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就在一个南方少女怀春的期间,乾坤已经星转斗移。坊间晓得北面在打仗,兵刀肆虐,死人无算。但小镇偏安江南一偶,年月安宁,波澜不惊,杏花依旧。百姓只道兵锋离得还远。却不想一夜之间,悄没声响地,军队就掩进了镇里,着了黄军装的兵,一条龙地抱了枪并排并地睡在当街的屋檐下。起早卸门板做营生的镇上居民倒是伶仃吓了一跳。
有道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当地为产粮大区,粮食供应顺遂与否,对胶着的战事至关重要。军队监督,地方催促,一袋袋的上好大米,从四乡收来,再人扛车运,源源不断地从镇上运出。米舖本是粮源集散的中枢,特为驻了工作队,监督统筹收粮事宜。爹爹做此营生多年,哪里早收,哪里晚熟,产量如何,质量如何,心里自是一本明账。天天陪了收粮工作队同志往乡下跑,十天半月不着家。偶尔回来一趟,人是又黑又瘦,咳嗽咳个不停。
工作队总有十来个人,俱是廿岁上下青春少年,精干吃苦,生气勃勃。白日下乡催粮,夜来就借宿在米舖。店堂里一字排开打地舖,笑声朗朗,碗筷叮当,南北方言彼起此伏。及至月上树梢,更深人静,只听得高低长短一片鼾声,如风过林间,如潮涌长滩。当年乡下人送的金蛉子早已逃出篾竹笼子,在柜台底下,箩筐篾席之间繁殖了好几代。此时也不甘寂寞,混杂其间,鸣瞅一二。
在楼上的房间里,她躺在床上抱了猫咪,却辗转反复不能入眠。楼下虽已人静声息,但那年轻人身上焕发出来的活力,汗味,倂合着强劲的阳刚气息,仍在屋里回荡,春潮般地蒸腾而起,穿透楼板,把她没头没脑地淹没,直似沉溺在一大片浩瀚无际的水中。强横的男人气味儿不由分说地冲进鼻囱,沁入喉间,呛得她透不过气来。这气息浸淫着五脏六腑,撩拨得心肝儿乱颤,翻江倒海,周身一层细汗。肚肠后面的一根痒筋,莫名地牵紧,摸不着,搔不到,又忍不得······
河边常聚集着野猫,天一转暖,就哀哀地叫春,声成一片。再温驯的猫咪,也被这叫声所诱惑,不安,骚动着,挣扎着想要逃出去。
白天,这些少年军人还常做她的思想工作;要大胆冲破封建的婚姻桎梏,参加妇女解放运动,投身新社会的建设大业。这些少年人口才了得,又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什么事端从他们口里说出都头头是道,新颖无比。她与一伙女伴似懂非懂地听着一串串新名词,痴头怪脑地傻笑着,嗯嗯哈哈地呼应着。虽也向往也幢幜,心里却明白;她只是一只小舢板,系牢在后门口河边的石桩上。潮水来了飘荡一番,沉浮几下。要挣脱缆绳顺水而去却绝无可能。江南本是安逸之地,女子宜家宜室,镇上的男人都少有远行。命里注定她生于此,长于此,也殁于此。爹娘,小镇,米舖,还有她那个生死不知的未婚夫婿,如一根无形的绳索,把她牢牢地栓住。
偶尔展现的阳光更觉珍贵,米舖里的空气从来没这么活跃。年轻人的笑声,歌声,口号声,匆匆忙忙的脚步,摩拳擦掌的工作劲头。给小镇上下注入勃勃生气。她身不由己地被感染,参与其间,和女伴们一块帮工作同志拆洗被褥,让厨娘做了糯米汤团请北方同志们品尝,深更半夜熬浆糊贴标语,抹了满脸的胭脂参加秧歌队,还没扭起来自己就先笑软了腰。
