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小画虽然只有十七岁,但秉承了画眉的基因,比同年龄的女孩子早熟,性格也比较野。班上有个男生姓沈叫艾迪,住在中山公园附近。父母都是上海老牌教会学堂圣约翰大学毕业的,高级职员,家里也有些老底子,平日讲究喝咖啡,吃西餐,听七十八转的茶花女歌剧唱片,生活习惯比一般市民洋气。艾迪戴副深度近视眼镜,高高瘦瘦,有点木讷,功课也一般,英文却是交关灵光,可以看懂原版英文小说。听说他小辰光家里是先讲英文再讲中文的。小画本就崇洋,好生羡慕这种有文化的家庭,只是学校里男女生平时不搭话的,无从深交,心里有好感罢了。路上遇见,会莫名地羞涩起来,男小囡如果再朝她多看一眼,自己直觉得面孔发烫,头一低赶快走开。
街道办的上山下乡学习班,艾迪也在其中。这下倒是熟稔起来,有了攀谈的机会。艾迪已经有两个姐姐插队去了,而且他从小有哮喘,自认笃定可留在上海,街道上有三个生产组,一个是做绢花的,销到南洋去。一个是绕线圈,还有一个是做猪鬃刷子的。艾迪说他对猪鬃有反应,哮喘要发的。绕线圈呢,眼睛吃不消,最好是分到绢花组,工作比较轻松。小画觉得一个男小囡,混在老阿姨堆里做绢花,有点不登样。但是当时的形势没有你挑精拣肥的余地,能够在上海留下来,已经是额骨头碰到天花板了。
两人熟悉之后,小画到艾迪家去白相过两趟。原来很登样的一条弄堂,十来幢钢骨水泥洋房,有弧形的阳台,带竹篱笆的花园,外墙贴了乳黄色的瓷砖,现在大字报贴满。艾迪家原是一层楼独门独户的住家,被抢房抢去了十之七八,现在只剩一间房。房内除了两只眠床,露絮的破沙发和吃饭台子,箱笼杂物堆满房内,角落里竟然还摆了一架立式钢琴,用棉花胎层层包着。小画吃惊地问:现在还有人弹这琴吗?艾迪说:怎么没人弹!我弹的呀。又补充一句:我姆妈老早学过钢琴,她的私人教师也教过李明强,也算是师从名师了,现在她教我。小画说你不怕里弄造反队冲到屋里厢来?艾迪耸耸肩膀,轻蔑地说:这种垃圾瘪三,啥也不懂的,贝多芬的第一协奏曲,跟他们说是苏联十月革命歌曲也相信的。再说我平常非常小心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了。
在小画一再要求下,艾迪掀开钢琴盖子,三分踌躇七分傲然道:弹啥好呢?我是不肯弹钢琴伴唱红灯记这种蹩脚货的。太学院派的你又不懂,还是弹只‘献给爱丽丝’吧。
在差不多是耳语的钢琴曲中,艾迪的一络头发挂在前额,倾身埋首在键盘上,身体也随着音乐的起伏轻轻摇晃,眼睛半开半阖。这情这景,小画不由得看痴了。这是小画生平第一次听真人的钢琴弹奏,琴声低囘,时激情时缠绵,虽然乐曲听不大懂,但曲名却记牢了;献给爱丽丝。多么浪漫,多么柔情蜜意。当是怎样漂亮,高贵的一个女人,能让音乐家崇拜得把曲子献给她?小嬢嬢曾偷偷给她看过一张圣母像,金发碧眼,面色绯红,长袍及踵,抱个浑身赤裸的小婴儿,脑后有圈光晕。爱丽丝就像那个样子吧。
艾迪却轻描淡写说;爱丽丝只是个普通女子,谁都没见过她长得怎么样。只是贝多芬自作多情,写了曲子没人送了,只好献给她。
小画不以为然;一个女人,能让大艺术家入眼的,肯定有她过人之处,不是漂亮绝顶,就是聪明贤惠。艾迪抢白道:侬不晓得,贝多芬他一辈子没结婚,老处男一个,看到女人是有点人来疯的。而且,老夫子做事体一向是意气用事的,第三交响曲本来是献给拿破仑的。碰着拿破仑称帝,贝多芬一气之下改成英雄交响曲。侬讲他戆吗?
