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她病倒了,发烧到三十九度六。阿九带她去地段医院看急诊,医生说是中了暑,开了扑热息痛,再给她吊盐水。大热天里,医院里人满为患,她躺在急诊室走廊里的一张长椅上,胳膊上插着粗大的静脉滴管,烧得昏昏沉沉。医生说要多喝流质,阿九便出去给她买冷饮去了。候诊室里闹哄哄地像个小菜场。请不出病假的小青工脸红脖子粗地跟医生吵架,要请医生‘吃生活’。小护士大概中午在食堂里吃了夹生饭,把气出到病人头上,口气冲得不得了。打针时重手重脚一针戳下去,病人就像杀猪一样惨叫。挂号处前谁也不肯排队,几个脑袋凑在一起,你抢我夺地,恨不得一起钻进那个小窗口里去。药房里慢吞吞地磨洋工,叫人等得肚肠发痒。连医院里的清洁工也火气大得很,用湿淋淋的拖把往人脚下乱捅。她躺的长椅上,还挤着一对老夫妇,那老头开始时屁股占了点椅沿,后来就鸠占鹊巢,越挤越进来,就差没坐在她身上了。
在昏睡迷糊中,她梦到和马头在一处燠热的大房子里闲逛,在薄暗中毫无目的地乱走,到处都是人,一律背对着她俩。一枚很大很亮的毛主席像章高悬在天花板上,扩音器里一遍又一遍地播送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马头在人群中穿梭,很轻易灵巧地从他们裤袋里掏出钱包,随手交给她拿着。她推辞不得,手上捧了一大堆各种各样的钱包,心里‘噗通噗通’地跳,老是觉得下一刻就要被人抓住了。她低声哀求马头别干了,这么多钱包,够了。马头冷笑着打开每一只钱包给她看:空的,都是空的。转身又去掏更多的钱包,但每一只都是空的。她不由得替马头着急起来,希望他能掏到一个确确实实有钱的钱包,就此罢手,她也可卸下重担。突然马头满脸欣喜地回过头来,压低了声音:这次赚着了,接着······把手上的东西向她抛来。
一群鸽子,白色的,紫色的,脖子上羽毛闪着绿光的,浅灰色夹杂着斑点的,从马头的手上飞起,直愣愣地向她飞扑过来。撞在她身上,翅膀划过她的脸庞,脖子,钻进她的头发中,领口里,在她怀里蠕动着。
她一惊,遽然醒来,发现原先靠在她椅上那个老男人,依然背对着她,但他的一只手,在身体的掩护下,偷偷地放到她胸部,抚摸她刚刚隆起的乳房,还一直想伸进衣服下来。
她本能地叫喊起来,可是病弱和骇怕使她的叫声像猫叫那样微弱。老头很快地把手抽回去了,头都不回一下,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那个靠在椅脚的老太婆转头盯了她一眼,没等她说话,便先开口:小姑娘,叫啥叫。这个椅子坐不得的?是你家的?怎么不搬回去?
老头子也回过头来,看了看她,没说话,用力咳嗽一声,啪地一口浓痰吐在地上。
她又羞又怒,却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口。她能在大庭广众下说她被一个老甲鱼吃了豆腐吗?不能,她自己先羞愧得无地自容。她有证据吗?没有。那老太婆一脸泼妇相,什么话都说得出来的。如果吵将起来,她绝不是这对无赖夫妇的对手。
这时正好阿九回来,提了一热水瓶的冷饮,看到她被挤得缩在角落里,好声好气地请这对夫妇让开点。老太婆还是一副横蛮腔调:这又不是你家,你好耽,我也好耽的,偏不让。阿九说:奈总也要讲点道理,小姑娘生毛病,奈两个挤了大半张椅子,一身的汗,不适宜的。老太婆当场跳脚,破口大骂:长三堂子里的妓女,资本家的小老婆,一大一小两只烂糊逼。阿九只回了一句嘴:奈个嘴巴清爽点。冷不防旁边的老头子就是一拳头打在她脸上,阿九的眼睛马上肿了起来。
急诊室满满一房间人,看着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殴打女人,没一个人说一句话,也没一个出头劝阻。老太婆还在摆显地叫嚷说她家三代工人,吃够了资本家的苦头。大家看看,到现在这种辰光,资本家还要猖狂!
