索来缚手脚的,门洞里又乱作一堆。先生在厅门口看不真切,以为他们要在门洞里做了阿汪,急得大叫:“哎,哎,不要做在我屋里厢噢。”张大帅走回来,说:“侬放心,不会的。”先生煞白了脸:“叫他们赶快弄出去,手脚干净点。”老万在旁劝说道:“先生你还是上楼去吧,眼不见心不烦,耽在这儿你着急,人家做事也心不定。”

他在老万的搀扶下回到楼上房内,还是心里不踏实,走到窗边去看,只见一群人七手八脚地扛起阿汪,装进麻袋,一辆汽车开过来,紧贴着门洞停下,后门打开,阿汪被扔进后座的地上,几个大汉上车,把手脚缚起,嘴巴塞牢的阿汪踩在脚下。车门被砰砰摔上,也是不开车灯就驶入黑夜中去。

 

车里四个彪形大汉,前座司机和引路的,后座两个两个汉子,都是上海滩上心狠手辣的黑道人物,其中一个姓芮的,手下有几个兄弟在与上海工人纠察队冲突中丢了性命的,更是对阿汪恨之入骨。看到阿汪在地下挣扎,他就不住地用脚后跟狠跺:“操你娘的,死到临头,还不老实。”车里别人不作一声,只听见阿汪被塞住口,微弱的呼痛声。

原先计划是车子开出法租界,到中国辖区的枫林桥,找个地方把阿汪处理了。但当他们接近枫林桥之际,正好有一长队运兵车开过。他们不敢贸然上前,开了车绕了个圈子回来,运兵车还没走完。也许阿汪听到外面的噪杂声,拼了命作最后的求救;也不知道他怎么吐出塞在口中的抹布,突然从麻袋里顶出来,一个鱼跃,扑到车窗边大叫救命。车里几个人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手足无措,车子也扭得像脆麻花似的。不过众人马上醒转过来,四只手把阿汪从窗口拉回去,按在中间的座位上。阿汪身薄力单,手脚还被缚住,根本没招架之力,被他们扼住了头颈,脸埋在座位上,不住地喘粗气。

前面的人转过身来埋怨:“老芮,你两个怎么搞的?手脚绑着,塞在麻袋里还看不住,被他逃出来乱叫。差点坏事,真的出个漏子,回去怎么交待?别说张大帅,我看先生再好的脾气,也有你我的好看。”

老芮被阿汪钻了个空子,本就窝了一肚皮火,被人一说,更是恼羞成怒:“我现在就做掉他,这种赤佬,本来死不足惜,就怕弄脏了车子,如今也顾不得了。”

说着,就伸出两只蒲扇般大手,从后面抄过去,紧紧地扼住阿汪的头颈,一只膝盖顶住阿汪的后背,手指一使劲,只听得骨节劈啪一阵乱响,旁边人看到阿汪的眼睛鼓了出来,嘴大张,却叫不出声。在一车子的沉寂中,听得到喉咙里的软骨在高压下被捏碎的轻微声响。渐渐的,阿汪不再挣扎,头也垂了下来,身子也软耷下来。

“死了?”前座的人问道。

老芮喘出一口长气:“我这虎口有三百斤的力量,他还能怎样?”

旁边的人说:“老芮两只手,像老虎钳夹碎螺丝壳一样,只听到骨头咔啦咔啦响,头颈骨怕是粉碎性骨折了。”

前座的人说:“好了,把他装回麻袋里去,藏在座位下。刚刚你们动手时,我在马路转弯角上看见一队武装工人纠察队,大意不得。现在赶快找个地方把他埋掉,早点回去交差。”

汽车又兜了一圈,回到枫林桥西南角的一块空地上,这儿离主要的马路大概有一里多路,贴着一片小树林,原是块乱葬岗,很多在市内倒毙的无主尸首就送到这里来草草下葬。停好汽车,四人鱼贯下车,把装有阿汪尸首的麻袋扔在地上,从车子后厢取出铁锨,就地挖坑,准备掩埋。

约摸是近九点钟的光景,枫林桥四周一片沉寂,空气潮湿,远处低矮的村舍一丝动静也无。正谓:月黑风高杀人夜。四人摸黑在一片荒野里挖坑,忽然听到一阵絮絮嗦嗦的声音,觉得奇怪,停下手来声音又听不到了。一开挖,声音又来了,四人汗毛管都竖立起来,还是老芮眼尖,一眼看到搁在地上的麻袋在动弹,他不相信地走过去,蹲下把麻袋解开,果然,阿汪又活了过来,虽然出不了声,但在昏蒙的月光下,一对眼睛盯住了老芮,无比的怨毒。老芮只觉头皮发麻,随手举起铁锨就要往下劈去。被人拖住:“不要弄得自己血淋嘀嗒的,赶快挖坑,埋掉算了。”老芮跳脚:“给他个全尸他自己不要,看我不把他大卸八块。”另外三人用力拖住:“快挖坑,快挖坑,我们才不愿把自己弄得脏兮兮地回去。”

四人挖了半个时辰,挖出半人深,丈把长的一个土坑,再由两人抬起麻袋,晃了两晃,啪地一声丢进坑里,四把铁锨飞快地铲土,十分钟不到,土坑就填平了,四人还怕不保险,在填平的地面上下跳动踩紧,才陆续走回停泊汽车的地方。

这时月亮已经隐到云层里去,夜晚的潮气从田野里飘过来,黑暗中有人抽了抽鼻子,说了声:“这个天也许会下雨。。。。。。”话还没落音,只见东北方向暗红色的天幕上,嘎拉拉地闪过一道强烈的白光,说是闪电又不是闪电,说是爆炸也不是爆炸,四人一下呆住,任凭他们久经江湖,杀人越货的勾当也不是第一次着手,看到这种异象,还是惊愕得说不出话来。最后还是老芮唤醒众人:“回去还有一桌酒席等着我们呢。这个死鬼没口福。”众人才回过神来,鱼贯登车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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