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说了这么多好话,看官还以为我也多少得了流氓的好处了,可惜关公是没法和秦琼大战三百回合的。接下去要说到另外一面;贼骨头吃宴席被你看见了,贼骨头吃家什时你可曾见过?江湖本来凶险,千万不要以为号称白相人的帮派人物是只猫咪,吃饱白相相之后俯卧在灶头上打呼噜。在那软软的脚掌心里是藏有锋利的爪子的,被它抓上一把不是好玩的,轻则鲜血淋漓,重则送上性命也是有的。
作为上海滩最瞩目的白相人,他交接权贵,接济朋友,安置手下,迎来送往,都需大笔金钱,更别提他平日花天酒地,一掷千金,如果没有大量的进账,这个场面难以维持。他的大公司,赌场,给他带来巨额收益,但是他还有别的偏门;当然不屑再干当年的抛顶功之类的鸡鸣狗盗行止,但性质是一样的,只是现在身份不同了,龌龊的事情自有啰罗们代劳。手下徒子徒孙在外借了他的名头,敲诈勒索得手,总有一份孝敬。出面为人摆平纠纷,双方不免都要表示些意思,少了也不好出手。如果包打官司的话,人家一看是背后是上海滩上惹不得的人物,也就知难而退了,不识相的,轻则大门被人淋上粪便,重则家人被绑架,不低头也得低头。如果有铜钿人家的大小老婆争家产,一场官司赢下来,几十万的酬谢总是有的。酬谢的形式是年节良辰,贺贴里附上薄薄一张银票,他也嗬嗬一笑,转手交给万总管入账,聊作炊米之资。
上海人做人处世讲究个‘吃相’,就是吃块臭豆腐,吃相好看难看也是大有区别的。上了品的流氓,吃相自然要显得文雅些。
这些都是小儿科,像平头百姓上菜场买个菜一样。但是人生在世,也不免遇到难剃的头,死活不买账,这时就要有些霹雳功夫了,否则怎么显示白相人的手段?
当年上海滩上有个宋姓公子,依仗了家里的万贯钱财,加上朝中有人,招蜂引蝶,玩遍天下名花。大家闺秀,小家碧玉,舞女歌星,学生文员,尽被他收录网中。多则年半,少则三月,始乱终弃,众女子也只有保全面子,忍气吞声。宋公子每每得手,更加肆无忌惮,可是夜路行得多了终究见鬼。
话说上海地处跑马厅的仙乐斯舞厅乃是著名的销魂之处,除了音乐奢靡,灯光晦暗,陪舞的小姐个个姿色撩人。每当华灯初上,门口就停驻大量有铜钿人家的包车,从奥斯丁到自备黄包车。一对对的红男绿女,鬓影衣香,佩环叮当,随着台上罗宋乐队演奏的乐曲,簇拥着在水柳木地板上翩然起舞。妈妈生是苏州人氏,脸皮白净却眼神沧桑,混迹上海十几年,徐娘半老,看上去依然摩登,梳个横爱司头,浓妆艳抹,丹凤眼往上挑去,一件黑丝绒旗袍,上缀大朵大朵的粉色牡丹,把条小蛮腰勾勒得曲线毕露。丰腴的臂膀上套了只翡翠手镯,指间挟了根哈德门香烟,在招呼客人之余,不时瞥一眼场子。手下十几个舞女,俱是风月场上老手,温柔乡里的刺客,举手投足间,娇嗲痴戆,一颦一笑里,勾人魂魄,男人不由看得目眩神摇,一旦挨近身去,舞小姐灿烂一笑,三魂先去了二魄,再是投怀送抱,一只手勾牢了头颈,另一只手,如软玉般地被客人握住,身子就贴了上来,在‘蔷薇蔷薇处处开’的乐声伴奏中,舞小姐一会好似金蛇狂舞,妖冶万状,一会好似柔不胜力,俯伏在胸前,娇喘吁吁,间或抬起眼帘,送上一个风情万种之眼风。少有男人把持得住这种粉红色炸弹的攻击,在金嗓子周旋的靡靡之音中,在你侬我侬的甜言蜜语中,一只只上海男人的口袋被掏空。