她再也躺不住了,自己拔掉滴管,挣扎着起身,在满房间人冷漠的注视下,由阿九搀扶着,离开急诊室,头昏目眩地走过三个街口回到惠登里,一头栽倒在床上,昏睡过去。
再醒来已是黄昏辰光,黯淡的斜阳染上窗棂。外面街上的噪杂声隐隐传来,鸽子在窗外咕咕地叫着,除了一只苍蝇嗡嗡地盘旋,房间里倒是毕静。外公和阿九都不知去哪里了。热度好像退下去一些,但身子还是软塌塌的,她坐起身来,在床头的热水瓶里倒了一杯已是半温的冷饮喝下,又躺回去。
在病中,在暮色中,她小小的人儿,突然起了一股莫名的幻灭感。在这个世界上她不如一根草,如果她现在死掉,大概是没人在意的吧。她虽有父母,但跟没有也差不多,父亲跟她天各一方,连面都没见过。母亲则是下落不明,生死两茫茫。外公和阿九是她仅有的亲人,但亲人的意义也就是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管她吃,管她住而已,真正的交流却是没有的。他们老了,散架了,自顾不暇。如风中之烛,在文革的风暴中,随时可能撒手归去。届时她就是真正的孤儿了。里弄干部一定会逼迫她去插队落户,为的是可以把她栖身的骑楼收回去。
正在自哀自怜之际,门上响起敲门声,她跌跌撞撞爬起身去开了门。见是马头,便让他进了门,自己又跌回到床上。马头朝窗外看了一眼,并没有急于爬出去料理他的鸽子,反而走近她的床头,关心道:妹妹你生病了?
她不想说话,翻个身,面朝里,把自己缩成一团。
马头又说:九阿婆下午到线圈组来,一只眼睛乌黑。说是陪你在地段医院看毛病,被隔壁弄堂的人打了。所以我过来看看你。
她眼睛红了。
马头骂道:操那,那两只老棺材,眼睛瞎掉了,也不看看山水,欺负到惠登里头上来了。妹妹,不要伤心,我叫狗头他们,今朝夜里去砸掉她家几块玻璃窗,看她还狠三狠四吗?!
她心里一暖,嘴上却说:我没力气跟你讲话,还是去照看你的鸽子吧。
马头又朝窗外望了一眼,说:这个不急。我是特为来看你的。
她一下意识到自己睡得蓬头乱发,衣衫又不整,这个样子是不好见人的。
还没等她说话,马头说:猴头在苏州河码头上偷了只西瓜,我给你拿了半个过来。
她鼻子一酸:我不吃,你拿回去。
这可是正宗的平湖西瓜噢,还在井水里冰镇过了。怎么,你嫌瓜是偷来的?清高死了!?
她清高?这个世界上清高的人都被逼得去上吊,去跳苏州河。她家的门,在光天化日之下被踢开,屋里被人开膛破肚地捣毁贻尽。她祖母和母亲,被命令裸身跪在地上,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皮带抽打,像畜生一样。她在医院那种公共场所被人侮辱吃豆腐,祖母被人暴打。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经过了这一切,还清高得起来吗?
被踩在脚下的人是无论如何清高不起来的。
她缓缓地坐起,虚弱地笑道:好嘛,不吃白不吃!说是偷来的瓜特别甜。
马头也开心地笑:我来帮你剖开,来,尝一块,蜜甜蜜甜······
她和马头那帮人渐渐走近,在菜场售卖紧俏货的队伍里,马头会让她插队。她的回报是帮马头做初中代数作业。马头常带了鸽子到江湾体育场去放归,也叫上她。这一路走过去要两个多钟头。马头和她,跟了两个拖油瓶狗头和猪头。包在手帕里的鸽子,马头三兄弟各拿了一只,还有一只让她拿着。鸽子很安静,温柔,暖暖的,被捧在手里一动不动,有时会轻轻地啄她的手指头。马头兴致勃勃,一路上讲的全是鸽子经;他从九岁开始养鸽子,第一对小鸽子,是他打弹子赢回来的。从此入了迷,不知为了这些小东西付出了多少心血。