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旧馆

斑骓只系垂杨岸
何处西南任好风
正文

丹增 (短篇小说)

(2016-03-10 22:17:35) 下一个

丹增

 

 

 

就那么阴差阳错地搭上车。一路上同车的两女一男叫她‘捡妮’。

她只是笑笑,其实也没错到哪儿去,她护照上的英文名字是Jennie,听起来跟捡来的妮子差不多。只是这一路去拉萨,英国护照不管用,幸好还保存着那张九年前发的身份证,上面的照片是大学刚毕业时拍的,不化妆都满脸青春。现在她看到车窗玻璃上反射出来的憔悴的侧影,恍惚得地老天荒似的。

 

丹增后来说:我一看你就不是国内旅游者。为什么?我说不上来。也许,你穿裙子的样子和别人不一样。

那是条在伦敦旧货店淘来的苏格兰呢裙子,暗红哑绿,上好的羊毛织成。六十年代的款式,腰身紧贴在髋胯上,到了大腿中部撒发开来,长及脚踝。她喜欢它的剪裁和质地,飘洒又暖和,适于出门旅行。

他们一车人在雅安西门长途汽车站看见她时,戴了顶棒球帽,马尾扎在脑后。穿一件带羊绒领子的短上衣,一个棕色的牛皮大登山包,脚蹬半高统靴。站在车站前河谷的风中,裙裾飞扬。

丹增犹豫了一下,他虽是车主,但车包给了别人,他照规矩不能随便揽客的。但是经过那个身影时,脚不由自主地带了下刹车,后座一侧的车窗徐徐降落。

喂,姑娘。去哪?后座女乘客问道。

从车里望出去,在川西高原的阳光下仰起的是一张苍白的脸,眼睛里有一抹无以名状的忧伤神色。

啊,我不知道······

这车去拉萨,要不要跟我们一块去?

车下人只犹豫了一霎那,副驾驶座的车门被一下拉开,一只庞大的登山包先塞了进来。后面被堵住的车辆,急躁的喇叭声响成一片。

 

熟了之后,车上的同伴跟她开玩笑:你怎么这么大胆,问都不问清楚就上了车?

她笑:有什么好怕的?

同车的人说:把你卖到山沟沟里去做新娘子啊。

她喃喃道:新娘子?都是老太婆了······

司机转过头来盯了她一眼,眼神中是全然的不认同。

其实她并非是那么贸然之人,轻易地上来历不明的车。只因为在车下时瞥见驾驶座上司机的眼神,一霎那间就作了决定——有这样一副眼神的人是可以信赖的。

他很快就把目光收了回去,专心致志地开车。

 

从巴塘到芒康这段是盘山公路,大地徒然升起,一面是峭壁,一面是深谷,路面仅有两个车身宽,还常见塌方,大大小小的碎石撒满路面,来车交会时得小心翼翼,一个不留神,后果将会不堪设想。

但这就是旅游的真谛;放下日常的一切纠缠,排空杂念,去领略大山大水,天高地阔。途中会有艰险,有阻碍,时时有料想不到的事情发生。旅行的目的地重要,到达目的地的经历同样重要。

司机丹增,说自己是后藏格吉人。她估计他大概四十来岁左右,脸带风霜,穿着与汉人无异,说起普通话来带着川西的口音,但沉默寡言时为多。他的车开得稳健,不抢道,不急于赶路,说如果天晚了,这一路他都能找到相熟的藏民家里让大家住宿。在堵了半个路面的窄道上,别的司机都说过不去。他不信邪,下车张开手臂丈量一番,然后上车,半个轮子贴着悬壁开过去,乘客不由捏了一把冷汗。重新驶上平整的路面时,大家不约而同高呼‘耶’。

三个同伴都是成都的年轻白领,像放出笼子的鸟儿,抖着羽毛。尽情地发泄,欢乐。脱了鞋子,盘腿坐在后座上,不停地吃零食,斗嘴,大声地笑闹,歌唱。

她也笑,也跟大家分享零食,聊天搭话,但更多时候是一个人出神。天地苍茫连绵,峻岭深谷一色。极目远眺,天边有一抹淡淡的鹰影,平展着翅膀在滑翔,时高时低,过山包时隐没了,再转个弯后又浮现出来。她目光被这只安详的大鸟牵住,耳边响起丹增略带口音的话语:那是雅鲁藏布江大峡谷的神鹰,展翅可达一点五米,可以轻易提起一头羊。

她盯着窗外,恍然道:不知它从天上俯视我们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他答道:我们和羊没区别,都是芸芸众生。

她转过头来看他:瞧这口气,像是菩萨一样。

丹增只是笑笑。一言不发。

 

从剑桥到成都,差不多绕了半个地球了。在都江堰,在峨眉,在乐山,青山绿水中突然浮起分手恋人那张熟悉的脸庞,俊美却又带着绝决的神情。失恋的痛楚还是如影似随,当你不防之际在心头噬咬一口,疼得人一抽冷子。她原以为自己放得下,看来心性还远未修炼到家。

她一直希望自己像那些在峭壁上行走自如的羚羊,悠闲,灵巧,从容,安详。享受大自然的丰美水草,也能爬上数百米的悬崖,舔舐岩间的盐晶。

丹增在音响里插进一张碟片,刀郎的歌:

