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赌这个窟窿算是堵上了,别的麻烦还在后面。
和赌寮相比,烟寮的进账更大,上海自从划定租界之后,日益繁荣。周围省市常有兵灾动荡,有钱的人家都迁往上海避乱,其中不少遗老遗少,吃惯了‘阿芙蓉’这贴药,一日也须臾离它不得。到了上海这个寸土寸金之地,当然日益感到手头紧,瘾君子们可以跟人合租一幢石库门房子,可以挤在后厢房里做二房东,可以不用佣人,可以自己去买米打酱油,可以吃小菜场里买剩下不新鲜的菜。但是呼两口大烟却是一日也断不了的。瘾君子们都知道上海哪儿有卖货的,大宗的便宜些,但卖的批量之大,不是一般人轻易可以承担的。瘾君子们大都是被这个‘雅好’腾空了家底,只能小批量地买进,或者,去烟寮过个瘾,聊解一下鼻涕眼泪齐涌之苦。
上海租界的鸦片供应由三大公司所控制,设在英租界,都是广东潮州人的势力,盘踞这个市场由来已久,生意做得很顺,货物来源有二,一是用医药用途为幌子,以正规商业途径从印度南洋及中东进口。二是通过走私,从云贵四川那儿贩来。当地人种植罂粟,熬成大烟后自有中盘商代为收购,再交纳了当地军阀的税捐,运来上海就是个利润极大的营生。
黄老板那几爿烟寮虽然利润不错,但也要仰人鼻息,除了出售抢来的烟土之外,大宗的还得从三大公司进货,价格不由自己。桂姐早已留了意,只是黄老板那时心思在别处,自己又是个女人家出不得面,就一直搁了下来。直至看他摆平了赌档的麻烦,桂姐觉得他已经有独挡一面的能力和见识,于是把心里盘算已久的想法说来与他商量。
当然英雄所见略同,明明自己可以赚的钱,为什么要让别人赚去?以黄老板的身份势力,在法租界开个鸦片公司不成问题,进货渠道也是熟门熟路,黄老板,顾掌生和四川哥老会的交情很够。销路也有,自家的那些烟寮就可以出送大半,还有法租界上别的烟寮,一来买黄老板面子,二来价钱上再给他点甜头,也是三只指头捏个田螺,生意肯定是有保证的。
只是一条——钱,经手鸦片买卖是要本钱的,而且是大本钱,没有成千上万的财力想都别想。桂姐的意思是公司股份分作三份,她一份,金老板一份,他也占一份。他听了苦笑道:“桂姐,你知道我是只脱底棺材,吃光用光。虽说赌档那儿有一份进账,但一到手就花了出去。手边是没有存的。还是老规矩吧,桂姐你捏大主意,我给你跑腿办事就是了。”
桂姐道:“你的底子我当然知道,从开始就没想过要你出钱。我存了这个想法,一来是兜转生意,二来也就是要为你撑一份家底。你也不能老是为人做工,工字一辈子不出头。”转身从保险箱里取出两张庄票:“喏,你的那份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金老板那儿我也透过口风,他心里是大致有数的。你跟他商量一下具体的事宜吧。”
却之不恭,他接下桂姐递过来的庄票,心里永远会铭记桂姐对他的一片情谊。跟金老板合计了一下,越发觉得这是一件可做的生意。于是黄老板不出面,但人人皆知生意是谁在撑腰的。由他和金老板出面,分任董事长和总经理,找了几个忠诚利落的弟兄,租下法租界维群里的一幢房子,前面是账房间,后面作仓库,专门请了休班的法国巡捕守卫,生意就开张了。取名为三鑫公司,但生意做开之后,名声大振,执了法租界的龙头。上海滩上一般的瘾君子都只称‘大公司’。
事情并非如他们所想的那么一帆风顺,原来那些吃鸦片这行饭的,哪能眼看了别人挤进一只脚,生生地把自己的利润给分薄了。做鸦片买卖,没几斤分量是压不住这盘生意的,也有靠了他们吃饭的警察巡捕,帮派人物,流氓打手,你会的那套他们也会,你使得出的手段他们也可以照样回敬你。所以大公司开张以来,钞票是赚了不少,麻烦也接踵而来;为抢地盘打相打动刀子,偷盗,威胁,无日无之。只因为都是摆不上台面的事,各家都有所顾忌,未形成水火不容的局面,直到一个转机出现。
