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太
姑且称她刘太,我想她大概是不会上网看我文章的,否则真没这个胆子写这篇文字,但碰上了这样一个人中之杰,不写是说不过去的。
俗话说高人不露相,刘太也不露相。生就一盘满月脸,戴一副秀郎架眼镜,能有多少分量?可那鼻子就是承受不住的样子,老是耷拉下来。白净面皮,厚嘴唇,双下巴。腰围像乡下人腌咸菜的瓮,十个手指头伸出来肉嘟嘟的。怎么看都是一副忠厚相,好像隔壁阿三头姆妈,马上要端了张小板凳坐到你家灶披间聊天似的。
眼见为虚,耳听为实,刘太一开口,百灵鸟闭上嘴。上海闲话糯是糯得来,广东话,台山话,福建话,只要是中国方言,在刘太口中无不如堤决口,刮辣松脆。英语带口音有啥要紧?要紧的是讲得自信,讲得流利,讲得中气十足,讲得老母鸡变鸭,直教美国人听得嘴巴张开闭不回去,中国人听得连自己姓什么都忘记。
刘太是做房地产的,开了个‘环球’房地产兼贷款公司,名头越大公司越小,早已是海内外中国人的惯例,既然登记费一样价钱,西瓜当然要挑大的,甜不甜在其次。至少,大名头有壮胆的功能。刘太也不例外,公司除了一个接电话小姐之外,只有一个经纪,是刘太一母同胞的妹子,于是玻璃窗上有那么一道风景,先是苗条的秘书小姐,再是中号的胞妹,最后是庞大的刘太,一眼望去像是苏联带回来的旅游纪念品——农妇套偶。
别看刘太公司小,此妇是旧金山有名的地产大鳄,只要给粘上,客户绝对走不脱。 九十年代初,房地产市场低迷,她手上握有一批从遗产法庭拍卖来的破房烂屋,都是几十年没整修过的,不是屋顶漏水就是地基松动,或者是下水道堵塞。再烂的房子油漆一遍,从她嘴巴里出来都变得花好桃好,胸脯拍得咚咚响:“听我的没有错,我刘太手上过了几百幢房子了,几时看走过眼?你再不相信我,政府总应该相信的吧。政府都有规定的,我们经纪都按规定做事,否则要被人告的。” 客户耳朵根一软,这个笑得像弥陀佛似的女人应该信得过的,字一签,付了钱,过了户。一落雨,烂房子马上给你看颜色。这时再去找刘太,另一副面孔了摆出来哉,避重就轻,百般推脱。一来一去客户恼了,想起刘太说过政府规定之类的话,扬言要告去官里。哪知人家刘太就等你这句话,马上面孔一板送客:“那好,我等你的律师信吧。”客户忍不下这口气,跑进律师楼一咨询,乖乖隆地咚,三千块押金,每小时三百块打底,接只电话也要算钞票,上庭更不得了,而且输赢是不保证的。客户嘴里讲考虑考虑,心里已经打退堂鼓了,中国人的老话还是要听的,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啥人叫侬嘴硬骨头酥呢。
也有那种认死理的楞头青,刺头儿,支票往律师桌上一拍:老子就不信这个邪。好,英雄气概十足,只是代价也很可观。先是打官司心烦意乱,日里饭吃不香,夜里觉困不好。再是一张张支票开出去,身上的肉一块块疼起来,再后来,进进出出连信箱也不敢看一眼,生怕一封要钱的律师信躺在那儿。这样提心吊胆过了一段日子,UPS 突然送了一个大信封上门来,拆开一看,是厚厚一叠律师事务所转来当时在刘太办公室签的文件,律师在其中一份文件中用黄笔勾出,那份文件声明买方了解房子所有的问题,买方自己负全责,出任何问题跟‘环球’实业没关系。不记得了?看看日期是买房时签下的,签名也是自己龙飞凤舞的签名,人家学都学不像的。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自己也明白这桩官司没多大指望了,只为当时一个冲动,几千块大洋就进了律师的口袋,只是当初刘太忘记关照一声;药房里没有买后悔药的。
在房地产上涨之际,刘太从法院标下拍卖房子,还没出产权交易所的门又高价卖给客人,既赚了差额又赚了佣金,何乐而不为?但政府规定的交易手续不是这样做的,经手的职员面有难色,万一走漏风声会打破饭碗头的。刘太才不跟你小巴辣子啰嗦,大步走去经理的办公室,狠巴巴地问经理今后是否还想要做她这个大经纪的生意?你不做,自有别的公司抢上门来。至于手续问题,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把售屋的日期改动一下不就是没问题了?