毛爸开始是反对的;人都吃不饱,还养什么鸽子。为此他极力抗争,挨了不少打,在平台上搭造的鸽棚,也被老头子掀掉过好几回。后来毛爸不知听哪个算命的说;你身上盘了条龙,要配只会飞的凤凰,才能发达。可惜你老婆属猪猡,四个萝卜头也没一个是飞禽,全是走兽。毛爸大概思量鸽子是飞禽,才算是默许了。不过搁下话来;鸽食自己想办法,家里是一分钱也不会出的。鸽子最好是喂干的玉米粒,耐饥,长力,而且对鸽子的嗉子有好处。可是上海这个吃软饭地方,粮店里有大米粳米籼米糯米卷子面切面馄饨皮子黑面粉富强粉,就是没有干的玉米粒,要到专门的店里去买,可是他哪有这个钱。
马头决不肯让他的宝贝挨饿的。
马头说他摸透了每个月头上,苏州河里的驳船送干玉米来的辰光。货色上岸后,用老虎榻车分送店里,他乘人不备之际,用小刀在装玉米粒的麻袋上划个口子。老虎塌车一路颠簸,玉米粒就撒了下来。他和狗头猪头跟在后面捡,一步一弯腰,像鸽子啄食般地,在毒日头底下。
哪能捡多少啊。她问道。
大概能捡小半口袋,够鸽子吃个三四天。问题是鸽子很挑食,玉米撒在平台上,从缝隙中漏下去的,再捡起来,鸽子就不吃了。是人的话,一粒饭掉在地上,还要捡起来吃下去呢。
马头说偷玉米粒也不是每次都能得手的。粮店少了斤两,于是派了两个人运送麻袋包,前面一个人拉老虎塌车,后面一个人推,兼带押送。这样一来,马头就没办法了。鸽子一天不喂还撑得过去,两天不喂就蔫头蔫脑,三天不喂,别的鸽子一个盘旋,一声召唤,你的鸽子就被挟走了,那是最坏的结果,十有八九是找不回来的。
她没听懂:等一下,马头你说鸽子被挟走是什么意思?
马头跟她解释;鸽子是种很奇妙的动物,一方面,它非常忠诚于它的家族,它的巣,几百里外也会找回自己的家。另一方面,它们又是非常经不起引诱的,养鸽子的人家,如果附近有大型的鸽群,就要小心了。你的鸽子可能被鸽群所引诱,所裹挟,到那个鸽群的栖息地去吃食,栖息,交配,鸽子就会理所当然地认为那儿是它的家,再也不回到你这儿来了。所以养鸽的人一定要让鸽子吃饱吃好,把鸽巢清理得干净舒服,而且,在鸽子的发情期,还要为它们配对打雄。
上海人把牲畜的交配叫做打雄。
她是懂这个词的,听了脸一红。
马头说;为了买鸽食,他跟弟弟们什么办法都想过了。文革初期,四兄弟去撕大字报,街上大字报一层覆着一层,吱地一声撕下一大片,足有斤把重,撕下一大筐卖给废品回收站,也有几毛钱可拿。那些日子,大字报撕不胜撕,毛主席一有最新指示,各个单位都要上街贴大标语响应。但是这个生财之道很快被大家晓得了。闸北区工厂多,大字报大标语终年不断,他常去那儿撕。到后来,那儿的小赤佬也尝到甜头,划出范围,不许外面的人去分一杯羹。他跟猴头与他们打过好几次相打。但无奈对方人多势众,强龙压不住地头蛇。有一次,他去撕一家工厂刚贴上去的大标语,被文攻武卫抓进去,挨了不少耳光。结果是他爸去工厂领他,人家说看他是小孩子,算了。否则要按破坏文化大革命来处理的。毛爸赔了笑脸,说了不少好话,把他领了回去,又着实地吃了一顿打。
我爸那次真火了,他是练过武的人,出手很重,一记耳光过来,我就飞了出去,鼻子撞在桌沿上,血就喷了出来,怎么也止不住,大概总流了有两饭碗那么多。老头子也慌了神,跑出去买了十根棒冰。我就仰面朝天,一手用毛巾捂住鼻子,一只手吃棒冰,十根棒冰吃完,血才止住了。
她嗤嗤地笑:打得好,皮肉吃苦没啥要紧,棒冰吃饱了。
马头自嘲:第一根味道最好。吃到后来,嘴巴都吃木掉了,只觉得一股糖精味道。
狗头在旁插嘴:棒冰啊,好物事。十根算什么,我可以一口气吃二十根。
马头在他头上拍了一记:小赤佬只晓得吃!没出息。
她还笑:教训吃进了?