她有点迷糊:这有啥,叫英雄不是蛮好听的?
艾迪一笑:说到这两个字,我就想起工农兵——黄继光邱少云向秀丽雷锋王铁人,现在的英雄都是大老粗,是不需要交响乐的。
小画半笑半嘲地:侬这个人好反动喔······
话虽这么说,小画还是被艾迪身上的那种不羁的气质所吸引,他跟周围圈子里的人都不一样,有他自己的想法,更有他自己的长处,当艾迪给她用英文念英国大诗人慈济的情诗时,小画心情荡漾,一股热流从丹田升起,小画只觉得脸颊发烫,呼吸急促。艾迪豆芽菜似的身板变得丰满高大起来,厚厚的酒瓶底眼镜那就是智慧的象征了。
两个少年男女愈走愈近,天天碰头。虽还没到挑明的时刻,但心里都有那个意思,只是去向不明,前途不定,难以开口谈终身大事。艾迪比较笃定,见面常谈分配工作大概到了哪一地步了。小画本来对留在上海不是那么执着,现在却死心塌地想要留下来,只是为了能和艾迪在一起。
小画大致晓得福康叔叔是姆妈的相好,对此她开一只眼闭一只眼,屋里厢只有三个女人,总归有些事体不便当的。福康人还不讨厌,动手能力很强,力气也有一把。最要紧的是他出身好,牌头硬,帮家里挡去不少麻烦。至于姆妈与他将来如何,就不是她能操心得了的事了。
不得不说,在她留沪这件事上福康是帮了忙的,至少他有办法到区里去找熟人活动,姆妈是两眼一抹黑,什么都帮不了的。因此她对福康态度也亲近好多,当女孩子有所要求时,总会发嗲一些。而福康吃进了,骨头轻了不少,来得也更勤了,总有些好消息带来;医院这条路走通了,或是街道那里有些松动了,弄得画眉母女俩一惊一乍,一歇上天,一歇入地。可惜这些‘好消息’只是在外围徘徊,每次都欠缺结结实实的临门一脚。
福康有时会叫小画陪了出去,说要介绍这个那个战友给她认得,这些战友是多少神通广大,现在又在某个关键位置,小画认得了对分配是大有好处的。开始小画不觉有异,也跟了去见人。但是十次有九次没见到人,不是去外调就是市里临时通知开会。此际福康就会摸出两张电影票,邀请小画去看电影。在那个时代,一男一女去看电影,多少有点暧昧,有点谈恋爱前奏的意思。小画当然有所忌惮,扭捏着不肯。但经不住福康摆出一副长辈的口气;小姑娘,陪爷叔看场电影又怎么啦?小画在此当口不想得罪福康,勉为其难地进了电影院。灯光一暗,没多久福康就靠了过来,要摸小画的手,甩脱了,又伸过来。小画不想拉拉扯扯招人注意,只好由他捏牢手,身子缩在角落里,心里毛躁躁地烦,电影演点啥也没看明白。
阿蔡有时会来,画眉好烟好茶地接着,脸上笑着,两个男人天南海北地吹牛,画眉战战兢兢地听着,怕漏过一丝有用的信息。几个月忙过,只是楼梯刮拉拉地响,人却不见下来。画眉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僵硬起来,但硬撑着,不靠这两个人,她一只没脚蟹又能去靠了谁呢?
