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黄老板是个大而化之的个性,说精明也精明,说转不过弯来,也真是轮胎别牢,无论如何转不过来。话说他手下有三爿睹馆,为他带来日进斗金,但麻烦也不少;地头上看见大把银子进出,鲜有不眼红的。只是忌惮了黄老板的名头势力,不敢轻举妄动而已。但是其中也有头皮翘的,外地帮派来试探场子的,或者输得脱底精光的,或者大烟瘾上来六亲不认的,或者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在睹馆里折腾寻事。当然,黄老板上海第一块白相人牌子不是豆腐做的,看场子的兄弟不是膀大腰粗,就是瘦刮刮但是学过几天拳脚武功的,对付个小混混或大烟鬼不在话下,几记耳光抽过去,大部分人就老实了。再有头皮翘的,拉到后弄堂里,三个对一个,两个人捉牢手臂,架定了。另一个托牢了下巴,轻轻一扭,下巴就脱了臼。好吧,你捧牢了下巴,只能呜哩吗啦地哼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屁股上还被人踢上一脚。如果你还不接受教训,下次就要断胳膊断腿了。
如果是仗着有一身武功想来搅场子的好汉,就算你上来三拳两脚把看场子的喽啰们打得满地找牙,但是你别忘了是在谁的地盘上,一声唿哨,平地会冒出几十个手执家伙的壮汉,为首的一个大块头叫顾生,打铁出身,两只手掌如蒲扇般大,一记耳光可以把人打出半条马路去。好汉你要和他一对一地比个高下?他才不买你这个账,下巴一歪,手下几十条壮汉像饿狼扑羊,棍棒扁担如雨而下。顾生也有几分武功兼一身蛮力,被他近身攥牢了腰肢,众人一涌而上,任你再好功夫也施展不开,被人掀倒在地上,按住手脚。顾生好整以瑕地爬起身来,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命令道:“废了他。”也没看见是怎么出手的,只觉得腿后筋一麻,血也流得不多,但再落地迈步就疼痛钻心,人软得像根面条,只得手脚并用在马路上爬走。就是日后治好了,走路也不利索了,摇摇摆摆地撑了根手杖,进出弄堂被一群顽童跟在后面叫‘跷脚!跷脚’。
最后别忘了黄老板是法租界专政机关的全权代表,再狠的角色,面对荷枪实弹的安南巡捕也是一筹莫展。中国人经过了义和团小刀会红灯照,总算明白了肉身是挡不住子弹的。那些像猴子一样精瘦的安南人才不管你是某派高手,武林宗师,说抠枪机就抠枪机,三枪六洞,前后贯穿。在人家的地盘上闹事,打死活该,打官司都不会受理。
照理说,黄老板可以高枕无忧了,赌馆财源滚滚,大小麻烦有手下喽啰帮他摆平。可是问题就出在这个‘财源’上,看官,财源是从客源而来,你知道赌馆只是生财工具,还得有人进来散漫睹钱才能生财,没有赌客一切免谈。所以那些在赌馆吃了亏的人把眼光转向赌客身上,好,好,赌馆你狠,保镖你凶,黄老板你厉害,惹不起,我们绕了你们走。但是那些到赌场来玩的家伙,你们不进贡些说不过去吧?怎么,有钱几千几百地玩,掏钱时就哭穷?上海人都是些蜡烛,不点不亮。我们对付黄老板和他那批狠巴巴的手下没办法,对付你们这些吊单的赌客,那可是三根手指捏田螺,一捏一个准。
于是,常听见某个小开半夜赢了钱从赌场出来,骨头总有三分轻,嘴里哼着‘毛毛雨’小调,走到一条黑咕隆冬的弄堂口,突然一只黑布袋从头罩下,人就乱了方寸,被拖到后弄堂里的一个死角,喉咙被一只生满老茧的手捏牢,不由分说地送几个大耳刮子叫你尝尝味道,先是口袋里的浮财被搜去,今夜赌场赢来的钱就打水漂了。但事情还没完,剪径的爷叔在过街楼下的穿堂风中等了半夜,冻得清水鼻涕都挂了尺把长。谁叫你磨磨蹭蹭地这么晚才出来,也得让你尝尝挨冻的滋味;镶了狐皮领子的坎肩先剥下来,这件玩意儿在当铺里至少可当三五块大洋,里面穿的是团花织锦丝棉长袍?也脱下来,回家叫老婆改成夹袄,下次出来剪径可以穿了暖和点。什么,再里面穿的是西洋进口的毛线衫?脱下来,脱下来。带回去给大家开开洋荤。皮鞋当然要脱的,华达呢裤子是新式的,前面开了缝,洋人的稀罕物件。也剥下来。虽然还是中国人的大裤裆穿起来舒服。好歹还替你剩条内裤,你再不老实的话连这条遮羞布也一并给你除去,真正的剥光猪。好了,现在要你做的是陀螺,对,就是小孩子在弄堂里玩的那种,转啊转,转啊转······
