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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桃子 长篇小说 2007年 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37

(2017-01-07 20:24:42) 下一个

桃子 37,

 

十九

 

回到旧金山,栾军见了我第一句话就是:“老大,戏唱大了。”

我不解地看着他:“怎么回事?”

栾军指指地板,我知道他是指地下室,于是问道:“她还没搬走?”

“怎么会搬走?有人撑腰呢。”栾军口气多少有点酸溜溜的。

我知道他是指歪嘴,栾军又说:“这娘们也不知道是什么本事,刚死了一个,马上就有人填补上去。老大,你走后人家就天天泡在下面,也没人做饭,我天天吃泡面饭盒过日子。晚上我起来撒尿,路过你房间,里面鬼都没一个,这不是勾搭上了嘛。”

我制止了他:“别多管闲事,不要弄得自己兄弟面子上挂不下来。她不搬也没关系,我们搬。栾军,我跟你商量个事。”

在厨房里,我把阿松的提议说了说:“其实我是不想碰毒品的,但那一行的利润相对丰厚,而且不要本钱。说危险,当然有的,但也大不过做职业杀手,在江湖上闯荡,本身就是风险。只是。。。。。。”

“只是什么?”栾军两眼放光,紧逼着我问道。

“这事伤阴积,做杀手,杀的人本身大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杀了也就杀了。但做毒品生意,涉及的面就广了,特别是小孩子,试试就上瘾,粘上了一辈子也就毁了。想到这我心里就拿不定主意。。。。。。”

栾军哈哈大笑:“老大,你见过强按牛头喝水的事没有?吸毒的人都是自找的,你不做,自然会有人做。少了你毒品就不买卖了?毒品市场不多你一个,也不少你一个。不说美国,我在四川时,就常听闻云南广西那一带不少人做这生意,也有吸的,也有注射的。”

我沉默不语。

其实在回旧金山的途中我就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以前我跟自己说过不碰毒品的,并不是我为人有多高尚,我只是看不得吸毒的人那种不死不活的样子,我不怕跟一条凶猛的狼狗搏斗,但我不愿碰触那些软绵绵的鼻涕虫。生理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反感。在我的意识深处还害怕自己在岸边走,一不小心掉了下去,那可是得不偿失,自讨苦吃。。。。。。

栾军见我踌躇,说:“老大,其实我也想找你谈了,我们这阵子不对头,哪不对头?什么都不对头。第一,美国来错了,在中国没路走,在这里也没路走,康庄大道不是为我们这些外国移民所准备的。第二,好容易挤上一条小道,还犹犹豫豫迈不开脚步。第三,我们自己内部军心涣散,进一步,退二步,你要向东我要向西的,走也走得磕磕绊绊。第四,我说你老大也有问题,我说了你别往心里去,你对兄弟们好,大家是有目共睹的,但是作为一个领头人,你现在变得优柔寡断,该断不断,这种事情你自己早该拿定主意,只要吩咐我们做什么就是,你一拿不定主意,我们就更如无头苍蝇。依我看,再这样下去,散伙的日子也不远了。”

我反驳道:“栾军,讲话要托住下巴,你说得容易,作为老大,我要全面考虑,什么是可行的,什么是不可行。你说我们军心涣散,你指哪一项?”

栾军交叉着双臂,望着窗外,久久不发一言。末了他背向着我,嗡声嗡气地说:“说了也无益,世界上哪有不散的宴席?合则聚,不合则散,江湖本来如此。老大,我也不想使你为难,不管我栾军到了哪里,只要你用得上我栾军的,一个电话,我回来为你出生入死。但现在这种样子,我一个礼拜也捱不下去。”

我急了:“栾军,说什么屁话,这么长的路也走过来了,磕磕绊绊也是有的,有什么不痛快讲出来就是,兄弟之间互让一步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不想听什么散伙的话。”

“老大你还不明白,不是我要散伙,当初一路过来,我栾军几时有过二心?说实话,贩毒的事上次阿松就给我露过口风,我说一切由我们老大说了算。现在的问题是有人急着老婆孩子热坑头,兄弟情份早就丢脑后去了。”

“你是指歪嘴?不会的,歪嘴是我兄弟,我的命也是他救下的,你也是他介绍入伙的,就是来美国也是他的主意。他这个人有时粘粘乎乎,但散伙的事绝对不会有的,你千万别瞎想,伤了自己兄弟的和气。”

