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夫
那时我住在靠近海边日落区,是个安静的睡房区域,杰夫是我右手过去一个门的邻居,他从不主动和我打招呼。也不见他和别的邻居来往。
杰夫看来不到五十岁,相貌平常,稍显矮胖,不管什么季节他都戴副太阳眼镜,大花色的夏威夷衬衫,短裤,懒人拖鞋,在我的印象中,好像不管天冷天热他都是这副行头,除了他骑摩托车时,穿上钉了铜钉的皮茄克,高帮靴,加州规定必须要戴头盔,他的头盔像是清朝遗老的瓜皮帽,薄薄的一顶,真出事的话啥也挡不住,戴着糊弄警察罢了。
从我的卧房窗口望出去,杰夫的后园杂草丛生,从不打理,在刮风的日子里一朵朵蒲公英飘飘荡荡,粘在我的纱窗上。他的车库却塞得满满当当,杰夫拥有两辆重型摩托车,三辆老式的大马力汽车,一辆卡车和一艘十九尺长的船。他常在门口的车道上修理鼓捣那些爷爷级的老古董,弄得手脸乌黑,留下一地油迹。他还习惯把卡车或船停在我家车道旁边,给我留出三英寸的空间进出,而且一停就是三四天不挪窝。我几次想找他理论,碍于睦邻关系,一直咬牙忍在那儿。
朋友去中国,把她的爱狗柯里亚寄养在我家里,我把它放在车库里。晚上回家,车库自动门打开,柯里亚一个箭步往外跑,像逃难似的。我车里还有一岁不到的孩子,但也只得先拔腿去追柯里亚。那狗看到我追去,跑得更欢,已经在大半个街口之外了。我心里大叫不妙;这狗要走丢了。再追下去,儿子一个人在车里又不放心。正在这时,身边一辆摩托车闪过,几分钟之后柯里亚被杰夫牵着狗颈皮提了回来,还没等我开口道谢,杰夫板着脸说狗不带链索在街上乱跑是要吃罚票的。我想你这个人管得真宽,你没看见是它自己逃出去的?就是吃罚票也和你没关系,你又不是警察。但人家总是帮了忙,硬着头皮满心不痛快地道了谢。
我没想到杰夫还真是个条子,斜对门一家爱尔兰人,蓝领家庭,男人长得像只熊,阴沉而寡言。女人一头红发,满脸雀斑,话多而常带出粗口。每礼拜一废物回收之时,他家门口的空酒瓶总有二三十个。一天晚上突然有女人大叫‘Help’,邻居们探出头来,叫声又没了。对门退休的玛丽说是隔壁爱尔兰夫妇在吵架,吵了一晚上了。有人去打电话报警,杰夫走上台阶去敲门,爱尔兰男人开门出来,光着膀子,体毛遍布,肯定是喝醉了酒,脸像个番茄般红,气汹汹地。我们为杰夫捏了把汗,那男人可能把杰夫提起来扔下台阶。只见杰夫从屁股后口袋掏出皮夹,打开,一个金色的盾形徽章一晃。那熊一样的男人立刻瘪了下去。正好警车来到,一男一女两个警察下车,三人进屋去,不多一阵那头爱尔兰熊就被带上警车带走。
一个警察住在你隔壁的滋味怎样?冷暖自知。
杰夫好像是单身汉,有个菲律宾女朋友常来,那女的看来三十多了,一张马来人种的扁脸涂得花花绿绿,穿后跟很细的高跟鞋,弯着膝盖走路,十个手指伸出来,有七个戴了造型夸张的戒指,而身上更是挂满了硕大无当的金首饰,跟在男人的身后晃晃荡荡地像棵会走路的圣诞树。天气晴朗的日子,杰夫和她开了摩托车出游,两人一身款式相同的皮装,在邻居们眼前呼啸而过,把油门拧得山响,很有良驹美人,信马由缰的睥视一切之感。
有次两人不知怎的吵架了,菲律宾女人被关在门外,任凭她如何敲门叫骂,杰夫就是躲在屋里不出来。惹得菲律宾女人心头火起,脱下高跟鞋,把停在车道上杰夫的宝贝老爷车一阵乱敲。邻居们在窗帘后偷看,从我的窗口望进后院,从不进后院的杰夫就站在那儿,手擎一罐啤酒,对着荒芜的庭园发呆。
再后来看到他俩,位置换了过来,那菲律宾女人抬着头走在前面,杰夫瘪答答地跟着,摩托车载美的景象也不见到了。
对面的爱尔兰人搬走了,星期一早上一大排空酒瓶也失踪了。倒是杰夫门口的回收箱里出现一大堆空的啤酒罐,刮风的日子,风吹得空的啤酒罐叮铛作响,早上起来看见一排被车轮辗扁的罐子散布在马路上。
一天我从外面回来,看到邻居们聚集在一堆,似有什么事发生。我刚停好车,就有个邻居过来告诉我杰夫Pass away。我的脑筋还是没转过弯来,怎么会?一条壮汉,又是警察,怎么说走就走了?正在我努力回想英语的Pass away 是否还有别的解释,邻居说杰夫昨夜出了个大车祸,他驾了摩托车从双子峰沿着市场街下来,在卡斯楚街不到一个街口的地方,撞上了一辆停在路边的卡车,当场就不行了,但还是被送去旧金山总医院抢救。“你想想,人撞在金属上,而且速度又那么快,还会有救吗?”邻居唏嘘道:“我看到摩托车就害怕,平时开车,总是躲着那些乱蹿的家伙。。。。。。”我嘴里含含混混地应着,却不知何故想起杰夫那顶像瓜皮帽般的头盔来。
中国人的老话说‘人死如灯灭’,杰夫之死就如水面上的一个水泡,转瞬即逝。二个礼拜后,拖车公司把停在车道上的老爷车拖走了,再过了一阵,杰夫的门前竖起一块‘出售’的牌子,那段时期正好是房地产回升,房子挂牌没多久就卖了出去。一个周末,隔壁开了个车库拍卖会,我信步而去,并不是想淘什么便宜货,倒是想一窥杰夫生前是怎么过日子的。
浓妆艳抹的菲律宾女人坐在一大堆杂物中间,点着一叠零碎钞票,见有人上门,满怀希望地抬头。我粗粗地浏览了一地的衣物和鞋子,实在没什么值得购买的,没有古董家具,也没有精细瓷器,连书籍和唱片都寥寥无几。除了几株钓竿,一些修车的工具,都是一大堆招灰尘,可有可无的东西。我正要抬腿出门,忽然瞥见一个老式的白铜酒壶,扁扁的,带点弧度,可以贴身携带威士忌的那种,有点像海明威小说里的道具。我问菲律宾女人多少钱?她伸了一巴掌,本想跟她还个价,想想还是算了,掏出一张五块钱的纸币递了过去。
我不喝烈酒,那个酒壶在我家里一直不得其所,放在厨房里碍手碍脚,放在电视机音响上不伦不类,最后是朝书架下层一塞。搬家时和一批闲杂书打进纸箱,堆放在地下室里,时间一久,就忘了塞在哪个箱子里了。
关于穿大花夏威夷衫的邻居的记忆,除了这两页不到的文章之外,就是那个白铜酒壶了,这么多年下来,怕是已长了绿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