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旧馆

斑骓只系垂杨岸
何处西南任好风
正文

桃子 长篇小说 2007年 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31,

(2016-12-31 19:50:02) 下一个

桃子 31,

 

十六           

 

我们在傍晚六点钟时到了旧金山总医院,挑这个吃饭时间过来,为的是趁交接班时不太引人注意。但一走进医院看到候诊室里人还是满满的,七歪八倒的病人蜷缩在长椅上呻吟,有些人干脆就躺在角落的地上。突然一声尖厉的刹车声,一辆警车在门口停住,两个咬着口香糖的警察从车后厢里拽出一个年轻白人,上身赤裸,满是刺青,双手被反铐在背后,头上有一道伤口还在滴血,被两个条子推推搡搡地进了急诊室。另有一个胖大的黑人警察,懒洋洋地坐在门口的一把椅子上。眼光在进出的人群身上盘察。急诊室门口有个肮脏的白种女人,四十几岁,披头散发,满脸的皱纹,牙齿都掉光了,一身褴褛地问人讨要香烟。并且想趁警察不注意溜进候诊室来取暖。那黑人警察好像后脑勺上生了眼睛,跟别人讲话时突然转身过来,手指那女人大喝一声:“嗨。你,出去。。。。。。”那女人就瘪叽叽地挨出门去,在地上捡人家扔掉的烟头来吸。

桃子在问询处查问,没几句话接待的护士就叫了胖警察过来。我心里一紧;这女人,不是说好别露声色的吗,一进门就把警察给招来。这下看你怎么收场了。我一边眼睛看着胖警察摇摇晃晃地向问询台走去,一边眼光四下巡视,寻找撤退的出路,我可不想被人堵在这臭哄哄的地方。

桃子却看都不看我,迎着走来的警察,脸上浮起一个明亮的笑容。就如当时我在美国银行十七楼初见她的那种笑容,她跟胖警察解释道我们是来自中国城的社工人员,从报纸上看到有东方人,也许是中国人受了伤,于是来医院看看有什么可帮忙的地方?桃子把一只纤手放在胖警察的前臂上:“你知道,警长,很多新移民不会讲英语,没办法和医生沟通。我们只是想为病人尽一点力。。。。。。”

那个像黑猩猩似的警察显然被桃子的笑容所打动,他伸手摘下帽子。露出秃了一大块的头顶心,不知所措地在后脑勺上搔了几下。为难地说:“按规定,我不能。。。。。。”桃子还不等黑猩猩说为什么不能,就打断他道:“警长,我们知道你必须按规定办事,但在这紧急的情况下,什么规定也应该可以通融吧。你看得多了,知道人在受伤或生病时特别需要支持。也许,那病人由于我们的来到捡回一条命来。。。。。。。”

胖黑鬼哪吃得消桃子的这套嗲劲,搔了无数遍后脑勺,转身过去,用对讲机咕噜了一阵。一脸轻松地咧开大嘴:“你不用去了,小姐,人已经送太平间了。。。。。。”

桃子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人轻微地晃了一下,我以为她会昏过去,但她马上又镇定下来,问警察能不能去太平间看看遗体?这次黑鬼没再用对讲机请示,直截了当地说不行,太平间是法医的辖区,作为旧金山市警察局没有权力介入。

我想应该就此打住了,哪有社会工作人员要到太平间去看死人的?再缠下去会露马脚的。于是不断地给桃子使眼色要她走了。桃子却全然无视我的暗示,向胖警察问清太平间在医院的哪个方位,拖了我就走。

我在转转弯弯的医院走廊上一把攥住桃子的臂膀:“你疯了?我可不想牵扯到麻烦里去去,我们走吧。”这时桃子力气大得出奇,一下子甩开我的手,继续往前走,高跟鞋在空寂无人的走廊上嗒嗒有声。我不想在医院的走廊上跟她拉拉扯扯,只得跟了她一路走去太平间。

原想太平间一定有人看守,桃子进不去也只能作罢。谁知到了那儿人影也不见一个,连门都没锁,随手就一把推开。我和桃子刚跨进门,自动门就‘叽呀’一声在我们身后关上了。

惨白的日光灯下有六七张解剖床,凌乱而空无一物。床上罩着的塑料床单发黄,好像沾有没洗干净的血迹。陈旧的塑胶地板踩上去粘嗒嗒的。房间里弥漫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在刺鼻的消毒药水之下,我还分辨出一股腐烂蛋白质的闷臭。金属的酸性味道。以及什么化学药剂都掩盖不住浓重的血腥味。