马头严肃起来:你讲得没错,这记教训是真的吃到了——为了几张破纸头,被阿爸像打畜牲那样打,血淋嗒滴,真是不值得。老戏里唱的‘要劫劫皇纲,要睏睏娘娘’。早晓得如此,在抄家时,混到有铜钿人家屋里厢,金首饰银洋钿,珍珠宝贝,捞一点藏起来,买一百只鸽食的铜钿都有了。
这话有点触心境,她冷了脸没作声。
马头还自顾自地讲下去:现在懊恼也晚了。鸽食还是要买的,否则鸽子要逃走的······
她陡地抢白了一句:所以就去做三只手了?
马头一愣:啥人三只手?
她冷笑:你自己晓得!
马头做个鬼脸:噢,你原来还是看到了的。
她不响,回头朝狗头猪头看看。
马头说:没关系,他们都晓得的。自己阿弟,不会到派出所去报告的。
你做阿哥的,是啥榜样!?
马头严肃起来:啥榜样?我又不是雷锋。我也不会跟他们讲大道理,但是我会照顾他们,在他们肚子饿的时候带他们去吃生煎馒头。
她满脸讶异地看着马头。
怎么啦? 你真以为喊口号、讲大道理能当饭吃?一个八九岁的男小顽,肚皮饿时,人家有得吃,他没得吃。你跟他讲什么都是屁。而一客生煎馒头就是幸福,就是乐胃,就是一切。
你真把阿弟当狗一样教育啊!
哼!一只吃饱的狗比一个饿肚皮的人来得好。马头轻蔑地说:妹妹你少来教训我!你懂啥?你从小在13號里长大,住大房子的有铜钿小姐一个。你没饿过肚皮,你不晓得饿得前心贴后背是个什么样的滋味?你也没尝过老师当着全班同学催你交学费的味道。你更不晓得穿了脱底的鞋在操场煤渣路上跑步的滋味。你不懂眼看人家要啥有啥,你就只有几只鸽子,还要担惊受怕有朝一日被挟走。你不懂被阿爸左一记右一记抽耳光辣哗哗的味道。你不懂的事体太多了。
她争辩:瞎讲,我也是吃过苦头的。
你饿过肚皮吗?你有过早饭没吃就到学堂里去,上了两节课眼前冒金星吗?你有过看同学成群结队出去吃面而你只能啃个冷山芋吗?你有过不吃晚饭就睡觉半夜饿得把席子上的草茎抽出来嚼吗?你没有!你们家就在文化革命中吃了些苦头,那都不算啥。
她得承认,她是没怎么饿过肚子,就是抄家后,搬到骑楼,阿九也一直整治一日三顿,饮食简单粗劣些,但从无饿肚之虞。
马头说:跟你讲老实话,饿肚皮是天底下最受罪的事体,三年自然灾害时,我走在路上看见个圆石头,就想是不是人家掉在地上的馒头,一定要捡起来看个明白。偷个皮夹子算什么!火车站那些人,都是口袋里有几个铜板的。否则不会吃饱了没事做来换徽章。说来他们是人,我也是人,都是爷娘生的,凭什么他们吃饱穿暖,我兄弟几个要受罪?你说呀。
她找不出理由来反驳马头。
马头说:皮夹子到手,我也只拿钞票粮票,别的工作证什么的证件,丢进邮筒寄回去。
盗亦有道,她缓了口气,对手里的鸽子说:小乖乖鸽食有了。
马头笑了笑:鸽子顾到,人也要顾到。有了钞票之后,先买好一个月的鸽食。手里还有多,就带三个阿弟去吃一顿生煎馒头,一人一大碗鸡鸭血汤,十二只生煎馒头。你没看到猪头那么小的人,十二只生煎馒头眼睛一眨就吃光了。屋里还没走到又叫肚皮饿,真是一帮天吃星下凡。
狗头在身后插嘴:生煎馒头一两四只,十二只也只有三两。我也吃不饱。
马头转身训他弟弟:不是说你天吃星下凡吗?吃吃吃······
狗头说:阿哥,我也出力气的噢,你办事体辰光我帮你打野眼的。
马头说:又表功了?不过今天袋袋里没铜板,没得生煎馒头吃的。
狗头说:阿哥,走了一个多钟头了,肚皮饿煞了。你不讲生煎馒头还好,一讲,真的走不动了。