妈妈生巡视全场,眼光如炬,手下女孩个个调教有方,在舞池里风摆扬柳,打起情骂起俏如鱼在水,先是牵牢了男人的魂,再是捏住了男人的筋,然后把他们像只柠檬般地挤出汁液来。男女在这世上都是冤家,上世你欠了我的,或我欠了你的,这世再投胎为人来还债的。
想到此处,眼光不由得在场子里寻找阿张的身影,阿张是她小同乡,三婶娘介绍来上海,叫她照应的。小姑娘刚来时满脸乡气,低了头不敢看人,但是细腰丰臀,手脚颖长,亭亭玉立。妈妈生用挟着香烟的手指,挑起小姑娘的下巴,看到一副浓眉大眼,一张大嘴,淡黄的面皮稍微有几颗雀斑。妈妈生微微地摇摇头,退后一步,叫她走几步看看,小姑娘双腿笔直,大腿丰满,小腿纤细,走起路来腰带动胯,胯带动腿,摇曳生姿,一气呵成,走路也像跳舞。妈妈生心里已经是肯了,但还是对介绍人说:“乡气太重,也不知道调教得出来调教不出来。留下吧,三个月不成你带她回去。”
不消两年,她已经变了个人,一头蓬松的头发挽成斜波浪往后梳去,一件无袖的旗袍勒得腰细一握,一双玉臂,更衬托了长颈秀肩,胸部倒并不丰满,闪亮的绸缎下鸡头小乳微凸,旗袍在腰间开叉,两条着了透明丝袜的大腿若隐若现,高跟鞋在闪亮的打蜡地板上如履平地。音乐一响,她那款款站起的身姿如仙女下凡。她跳起三步四步来显得文静优雅,莲步轻移。跳起恰恰,吉特巴却风情万种,换上曳地长裙,金色舞鞋,腰肢软得像蛇,有一种说不出的柔顺和缠绵,手势和脚尖却略显张扬,如风摆扬柳,恣意妄为,大开大阖。连一般舞女少跳的狐步探戈,她也跳得极为风骚入骨,深得其中三昧。这样一朵舞花,人年轻漂亮,舞又跳得好,当然艳名远播。直招引得一班浮浪公子,花间文人色迷神醉,难以自禁,天天来仙乐斯捧场,生意平白地多出三四成。
妈妈生看了眼里,点头道:“你倒是个天生作舞女的。不过,你得看着点自己,别一朵花没开就凋谢了。”
她满脸懵懂地看了妈妈生,一派天真。
妈妈生说:“我说的是那些男人,你没看到一个个口涎横流,恨不得把你生吞下去?这种桥段我见得多了;小姑娘刚刚红起来,就有多情种子上门来,先是花好桃好,再是要死要活。侬一旦动心,着了他的道,完结。先是人财两失,再后来心里也被掏空,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投水跳楼吞鸦片的我都见过。闲话讲在前头为好,侬自家当心点。”
她咯咯笑个不停:“哎吆,妈咪呀,不会的。”
妈妈生正色道:“侬晓得啥?男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危险的动物,开始一副楚楚可怜相,不是怀才不遇就是公子落难,再就是家有雌老虎,侬心一软,脚跟脚地就上来了,先是要了侬的身子,再是要侬的钞票,最后要侬的命。到了这时侬就像落进蛛网的虫子,挣也挣不出身。所以人家说;舞女是短命鬼投的胎,这话虽然促刻,但真没几个人逃得出这道箍的。”
她只是摇头:“我跟她们不一样的,吃得牢我的男人还没生出来了。”
妈妈生撇嘴道:“油腔滑调,哪个不是这样说?哪个又不是到最后死来活去?宜兴夜壶牢只嘴巴,到辰光有侬哭的日脚的。”
可惜事情被妈妈生言中,吃这碗饭的女人眼睛嘴巴都毒。