栾军猛地转过身来:“我怎么会不知道他在你老大心中的地位?正因为他救了你的命,我有些事也不好讲。讲了也没用,但事情摆在那儿,你老大自己慢慢捉摸吧。”

栾军一跺脚,冲出门去,把房门摔得山响。

我防不到事情变成这个样子,脑子很乱,一个人在厨房抽掉大半包香烟。

 

整个下午歪嘴一直没露面,傍晚时还是栾军虎着脸出去买了外卖,我俩在餐桌上闷声不响地吃饭,没吃几口我就把筷子一扔,栾军抬头望我,我丢下一句:“头痛。”就径直去房间里躺下,拉过被子蒙了头,昏昏沉沉地睡去。

睡到半夜醒来,房间里一股烟气,我抬眼望去,只见对面床上的烟头一明一灭,我问道:“白子,是你嘛?”

黑暗中传来歪嘴的声音:“老大,你醒了?”

我按亮台灯,披衣坐起,点上一支香烟:“白子,整个下午不见你,没事吧?”

对面床上没作声。

在台灯昏黄的光晕中,我瞥见歪嘴和衣躺在床上,脸隐在黑暗里,我看不见他脸上任何表情。抬腕看表,十二点刚过五分。

“没吃什么晚饭,肚子饿了,来,陪我出去吃个宵夜。”我招呼歪嘴。

歪嘴还是不作声,只是把手中的香烟按熄在烟缸里。我穿好衣服走去栾军的房间,问他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栾军翻了个身面朝里,含糊道:“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

 

开车来到ABC餐馆,日落区只有这家店开到凌晨三点。坐定之后,我点了两碗馄饨,再叫了一盘干炒牛河,半打啤酒,吃喝起来。

餐馆坐了六成客人,清一色中国人,有下晚班的劳工,来吃一碗馄饨面的,也有夫妇俩,桌边的推车里放着熟睡的婴儿,再过去旁边一桌四个男人,嘴里满口麻将经,大呼小叫地兴犹未了。只有一个跑堂,忙得脚都要跷起来。

我们的桌位在最靠后的窗边,菜上齐之后,跑堂很少过来。歪嘴好像没什么胃口,喝了几口汤,面前的干炒牛河一动不动,只是不停地喝啤酒。

我吃完馄饨,把面前的酒杯酎满,盯着歪嘴。歪嘴在我的注视下显得不安,又有一种说不出的神情,摈紧了嘴就是不开口,手指无意识地在桌上划来划去。

我决定单刀直入:“白子,我跟你讲个事。”

我把阿松拉我入伙的事大略讲了下,歪嘴只是听着,不发一言。末了,我问道:“白子,你的看法呢?”

歪嘴抬起头来,在一瞬间我看到他的眼睛里有一丝兴奋的神情显现,只不过几分之一秒,他又埋下头去。

我沉声说:“白子,我听着哪。”

歪嘴仰头把杯中的酒喝干,眼睛仍然不看我:“老大,我也有个事要先跟你谈。”

“来了。”我对自己说,摊牌的时刻终于来了。

不出我所料,歪嘴的第一句话就是:“老大,真是对不起,我想。。。。。。”

我冷冷地听着,既没跳将起来,也没勃然大怒,虽然歪嘴还没讲出口来,我已经知道他要讲什么了。我的内心却紧缩起来,难道真的要像栾军说的,散伙的时候来到了?

歪嘴本来就有点口吃,在这时更憋住了,“想。。。想。。。想”了好久还没下文。正好旁边那桌麻将朋友付完账,乱哄哄地走过我们桌边,我们都闭了嘴,等他们走过去之后。歪嘴终于把那句话给憋了出来:“老大,我要结婚了。我想先得告诉你。”

我不能说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但歪嘴的话还是像一下晴天霹雷,震得我耳朵嗡嗡作响。我强忍火气,口气平淡地问道:“好事啊,谁给你在福建乡下找了个妹子吧?”

歪嘴抬头看我,眼睛亮晶晶的:“老大,你知道的,桃子说她跟你说过。”

我说:“她说过吗?她说的是你昏了头要跟她结婚,她可没说答应你。”

歪嘴变得灵牙利齿起来:“此一时,彼一时,我说服了她,做通了思想工作。”

“真的?”

“真的。”

我们都陷入沉默,歪嘴沉默是因为我没有像他所希望的祝福他,我沉默是为了想理清思绪,看看事情是否还有挽救的余地。

桌上好长一阵难堪,最后,我清了清嗓子:“白子,结婚也不是坏事。但是,你想清楚了没有,跟这样一个女人结婚?”

