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旧馆

斑骓只系垂杨岸
何处西南任好风
正文

惊鸟 7, 中篇连载

(2016-05-01 15:10:22) 下一个

 

走过漫漫长路之后,她到了一个人生通透的阶段,现在的政治环境相对缓和,人们不再视资本家为敌,相反地,由于经济政策的落实,人们对资本家有一种微妙的逢迎和羡慕。外面盛传她发还了一大笔钱钞,左邻右舍突然对她客气起来,晓得她喜欢小孩,隔壁阿婆阿婶就会有意无意地带了小孩上门,嬢嬢,嬢嬢地叫得亲热,明里暗地里透出意思;如她喜欢,也是可以过房给她的。殊不知人与人之间讲个缘分,缘分到了,就算是恶缘也斩不断。缘分不到,再凑热乎也没用。

男女关系是动力也是负担,对大部分人是负担为多,为情所迷,很多人至死都卸不下。她年轻时也为此颠倒,现在却摆脱了。如今在她眼里看出去,没什么男人女人,人就是人,铺满地球的两脚动物。好人坏人,大人和小孩,和善的人,凶恶的人,可以亲近的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人,讲得来的人,话不投机半句多的人。男人女人,一样吃饭穿衣,一样生老病死。要说区别,除了那根尘物——乡下人口里的‘屌’,男女有什么不同?更何况现在在她眼里看出去,那根尘物和一根腌萝卜干差不多。

她的邻居小刁麻子,年轻时张牙舞爪,狠三狠四,现在变得病猫一只。听说全身有七八种毛病;糖尿病,高血压,哮喘,关节炎,皮肤病,甲状腺亢进,走廊里终年飘荡着煮中药的味道。家里穷得像水洗过,长期吃补助。除了阿大在服刑,其余几个孩子工作后也搬出去,以避免看见这副穷愁潦倒的景象。

老天保佑,她自出生以来,除了伤风感冒,牙齿掉了几颗,从未大病。人瘦刮刮的,筋骨倒好。她爹爹四十几岁就走了,姆妈也是从四十出头就缠绵病榻,六十不到就走了。她活到六十出头,是赚了。就像她家后门口的那颗无花果树,不结什么果子,倒是枝叶茂盛,年年青翠。她说;这辈子没啥福气,什么事都差一挡,就求老天给个好死。最好是睡睡觉就不醒来了,这在佛经上叫做‘考终’,算是这辈子最大的祈求了。

 

人的迷茫是和欲望纠结在一起的,年轻时欲望膨胀,也不管折腾得起折腾不起,闭了眼睛就往里跳。到了年纪,欲望变成无望,反而看清了世界原是一场虚幻,转而关注更基本的事物,如生死,如健康,如安宁。

现在又可以拜佛了,她让人给她请了一尊观音瓷像,供在案头,配一盅清水,一盏白米。有时她看见镇上有人卖白色的栀子花,小辰光姆妈佩在胸前那种一串串的,也买来供在菩萨面前,香气四溢。镇上前一阵为了顾及海外影响,迁走了牲畜配种站,大动土木,把以前砸掉的尼姑庵重修起来,新屋新墙新瓦新案新蒲团新佛身,着实费掉不少银子。只是这重修起来的尼姑庵,佛像太新,太粗糙,看了叫人虔诚不起来。庵里也全然没了以前佛家精舍的安静穆肃,避世清修的氛围。油漆太新,颜色太艳,氛围太花妙,气味也太呛人,墙角落里的建筑垃圾还没清理,并且看样子永远也不会清理。尼姑庵还要配合镇上政府的工作,上头说一声有个什么人要来参观了,庵里上下就鸡飞狗跳一通,像煞有介事地放个焰口,做个什么道场。庵门重开之后,她只去了一次,迎面碰上以前的主持,老了不少,还是那么能说会道。说是镇里动员她出来做尼姑庵的管理工作,她看在领工资的份上,也愿意重作冯妇。主持还说;如今僧俗两界都自由游走过了,啥事体都看穿了。叫她有空多来。她客气地笑笑,脑子里浮起一根老油条回锅的情景,从此她再也不踏进那扇庵门里去。

她决定最后出一次远门,到普陀山朝佛去。

普陀山说远也不远,但路程麻烦,先要坐了火车,再换车,再坐船。她想起上次去安徽,在售票窗口一个个问过去,吃尽人家白眼,最后还是不得要领,头皮就会发麻。但说了是最后一次,人生有几个‘最后一次’呢?就是死,也是死在朝佛的路上,也该算件功德的。