她摸了摸口袋,还有两角多零钱,于是买了四只葱油饼,一人一只。
像城堡一样的江湾体育场终于到了。一扇大铁门关着,外面高耸的围墙上,贴满了风吹雨淋的大字报和标语。马头熟门熟路,带了他们从一个缺口处爬了进去。这地方是她第一次来,宽阔的比赛场地要比她们学校的大了几十倍,但是空空荡荡,跑道上长满野草,两边堆满了周围工厂的生铁铸件,已是锈迹斑斑。马头带了他们爬上看台,小心地捧出鸽子,解开手帕,把鸽子放上空中。她饶有兴味地偷看马头的手,传说扒手们都要练功,把手指头墙壁上戳,让中指和食指变得一样长短,偷起皮夹子来像把镊子一样。可是马头的手并没有传说的那种异样,还是像正常人一样,中指比食指长,只是手指甲缝里藏了不少污垢。
先放出去的鸽子在空中盘旋,直等到四只鸽子全都升空,才一起向西面飞去。马头站在看台的最高一层,仰了头,朝鸽子挥着手。衣衫被风吹起,露出一排肋骨。裤子上有个直角形的破洞,是刚才爬墙时钩破的。大脚趾从穿了洞的鞋子里冒了出来。他忘情地高声呼叫,精力十足地爬上跳下,向空中打着唿哨,一直到鸽子消失在视线中。
在庞大荒芜的体育场中,几个少年人自得其乐,在看台上做官兵捉强盗的游戏。蹦跳奔跑,在栏杆上拉单杠,滑梯,朝远处丢石块,互相追逐推撞。放开喉咙大声號叫,宣泄着粗野但活泼泼的元气。她从旁观到加入,跟男小囡们一起玩的很疯,一头的汗,脸孔通红。关于偷皮夹子的争论早就丢到脑后去了。
她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真正下水的。开始时,马头只是说帮个忙,带只眼睛看看。出于朋友义气,她去了,什么也没做。结果晚上马头他们不但邀她去吃生煎馒头,还给了她三块五毛钱,说这是他们的规矩;见者有份。她不肯收,马头说她必须拿着,否则就是看不起他们。结果她拿了这些钱买了一双紫红色的尼龙袜子,配了淡青色的棋盘格花纹,看上去就觉得穿起来很舒服。再花了三毛一分钱买了块紫雪糕,她至少有三四年没尝过这种高级冷饮的味道了。作为一个女孩,对这些小小的物质享受总有一份企盼心,她并非贪得无厌,只是被忽略的太久了。外公阿九只管让她吃上饭,有四季替换衣物。别的就勉为其难了。她没有得到过像她这个年纪女孩应得的关怀和照顾,她还记得第一次来月经时,竟然是在13號天井里,大庭广众之间。自己浑然不觉,狗头在她身后叫起来,妹妹,你怎么啦?裤子上全是血。她转头一看,意识到难堪的事情发生了,不觉又羞又怕,不知所以。结果还是毛妈把她让到房间里,教她怎么对付这种女人的麻烦事。
走出了第一步,就不由她自己了。开始,她做马头们的中转站,扒手得了手之后,把赃物传到她这儿。纠察队的注意力都在那些野蛮小鬼身上,没人怀疑一个文文静静的小姑娘会跟扒手们有什么联系。她从从容容地离开现场,在一个说好的地方跟马头他们碰头,交出皮夹,再大家一起去吃点心。
她喜欢这种被人需要,认可的感觉,不管是谁。对于钱财,人家分给她多少就拿多少,从无二话。不久圈子里就流传着‘妹妹很上路’的美誉。她从小就被同龄的小朋友排斥,其实内心一直渴望被人接受。现在总算遂了愿,她跟马头这些人玩在一起很开心。