这个转机就是当年万国禁烟大会的召开,英国因为是发起国之一,不好自拆台脚,所以在英租界里开始明令禁烟,开始时那些潮汕商人还是处于观望,想来是过路道场,吹打热闹一番而已,风头一过就照样如旧。那知英租界这次是来真的了,巡捕上门捉人,捣毁烟具,充公存货。这下捅开了马蜂窝,英租界里的大小烟行,烟寮挂出牌子关门歇业,暗里打点家当,准备像蚂蚁搬家似的,一窝蜂地逃出英租界。
利之所趋,这些人不会从此洗手不干的,只是择地而居罢了。华界地段政治动荡,上海市长,警察局长三天两头在换人,朝不保夕的官捞起钱来更狠,鸦片商刚刚进贡过了,眼睛一眨换了个青天父母又要进贡。加上当地龙蛇混杂,乱兵横行,安全很难保证。看来看去,还是法租界最为稳当。法国虽然也参加禁烟会议,但不是发起人,犯不着自断财路,所以在法租界里,禁烟只是虚以委蛇,只要交纳铜钿,换个经营名称,巡捕房也开眼闭眼。加上黄老板又是华捕的总头目,捕房里任何举动,早已有人通报下去。只要稍微当心点,日子还和从前一样。
见到大批烟商准备迁进法租界,大公司的上下都紧张起来;一只饭碗,自家人分来吃吃正好,现在来了外人,眼巴巴地盯牢你,你这碗饭还吃得安乐吗?大公司上下都聚拢来,要求黄老板想想办法,把这些外来者挡在外面。
对英租界里发生的事,黄老板还不是手到擒来,所以这次额骨头拍了多次也没拍出个主意来。
只有他独具眼光,他说:上海滩上瘾君子还是这么多,不管这些烟土商,烟寮搬去哪里,瘾君子们还会摸上门来的,该做的生意一桩也跑不了。不过,这种情况对我们说来倒是个机会,诸葛亮三出祁山也没等到的机会,现在白白地送上门来了。
众人不解:地盘是我们打下来的,维持也不容易,也有兄弟的命也送在这里。现在那些人说来就来了,来做啥?抢生意啊!阿哥你还说机会来了,怎么我们就看不到这个机会?
他微微一笑,分析道:“我们紧张,他们比我们还紧张。他们就是迁进来,到底是在人家地盘上讨生活。江湖上混的,哪个不懂强龙不压地头蛇?天天提心吊胆,生怕我们给他们看脸色。现在他们只想有份安心饭吃,所以说我们的机会来了。”
众人一起头颈伸长了听他讲下去。
“跟他们摊牌,法租界的烟土生意一律统一管理,收管理费,这是第一件。机会合适的话,就把他们的公司盘过来。魏汉吴三分天下,终归还得有司马懿出来一统江山。现在就是这个机会。”
众人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猫嘴里的泥鳅挖得出来?阿大啊,你真是捏了鼻头做梦,不可能的。弄得不好就要打冤家,两败俱伤。
没人附和他的看法。
等大家都说完之后,他施施然道:“不试一下怎么知道他们肯不肯?试对了最好。试错了对我们说来又不会少块肉的。”
于是采取江湖上的办法吃讲茶,在四马路的旖红楼请对方吃饭。黄老板,金老板和手下的顾掌生等八大金刚一起出席。他是摇鹅毛扇的,当然是不可缺或的人物。对方出席的是沈老大,此人也是个狠角色,身为英租界巡捕房的探员,又是英租界里帮会的龙头老大,手下也有一批为之卖命的蛮勇之徒。所有英租界里烟土行的保护费,也是由他统筹分派,这次受了潮汕商家的委托,出面和法租界老大讲斤头。平日他和黄老板这帮人也有来往应酬,称兄道弟,常聚在一起饮茶吃饭叫堂子。接到邀请之后,单身准时赴席。
酒过三巡,大家说些股市房产买卖,哪家堂子里来了个标致姑娘,某个昆剧名角近日要来上海登台之类的闲话,咸咸淡淡,不一而已。他看时机已到,突然提起:“听说英租界里要禁烟了,英租界里的烟土行业不好过,沈先生的那些朋友也要考虑择地重张了吧。”
沈老大是什么人物?眼皮一抬,轻描淡写:“啥人在瞎三话四?八字还没有一撇了。”
他也笑了对答:“未雨稠缪总是不错的,看现在的苗头,哪一天禁烟令一颁布,英租界的烟土行不是打烊就是滑脚。兜兜圈圈看下来,偌大上海滩也只有法租界可以立脚。与其届时急赤乌拉,何不趁现在大家都在,三头六面讲个清爽,也省得有料不到的事体出来。”
沈老大皱了眉头:“真叫做皇帝不急急太监,侬是啥意思?”