如果只能吃定不懂条律的老百姓,那并不能称为房地产大鳄,别看刘太体笨如牛,可是走钢丝的好手。别的美国经纪在英文报上做房子的广告,刘太有本事照搬过来登载中文报上。此举可是法律明文禁止的,但刘太就吃准了那些鬼佬经纪绝不会买份中文报纸来翻翻的,有空子可钻为何不钻?就是真正碰上个不买账的同道中人,一封律师信寄上门来,刘太也不慌不忙,梳妆打扮一下,把眉毛画得细细的,手提包里放个装了几千块现款的信封,满脸笑容地找上门去。不管你怎么横眉竖目,到目前为止旧金山还没有生出来刘太摆不平的家伙。中国人说有钱可使鬼推磨,美国人说MONEY IS HONEY,有了HONEY,小小的一点误会还解决不了吗?
刘太在商场上长袖善舞,在家里可是个贤妻良母,每天再忙,到了五点一定回家,围裙一兜洗手做羹汤,老公一份星岛日报还没看完,四菜一汤就摆在桌上了,老酒两小杯,象牙筷一双。有福的男人啊,从香港来美国就没做过什么事,闲了到刘太的‘环球’公司去坐一坐,聊个天喝杯咖啡,男人好歹还挂了个董事长的头衔。中午跟刘太一起在中国城饮个茶,买梱菜,提条鱼,夹一份星岛日报,回家睡个午觉,睡醒起来之后读读报,关心天下大事,再过一会老婆就回来煮晚饭了。
男人命好具体的表现在老婆娶得好。
刘太还有个儿子,很优秀的年轻人,可惜大学毕业之后一直没找到人生目标。刘太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舔犢情深地只想为儿子找个好去处,小伙子方面大耳,看来是个当官的材料。刘太就留了心,四年一度的旧金山市政委员选举,刘太的办公室成了助选总部,生意也顾不上做了,满地满桌的标语横幅,所有的人际关系都动用上了,好话说尽只求届时赐票。可惜天不尽人意,尽管刘太上窜下跳,功夫做足,选民们还是有眼不识泰山,谁是那个姓刘的年轻人?选举了才冒出来,以前在哪儿窝着?开票之日,刘太一家在电视前守个通宵,看人家阿狗阿猫都上去了,可怜刘少爷在他的选区里落了个第三名,连复选的资格也没有。
一江春水向东流,如果说刘太在挫折前打退堂鼓,我写这篇文字也就没意思了。哪儿跌倒从哪儿爬起来,刘太痛定思痛,从此跟政治结上了不解之缘。中国人对政治自有一大套精辟见解,譬如说‘朝中有人好做官’,刘太的眼光瞄到了北距旧金山五十英里加州首府萨克门多。
瞄来瞄去最后瞄准了当今的州主计长,此人年轻俊朗,官场一帆风顺,前途无量,圈内人都说下届民主党州长的职位非他莫属。刘太先是捐了一笔为数可观的竞选基金,虽说竞选的日子已过,但还有四年后的州长竞选呢,还有若干年后的参议员竞选呢,说不定还有总统竞选呢。哪个政客不是希望荷包丰盈,财源不断的?中国人平时生财有道,但对政治捐献一向不太热衷。碰上个这么深明大义,又慷慨解囊的华裔草根选民,主计长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这多看的两眼就看出故事来了,一方面青眼有加,一方面受宠若惊,旧金山和萨克门多的距离短了,政客和选民鱼水交融了,中国人关心政治了,政客深入群众了。多美好的图画,报纸上不是天天说移民要积极参与政治吗?看看人家刘太,除了一个词‘表率’,也许再加一个‘领袖’,你还能用什么来形容呢?