歪嘴抬起头来,眼睛中的神色是我以前没见过的:“老大,如果你还当我是兄弟,就不要用‘这样一个女人’来形容她。我是你兄弟,她将是你弟妇。”

我针锋相对:“正因为你是我兄弟,所以我老大要帮你认清问题,所谓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你知道她肚子大了吗?”

歪嘴默默地点了点头。

“那你还准备娶她?”

歪嘴很不情愿地又点了点头。

“你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接下人家的烂摊子?你就这样把一个野种当成自己的孩子,养他一辈子?你就被那个女人的花言巧语弄昏了头,什么都不管不顾地要娶她。你有没有想过这只是她的一时权宜之计,说不定哪天就扔下你跟别的男人跑了?而把一个包袱甩给你?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兄弟的感受,为了这么一个女人你就弃我们不顾,这么多年的战友,兄弟情谊就此一笔勾销?你有没有想过这样做会使我,使栾军心寒?”

歪嘴闷声道:“老大,我都想过,我知道在这当儿退出不像话,可是,我爱她。。。。。。”

我猛一拍桌子,碗盘都震得跳起来,旁边的食客都扭头看我们,我狠狠地逼视回去,食客们都噤若寒蝉,转回头去。我双手撑桌,压低了嗓音对歪嘴道:“你爱她!?可你有没有想过她爱你吗?告诉你!她只是在利用你。”

歪嘴低了头固执道:“我不管,我只知道我爱她,我从第一次见她就喜欢上她了。也许她现在不爱我,但日子久了,她看在我对她孩子好的份上,也许会回心转意。。。。。。”

这是歪嘴吗?这是那个出生入死,冷静多谋,心硬手准的歪嘴吗?我心火直蹿,一个烂女人把他变成这个样子!全无半点男人的豪气,情昏昏意绵绵的,坐在那儿絮絮叨叨地说什么爱啊不爱的。我紧紧地握住桌子,生怕自己抑制不住,一巴掌甩了过去。

歪嘴全然没察觉到我的心思,反而越发来了谈兴:“老大,人这个东西,也真是说不准,活在世界上会有奇奇怪怪的想头。我也明知道不配她,一个上海女人,大学生,漂亮又聪明。什么世面没见过?她怎么会看得上像我这样一个没什么文化,相貌又丑陋,两手空空的大老粗呢?我再喜欢她,也只能远远地看看,我甚至不敢走近她。他妈的什么叫自惭形秽,这就是了。我都想不到竟然她会对我说话,和颜悦色地,平平常常地,一点也没有嫌弃我这个大老粗,丑八怪。虽然她不把我当外人,我还是战战兢兢的,并不敢存有非分之想,心里只是感叹这个女人任什么样的男人都配得上的,怎么会单单看上了臧建明那个不成器的男人?她住进来之后,我更发现她不但人温柔,懂分寸,不但菜做得好,持家也是一把好手。能有这样一个女人陪伴着过日子可真是前辈子修来的福气,可恨臧建明那小子不会惜福,常常给她难受。我好几次看到桃子背着人抹泪,见了我又强装笑脸。我背地里也说过臧建明几次,要他对桃子好一点。他妈的那小子叫我别管闲事。不是看桃子的面子,我早要他好看了。也是天意,臧建明最终还是跌在他自己的贪念和赌性上,落了这么个下场,只是苦了桃子,她这么个弱女子,现在又怀了孕,这当口叫她哪儿找落脚处去?老大你是没讲错,开始时她不肯答应我,说她能照料自己,我当然不会依她,好说歹说,差点把心都掏出来了,最后她终于点头了。只是有一条要求,跟她结婚之后退出江湖。我当然舍不下兄弟之情,但我答应了她呀。”

“答应了什么?”我语带讥刺地问道。

歪嘴真的昏了头,连我的语气也没听出来,急促地说:“我答应了她金盆洗手,不再涉及道上的勾当。老大,桃子说得不错,这种日子能再混多久?总有一天会出事的。还不如就此收手,我们手上的钱不多,但我的一份和你给她的一份加起来,去西雅图或奥立岗小城市买个小餐馆也有余了,或开个洗衣店,从此过一份平淡日子。。。。。。”

我眼睛里要冒出火来,我们收留了一条毒蛇,她一点不感恩,反而来了个内部摧毁,歪嘴何等一条汉子,中了她的美人计,丢了魂似的,对她这么言听计从。再下一步呢?她把我们一锅卖了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你把我们的事都倒给她听了?”我牙关咬得格格响。

歪嘴愣了一下,随即说:“老大,你不要自欺欺人,桃子跟我们住了这么久,她又是那么一个冰雪聪明的人,瞒她也瞒不了。她口紧得很,也知道厉害,不会乱说的。”

我怒极反笑:“兄弟,你倒好,把我们的底都兜给她了,但是,你知道她的底牌吗?”

