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妈 2,
暑假了,宿舍关门,我实在没办法了才回家,像做贼似的关在自己房间里,或者带了电脑,在星巴克泡个整天,很晚回去,客厅里老头他们在看电视,我眼神慌乱,含糊招呼一声,跑上楼锁在自己房间里,老头子粗声大气地来敲门:小弟,吃过了没有,文娟给你包好了菜肉馄饨。
包了金子我也不吃,还有两年半,毕业了工作在伊拉克我也去。
在一个屋里,总有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时候。老头子还是咋咋呼呼的做派,文娟看来却郁郁寡欢,说话有气无力,人倒是一点也看不出怀孕的样子,只是脸色越来越苍白,到怀孕的后期简直成半透明状,脖子上的静脉清晰地浮在那儿,指甲伸出来没一点血色,听说有一次洗澡时还昏了过去。老头子又是送医院又是请看护,家里鸡飞狗跳,饭店生意也搁下了。
文娟十月怀胎期满,生了个女儿,小丫头倒是蛮可爱的,胖墩墩的,一个月就会冲着人笑。满月时老头子大请客,好像整个中国城的人都来了,中国领事馆的人坐一桌,个个皮笑肉不笑,西装肥大,裤脚拖在地上,领带呢——结得像根咸鱼,改革开放也这么多年了,怎么这副扑克面孔就改不过来?
三个月后他们带了小丫头去中国,说是给她外祖母看看,过了一阵老头子一个人回来了,说文娟和小丫头还要住上一阵。
老头跟我两个坐在厨房里吃着餐馆里带回来的剩菜时,我看他确实老了,鬓边的头发全白了,脸上冒出的胡根也全是白的,下巴下面的皮松得挂下来,吃东西的时候,就像个口袋似的一伸一缩,嘴角往下耷拉,鼻沟旁两条皱纹深得可以跑马。老头还常常走神,阿蔡叫他进的货,他全然不记得,餐馆该付的帐单也没付,结果罚了好大的一笔钱。
晚上他常泡在线上给文娟打电话,关紧了门。我还是听得到他突然提高了声音,老头每次打完电话总是脾气躁的很,在店里骂骂咧咧的,打烊之后一个人在厨房摔筷打碗的,这时我就溜出去,在电玩店里玩个通宵。
老头半年里又往大陆跑了三次,每次都灰头土脸地回来,把自己关在房里一星期。我就在那时知道Some thing wrong。我暗自思忖;文娟大概不想回来了,叫我也不愿意住在一个鸟笼子里面。只是可惜了我那半边血缘的小丫头。
老头心思不在这里,饭店生意也一落千丈,阿蔡放出风声来有人要和他合伙开饭店,正在谈条件。鱼蛋伯也蠢蠢欲动地想另谋饭碗,兔子转学了,新来的侍者笨得要死,听说在国内还是副教授呢。夜开花甩了原先那个男朋友,搭上一个台湾人,听说很有钱,所以班也上得三心两意,到时候一个电话说不来就不来了。饭店里就我带了几个大妈大婶苦撑,我还得上学,就是再生两个脑袋四只手,再挖东墙补西墙也没用,树倒猢狲散,没几天的日子啰。
老头子这次在大陆呆了很长时间,就在餐馆快散架时,突然和文娟一起回来了,我松了一大口气。小丫头留给外婆了,老头说这样文娟可以脱出身来学点东西,找工作。
文娟在社区学院注了册,选了入门英语和一门电脑课,老头子兴冲冲地买来新电脑,请人来手把手地教她入门,天天早上开车送她上学。
文娟还是郁郁寡欢,虽然天天上学,复习功课,做家务,但总走一份神,好像人在这儿,魂却远远地被放逐出去,不知在哪个角落里飘荡。家里气氛变得很压抑,老头子想尽办法讨她开心,全然没用,最后买来一大叠电话卡:喏,有空给中国打打电话,看看女儿怎么了,很便宜的,不要心疼钱。
后来文娟学会上网,开始白天黑夜地吊在网上,我们从餐馆回来,她在网上,我们半夜醒来上厕所,她在网上,我们白天十点左右起来,她已经在网上了。我上网是玩游戏,文娟上网是和全世界用中文的网友聊天,通信。
这样的日子过了几个月,一天老头来找我,要我帮他打开网上的信箱,我问他密码,他说忘了。给了我一串似是而非的号码,要我试着打开。我当时心里就有些疑惑,结果第三个号码登录上去信箱就打开了,老头马上把我挤走,还把房门落了锁。
我很快把这件事忘了,一天晚上从学校回家,门口停了两辆警车,心里一惊。急步进门,却给一个站在门廊里的警察拦下了,一个劲儿盘问我的身分。从这儿可以看到客厅的情景,文娟坐在沙发上,脸上有哭过的痕迹,一个女警在做记录。老头被看管在和客厅相连的饭厅,两个警察守在一边。门廊里的警察不肯回答我的问题,只叫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去。
隔着门板,隐约可听到老头的申诉:打她?我怎么会打她。我连手指头都没碰她一下。你说我对她吼叫?那我问你哪家夫妇吵架细声细气的?那个茶杯是我摔的,我自己的东西为什么不可以摔。我告诉你们,我是此地的侨领,有头有脸的,你们要注意影响······什么?你们要拘留我,我要请律师告你们。
啊哟老头子你犯糊涂了不是?人家吃你那一套侨领不侨领的混话?美国是个法律社会,总统犯罪一样被起诉。你还间接承认拍桌打凳,摔盘扔碗的,凭这人家就可告你运用暴力,威胁人身安全,办你个家庭暴力罪一点问题也没有。这样不行,我得出去。