在主计长的关怀和支持下,刘太被提名为旧金山一系列委员会的委员,常常在电视上露面,你如果眼睛不好,或隐形眼镜还没装上时听到家人叫:“快来看刘太。”电视屏幕上那个坐在中间圆乎乎的一团就是。这次没看清爽没关系,照这个势头下去,刘太的上镜率只会越来越多,为咱们中国人争气,露脸。
刘太当然知道投桃要报李,在美国,除了选票,对政治人物最大的支持体现在金钱上,一个电视广告动辄几百万,那些政治家从来没个钱够的日子。刘太义不容辞地担任主计长在华人中的竞选筹款委员会主席,那张嘴皮子本来就了得,现在更是雁过拔毛了。在她辛勤奔走之际,一张张支票飞向萨克门多,带着我们华人的一片心意。
对这样一个忠心的支持者当然要有所表彰,主计长大笔一挥,一笔上百万的款子落到刘太主持的一个委员会头上,在华人聚居地日落区建立华人文化中心。此善莫大焉,刘太找了个华裔建筑师,委托他做蓝图设计,二十多万的设计费比行情要高出一截,不过有个小小的猫腻;建筑师能不能从他私人户头开张二万块钱的政治捐献?
既然羊毛出在羊身上,建筑师当然乐于从命。还有建筑商,包工头,材料商,任何流着口水想在大蛋糕上切一块的家伙,就看你识做不识做了。
中国人英语学不好,这点风水行情还是会看得的。‘环球’门庭若市,银行里头寸调动频繁,连邮局都增加不少工作量,州府主计长办公室的邮箱满满的,秘书小姐喜于形色地去敲主计长的门:“今天又收到十笔捐款,都来自旧金山唐人街。。。。。。”
主计长春风得意,一得意就有了疏忽,没往深处想一想平日捂紧腰包的华人为什么一下子变得如此慷慨,如此踊跃?难道他们真的在刘太的身教言教之下脱胎换骨了吗?主计长没多想,管他呢,有钱入账才是硬道理。
主计长没想到之处有人替他想到了,这个肯动脑筋的家伙恰好是个报纸记者,在萨克门多蜂报上的一篇文章伊始,旧金山,洛杉矶的大报都来凑热闹,你一言,我一语,窟窿越捅越大,气味不怎么对头了。主计长急了眼,先是出来打补丁,虽然肉痛,咬咬牙把捐献的支票退回去。又发表一通声明谓不知情,电视上的表情天真得像中学生。美国的媒体狼群是干什么吃的?没事还要找事,政治人物一头鲜血还能放过你?在舆论的推波助澜之下,旧金山成立了大陪审团,第一个传唤的就是大名鼎鼎的刘太。还有当初接下工程的建筑师,营造商一干人等。
到了这个地步,主计长知道戏很难唱下去了。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提出了辞呈。民主党精心树起来的一块基石轰然倒塌,我们过若干年要看的精彩戏码缺了一个唱作俱佳的脚色。美国人不懂这个道理;蒋干为何被周公谨玩惨?有时太热心也并不一定是好事。
刘太在法庭上申辩时不戴那副秀郎架眼镜,面孔朝天,正义凛然地大声道:“无罪” ,大有‘撞上铁板算什么?且看老娘来踢穿这块铁板’之气概。你不佩服都不行。不知为什么,中国人一到海外,日月精华,山河大气好像只集中在女人身上,我敢说,像刘太这样敢作敢当的狠角色,在唐人街遍地畏畏缩缩的中国男人中是很难找出一两个来的。
准备造文化中心的那块地皮光溜溜的,维持着完美的原生态,有些野草冒出头来,一看没人管顾,一忽儿就茂茂盛盛地蔓延了一大片,风一吹,摇曳生姿,煞是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