马头说;其实掏钱包很容易的,最要紧的是动作快,在半秒钟里解决问题。如果不成功,也不要勉强。水里总是有鱼游来游去的。他们现在作案的地点不限于北火车站,凡是人多拥挤的地方,都是他们的目标。南京路上中百一店,淮海路的第二食品商店,十六铺轮船码头,静安寺的老大房,新华书店都是下手的好场子。虽然几年文化大革命进行下来,上海人穷富的分野不是那么明显,但是还是看得出来。一个捉襟见肘的家庭是不会上淮海路抢购奶油起司条,不会有这个闲情逸致在老大房门前排队等鲜肉月饼出炉的。劳动人民也不会挤在新华书店的柜台前抢购鲁迅全集的。中百一店更是他们大显身手的地方,外地人到上海,最先一头扎进去的地方就是中百一店,身上都带了交关多的钞票,帮亲眷朋友买这个买那个。这些外地人最好下手了,嗓门大;营业员!营业员!生怕人家不知道他是外地人。性子急,拼命往人多的地方挤,生怕来上海一趟买不到东西。又丢三落四,顾了头不顾尾,皮夹子拿进拿出,一点不知防人眼目,随手在衣袋里一塞,一点警惕性也没有。在这些小扒手眼里,外地人就是一群大肥羊。
她第一趟出手就是掏了个外地妇女,三十八九岁,戴了块花花绿绿的包头巾,大脸盘,腮上两块日晒雨淋的红斑。在中百一店手表柜台上趴着,面对一排手表拿不定主意。一只鼓鼓囊囊的塑料钱包,拿出来又放回去,几次三番,营业员不耐烦了:哎呀,真是的!有什么好多看的,全是一样的。转头对嗑瓜子的同柜营业员用上海话嘀咕:外地人,真是拎不清爽。这只也要看,那只也要看。烦都被她烦死了。那个外地妇女看到营业员面色不对,终于下定决心,要买一只全钢的上海牌。等她伸手到衣袋里掏钱包时,整个人就像挨了一记闷棍;我的钱包呢?我的钱包呢?刚才还在的呀!啊啊啊,我的妈呀,人民政府呀,毛主席呀,那可怎么办哪?我不要活了······
就在众人围拢来看热闹之时,她已经退出人群,往店门外走去了。她一派轻松,就是有人拦住她,搜她的身,也找不出半点破绽,钱包早就一传二,二传三地转走了。她甚至还在卖副食品的柜台停下来,买了一包陈皮梅,往嘴里塞了一颗,才施施然地跨出中百一店的大门。
那只塑料钱包里足足有一百四十多块钱,还有十六斤全国粮票。照马头的话来说,是块大肥肉了。照规矩,落手的人分三分之一,有四十多块,余下的由众人平分。她一辈子没拿到过这么多钱,给自己买了一双白色的网球鞋,四双尼龙袜子,两块花绢头。还有,她过了整整一个月享口福的日子,小核桃,加应子,咸桃板,檀香橄榄,紫雪糕,中冰砖,想吃什么就买。家里阿九做的饭菜,渐渐地看不上眼了,一盘黄芽菜炒肉丝,寥寥几根肉丝数都数得出来。热天是天天吃冬瓜汤,天冷了换成白菜汤,吃顿干煎带鱼算是开大荤了,现在她已经习惯和一批同伴隔三差五到外面吃点心了,生煎馒头咖喱牛肉汤锅贴春卷蟹壳黄油豆腐线粉汤大馄饨小馄饨两面黄芝麻汤团麻酱冷面糟田螺,从中山公园吃到城隍庙,小饭摊,点心铺子,合作食堂都让他们吃了个遍,只有正规的高级饭店不敢进去,生怕别人怀疑他们的钱钞来路。
她偷了几次,技术越来越好,被她盯上的,少有空手而归。钱财倒还是其次,同伙们的钦佩是她得意的一件事。还有的就是那份刺激;每次她盯上对象,从贴近,试探,碰触,等待时机,快速下手,得手之后又飞快转移。虽然只是一霎那的事,但从走进场子时神经就绷紧,一口气吊在喉咙口,但举止行动必须保持自然。直到赃物转走,才一口长气吐出,身心一下子放松,简直像洗热水浴那样浑身舒坦。如果说她有过心里愧疚,也是一下子就消散了。这个社会从未善待过她,她也没义务做一个守法的好公民。
