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旧馆

斑骓只系垂杨岸
何处西南任好风
正文

雏殇 4,中篇连载

(2016-08-16 11:31:55) 下一个

 

照道理说;曾画眉出身于中等人家,也见过些世面的。相貌也还算标致登样,人也文雅清爽,一手柳公权小楷写得交关像样。作为一个女人,也蛮懂得风情的。真要好好地寻个归宿,应该不是太难的事情。十多年来,她交往过不少男人,坐办公室的,中小学教师,食品店营业员,到跑码头的采购员,次次兵败华容道,真是不晓得啥道理。每次遇上一个新对象,画眉总是操之过急,见了两次就火热滚烫,花好桃好,怎么看怎么顺眼,全心投入。结果十有七八是人家回掉她。真要追究起来,都是语焉不详,推诿说了解还不深,先做普通朋友好了。恶劣的,还要占过了她的便宜才丢开手。偶有一二个老实些的,愿意跟她长久交往的,她又看不上人家,嫌人年纪大了,或家境一般。以致十多年之后,还是不上不落,妾身未明。

自从她生了小眉之后,小开家里就不再接纳她。曾小画过年过节倒常常去做客,祖父母还算宝贝,好菜好饭款待,阿囡长阿囡短的。只是说起她姆妈,言辞里总带了鄙视和不屑。小囡不懂,回来学舌。画眉更是憋了气——阿拉走了瞧,定规要寻个登样的男人,给你们看看。就不相信我曾画眉真会没人要了?

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是一憋气,马上就交了狗屎运,事情莫名地先坏了三分。越是急,越是不达。画眉眼睁睁地十多年就此蹉跎过去。文化革命一来,更是从描图室下放到油漆组,天天跟老大粗打交道,如意君郎就更难觅了。

 

李福康,是她无意中钓到的一条大鱼。

文革时代,军人和工人是最吃香的成份;领导一切的阶级,报纸上天天这么说。政治上安全,经济上有保障,而且工作分配各方面都占了先机。福康头脑活络,人际关系好,在厂里蛮吃得开。更要紧的;她正是虎狼之年,福康又年轻力壮,干柴烈火一烧,顿成燎原之势。往往是画眉请出病假,福康就调休。这是偷情的好辰光;小囡在学堂里,邻居上班去了。前脚进门,福康脚跟脚就掩了进来。二话不说就按在床上,一通颠凤倒鸯,有时还梅开二度,三度。把个画眉弄得满脸潮红,鬓发散乱,气喘吁吁。塵战已毕,画眉不止一次感叹:我今朝才晓得;早前碰到的男人,竟然都是无用的软脚蟹······阿康,我为啥不早点认得你。福康只是笑笑,点上香烟,躺在床上吞云吐雾,一副劳苦功高的架势。画眉就起身烧中饭,鸡鸭鱼肉地变了法子让福康吃饱吃好。饭桌上,画眉像母亲宠爱成年的儿子一样,一个劲地往福康碗里夹菜。那份情意,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是情爱还是母爱,只晓得对眼前这个男人怎样爱怜都不够。

有时油漆组加夜班,福康晓得了,到工场间来兜一圈,跟老师傅们开几句玩笑,顺便丢个眼色给画眉。过一歇,画眉从女厕所出来,看见电工间的灯亮着,门虚掩着,一闪身进去。福康即刻歇灯,把门反锁,抱牢就香面孔,再撕撸两下,工装裤被褪到膝下,福康提枪上马,速战速决。十五分钟之后画眉再溜出来,回到班上,小组长只道是她偷懒,训斥道:癞牛耕田屎尿多,你看你,一泡尿尿个半个钟头,长江黄河啊?小组的指标都被你拖累。画眉只是低头不响,心里却想笑;说我偷懒?此偷懒不是那偷懒。你不知道刚才我跟福康两个多少卖力,汗都出了一身了。

 

烦恼也是有的,厂里有些老阿姨热衷做媒,眼前放着福康这么一个‘十全十美的毛脚女婿’,哪肯轻易放他过门。这个要给他介绍外甥女——友谊商店营业员,有机会买到出口转内销货色的。那个要给他配一个京剧花旦,样板戏演员,看演出不要买票的。福康倒是来者不拒,老阿姨一讲就剃头刮面,穿上尼龙夹克衫轧别丁裤子翻毛皮鞋,一只假领头还要翻在绒线衫外面。上下焕然一新,兴冲冲地跟了人家去相亲。开始还瞒了画眉,但瞒不过整车间人的嘴巴。画眉晓得了,煞白了一张面孔,独自吃闷醋,吃得来心口痛。福康倒是大大咧咧,一句话就堵了她的嘴;我去看看白相相的呀。廿八岁个人了,一直不结婚,如果连相亲也不肯相亲,要被人讲不正常的。

画眉反驳不了。但想想总归有啥地方不对头;福康说是‘白相相’,但是他好像蛮起劲的。如果真的相中了呢?非常可能的;人家小姑娘年轻活泼、容貌、工作、成分、甚至生活条件都是画眉比不上的。到辰光福康闹闹猛猛结婚了,画眉被撇在一边,哭死也来不及了。

两人也吵过几次,福康稳坐钓鱼船:画眉你假使看不过眼,分手也是可以的。我随你便。画眉一听这话,急昏了头:那么你当我是什么?不出钞票白相相的野鸡?一句‘分手’就算了?