宋公子听闻仙乐斯有个叫阿张的美艳舞女,众口交赞。就留了心思要一见佳人,一日随同几个纨绔子弟,一起去跳舞,有人指给他看在舞池中曼舞的阿张,一瞥之下就迷住了,舞池中只见此女;动之衣袂飘扬,霓裳起舞,时而狂暴激烈,时而舒缓轻捷,似有气流在周身流转,音乐转化为动作,动作再变幻出节奏,节奏再凝聚成舞蹈。似癫似狂,似妖似幻,如三界婆娑,如六道轮回,又如空行母飞天撒花。静之又如檐前初梅,清丽独特,自有一份恍或于现世之外的异质。宋公子到手过的女人无数,大都美则美矣,但浸淫俗世过久,不免染上种种习癖而打了折扣。他决想不到在上海舞场能遇见如此女子,于是奋起直追,第二天就在花店里订了个大花篮,送去仙乐斯,隔三差五,不是鲜花,就是首饰,还有各种礼品,自己必是天天报到,曲曲捧场,以期佳人动心。
偏不是如他所料那么容易得手,阿张对待他也像一般舞客,并不为他送花送礼就有不同对待,在舞场内虽也承欢,只竭尽了舞女伴舞的职责,也并无多一份的亲热。对他的种种邀约,总是含笑摇头推却。她在马当路租了一层石库门房子,接了乡下婶母同住,每天下了班,就有一辆包月的黄包车接了,直接回家,婶母总是等着,接了进门。一个多礼拜下来,无甚进展,宋公子不免焦躁起来。身边狐朋狗友给他点拨;阿张有个十七岁的小弟,也跟了在马当路居住,刚从苏州乡下出来不久,何不从此打开缺口?于是派人交结,带去上海各玩乐之地‘开开眼界’,最后就带去了赌场白相相。张家小弟,一个初到上海的青皮后生,哪知其中厉害,开始赢了钱,兴致高涨,于是日夜泡在赌台上。不用说,三天过后,开始输钱,不但把赢来的钱送了回去,连自己口袋里的都一起掏空。身边同伴鼓励他回家取钱再试,于是先在婶母那儿讨要,或偷取阿姐皮包里的现款,再发展到问赌场借取高利贷。待到事情捅出来时,已利上滚利欠下赌场好大一笔银子了,有地痞上门来讨要。阿张闻讯大惊;就算她收入不俗,这笔赌账已非是她能负担得起的了。
于是宋公子就俨然登场了,所有能解决问题的路子,绕来绕去最后都通向他那里;地痞们还聚在门口,一辆埕亮的小汽车在弄堂口嘎然而止,下来的翩翩公子对准为首的就是两记耳光,喝斥道:“眼睛瞎掉了?竟敢到我朋友家来撒野?”被抽了耳光的流氓唯唯而诺,正要退出之际,又被宋公子喝住:“张家小朋友究竟欠了你们多少钱?”领头的流氓一副恭顺的样子,报了个数目。公子也不多话,只向身边随从点点头,随从立即数出一叠现金,拍在流氓的手掌上:“下次如果再见你来骚扰,必定报官捉将你这厮去提篮桥。”流氓拿了钱,喏喏而退。
尽管是俗套,毕竟有用,一场双簧敲开了张家的门槛。
于是花前月下,卿卿我我,舞榭酒楼,出双入对。经不住公子指天罚咒,散漫花钱,阿张哪有不答应的?君子好逑,在水伊人,一条白花花的身子献了出去,幻想鲤鱼跳入龙门,做富家少奶奶去也。
哪知宋公子是个极顽劣的性子,什么物事到不了手,便心心念念地惦记,上天入地也要搞到手来。一旦入手,长则年把,短则月余,便心生厌烦,使出种种手段弃之而去。刚与阿张入港,也是情浓意蜜,天天车送车接,花前月下,你侬我侬,今天吃大餐,明天看电影。后天游苏杭。并在静安寺另租了房子,同进同出,做起露水夫妇来。把个妈妈生看得只会摇头,众姐妹羡慕有之,撇了嘴等着看笑话的也有。
桃红柳绿往往只是一瞬间,阿张和宋公子搭上之后,心心念念地等宋公子一句话:别去舞场伴舞了,准备结婚吧。说来女人有个共同的软档,不管是诗书传家还是风尘打滚的,碰到这‘结婚’两字俱是不能抵挡的,头脑一昏,什么都抛掷脑后,星星也摘得下来,水泥地上也能开出鲜花来。最不可能的事情也好像是垂手可得的。可是宋公子钢口铁牙,开口只说如何声色犬马,风流快活,半句也不提结婚两字。于是有好事之徒给阿张出点子:先把生米做成熟饭,不怕他不认账,到时候捅到报纸上去,看他们宋家面子放到哪儿去?