渐渐的,街坊看到集体活动之后,征粮工作队的队长,也是一个年轻的小兵,白净脸膛,灰布军装,一根扭皮带把腰索得细细的,陪了镇上的各色女子,在街巷河边行走,偶偶而语,状甚亲密,盘衡良久,深夜始归。家人自然要起疑,细细逼问,答曰;乃是追求进步,向政府交心。家里规矩大的,截然禁止,一把铜锁反锁屋内。任你哭喊寻死,只作充耳不闻。
她常晚归,姆妈也不无担心,跟她爹嘀咕:毛丫头这般不像个样,你要看着些,说说她。不要弄出些事情来才好。
她正在兴头上,哪听得进去?又自幼被宠惯了的,依然像只野猫,夜夜疯出去。
这些年轻人也许不自知,不论历史如何变迁,战争,革命,社会的分合崩裂,俱是临时搭起的舞台。唱戏的始终是男女两性之情欲,你欢我爱,痴恋情缠,或分或合······
战事如狂飙卷地,倏忽而来,倏忽而去。千军万马如蝗虫入境,席卷一空。大兵所至,地方负荷疲累不堪。秋来战线南移,征粮工作队也随之南下。一时间,小镇萧肃,人气泄尽。正值了梅雨季节,天公阴了张脸,欲雨未雨,河水发暗凝固。街上冷清,生意亦淡。米舖仅靠卖些陈米杂粮维持,四乡粮食搜刮已尽,乌篷船也不再来了,新米还待来年。每日清晨一开门,大群的麻雀仔蹲在对街的屋檐上聒嘈个不停。度日如年,街上传来补碗匠招徕生意的吆喝声——箍碗——补盆啰。挨到下午,也没几个人来籴米。黄昏惨淡的斜阳从乌云中探出,照进屋里,店堂里一线细细的尘埃浮动。日头恁地漫长,天老地荒。爹爹一天到晚在柜台后面窝着,四十出头岁的人一副老相,脸色蜡黄,怕冷似地双手笼在袖管里,戴顶看不出颜色的旧毡帽,像只掉了毛的煨灶猫。默默地吸着发乌的烟管,咳嗽着,朝青砖地上吐着浓痰。
后门外,她蹲在沿河的石阶上,用凤仙花瓣染手指甲。若有所思地,一只,两只,等到十只手指全染满了,再下到河里去洗掉。
绿色的水面上,漂着星星点点揉碎的凤仙花瓣,秋风已起。
她怀孕了。
爹娘晓得了后,差点厥倒。醒过神来只会跌脚捶首,人都远走高飞了,去追究谁作下的孽也没意思了。自家女儿,骂不得打不得,还不能告官,不能声张,还没过门的大姑娘哪,传出去还了得?只得一面暗中寻访打胎郎中,一面看紧了,怕她想不开投河寻短见。
总有个把月不见她人影。当她再出现在镇上时,眼尖的四邻看出她变了。原本粉白浑圆的脸上,突然现出两枚颧骨。眼睛里蒙了一层鬱影,没有了以往那种明亮坦然的孩子气,变得畏缩和犹豫不决。偶尔她会独自出神,眼神落到很远的远处,像在梦游一样。遽然听到人讲北方话,会受到惊吓,像听到枪响的兔子。
小镇一池浅水,是藏匿不住任何秘密的。镇上长舌妇们一生最热衷的,莫过于刺探左邻右舍的档下风流,嚼些东家养了汉,西家扒了灰,那是她们人生至乐。待字闺中的小姑娘被人弄大了肚皮,那更是比劫了皇纲还要耸动。七姑八婆们虽生就一副小绿豆眼,目不识丁。在男女下三路的事上,眼光却入木三分;说是一个女人是否处子,可从眉心松紧,嘴唇,耳廓的形状,与脸上的汗毛分布中分晓出来。眼毒的,更能从胸腹,腰身,步态看出一个女人是贞洁还是淫荡,是否半月前刚打了胎?昨夜是否上过了野男人的床?一清二查。镇上的种种流言蜚语,如一锅焖烧的水,暗暗地,不绝地沸腾着。半掩的门扉后,冷僻的转角处,收了摊的菜场里,到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说的人眉色飞舞,绘声绘色。听的人瞠目结舌,抓耳搔腮。一转身,便急不可待地去倾灌到下一只耳朵里。不出半月,幺二角落都传遍了。人在米舖前过,都情不自禁地伸头探脑,再是贼遢兮兮却颇有深意地一笑。在众多灼热探寻的眼光下,再结实的水柳木柜台也被鑿穿,千疮百孔。