被转得七荤八素,好容易站定身子,再费劲地解下头上的黑布袋,睁眼一看,自己在一只臭烘烘的垃圾箱旁边,浑身上下只剩一条裤衩,冻得簌簌发抖。周围瞎灯暗火一个人也没有,一只野猫瞪着发绿的眼睛从垃圾箱盖子上看定了他,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这就是上海地痞流氓的拿手好戏——剥猪猡。
这还算客气的,如果碰上剪径的爷叔今天晚上吃了夹生饭,下午摸两圈时又把晚饭小菜铜钿输了出去。或者腿裆里生了个热疖头,抓不得来碰不得。如果你被罩了黑布袋还不老实,手捂紧了口袋不让人家痛痛快快地掏,再拉拉扯扯地不让人家剥衣服,惹得爷叔心头火起,随手掏出小攮子,在你腰里屁股上扎两下,透透气,放点血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这种事接连发生几次,所有喜欢夜游的人要好好想一想了;吃过晚饭进睹馆,五六个小时眼睛一眨就过去了,出来一定是夜深人静,每条弄堂口都潜伏着可能的危险,已经听人说起隔壁弄堂的米店阿张被剥了猪猡,捂牢了档中央,走了三四条马路才叫到黄包车回家来,连惊带吓在床上躺倒两个多礼拜。酱油店小开阿盛更惨,跟抢劫的人拉扯了几下,被人按倒在地,东西被洗劫一空不算,脸上还被人用刀划了两个XX 字,血淋滴嗒,叫他今后怎么见人?罢,罢,手虽然痒,但是性命更要紧,还是和丈母娘,隔壁老太再加家主婆,在家搓搓小麻将得了,身在乱世没办法,只有自己小心了。
黄老板的赌场就这样被人釜底抽薪,眼睁睁地看着客源流失,赌场内的荷官袖了手哈欠一个连一个,一眼望去诺大的赌场里小猫二三只,却想不出个好办法来。对付上门的对手,拳头对拳头,棍棒对棍棒,谁怕了谁?但是赌客不上门,总不见得一家家上门去请。上海人不傻,出来白相,如果安全没保障,赢了也是输了,输了就再搭上晦气,阿狗阿猫们再怎么手痒,寻寻开心白相相和性命的孰轻孰重还是掂量得出来的。
桂姐对黄老板说:“我看你摊子铺得太大,又要管烟寮,又要管睹馆,巡捕房多少还要去应个卯,江湖上迎往送来也免不了,天天有阿三阿四找上门来,人像只陀螺似的没停息,何苦呢?现在又不是没钞票用,该放手也要放手,到底一把年纪了。”
黄老板正躺在湘妃榻上呼大烟,听老婆这么一说,道:“我怎么不想轻松轻松?但事体一桩桩摆在那儿,没人去管非乱了套不可。叫别人去吧,要么没这个分量压得牢,要么不帮你尽心,惹出乱子来还是得我去擦屁股,乱上加乱。”
桂姐道:“这是你自己所用非人,我心里倒有个人可以试试。”
黄老板问:“哪个?”
桂姐也不言语,下巴朝隔壁房间抬了抬,他的卧室正紧靠了黄老板的大烟间。
黄老板一口咽喷出去,有点迟疑道:“人倒是聪明的,但年纪太轻,不晓得这个肩胛担得起担不起?”
桂姐说韩信年纪轻轻就将兵百万,成大事不看年龄,主要是看人材。
黄老板说挑他上山就等于把一半家底交到他手里了。
桂姐说:“你既然认准,就不必前瞻后顾。忘记了诸葛亮说的‘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黄老板点点头,不再作声,继续抽第二个烟泡,良久抬起头来:“侬看给他一个什么位置好?”
桂姐知道黄老板心里已经肯了,索性再两步并成一步走:“赌馆利润虽好,但是最费精神力气的也是赌馆。我看这样好了,三爿赌馆,索性让他去总管。侬划一爿给他做酬劳。侬乐得轻松,坐收就是了。”
黄老板眉头皱起来了:“这么快?”