马头的鸽子孵出小鸽子,现在他有八只鸽子了。小鸽子长到一定的时候,就要带出去放归。他总叫上她,有时有狗头猪头跟着,有时就他们俩。人民广场,长风公园,桂林公园。远至七宝,闵行。带了鸽子不让上公共汽车,他们大部分时间都是步行。在春夏之交,沿了中山西路一路走去,杨柳飘拂,鸟声鸣啾,田野里油菜花开得金黄一片。走得久了,身上出了一身薄汗,在荫凉处歇脚,喝点大麦茶,微风一吹,另有一种惬意。马头话特别多,说弄堂里杂七杂八的事,一號里后厢房的女人要离婚,因为地方小,阿婆跟儿子媳妇挤了睡一床。九號里客堂间的儿子,到四川三线去的那个,武斗中被打断一条腿,听说锯掉了。她喜欢听人家倒霉的事情,为自己找一点心理平衡。马头有时也说他家的事;比如;毛爸虽然有武功,但不敢杀鸡,看到杀鸡要头昏的。毛妈为什么热天从不穿木拖板?因为毛妈右脚有六根脚指头。马头闲谈中说起如果再有钱,就去买辆脚踏车,他喜欢永久牌的加重车,深蓝色的,前面装只篮兜,可以放鸽子笼子,后面可以带人。这样他们就可以去松江,茶山,或者更远可以骑到苏州去。他们都没出过上海地界,因此有了小小的争论,她说苏州好远,脚踏车骑不到的,一定是要坐火车去的。他就举出很多例子来说某某人曾经骑到过杭州,三天三夜。于是她反问三天三夜晚上不睡怎么骑得动。马头说不睡没关系,只要吃得好就有这个力道。她知道马头所谓吃得好的标准就是半斤生煎馒头加一碗牛肉汤。这就显出马头的孤陋寡闻来了,马头从没听过她外公描绘过的那些精美菜肴,更别说吃了。因此她一种种地列举出来,还特意添油加醋,以此来刺激马头,看到马头馋涎欲滴而若有失所的样子,心里就有了点小小的得意。
这些都是无伤大雅的小争论,也是路上排解寂寞的小插曲。最后到了目的地,马头总要找一块开阔的地方放鸽子,等鸽子升空后,他就找一块草坪躺下来,大仰八叉,看鸽子盘旋,聚集,然后再往回飞。他说仰面朝天是最好的角度,整个天空袒露在你眼前,你躺在地上,鸽子在天上,有一根线牵在中间,你好像也飞升到天上,俯览着躺在地下小小的自己,那种感觉是说不出来的美妙。不信,你也躺下试试?
她不肯:不要,让人看见像什么话?
躺在地下看鸽子,又不是做什么坏事。来吧。
她勉为其难地离他三尺远躺下,并没有找到马头所说的美妙感觉,鸽子早已飞走,天空是灰白色的。她生怕草坪上有虫子爬进她衣服里去,所以躺了不到一分钟就坐起来了。再看马头,啣了一株草茎,双手枕在脑后,眼睛睁得大大的,却走神了。
她拍打着身上的草屑:可以走了吗?回到屋里要很晚了呢。
马头醒来:急什么,你屋里又不等你烧夜饭,晚一点有什么关系?
总归不大好。
再坐一会儿。
两人坐在草地上,很长一段时间无言。就在她想再一次催促马头起身回去时,马头突然开口,说:妹妹,你比以前好看了。
她一愣:你说什么?
她平时跟马头那批人打交道,从来不涉及男女之类的话题,一直以哥们义气相处的。这不仅是当时的风气,而且带有少年人朦胧的羞怯。马头也从不提起男女之事,玩闹时也只当她是个同性伙伴。今天突然来了这一句,实在使她回不过神来。
马头说:我说你越长越好看了。
她心里乱跳。任何女孩,有人夸赞她长得好看,心里一定是开心的。但同时感到一股危险的气息逼近,这危险是她不熟悉,不知怎么应对的,所以第一个反应是排斥,抗拒,从一开始就堵上这个源头,不至于泛滥到无可收拾。
所以她板起脸来:马头你十三点吗。说这个算什么意思?!