“她有什么底牌?你不是说臧建明在东海介绍你们认识的吗?再后来她不是一直和我们住在一起,连门都很少出的?”歪嘴不以为然道。

“再以前呢?”我追问道。

歪嘴一脸迷惑:“再以前不是在上海嘛,她大概是留学过来的吧。我不想打听她的过去,那样她会觉得我不信任她。。。。。。”

好一个情种,我真是无话可说,我从口袋里掏出香烟,不顾墙壁上贴着‘不准抽烟’的告示,点上火猛抽了一口,把烟灰掸在差不多没动的干炒牛河的盘子里。

“让我来告诉你这个傻瓜,她来之前还到过。。。。。。”话还没出口,饭店的跑堂已站在桌边:“先生,我们这儿不能抽烟,请你熄了或出去抽。。。。。。”

我想也没想,从口袋里摸出一张二十元的钞票,递给那跑堂:“去,别来烦我们,半夜三更,没人会来管的。”说着把钞票塞在跑堂手里。

那跑堂捏了那张钞票,还是说:“不行的,先生,有人去告发我们要吃官司的。请你熄了吧。”

我眼睛一瞪:“谁?谁会去告发?老子今天这根烟抽定了。”

跑堂看我气势汹汹,不再说话,从桌边退开,那张钞票留在桌上没动。

歪嘴讶异地看着我:“老大,你怎么啦?”

我闷声喝道:“你给我住嘴,听着。你把什么都抖给了她,这个女人却对你留了一手。她没告诉你她来美国之前在香港呆过?她没告诉你她在香港和什么人在一起?”

歪嘴的脸色变得苍白:“你说什么?老大,桃子在香港呆过?”

我点点头:“说起来,她跟我们是老相识了。。。。。。”

看着歪嘴苍白而颓丧的面容,我不由地感到一阵快意,我自己也不确定的事情一下子变得真实起来,还有什么事能把歪嘴从昏了头的境况中拖回来的呢?我必须要向他指出我们和桃子是仇人,是她的杀夫仇人,而蛇鼠是不能同窝的。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单生意?四叔交待在香港做的那单?小平头,对了,那次你守在外面,我走过去开枪,正好那女的从洗手间里走出来,就那么二秒钟,一闪就过去了。当我在美国银行大楼第一次看到她时,我就有个感觉;这女人在什么地方见过。我一直不能确定,从此我就留了个心眼,冷冷地观察她的一举一动,直到某次她无意中作出一个动作,使我一下子想起这个女人,和在香港酒楼里目睹我开枪杀了她未婚夫是同一个女人。”

歪嘴抬起眼来,不能置信地摇头:“老大,是你自己疑心生暗鬼,哪有那么巧的事情?你搞错人了。”

“你先别下结论,搞错没搞错很容易就弄明白,我一直旁敲侧击探问她的过去,她从来没给过一个明确答案,总是含糊其事地搪塞过去。如果她是直接从上海来美国,一句话就讲清楚了,为什么要遮遮掩掩?如果她是从香港过来,又不肯爽快地说出来,不是说明她有意瞒着我们吗?”

歪嘴一直摇头,嘴里嘀咕着:“不可能,不可能,老大你一定搞错了。”

我又加了把劲:“现在你跟她关系不同了,也许你可以套套她的话,看她是否在香港呆过? 这也是为你好,当你和一个不明就里的女人睡到一张床上去之前,把她的底细摸一遍,你睡也睡得踏实点。不要到时糊里糊涂被人卖了,做了鬼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歪嘴不说话,眼睛望着窗外,我顺着他的眼光望去,只见一辆警车刚在对街停下,也许是饭店打电话叫来的。我站起身来,说:“走吧,分开出门,你自己开车回去,我走回去。”

我在街角停下,把腋下的手枪调整到顺手的位置,然后点起香烟,看着两个警察从车上下来,走过我们的车旁,径直进饭店里去。

然后看到歪嘴坐进车里,车灯亮了起来,车子向海边驶去。我放下心来,一面抽烟,一面向我们的住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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