阿张到底是小户人家出身,碰到这种事情没了主意,心里只想怎么把宋公子拴牢了,竟听从了这个酸主意。暗中做了手脚,一旦发现自己怀了孕,就与宋公子摊了牌。宋公子是个什么人物?风月场上过五关斩六将冲杀过来的。这点小把戏怎能瞒了他,一听就知道是引君入瓮的拙劣把戏,本来还有三分热度,这一下如一桶冰雪水当头淋下,变得恩断义绝,当即搬出香巢,也从此绝迹仙乐斯,给你来个避不见面。
阿张本来是要挟宋公子早点提婚的,不料宋公子滑脚之快像条尾巴上绑了炮仗的狗。这下糟了,一下陷入进退不得的局面。人说苏州人性格温和,讲起话来嗲糯得像糯米团子一样。殊不知苏州人还有个谓称‘苏戆头’,意为戆脾气上来时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直有一头撞上南墙也不作罢的架势。阿张见宋公子不理不睬,往日的恩爱一下子全无,心中不免忿恨,你做得初一,我也做得十五。又听了旁人窜撮,当即找上报馆,把个宋公子如何勾搭她,又始乱终弃的情事通通抖了出来。那些小报记者哪有个好东西,叼了雪茄烟,整天在办公桌后窝着,挖空心思编些花边新闻来提升市场率,千不怕万不怕,就怕这个世界不乱。如今现成故事找上门来,舞女和少爷,桃色情事,珠胎暗结,逼婚逃婚,还牵涉到沪上知名家族,如何不拍案而起?如何不起劲?加了油盐酱醋,花边作料不少,轰轰烈烈地炒了一把。报摊上有号外,报童沿街奔走叫卖,一时间街头转角,茶馆酒肆,都在谈论宋公子的风流韵事,上海人最喜欢隔了门缝看人家的房事。看看不对,宋公子托了人与阿张讲斤头;拿上几千只洋,说是遮口费也好,说是奶粉钱也好,总之一刀两断。今后桥归桥,路归路,不再发生来往。
阿张却不肯买帐,几千只洋就想买我大好青春?真是捏了鼻头作梦。本姑娘原来在仙乐斯也算是朵名花,拜倒在裙下的大有人在,钓个金龟婿也是有可能的,现在被侬如此这般地轻薄一番,再调头而去。上海滩上有铜钿人,啥人再肯拣这个末梢?侬要解决问题,可以,拿个十万只洋出来,买上一条新式弄堂做房东,下半辈子有只铁饭碗。不肯?没有关系,我们到法院见,胜负不敢保证,但搞臭你家族,让人戳你家的背脊骨,吐啐吐水,却是三只指头捏田螺,十拿九稳的。
宋公子知道这次湿手粘上干面粉了,看阿张那副泼辣腔调,她是做得出来的人。宋家人个个都是有头有脸的,日日见报,可谓社会栋梁。今朝被一个烟花女子告状告到法院去,不晓得会牵出多少首尾来,这个台实在塌不起。别看这些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撑顺风船时扯高气昂,碰到辣手事情就变了软脚蟹,一筹莫展。身边的狐朋狗友出了个主意:何不去看看先生,请他出面摆平事体。
于是托了人,送了礼,上门拜访。奉上茶之后屏退众人,把桩鱼骨头哽在喉咙里的难堪事情和盘托出,只道请先生解困。
他沉吟不语,晓得面前坐的头光面滑小生是只绣花枕头,平常贱格格花嚓嚓,惹出事情来却不肯担肩胛的缩货。但他出身于当今中国数一数二的家族,兄姐都是当朝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像他先生这种身份的人只能仰望而不能交结的。现在寻上门来求助,无疑是给他一步台阶,一块敲门砖。只是他比人深想一步;这些风月场中出没的人物,都是喜欢冤家,今朝情浓意蜜,明朝寻死觅活,后天又旧情重拾,上海滩上演出的啼笑因缘看得多了。他不问问清爽,兴头头一步踏进去,帮了忙还不讨好,到辰光男女双方一起回过头来更他算帐,那就是老鼠钻风箱,两头不讨好了。所以他想了半天,慢条斯理地开口:
“宋公子看得起我,不胜荣幸。依我看,这桩烟花生意最好还是尽快买断,女人家,眼皮子浅,作死觅活,心目中想要的只是几张钞票,钞票这样物事,吃得光,用得光,索性呢就成全她。求个清静。公子如手边不便,先在我这里拿去。你看如何?”