出门去正好看到警察在给老头戴上手铐,文娟好像受了惊,语气急促地跟女警诉说着什么。她的英语还未到清楚表达的程度,那女警一脸漠然地听着。我推开阻拦的警察,走过去对老头说:“从现在开始,你一句话也别说,什么对错都别说。我马上请律师保释你出来。”
警察走后,我把自己的房门很响地甩上,在房里查电话本找律师,过了一会,房门上响起轻轻的敲击声,文娟的声音:“小弟,你有空吗?我想和你谈谈。”我本不想理她的,后来一想知道些情况对老头的案值有帮助。就开了门出来在客厅坐下。
文娟显得很迷惑,支吾了半天说::“小弟,我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我哼了一声:“事情已经变成这样了。”
“可是,警察不是我叫来的。”
扯谎,不是你叫的,难道警察是躲在床底下,听到你们吵架爬出来的?看到我不相信的表情,文娟急急地辩解:“真的,小弟,你要相信我,警察真的不是我叫来的。”
据文娟说,老头近日火气大得很,常摔东西,我们的房子是连幢的,隔音不好。隔壁住的白人老太太,已经过来几次了,说老头如果再高声叫嚷,摔凳子砸盘碗,她就要去报警。今天他们吵架时,下面有人按门铃,出去一看是警察,可能是老太太叫来的。
就算这样,但我弄不懂你们有什么可以吵的,别说老太太,我也不是被你们赶了出去?天天鸡飞狗跳的,还像个家吗?
文娟露出为难的神色:“小弟,不是我要吵的,是你父亲疑心病太重······”
文娟说;自从结婚后老头一直私拆她的信件,她有个很要好的女友叫李和谈,老头一直怀疑是个男的,每次来信都要疑神疑鬼。直到她回大陆,叫了李和谈出来见面,老头还是半信半疑。弄得她都不敢写信。偶然打个电话,老头会在另一个分机上偷听。她为此回了大陆,老头又跟了过去,好说歹说,保证今后改正。回到美国,上学时和男同学多说了几句话,不知怎的被老头看到了,当街又是一场大吵,弄得她都没面子回课堂里去。她想过离婚,但想想孩子太小,忍了下来。直到学会上网,生活才有了些乐趣,可以跟同学熟人,新旧网友之网上聊天,通信。近来她发现有人潜入她的邮箱,偷看或删除她的信件,除了老头还有谁?诘问之下,又是一场大吵,直到今天警察上门······
我一阵脸红耳赤,原来老头叫我帮他干这个。
“小弟,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不是我想见到的。当初人家介绍你爸时,亲友大都反对。我也考虑再三;他年纪是大了,但人忠厚可靠。我也就是为了这个才嫁了他。原想来美国能学一门技术,能自立,能有份舒心的日子,年纪大也就大一些吧。可是事情完全跟我想的不一样······”
我本能地为老头辩护:“我爸还是很在乎你的。”
文娟苦笑了一下:“也许太在乎了一点。”
我倒深有体会;‘在乎’这个东西,太少了不行,太多了呢,又把人憋得透不过气来。我妈在世时天天逼着我喝牛奶,好像多喝一杯牛奶就能长生不老似地。这倒还罢了,我十七八岁还天天在我耳边啰嗦要换袜子啊,要添衣服啊,要去理发了呀。真是把人烦死不偿命。直到我妈生病故世,我才尝到失落感,茫茫世界上能有个人关心你感觉还是不错的。
我板起脸对文娟说:“不管怎样,他是我爸,我不要他有牢狱之灾。你们有什么问题,最好能内部解决。在美国,就是离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捅到警察那儿去是最坏的一个结果。”
文娟两眼定定地看着我,一言不发。
我又说:“明天我会请律师把他保出来。如果警察问起你,不要夸大事实。你也知道,老头子就是那么一副臭脾气。”
文娟叹了一口气:“小弟,你也不相信我······”
相信又怎么样,不相信又怎么样。我才懒得来管你们的事了。老头子一出来,你们自己去解决。少来烦我就谢天谢地了。
就是请了律师,老头子还是在里面呆了一个礼拜。出来那天,我开车去接他。站在拘留所门口,老头子畏缩了好多,耷头耷脑地像条淋了雨的老狗,再也没了‘侨领’的强蛮。上了车,老头子只问了我一句:“文娟在家吗?”听到我肯定的答复,他如释重负。路过中国城时,他一定要下去买只烧鸭,说文娟喜欢吃的,大家好好地吃顿团圆饭,洗洗晦气。
等我停好车进屋,看到那盒鸭子扔在厨房的料理台上,纹丝不动。他们的房门关得紧紧的。我打开保丽龙食盒,挑了一支鸭腿,还没进嘴,就听到隔了房门传来文娟低声抽泣,老头子急促的指天罚咒的声音。那个肉麻劲儿,我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胃口一下子破坏殆尽,扔下鸭腿,跑去街上买汉堡王充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