桂姐道:“侬既要轻松,就要放手,晚放不如早放。”
黄老板呼哧呼哧地喷烟,不再言语,每次他和桂姐讨论事情,到最后一定是桂姐的意思占上风的。俗话说;听老婆话的人运道比较好。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这个局面,在他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从乡下出来之际,他就知道自己并非池中之物。当然,踏上上海滩之时,他一点也没数今后何去何从,他有过一段不堪回首的年月,但是,自从踏进黄公馆,魂灵好像一下子附体,他眼睛一下子睁开了,对人对己都看得清清楚楚。黄老板桂姐把三爿睹馆通统交给他打理,当然是对他信任,对他的期望。可是这碗饭就是那么好吃的吗?打秋风者众多,开支浩大,管理混乱。而且,客源日稀,来白相的人对剥猪猡胆战心惊,这是最要命的。
他早出晚归,到睹馆观察了一个礼拜。只看不睹,以前吸引力那么强的睹台在他眼中视如无物。然后又和管场子的经理密谈了好几次。第四天他带了礼物去拜见了他的老头子,关起门来聆听师傅的指点,再出门时心里就有个底了。
三天之后青帮发出一条内部通牒,根据这条通牒,上海滩英租界,法租界,以及南市华界上辈分最高的三个青帮头子,来到小东门的一家茶馆,忐忑不安地由茶房把他们引进一间包厢,八仙桌后站起一个后生,抱拳致意。大家相让入座,英租界大佬先开口:“金盆开花,喜从何来?”那后生不慌不忙地答道:“银树生辉,喜从欢来。”法租界老大紧跟一句:“从水上来?从水底来?半陆半水?萍踪何处寻?”后生接道:“水在瓶中,瓶在水中,亦水亦陆,船行如平地。”华界老头子是个鸦片鬼,话还没出口,涎水就已半尺长,也口齿不清地追问了一句:“共有几条船?撑的什么风?”后生答道:“一千九百零九条半,撑的是东南西北风。”到此为止,大家都明白是同门中人,再互相拱手作礼,端茶敬客。
法租界大佬问道:“好久没有吃讲茶了,今天把我们三人叫来,有何指教?”
后生淡然一笑:“请三位老前辈前来,是有一条生财之道,想与诸位分享。”
青帮是江南第一大帮,底下堂口无数,时合作时分歧,前一阵子上海滩上剥猪猡风行,剪径者多多少少得了各自区域的青帮大佬的默许,至少开一只眼闭一只眼,得手后也不免有些孝敬。一听到有人找他们去吃讲茶,就猜到事情来了,不知被人抓了多少把柄,心中当然不安。
面前的年轻人却和颜悦色,说话执礼无可挑剔。虽然他辈分不高,但大家知道他背后撑腰的是黄老板。虽然传言说黄老板是‘倥子’,但这个‘倥子’是当地华人中最高的警察长官。青帮有条不成文的规定;民不与官斗,遇事让三分,再怎样都不起正面冲突。但是年轻人一点也没有相争寻衅的样子,还说有财路奉送大家。
华界老头子吸了下鼻涕,嘟囔不清地说:“啥都听说过,就是到手的财花送人没听说过。”
另外两个青帮头子不作声,只是看定坐在下首的年轻人。
他并不理会华界老头子的风言风语,喝口茶,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小弟现在接手法租界的赌馆,大家都在一块地盘上讨生活,请多多照应帮忙。对诸位的厚意,赌馆决定每个季度从利润中抽出一成,分送给各位及帮助维护的兄弟们,以表示我们的一点谢意。”
桌上鸦雀无声,三位大佬原想会有一番争执口舌,谈不拢的话打冤家都有可能。却没料到是这么一个结果,脑筋一时转不过来,良久英租界大佬才说:“此话当真?”
他双手抱胸:“江湖无戏言。”
法租界大佬问道:“黄老板同意吗?”
他没正面回答,只是淡淡地说:“我受黄老板委托当这个家。”
华界老头子最老奸巨滑,也最难缠,听到钱来了,他的精神也来了:“喔吆,还真有买了炮仗请人家放的事?明人不说暗话,有啥条件放到桌面上来吧。”
他说:“没有条件。”
众人一愣,只听他又开口道:“真的没条件,诸位也知道,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诸位现在是赌馆的分红的一方,赌馆兴衰,诸位如同身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像那些在赌馆附近剥猪猡的事,等于直接从诸位饭碗里夺食。以诸位的名声道行,是不会也不肯让它发生的吧?”
三颗脑袋在桌边不断地颤动,谁会跟上门的财花过不去呢?
从此以后,在法租界里的三爿赌馆,再也没发生过客人半夜出门被抢劫或被剥猪猡的事。传开之后,赌馆的生意蒸蒸日上,好得翻倒。别地的赌客也上门来,客源比以前全盛时期还要旺盛,就算扣除了一成分红,进账却比原先多了一倍还不止。烟榻上黄老板对了桂姐竖起大拇指,由衷地说:“你看人的本领真是没话说,谁想到他那么年轻的一个后生,四两拨千斤,这么头疼的问题被他轻易地化解了。”
桂姐心里得意,脸上却不露声色,只说:“他年轻,前面日子还长呢。希望他好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