屋里只有小眉是个明眼人,别看她只有十四岁,却眼光煞清,又身处局外,在端水倒茶之余,把个中机关看得清清爽爽。她曾经跟画眉说过:这两个人口气大过力气。姆妈侬要当心。
画眉正一肚皮气没地方出,现成来了只出气筒,台子一拍:侬啥个意思?是不是想侬阿姐去上山下乡了,侬就可以留在上海?
小眉自从生出来就晓得这个姆妈偏心,也不多言,头一低避出去就是。
她也跟小画提过醒:阿姐,侬要当心福康这只男人,我看他有点不着调。
小画心里正烦,口气也生硬:怎样不着调?
小眉踌躇一下,说:他碰不碰在你头上摸一记,肩膀上搭一记。而且,他眼光看你也有点贼遢兮兮。
小画被阿妹正好戳到了窝囊处,不由恼羞成怒,嗔道:介小的人,思想倒蛮复杂。一个屋里,总归有碰着擦着的。难道不成我还会看上这个老男人?真是的,姆妈都不讲,要侬来七嘴八搭?
见此等腔调,小眉也只好在嘴巴上贴橡皮胶,不响。
一天阿蔡上门,画眉接待他时有点忐忑,平时他都是福康在家的辰光来坐坐,既有人陪了讲账,也是朋友间避嫌。今天一个人来,不晓得有啥名堂。不过画眉还是泡了茶,敬上一支大前门,帮他点上火。然后在对桌坐下。
阿蔡一口浓烟喷出,眉头紧皱,几次欲言还休。惹得个画眉如坐针毡。末了阿蔡终于开口,说:大阿姐,我不想瞒你,事情有难度。今朝来是跟你交个底的。
听他这样一说,画眉的心直往下沉,面色煞白。阿蔡连忙说:大阿姐你勿要紧张,听我把事情讲下去······
阿蔡说;为了小画的事情,他和福康所有的办法都用尽了,凡是在上海有路道的战友一个个寻过来,鞋底也跑穿几双。看了他们的面子,人家也是肯帮忙的,只不过不晓得为啥,他战友的帮忙也不起作用,到街道里总是打回票。从来没见过这种情形的。大阿姐,你想想,是否在无意中得罪了啥个实权人物?
画眉急得眼泪汪汪,赶紧用块手绢捂了脸。抱有多日的希望,一下子像只气球般地爆掉了,想到心肝宝贝小画要去穷乡僻壤充军,住草房吃粗食,一年见不上一回。画眉的心都揪了起来。阿蔡这么有办法的也办不成。那么就肯定是她得罪了啥人,反正画眉自己晓得,这十几年来弄堂里邻舍关系从没好过,不管她怎样去讨别人好也没有用的。
阿蔡心里好笑,没想到这个女人这么不经格,三花两花就吃进了。不过呢,这只是开场白,后面文章比较难做的。
阿蔡说:大阿姐,福康其实晓得我来的,他是不好意思来见你。他晓得你心心念念等好消息,怕你受不了打击······
画眉擤着鼻子,瓮声瓮气地说:这又何必呢?真办不成事体,我也不会吃了他。
阿蔡:福康是尽力了。他不来还有一层原因······
画眉诧异道:啥原因?
阿蔡又点上一根香烟:大阿姐,你稍安勿躁,听我慢慢讲来。
阿蔡说;第一炮没打响,也是没办法的事。但不见得事情就此绝望,有道是车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希望总归有的。
但画眉实在看不出希望在哪里?
阿蔡说:阿姐啊,上海人有句闲话叫做‘碰鼻头转弯’,生病留城办不到,可以试试别的办法呀。
画眉一愣:别的还有啥个办法?
阿蔡作沉思状,半晌说:这大概是最后一道杀手锏了,——结婚!
画眉吓了一跳:啥人结婚?