福康于是冷笑:假使出了钞票,真的是野鸡了。所以闲话不要讲得介难听。画眉你要弄弄清爽,白相归白相,天长日久之类的闲话最好不要讲,讲了大家都没意思。

白相?说得便当!女人是白相不起的。不能像你们男人那么潇洒。

那你要哪能办?

画眉开始落眼泪:我也不晓得。

福康嘀咕一句:哭啥哭,我一看到女人哭,就讨厌。摔门而去。

虽然隔几天,他们又和好了,床上运动还是进行得如火如荼,但福康态度非常明确;睏觉没问题。但是画眉你不要抱不切实际的幻想。

为啥男人都是这副吃相?小开、小裁缝、张阿狗李阿猫。福康也是一只袜统管的货色!

不过画眉有了人生体验;晓得一罐蜜糖飞进一只苍蝇,是不好把整罐蜜糖一块扔掉的。况且这罐蜜糖是她仅有的,那么甜蜜的一罐。

 

除掉福康这层,画眉还有别的麻烦,最使她烦心的是曾小画的出路问题。

六六、六七届毕业生还有工厂矿山的名额,到了小画的六八届是上山下乡一片红,城里一个不留。分配去的省份都是安徽,江西之类的穷乡僻壤。据回沪的知青说,那儿顿顿是吃糙米饭,菜是洋山芋和清水煮茄子,一丝油星也见不着的。农村的状况还是和一百年前一样,茅屋土路,没电没自来水,生了毛病也没医生。有个知青生了脑膜炎,以为是感冒,吃了些上海带去的成药硬挺着,结果就耽误了,死在了乡下卫生院。

画眉从一开始就抗拒,小画是她心肝宝贝,从小娇生惯养,读书虽好,年年功课都名列前茅。但不会做饭也不会做家务,到现在衣服都是画眉和小眉帮她洗的。怎么肯让她去那种穷乡僻壤吃苦头?

可是形势逼得紧,学堂、居委会、派出所常常上门来动员。加上传言满天飞;一会说这届还有去安徽江西,下一届就只有去宁夏青海的了。一会说已经有文件下来,凡是不去上山下乡的一律吊销上海户口,取消粮油供应。居委会还办了‘我们都有两只手,不在城市吃闲饭’学习班,曾小画和几个至今没报名上山下乡的,天天被叫去学习,交代思想,自我批评。更甚的是居委会组织了宣讲队,一帮苏北大姐隔三差五上门来动员,烦得人一佛出世二佛涅槃。

一天不报名,家无宁日。

曾小画刚满十七岁,这个年纪的女小囡,青春逼人,就是穿件蓝布罩衫,不施脂粉,也是极好看的。曾小画天生浓眉大眼,皮肤好得吓人,白里透红,猛一看有几分混血儿的样子。有人说她像电影明星王丹凤年轻时,只是眉眼更见棱角些。曾画眉心里欢喜,嘴上却说:阿拉小囡不要出头露面,平平安安一生就好。

小开最小的妹妹,小画叫小嬢嬢的。毕业于沪江大学英文专业,在外贸局做翻译,出过一趟国,到香港去,被小开家当成光宗耀祖的天大事情,讲了不知多少年。香港带回来的一只水晶天鹅摆件,被供奉在祖宗牌位旁边,算是子孙有出息的佐证。由于年纪接近,小画跟这个小嬢嬢最讲的来,小嬢嬢会讲些外面的见闻,物质的丰富,市容的繁华,老百姓的生活状况。虽然只是浮光掠影的皮毛,已足够使小孩子幢景不已。小画很早就立下志向,要学好外文,考进外语学院,将来也像小嬢嬢一样到世界各地游历去。

文革一来,书都没读了,谈何啥个外语学院?上海都耽不下去了,皖北那种乡下头可是没人跟你说外语的。虽说大喇叭里天天叫‘农村是个广阔天地’。但人人都心里有数,上山下乡比劳动改造好不到哪里去。十六七岁的人,书没读,干重体力活,饭吃不饱,生活没人照顾,生病没医疗。有几个家长会放心?还听说有的农民娶不上老婆的,硬逼着女知青嫁给他们,美其名‘真正跟贫下中农相结合’。也有女小囡昏了头真的嫁了,从此完结。脸朝黄土背朝天,做牛做马黄脸婆一个,一辈子再没出头之日了。