 

一路倒还算顺利,除了她晕船。到了普陀山码头,有大把的年轻人等在码头上拉客,自荐是导游,带人看遍海光山色,拜尽大小山门庙宇。她出门在外总有三分怯,人生地不熟的,有人带了走放心些。于是就付了一笔导游费用,加入一个长条脸男子带的团,跟在人家的小旗后面,听从大喇叭指挥,从这个庙转到那个寺,到处人山人海,摩肩接踵,真叫香火旺盛。五斤重的红烛,中庭里铺天盖地插满,粉红色的烛泪淌得一天世界。一捆捆手臂粗的高香在巨大的香炉里熊熊燃烧,青烟袅袅直上屋脊,熏得人直想打喷嚏。

看到这副闹猛劲头,她也顾不上平时的省吃俭用,摸出六张十元大钞,抢一般地买了一对红烛,一封高香,急急匆匆地点上,烧给大雄宝殿里的菩萨。至今她还没能啾上一眼这菩萨是何方神圣?长得脸长脸圆?脸红脸黑?拜佛的人实在太多了,山门外佛殿前排长队。一看地上有蒲团空出来了,动作要快,马上冲上前跪下。每人只能磕三个头,多磕了,磕久了,要被后面排队的人恶言恶语地催促。人家花了铜钿老远跑来就是为了磕这几个头,你多磕了别人就得少磕,这就不公平了。不是说佛前众生平等吗?菩萨又不是你一个人的菩萨!

出了门,不管你抱有多虔诚的心态,多期盼的兴头,马上就被挤没了。不但庙里挤,船上挤,吃饭挤,磕头挤,连上个茅房都挤。放眼望去,一片汹汹涌涌的人头,无数张焦急淌了油汗的面孔,无数条吊高的嗓子大呼小叫。人堆里蒸腾而起的隔宿气味,不由人想起芸芸众生的‘众’,其实是人叠人的意思,跟庙里地狱图中描绘的一式一样。将心比心,做菩萨也是蛮辛苦的,虽然受了些信徒时有时无的香火,却是要加倍奉还的。这么一大批人要管头管脚管发财管娶老婆管养儿子管上西天极乐世界。不说是赔本生意,至少也是桩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晚来无事,在饭桌上闲聊。导游说他认得个瞎子,是天眼通了的,算命灵验无比,能算出人前后三世,有领导干部从北京上海专程跑来测算。听他说得神乎其神,团里就有人跃跃欲试。导游又买关子,说真功夫算命是要通灵的,很伤精力。瞎子一天只算十个命,多一个亦不肯的。要算的人先要挂号,交钱定好。本来她也当耳边风听过,卜卦算命之类的东西她不太上心的,命就是命,晓得了又怎样?不晓得倒还可以捱过去。不知怎的,听了‘前后三世’,动了心。这世人做得糟心,只有付出,没有回报。如果下一世还是这样,她宁愿做只猫。遂交了五十块钱,吃过夜饭导游会来带他们去。

 

他们被送上一只油布篷小船,导游关照大家不要喧哗,当地虽然不禁算命,但传出去究竟不太好。小船在港汊里兜来兜去,挑了一盏像鬼火似的风灯,只听到桨声一记一记击打着水面。一船人屏声静息,暗洞洞,静悄悄,还真有些在阴间里过忘川河,走奈何桥的腔调。到了地方陆续下船。是个渔村小码头,空地上晾着渔网。青石板路,狭狭的街道,瞎灯暗火的,旁边耸立着一些老房子,歪七倒八地挤在一起。她在恍然之间,觉得这地方似曾熟悉,好像什么辰光来过的。但是明知是不可能的,她这辈子就出过三趟远门。

瞎子算命得一个个来,六七个人在堂屋里等,叫到一个进去一个。众人叉了手,木了脸,互不交谈,都抬头看天花板,那儿一盏小支光的日光灯嗡嗡作响,几只飞蛾绕了灯光打转。出来的人马上被问:准吗?准吗?出来的人有的兴奋,有的脸色惨白,异口同声地说:铁口神断!准,准,准极了。

怎么个准法?据他们说;瞎子先讲这辈子的事情,这是可检验的。如不准,那前辈子,后辈子的事就不要听了。瞎子可以把你家里有多少存款,老婆几号来月经,小孩掉了几颗牙,都说得一点不差。更绝的是,瞎子可以说出你脚底心上有几个鸡眼,身上啥地方有块胎记,左手有几只箩,几只簸箕。右手又是几只箩几只簸箕。

有人不解:这些个事情跟算命有什么关系?