我是打过仗的人,鲜血淋漓的场面见多了,残肢断臂不算一回事,也看过战场上尸体在太阳暴晒几个小时之后爆裂开来,腹腔里白花花的蛆虫爬进爬出。自问没有什么场面能震骇我。但这个太平间有一股任何别的地方没有的阴冷,迫人的空寂,像个黑洞似的,没有前因后果,没有过去现在将来,也没有生死的轮回。只有无边的寂静,如在另一个星球上。

我的后脊梁上莫名地蹿过一个寒噤。

桃子轻微地抖了一下,她也同我一样感到这种萧煞的气氛。但她并没有停下脚步,径直向一扇不锈钢的门扉走去。

那是冷藏室,透过门上的玻璃望进去,一排排像抽屉似的钢柜,贴着号码。一推门,一股阴寒彻骨的冰冷迎面扑来。

我拉开第一个钢柜,一张老人的面具浮了出来,头发上结着冰渣,肤色青中带褐。我赶紧推回去,再拉开第二个,是个年轻的黑人,全身赤裸,紫色面皮,嘴唇肿得像猪头。一只耳朵被切掉了,脖子上有条很深的切口。我拉开第三个,第四个钢柜,都是面目全非的尸体。一股酸液从我喉间升起,手指开始变得僵硬,力气好像一下子耗尽。

桃子脸色惨白,用手捂着嘴。我怕她腿一软跌倒在地,但她还是撑在那里。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机械地拉开一个又一个的抽屉,再推回去。直到我听到桃子大喊一声:“住手,应该是他。。。。。。”

眼前是具血肉模糊的躯体,看得出来是东方人,黑头发,蜡黄的皮肤。胸口上方有个创口,左边脖子上有一大块皮肉翻了起来,可以清楚地看到被切断的动脉。但那张脸,已经不成为脸了;任何枪伤或刀伤都不可能造成这种变形,只有在生前被人狠命地用棍棒,或不知什么器械反复地打击,才能造成这种‘一个头比两个大’的可怕样貌。加上在冰柜里冻了些时候,脸上的皮肤已经开始爆裂,像个冰冻过久的南瓜。

我摇摇头,不敢相信面前的一堆烂肉曾是个会说会笑会跑会跳的男人。有没有搞错?我回过头去看桃子,凭什么她认定这具面目全非的躯体就是臧建明?

桃子极力地把持着自己,想过来又不敢过来。正在这时,我们都听到外面的门响了一声,有人来了。我赶紧把钢屉推回去,拉了桃子走出门来。

那人猛然看见停尸间走出两个人来,脸都吓白了。用哆哆嗦嗦的声音问道:“你们要干什么?你们是谁?”我推说走错路了,也不等他再发问,和桃子赶紧离开。

在空荡荡的走廊上,那几具灰灰绿绿的死人脸还在眼前浮来浮去。他妈的,我真是昏了头,怎么会答应桃子跑到这种不吉利的鬼地方来。我对着地上‘呸’了几口,还是觉得一身的晦气。一走出医院大门口,马上掏出香烟点上,狠狠地吸了几口,才把胃里的那股浊气吐了出来。

突然觉得有只手在牵我的袖管,我惊跳起来,本能地伸手去腰里摸枪。回头一看,刚才进来时那个在地上检烟蒂的女人,正向我伸出一只肮脏无比的手,露出一个谄媚的痴笑,问我讨取香烟。我正想发作,转念一想,人都是他妈的一块肉,差一口气而已。这女人今天还在这儿讨香烟,明天就说不定躺在那钢屉里了,我自己也这样。趁还能抽时就抽吧。随手就把整包烟扔给那女人,和桃子向停车场走去。

 

坐进车里,桃子还在发抖。开了一段路,桃子道:“大哥,我身上发冷,能不能找个地方喝杯热的饮料,我们不要就此回去。”

我也正这样想,直接从太平间回家是不合宜的。于是我方向盘一拐,从派却罗大道转进十八街,越过多罗列斯山岗,来到卡斯楚街,那儿是个热闹地方,很多饭店,咖啡馆,酒吧开到深夜二三点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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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漪园 回复 悄悄话 文曲星,新年快乐!我看到您的大作,准备养肥了我再做饕餮状,一起看,过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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