马头没被她吓住,有点嬉皮笑脸地说:没什么意思。我是说;黄毛丫头十八变······你看你自己,奶头都鼓起来了。
在同年龄的女孩中,她的胸部是发育比较早的,十三四岁已经显型了,近来愈发丰盛,衣服穿得厚时,还不怎么招眼。但春夏之交,在一件衬衫,再加一件两用衫下面,就明白地显示出少女的婀娜来。
她大宭,旋即又暴怒。马头怎么可以对她说这般轻薄的话语,她第一个反应就是一巴掌甩过去,可是看到马头嬉皮笑脸地坐在那儿,好像鼓励她肢体接触般地。她真是从没跟这些男孩子拉拉扯扯过。她只能狠狠地白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时值黄昏,路上的人群和脚踏车如流,再走一阵,人和车就稀少了。她对这段区域不是很熟悉,路灯昏黄,路过的小弄堂口有些鬼祟的年轻人,不怀好意地叫她:小阿妹,过来一下,跟阿拉交个朋友好吗?她心里砰砰跳,板紧了脸,只顾朝了市中心的方向走。偶一回头,看见马头一跷一跷远远地跟着,心里放心不少。到了中山北路,马头跟了上来,跟她并排走着,侧了头看她的神色,问:妹妹你还在发脾气?算我错好吗。她只是咬牙切齿骂一句:神经病。径自加快了脚步。
马头在她身边走了一阵,讪讪地:我也真是发神经,放走鸽子,心里一轻松,那句话就不知怎么出口了。好了,好了。我已经认了错,你就不要再不开心了。
看到她还是不做声,马头换了一副口气,说:我其实也没想怎样,男小顽背后讲女人是常有的事,他们也讲你,但我从来都是帮你的,不许他们乱讲。
她骂道:一帮下流胚。
马头嬉皮笑脸地说:人都下流的,下流是正常的,不下流,人就要绝种了。
她第一次听到这种论调,不由得抬眼朝马头看了看。
马头没挨骂,受到鼓励,说:拿鸽子来说,小鸽子孵出来三四个月,就会寻对象。雄鸽子一直盯在雌鸽子身后,咕咕地叫个不停,尾巴跷啊跷的,想方设法爬到雌鸽子背上去,给他喂食也不吃,一直等到打过雄了,雌鸽子要孵小鸽子了,才作数。
她白了他一眼,恨声道:鸽子是畜生,人也是么?
马头说:没错,人也是畜生,两只脚的畜生。在外头,人模狗样地开会学习,学毛选,一个比一个积极。回到屋里厢,门一关,还不是一样男男女女搞七廿三。鸽子倒还自自然然,到辰光想求偶就求偶,想打雄就打雄,是怎样就怎样。
在她那个年龄层没人提这种事的,男女授受不亲,大家忌讳莫深。但天生又对这种事好奇,不由问道:你说谁搞七廿三?
马头说多了去。他很小的时候,就看见他爸他妈在床上‘打雄’,那时他不懂,还想凑近去看个明白,被他爸一脚踹得老远。就是这一脚,踹醒了他;男男女女之间原来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事体。家里地方小,一间房睡全家人,阿爸姆妈做那件事体避无可避,半夜里一觉醒来,朦朦胧胧黑暗中,看到床上叠在一起,耸上耸下,像舂米一样,那就是阿爸姆妈在打雄了。看到后来就不稀奇了,阿爸姆妈打雄管打雄,四个萝卜头照睡不误······
她听得面红耳赤,马头肯把这种自家父母私密事情跟她讲,是把她当做贴心朋友的。她如果上路的话,就不能拒绝人家的‘好意’,正是;讲不讲由他,听不听就不由你了。
马头肚子里这种故事不少,小辰光哪年哪月,他和猴头爬树掏知了,却从后窗户看到居委会的蒋大姐跟派出所民警赵同志在搞腐化。好热的天,两人关在小房间里,满头大汗地搞得起劲······
蒋大姐三十多近四十的人了,赵同志刚从部队复员回来没多久,也就是二十五六岁的样子,怎么可能?
马头说这你就不懂了,正是因为赵同志才复员,他那个部队听说是驻扎在甘肃省戈壁滩上的导弹部队,清一色的和尚兵,四周几百里不见人烟。没听说过‘三年兵当下来,老母猪成貂蝉了’?
可是人家蒋大姐有老公的呀。而且她一直很积极,读毛选的小组长。
我不是早就讲过;人都是两面派,蒋大姐在人面前积极,花好桃好,人背后照样脱裤子。她的老公有腰子病,大概打不了蒋大姐的雄。恰恰派出所来了个赵同志,打磕睡来只枕头,正好一拍两响,大家白相。
她啧啧道:马头,你们这批人真是下流,后来呢?
我们看了一会,阿弟太紧张,鼻涕都出来了,他一吸,就被里厢两个人发觉了。我们赶快跳下树逃啊,还好没被赵同志捉牢。
她还在想那个情景,马头碰了碰她的胳膊:妹妹,我真的蛮欢喜你的,你做我的敲定好吧?
她诧异:啥叫敲定?
‘敲定’就是那个······那个,轧朋友。
她不禁大宭:马头你睏扁头了······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