宋公子是纨绔子弟,自己又不事生产,有钱到手就散漫出去。虽说家里有钱,但要一下子拿出十万洋钱来,也是要费些口舌,只怕家里从今之后勒住马嚼子,再也不得风流快活自在。可是白相人的钞票是不好白拿的,这点他也知道,所以苦了张脸孔,说道:“先生,你有所不知,女人失去理智时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我也想好聚好散,可是对方只是一味蛮缠,如果十万洋钱付出去,被伊食髓知味,三月半年钞票用光,又有新的花样出来了,你倒是接招不接招?如果不胜其烦的话,我倒宁愿一趟头煞根解决。”
这话讲得很清楚了。
他却不为所动:“事体还没到这个地步,照我看,她也就是想敲一笔竹扛。如果公子担心还有后手,这点倒是可以包在我身上,保证你不再从她那儿听到半句闲话。”
宋公子再笨,也听得出这话里有话。看样子这次终归要出点血了。事体是自己惹出来的,谁也怪不得。于是索性摊明了讲话:“不瞒先生,十万只洋虽然不是大数目,可以在下手边一时不便,又不好跟家人讲。为难就为难在这里。。。。。。”
“我早就讲过,公子可以先在我这儿拿。”
宋公子事到如今,也只好认命了:“那就多谢先生了,我会尽量早日筹足款项的。。。。。。
他只是挥挥手:“区区小事,何必放在心上。”
两人又寒暄几句,于是端茶送客。宋公子出得客厅,却被万总管拦住,笑眯眯地说:“还有点小事要公子耽搁一下。”跟随万总管来到账房,一式二份的借契还墨迹未干。万总管道:“蔽处一天账目来往就是上百笔,为避免日后混淆,烦劳公子签署一下,小人也好入账。”宋公子无奈,只得提笔签字。万总管用吸墨器吸干墨迹,递上一份要宋公子收妥,再恭恭敬敬送出门来。
看官,财势正旺的他真的看重这十万块钞票吗?一定要宋公子立下字据,怕他今后赖账吗?也是也不是,话要看怎样说;钞票这样东西,总是多多益善,小啰罗孝敬上来的和大户人家手里挤出来的,数起来一样哗啦哗啦响。现在他开销大了,里里外外,哪里不用钱?自然是越多越好。但是,钞票也是把双刃刀,多少人被钞票牵了鼻头走,到最后还伤了性命,俗话说‘鸟为食亡,人为财死’就是这个意思。他如果是俗人一个,见钱眼开,也不会越过黄老板而取而代之。他要宋公子开十万块钱的借据是要捏个把柄,万一今后有事情捅出来,至少有个证据。正因为捏牢了把柄,宋家到时候不敢下井落石,这种下三流的恩将仇报,大户人家是做得出来的。至于宋公子啥时候还钱,倒是小事一桩,他也决不会去催讨,就看宋公子识相不识相了。
他真是拿了十万块钱去跟阿张讲斤头吗?这你就看错了,流氓流氓,连个弱质舞女也吃不住,还是金盆洗手,去盘爿馄饨店混日脚算了。他根本不用自己出面,只要跟马当路的地痞打个招呼,叫他传个话过去: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收下几千只洋,不要再找麻烦,最好是搬回苏州老家去,别再在上海丢人现眼,搅得大家不安生。
这也是他的失算,如果挑个较有名望的,或善体人意的年长者出面,以关心排解的姿势去劝说阿张:路还长呢,跨过这个槛,前面日子还是花好月圆的。也许阿张就猛醒过来,退一步不再无谓纠缠,毕竟人心已死,再多铜钿也补偿不了。但是马当路的小流氓哪有这种涵量,加上求功心切,一上来就用出下三流手段,在人家门前踢翻装满屎尿的马桶啊,送只装了死麻雀的包裹上门啊,或者是晚上黑咕隆冬之际丢块石子砸玻璃窗啊。这样一来,倒引得阿张牛脾气上来,堂堂公子竟来这种下三流手段对付一个女人,哼,我偏不给你吓倒。于是寻了个律师,一张状纸送进衙门去。
消息马上传到他那儿去了,他把马当路带头的‘爷叔’叫来公馆:“侬看看,鸭屎臭吗?这点事情也办不好,叫我怎么向人家交待?”