阿蔡说:当然是小画结婚,结了婚就不算知青,用不着去上山下乡了。
可能吗?画眉不相信。
阿蔡道:怎么不可能?我也在区里工作了一年多了,好几个例子,小姑娘一结婚,身份就变了,不再是知识青年,而是城市待业人员,最起码安排个生产组。
看到画眉疑惑,阿蔡又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画眉说:阿蔡你不要寻开心了,小画才十七岁不到,结婚也太早点了吧。
阿蔡胸有成竹:这有啥,以前人家女小囡不要说十七岁,十四五岁就嫁人了,十七岁,小囡都有两三个了。
被阿蔡这样一说,画眉陡然想起她第一次跟小开,可也不是才十七岁?
但是跟谁结婚呢?
阿蔡卖了个关子;结婚的对象第一要成分好,第二要老成些,第三要养得起小画。大阿姐,你看看身边有这样的人吗?
画眉思来想去,一个也没有。
阿蔡凑上前来,低声道:大阿姐,我讲一个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画眉呆了,喃喃道:你说的是啥人?
福康!
画眉一抖,作不得声。
阿蔡扳了手指,一五一十地给她分析;福康出身于下中农,自己又是复员军人,工人,工农兵三个领导阶级占全了,这种三结合的出身打了灯笼也难觅的。最近听说厂里有一批预备党员要转正了,福康也在其中。第二,福康头脑活络,见多识广,人缘也好,性子又耐,会得照顾人。第三,电工是只金饭碗,工作不吃力,哪里都派得了用场,厂里屋里,求他的人不少。工资四十六块,再加十来块奖金加班补贴,小日子可以过得蛮舒坦。小画跟了他不会吃亏的。
画眉面孔煞白,绞着两手,听阿蔡讲。
退一万步讲,就是小画不能分配到上海生产组。福康的老家就在川沙,屋里有自家房子,虽然条件比不上上海,但也很宽敞,空气交关好。川沙到上海,也就是乘半天的长途汽车,清早出门可以到上海吃中饭。小画结了婚之后,户口迁到川沙去,也算是插队,人嘛就两面住住,自留地种种菜养养鸡,闲来上海跑一趟,交关乐惠。你做丈母娘的也可以去白相相,来去便当得很。里弄里也管不着,你说这是不是两全其美的办法?
画眉听着,一声不出,慢慢的,眼泪扑簌扑簌地落下来。
阿蔡劝慰道:大阿姐,我晓得你跟福康是有感情的,但是为了自己的女儿的前途。毛主席教导我们;要革命就会有牺牲。你要想得开一点,做出些牺牲是必须的。
画眉揩了把眼泪,冷了脸问道:福康是怎么个意思?
阿蔡说:福康也觉得这是唯一的办法。但他做不出,他不止一次地跟我讲;他有个阿弟就好了,介绍给小画。这也是他今天不肯来参加谈话的原因。
画眉鼻孔里哼了一声:他良心倒好得来。
阿蔡当然听出这话里的酸意,说:大阿姐,这我倒是要批评你了。啥人的醋都好吃,就是自己女儿的醋吃不得。也是没办法的事体,否则阿拉也不用走这步棋了。
画眉完全没了主意。
阿蔡再施加压力:阿姐啊,其实我也不想来的。来了就是做恶人,几面不讨好。但是小画的事情火烧眉毛。听说这批知青分配是到云南贵州,那真是穷山恶水,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的幺二角落。听说区里已经在拟名单了,一旦进了名单,事体就一脚去了,没啥办法了。
画眉被他吓住了:真的?
阿蔡一本正经点头:前两天内部传达的。我听了心里一急,本来还想再试试。但辰光不等人啊。所以我今朝特为跑来跟你大阿姐交个底。
画眉根本没有底,听阿蔡这么说,只会两只眼睛提白式:你叫我怎么办?
阿蔡严肃起来:大阿姐,这个问题,你首先要自己想通。只有你想通了,才能去做小画的思想工作。形势不等人啊,福康现在是肯帮忙的,但辰光一长就不晓得了。大阿姐,你也晓得常常有人跟福康介绍朋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