他也针锋相对:“我的意思是有饭大家吃,既然要迁到法租界来,烟土生意的保护费也应该由法租界的兄弟来收,公平合理。当然,侬兄弟们的份子是不会少一只角子的······”
沈老大还没听完就跳起身来:“侬好像是困扁头了,想也别想。”
这时在旁边一直不作声的黄老板开了口:“老沈,还是从长计议为好。禁烟就是明日或后日的事,你我都心知肚明。既然要动,晚动不如早动。大家好好地商量个办法出来,否则你们辛辛苦苦撑下来的事业,一朝面临关门大吉,可是鸡飞蛋打不合算的。我们也是为着你们着想。”
八大金刚一个个虎视眈眈。
沈老大看看四周,明显地感到了压力,他吃了人家的鸿门宴了,眼前这个场面,他如果一味硬撑,是否能走出这爿饭店都是个问题。可是又不甘心听人摆布,于是头皮一硬,用了一股含讥带讽的口气道:“黄家老阿哥,侬是上海滩上通天人物,又是法租界总捕头,领着一份高薪厚禄,又是及时雨,手下一百零八将一呼百诺。侬看中阿拉这点毛毛雨又是何必?我倒教侬个办法;鸦片船就在吴淞口,叫了法国人开只兵舰把它拖回来就是了······”
话还没落音,只见黄老板立起身来,对了沈老大甩手就是两记耳光,脸色发青:“侬只赤佬······”气得话都接不上来了。
满座皆惊,黄老板这手大家倒是没想到,身为上海滩上最有名的白相人,黄老板的言语举止倒一向和和气气的,连跟人大声吵相骂也少有。今日突然出手,打的又是江湖上有头有脸之人,这台戏唱大了。
也怪不得黄老板发脾气,俗话说;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底。黄老板是法租界的白相人首领,大家都知道。但场面上他是正儿八经的官方代表。生意是暗盘的,招牌是光鲜的,公私分明,茶壶跟夜壶两者千万不可混淆。这也是江湖上的共识,否则有了事情叫官场上的朋友如何出力?沈老大也是急怒攻心,一下子没管住自己的嘴巴,讲出这种在江湖道义上理亏的话来。
一桌的人群情激愤,顾生带头,两三个小兄弟紧随,撩起袖管,额上青筋暴出,向沈老大逼过去。
沈老大刚从两记耳光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又见一干人气势汹汹地围拢来,他知道刚才自己失言,犯了江湖上的大忌。轻则吃顿生活,重则断只手断只脚也是可能的。传到外面还是自己的错。想到这里,哪怕他是个老江湖,额骨头上汗也冒出来了。连忙摆手:“诸位别动手,有话好好说。”
瘪下来的沈老大再也守不住阵地了,事情明摆着那儿,烟土生意要么关门,要么在人家矮檐下低头。本来还可以讨价还价的,但神差鬼使地又讲错了话,得罪了上海滩上头号白相人。现在再绷紧了面子,不肯下这个台阶,只怕连性命也有虞了。罢罢罢,一切都是身外之物,好汉不吃眼前亏。你要什么就都拿去吧。
大公司就这样拿下全上海的烟土控制权,那真是叫作‘日进斗金’,本来还有个竞争,瘾君子们嫌贵还有第二家第三家的货可买,现在是统一价格,你在马当路买是这个价钿,你跑到兆丰公园还是这个价钿。在黄老板的照应下,他大肆招兵买马。大公司的后厢房里,账房先生们的老花眼镜挂在鼻尖上,几把算盘珠子敲得的笃一片响,把一盘偌大的生意理得煞拉爽清,进货,入库,账目,盘点,出货,收账,每个关节都如上过油的门轴般地顺畅。开始英租界的那批人心中还有怨气,后来看到阿大他做事公平,出手豪爽,拨给他们的份子竟比他们自己做的还要丰厚,渐渐就由伏贴到敬佩,由敬佩到效忠,全心全意地帮了他打理这盘生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