马当路爷叔面红筋涨,先生很少跟人说重话的,今朝被先生讲成‘鸭屎臭’,真的比一坨鸭屎甩在脸上还要出丑。他又是拍胸脯,又是罚咒:“先生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办不好这件事体就不再来见你。”
他也不问如何办好事体,只说:“你也是三十出头的人了,不是弄堂口的小赤佬了,手底还带十几个兄弟,做好事体做坏事体一桩桩人家都看着。总归要记得,做起事体来要用脑子,前手后手都要考虑周全才出手。去吧。”
这话说得一点也没破绽,如果是老板对底下的领班这么讲,或者是老师对班长这么讲。但是这话由一个流氓头子对底下的头目讲,那个意思就转了几道弯。小流氓是只讲目的不讲手段的,急吼吼地所以做起事体来吃相难看。流氓修炼到一定的火候,就讲究目的手段全面考虑了,面子夹里都要,里外兼顾,大小通吃。事体要办得漂亮,手也不能弄脏。
马当路爷叔吃了一顿教训,回来憋了一肚皮气,叫了几个小兄弟吃老酒解闷。这些都是粗人,平常在街坊中逞强斗狠也只是凭了拳头硬,胳膊粗,以及一股泼皮劲儿,真要叫他们动起脑筋来,只见一个个抓腮挖耳,讲不出一个囫囵主意来。该出的手条子全都出过了,一个小女人还不认账。那么,只有一条路好走了。
马当路爷叔一仰头灌下一盅五加皮,抹抹嘴巴:“他妈的,这个女人不识相,只好请她吃辣糊酱了。
在上海人街头口语中,‘辣糊酱’是要某人好看的意思,这记辣糊酱也许是请你当众吃记耳光,面子全无。也许是削掉一只耳朵,一辈子破相。也许是敲断脚骨,让你一高一低做跷脚。也许是,一只黑布袋当头罩下,再把人塞在麻袋里,趁月黑风高之际,丢到黄浦江里。
于是跟手下的小流氓们细细计较,谁人动手,谁人开车,谁人掩护。说好了做完事情大家去乡下避一阵子风头。三月半年再回来,早已事过境迁了。
可怜的阿张,大祸临头还懵懂不知,在中国,升斗小民永远斗不过权势豪门的,他可以出钱买你的尊严,他可以买通衙门,叫你求诉无门,他可以假人之手,整得你生不如死,他还可以运用恶势力,干脆把你从肉体上消灭,就像捏死一只小鸡似的。
阿张怀了孩子,不能去舞厅伴舞,打官司要请律师又是一笔大开销,她不能不捏紧了铜钿过日子。娘姨回掉了,自己去菜场买菜,有时出去做头发,到凯司令去买奶油蛋糕,怀孕之后胃口特别好,以前不碰的甜食,现在一下午在家可以吃掉一大包,以前苗条的身子开始发福。
在一天傍晚,阿张刚做完头发,沿了马当路走回家去。路过一条偏僻的弄堂,突然背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阿张刚刚回过头,一只黑布袋当头罩下,几只手把她从黑暗的弄堂里拖去。阿张一面挣扎,一面放开喉咙大叫:“你们要做啥?救命啊。”结果被人用拳头隔了布袋狠击了几下,头昏脑涨,就叫不出声了。几个大汉上来,拖手抬脚,挟到一间黑古隆冬的矮平房里。头上的布袋一拿走,阿张说她已经怀孕了,不要强奸她,情愿给钱。黑暗中几个男人冷笑一下:“这个小娼妇还在做梦。”不由她分说,也不听她哀求讨饶,一块脏抹布塞进嘴里,手脚用细麻绳缚牢,人装进麻袋里,扔在门背后,由两个流氓看守。
等到夜深人静,一辆黄包车悄无声息地停在门口,几个大汉合力把不断扭动挣扎的阿张抬上黄包车。一行人跟着,来到苏州河外白渡桥下,四周荒僻,悄无人声。带头的马当路爷叔叫住黄包车:“就是这里了。”众人七手八脚地把麻袋卸下,打发了黄包车夫两块银洋。几个小流氓抬起麻袋包往河边去。马当路爷叔手一伸:“慢,阿拉明人不做暗事,小娼妇死也要叫她死个明白。”
众人打开麻袋口,藉了微弱的星光,从麻袋里伸出头来的阿张满脸泪痕,新做好的头发乱得像鸟窝一样。马当路爷叔蹲下,用手抬起阿张的下巴:“听着,阿拉跟你无怨无仇,只怪你自己得罪了大佬,阿拉不是没有给你过警告,但是你不听,一头撞上南墙,那就怪不得我们手条子辣了。。。。。。”
阿张的抹布还在嘴里,呜呀呜呀地讲不出话来。马当路爷叔又说:“所以你要明白,我们只是替人办事。冤有头债有主,做鬼也不要来寻我们。现在要说的是,黄泉路上走好,去阴间也只是眼睛一眨的事,明年今朝是你的周年。。。。。。”
阿张脸色煞白,又说不出话来,两行眼泪无声地沿了那张俏丽的脸蛋淌下来。马当路爷叔一挥手,两个小流氓上来拉起麻袋,扎紧袋口,几个人抬起挣扎不已的躯体,走过堤岸,合力晃动几下,‘嗵’地一声丢进水里。
河对面停了一排乌蓬船,在夜幕下显得阴气森森,像煞了渡人去奈何界的摆渡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