导游在旁插嘴:前生的印记,多多少少都在这世反映出来。比如像我,上辈子是条驴,整天蒙着眼在磨台上打转,眼睛退化了。这世就不得不戴深度近视眼镜。

众人不约而同地向导游脸上那副啤酒瓶底厚的眼镜看去。

导游说:你说说怎么解释?父母都没近视眼,亲戚中也没有。就是读书也没读多少,都叫文革给荒废了。怎么就我是一千二百度的近视呢?直到师傅说我前辈子是条拉磨的驴,他讲这话时突然我脑中前世磨坊里的情景浮现出来,转圈的蹄声闷闷的,清晰可闻。连干草的气味,磨碎的麸皮味道都闻得到。我(那时是驴)的视力所及就是眼前一寸之处的眼罩,边上透进朦朦一丝光亮。

众人一片啧啧之声。

长脸导游还在那里以身释法,她徒然觉得手臂上的寒毛管都一根根竖了起来,这间小小的堂屋变得鬼魅起来,阴阳之界无端地混淆,前缘后果扑溯迷离。头顶青白色的日光灯照在人脸上,一个个青面獠牙。好像被生生地剥去了皮,显出寄身畜牲的原型来。由驴头人身的导游牵引着,一个挨一个,向无边无际的黑暗之地行去。

她不敢算命了,直想逃出这幢屋子去。

导游叫她:哎,阿婆,不要出去,下一个就是你了。

她喃喃道:我被你们讲得吓兮兮的,不想算了。

导游皱了眉头:这不行,你的命盘已经报到冥界去了。鬼神是不好叫他们白做工的。还有,钞票是不好退的。其中还包括来回船钱······

这当口,里间算好命的人出来:下一个是谁?

众人都催促:阿婆快点了,别浪费辰光。早点算好早点回去。

 

她身不由己,懵里懵懂地踏进后面的小房间。八仙桌上方供了一张孔明像,三络长须,峨冠袍服,擎了一柄芭蕉扇。桌旁坐了一个佝偻的身影,六十上下,穿件乡下人的对襟褂子,半秃了,一张精瘦的脸半仰着,晚上在室内还戴副圆形的黑眼镜。桌上放了一包香烟,点了两支蜡烛,一长一短。门一关,带进来的风吹得蜡烛摇曳,她看到自己的影子在墙上晃来晃去。

那个佝偻的身影侧面对她,客气地开口:麻烦报一下八字好吗?

她机械地报上八字。瞎子掐指一算,沉吟半晌,说:哦,不太好啊。

她心里一凉:怎么不好?

瞎子踌躇一忽,轻吐两个字:薄凉。

她心就更慌了,面上还镇定:师傅,你尽管讲,我也这把年纪了,再不好也已经一辈子了。

瞎子点头:如此作想就好。

瞎子先啣上支烟,随后搬了手指,喃喃道:你八字属天孤星,命硬如铁,又遇地罡入宫,运势如刀。四岁先克兄长,十六岁后克君郎。金戈吴钩,充军边远。十八又犯桃花,父亡母病,皆由因起。成人后,妇田少耕,久旱不雨,板结开裂,颗粒难收。虽红杏出墙,凿壁借光,最后还是得不偿失,枝折花残,无疾而终。又寄望螟子,哪知朽木难倚。一味娇宠待之,只会养得虎狼之性,日久必被反噬。晚景凄凉······

她再也听不下去了,打断瞎子道:师傅,你说的一字不差。唉,我这世人做得太苦了。有啥个意思······?

瞎子铁板了一张脸,不做声。

她长叹一声:我这命,真正叫‘命如黄莲’啊。

瞎子不为所动:不要这样讲,比你还差的,有的是。

她喃喃道:还能差到哪里去?我看我是天底下最苦恼的人了。

瞎子笑笑:夏虫岂能语冰!

这句文绉绉的话她没听懂,顿了顿,想起出了大钞票来此算命的目的,于是问道:师傅,我前生是啥?

瞎子做个手势,叫她附过身去,在她耳边悄悄地讲了一句。她脸色顿时转白。硬了头皮又问道:来世呢?

瞎子脸上浮出一个莫测高深的笑容,说:这要看你自己了。不是每个人都想要有来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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