曾画眉做事一向优柔寡断,但在小画下乡插队的问题上却非常绝决,钢口铁牙;不去,就是不去,死也不去。有饭大家吃,真要饿死,也饿死在一块。不管派出所,居委会施加多少压力,不为所动。

鸡蛋还能碰过石头?想也不要想的事。啥个叫国家权力?啥个叫专政?专政的意思是列宁可以枪杀掉俄国所有的富农,斯大林可以处决红军的全部高级军官,不需要任何理由。专政的意思是毛泽东一声令下,北京红卫兵可以一天打死上千的资本家。在国家权力,领袖意志前面,老百姓的愿望,亲情,生活,甚至性命都一钱不值。你听话?让你苟活。你不听话?国家有的是办法让你生不如死。

多亏中国人有隔缝求生的本领,再严酷的政策,总有丝丝缝缝的漏洞。正面强攻不行,那就迂回包抄。政策规定有重大生理疾病,或身有残疾的可以暂缓下乡。于是医院里门庭若市,有人刺破手指把血滴在尿液里,为了拿到血尿的报告。有人吃了鸡鸭血汤去验大便,隐血三个+ 四个+,像煞是严重胃溃疡。也有人说某种药物吃了可以使心脏遽跳到一百多跳的。也有人请了生过老肝炎的亲友冒名顶替去验肝功能的。为了逃避上山下乡,中国人发挥聪明才智,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就算拿到了生病证明,并非就可以从此不去插队。如果居委会盯得紧的,大可责问你平时好好的,吃也吃得,玩也玩得,自行车骑得飞快,煤饼一抬几十只,前几个礼拜还看见你在弄堂里跳绳踢足球,怎么一下子就变了只病猫子?不行!还得观察,病好了还得下乡去。

最后一条路是走后门,找准了哪一个说得上话的里弄干部,吃过夜饭敲开人家后门,点头哈腰,送上两张热门的电影票,或是乡下带来的稀罕土产,或是小菜场上买不到的时鲜货。等人家面色和缓了,礼物也笑纳了,开始拉家常了。就可以开始倒苦经,说家里怎么困难,小囡身体怎么不好,去上山下乡将会雪上加霜,最好再能挤出两滴眼泪,博得同情。有眼色的话,一见人家口气松动,立马叫小囡认了过房爷或者过房娘,发誓今后一辈子孝敬。如此这般功夫做到,届时居委会讨论何者可照顾留沪,何者必须走人,过房爷或者过房娘自会帮了说话,要等到里弄生产组的名额批了下来,一颗心才可以真正放下。

曾画眉何尝不想如此这般?可惜她名声太臭,送再多的礼,套再多近乎也没用。哪个里弄干部敢帮破鞋说话;阶级立场到哪儿去了?如果一不小心,再沾上些什么花色新闻,那真是跳进黄浦江也洗不清了。不但如此,文革是人类历史上最不正常的年代,不正常的年代出不正常的人,不正常的人自然有不正常的心理。里弄干部大都是出身下层,多少都有些施虐心理;手中有了一星半点权力,居高临下,喜欢让人哀求,喜欢有种生杀大权在握的飘然感,喜欢嘴边冷冷地吐出个‘不行’。就是一般左邻右舍,也不会有多少同情;儿女都是娘肚子里爬出来的,都是一样疼的。我家孩子去插队了,你家小画有什么插不得的?

曾画眉被逼到绝路上了。居委会已经通知她,走也要走,不走也要走。要吃敬酒还是罚酒,就看你自己捏主意了。

敬酒就是自己赶快报名,也许还可以挑挑去安徽还是江西,烂山芋里拣一只。罚酒吗?嗨嗨,无产阶级专政不是吃素的,不说也罢,自己拎拎清爽。

曾小画发育良好,唇红齿白,长手长脚,一看就是个健康的少女。加上已经被居委会盯牢,此时再去装病也来不及了。后门又走不通,难道曾画眉的心头肉就此要被挖去了吗?

那一阵曾画眉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答。吃饭不香,睏觉不稳,整日价唉声叹气。连小女儿曾小眉都看不下去,怯生生地说:姆妈,要么你去跟街道上说说,让我代替阿姐去插队落户吧。看看只有十三岁的小女儿,初中还没读完,就是她愿意也不可行。画眉烦恼地挥挥手:我已经烦死了,你就不要来夹绕夹缠了,要去插队?到辰光有你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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