做生意的爹爹最是要面子的,坊间流言,于他如芒刺在背。但在人前还强装了笑脸,跟人聊天,说话又急又快,生怕人家把话题转到女儿的身上去。镇人来买米,伙计秤好了,他再巴结地添加上满满的一勺。晚上排门板一落,脸色就即刻灰了下来,长叹短嘘,茶饭无心。
要命的是,私塾先生的儿子在这个节骨眼上回来了,像个叫花子似的,头发老长,打结。人瘦得像鬼一样,还瘸了一条腿,说是在淮海战场上被流弹打中的。她爹娘透出一口长气,请了人带上礼物,去跟亲家说;也耽误了这么久,人回来了,趁早把婚事办了吧。人家却枉顾左右而言它,一直没个准信儿。再让人去催,带回一句硬邦邦的回绝;新社会了,以前说下的事是作不得数的。
瘸了脚的女婿都不肯上门,不啻于给她家重重的一记耳光。左邻右舍窃窃私语;看来坊间的流言不虚。爹爹实在吃不消这记重拳,夜里咳出半面盆的血,急请郎中,药石不达,半个月就撒手归西去了。姆妈连惊带急,发了次小中风。救转过来后右边身子不遂,嘴扯脸歪,手脚脱力,等于半个废人了。
父亡母病,像一记鞭子抽醒了她。家里倒了撑大梁的,而米舖还得开下去,否则衣食都成虞。她挣扎起精神,从乡下雇了个伙计,自己捧了本账簿,朝南而坐,做起米舖老板娘来了。
小镇上又多添了一道风景;一个年轻的女人家,盘了一根大辫子,穿一身阴士林蓝布褂子,套两只粗布袖套。衣装虽简朴,但掩不住女人头光面滑,脸如桃花,眼神犹带几分羞涩,几分矜持,自是另有一番风情。女人站在又高又深的柜台后,收钱记账,照看着伙计装箩,量米,上秤,入袋,忙碌却有条不紊。一本黄裱纸的线装账簿臾须不离身,进货,库存,过秤,出货,一笔笔记得清清爽爽。爹爹曾经无意间说过;做生意第一要紧是账目清楚。她记下了,虽只读了三年私塾,一管毛笔却捏得笔直,大米籼米糯米糙米,小麦荞麦高粱麸皮,赤豆绿豆黄豆黑豆,端正周详,巨细无遗,一升一斗,一进一出,勉强把一爿米舖经营下来。
生意不好做,粮食是政府重点控制的物资,先要满足国家统购统销的额制。新政策是重工抑农,统购其实就是抑价强买的另一种说法。如此一来,农民没了种粮的兴头,市场就萧条,市场一萧条,小本生意就难了。好在米舖在镇上开业已久,口碑不错。爹爹在世时卖米总是加一,就是一斗米满了再加上一小勺。这个规矩她一直尊奉着。小镇上人过日子精打细算,为了这一小勺多出来的米,还是一如既往地来店里籴米。
一个女人在外抛头露面,其中难处不为外人所知。政策条令多如牛毛,生意受到制肘不说,再是运动一个接一个,土改,镇反肃反,三反五反,老百姓战战兢兢,不胜其扰。还有,小镇民风再淳朴,却不乏几个泼皮,仗势欺人。镇上有个人叫小刁麻子的无赖,原先在隔壁南货店打杂的,因他恶习满身,好吃懒做,不为人待见,饭碗常丢,日子过得贫困慌乱。如今却得了道,做了镇政府的办事员,背后有了撑腰,便不时上门寻些岔子。说是检查工作,实为看她年轻可欺,捞便宜吃豆腐来的。跑进店堂里东戳戳西敲敲,像煞有介事。在栈房里无人处,便贼心蹿起,在她手上撸一记,腰里捏一把。见她作色抗拒,便涎了脸来拉扯:你的事当我不知道?又不是什么好货!
你做啥?她愤然。
小刁麻子瞧左右无人,手指圈了个圈,再使中指做了个交媾的手势,淫笑道:明白了嘛?
她羞怒交加,又跟无赖辩不清,看到那张嬉皮笑脸的面孔,只想一头撞去。
这当口,伙计捏了根扛棒进栈房来,大喝一声:不买米就给我出去。
无赖总归心虚,小刁麻子虚头虚脑地嘟哝了几句。在两人的瞪视下,勾了头蹩出门去。
她感谢道:阿叔,亏得你。我真不知道怎么对付这种人。
伙计说:一进来,我就看出他不是好东西,两只眼睛贼遢兮兮的。
她心有余悸:只怕他再上门胡搞。
伙计扬了扬手中的扛棒:这种人不好对他客气,再敢来动手动脚,请他吃家什!
伙计四十来岁,身胚强壮结实,以前跟了乌篷船往米舖送过米,她从小喊他‘阿叔’的,算是晓得根底的熟人。人老实,肯吃苦,店里上卸门板,扛包掮筐的力气活都一肩揽下。平时,家务杂事也能帮一把手,挑水劈柴,背了半瘫的姆妈上下楼梯。阿叔的老婆小孩还住在乡下头,三十里水路。除了逢年过节,平时就宿在栈房旁用一道板壁隔开的小房间里,硬板床上薄薄一床棉花胎,床头一把茶壶,床底一把夜壶,被褥和枕头都是自家织的土布缝制,上面散发着出力干活男人浓重的汗酸味,头油味。
这股气味却使她迷恋,每次从店堂走到后面的灶间去,她都会藉故绕进阿叔的房间,暗暗地深吸一口气。她总觉得男人头油味,汗酸味甚至脚臭味,简直比花露水还好闻。男人就是根大梁,家里有个手脚健全的男人,胆就壮了许多。哪怕是个雇工,也使这幢老房子里有了股人间活气。吃饭时,阿叔和母女三人同坐一张台面,不分尊卑,像煞就是一家人。她总是拣了大块的红烧肉,布到伙计的碗里:阿叔,勿啥小菜,饭要吃饱。
镇上长舌妇们看不得人过几天太平日脚,又有流言蜚语,说孤男寡女住在一个屋顶下,哪能没有猫腻?男人年富力壮,虽有家小,但鞭长莫及。她一个嫁不出去的女光棍,想男人想疯了,又有前科摆在那儿。老娘是个疯瘫,看不牢他们。夜里店门一关,肯定会有蹊跷。
她虽年轻,但也经历了人事世情,晓得有些事情是不好放在心上的。嘴生在人家身上,舌头如何跑马,没人管得住的。跟这些人去怄气,没的白白气煞自家。话讲回来,就算我偷男人,也不管你们半点屁事。再说透了;凡是女人,天生就要奔了那只‘屌’去。总归要寻觅,攀牢一个男人的。明媒正娶的正经夫妻也好,戏文里的假凤虚凰也好,你们不屑的‘相好姘头’也好,俱是一样。总不见得怕了你们的那张鸟嘴,日脚都不要过了。
她一坦然,长舌妇们倒没话可说了。这世界上的事体,一做到极致,天皇老子也拿你没办法。好比要在桌上竖立一枚鸡蛋,横不行,竖不行,啪的一声打破鸡蛋壳,就能稳稳地竖在桌上了。
小镇日子平缓,日月悠长,像门后的那条河,朝风夕雨,潮起涨落,总是缓慢而无尽地流淌。虽有政治运动,起伏波折,流言蜚语,但日脚还是一天天过去。有时她想,能有口太平饭吃,这样过下去也没什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