掰着手指算着相识的日子,
心中折射是你无数的影子,
早已在温柔里迷失自己,
远方的人是否还有着最初的样子。
我在你的天空大声呼唤你的名字
亲爱的遥远的你能不能感应我的心事,
天边飞过是我对你思念的云朵,
慢慢的慢慢的从此我就变成你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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泛黄的旧照片有我的记忆,
你的笑融化了我的冬天,
来不及细想思念从此孤注一掷,
远方的人是否还有着最美的样子。

 

歌声像野外黄昏时的苏格兰风笛,呜咽暗哑。男人的嗓音低沉沧桑,情感饱满又忧伤柔软。在这片天苍苍 野茫茫的天地中听这歌声,人的眼泪都被逼出来了。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首歌?问完之后她才发觉问题是那么突兀。

他一点不在意地答道:因为我喜欢。

 

夜宿小旅馆,兼买饭菜。饭堂里聚集着几十个人,有过路的货车司机,有像他们一样自组团旅游的,也有跑单帮的。素不相识的人混坐在一张大圆台面上。有花卷和米饭,主菜是带骨的羊肉,和着胡萝卜大葱加辣椒煮出来,大盆大碗地堆在餐桌上。吃的人手搿牙撕,大快朵颐。还有酒,烈性酒咕咚咕咚倒在搪瓷茶缸里,一仰头就下去半杯。

这是在路上讨生活人典型的吃法,大漠烈风,飞沙走石,颠簸辛劳,为了赶路,白天就啃几口干粮。晚上这一餐是他们唯一丰盛的吃食,每个人都放开胃口,吃饱喝足,第二天才有精力踏上路途。

她却胃口不佳,一是已进入高原,有轻微的缺氧反应。二是她在国外多年,已接受清淡饮食的习惯,油腻荤腥只是浅尝即止。三是出来旅行途中,肉食居多,她颠簸一天之后,此刻只想喝碗小米稀饭,来一盘青菜。

但此地峻岭戈壁,不可能有青菜的,连胡萝卜大葱都是靠车队带过来的。

 

她放下碗筷,出餐厅时看到丹增在院落里抽烟。天边极目之处有条暮光,深蓝色的天幕上,月亮已经升到半空,空气里有股戈壁上特有辛辣冷冽的味道。

丹增看她走近,捏熄了烟卷。她注意到了这个动作,心里不由感激莫名。在开车时,丹增长途驾驶容易疲劳,靠抽烟解乏。后来发觉她呛咳,就一直忍着没抽烟。或者在停车休息时匆匆忙忙地抽上一支。

你其实不用熄掉的,这烟我没觉得太呛人。就是呛,在国内也要学会习惯的。她满怀歉意道。

丹增微笑,在黑暗中瞥见他健康的牙齿闪耀。他像变戏法似的掏出两个国光苹果:我看你吃得不多,也许你需要这个,给。

两个稍微有点脱水的国光苹果,在超级市场里和在高原上是完全不同的价值。她捧着苹果,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丹增抬头看看天:早点休息吧。明天路上会很长。

 

第二天的路况较好,但景色也相对平淡。同车的人闲极无聊,想方设法逗丹增这个闷葫芦讲话,要他说藏族人的婚恋。

丹增笑着,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我们跟你们汉人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

丹增还是笑:我说不上来。真的没什么好说的。

一滴水可以见大海。那就说说你自己,丹增你多大了?

二十九。

她一惊,原本猜想他大概四十多了,最多比自己小一二岁。没想到实际上他这么年轻,都说在高原紫外线晒多了,人容易见老,藏人是世世代代居住在世界屋脊上的。

那几个人还缠着丹增:成家了?

丹增微微摇头。

那么总有女朋友吧?

丹增只是嘿嘿地笑:我侄儿已经二十一岁了。

侄儿跟你有什么关系?

侄儿也是我的儿子。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把大家给搞糊涂了。什么意思?

丹增平静地说他们那儿的风俗是众兄弟合娶一个老婆,轮流同房,所生的子女,每个人都要负父职。所以他的侄子也就是他的儿子。

三个白领的下巴掉下来收不回去,她也极为震撼。

一个白领回过神来:但你的侄子不是你儿子,对吧?你侄子出生时你才八岁。不可能生孩子的。

我们那儿是没有区别的。

一个女白领惊呼道:天哪,想不到二十一世纪了,还有这种落后的风俗。

丹增没答话,她从侧面看去,丹增脖子里的一条血管突突跳动。过一阵才说:我说过,我们跟你们汉人不一样。

大家很快地避过这个话题。

 

每到宿处,只要有水,丹增一定要洗车,至少要用湿毛巾把灰尘抹去。他说这是为了第二天行车更安全,视野更清晰。这天她吃完晚餐回房间又看到丹增在洗车,心一热就跑过去:我能帮什么忙吗?你也辛苦地开了一天车了。

丹增抬头看了她一眼,笑笑:你是客人,不劳累你了。

那没什么,我在英国也自己洗车。

说完发觉自己说漏了嘴,三四天来一直说是北京外语学院的助教,那是她九年前的职位。但丹增没有意外的表示,说:我早就看出你不是国内人。

你怎么看出来的?

就是看出来了嘛。

你还看出什么?

丹增没回答,他直起腰来,把水管递给她:那你帮我冲水吧。

水花打在车身上,飞溅的水沫在斜射的夕阳里映出一条彩虹,丹增忙碌的身影在彩虹中带了一层霞照,仿佛菩萨身上的佛光。

 

车子越近拉萨,沿途看到磕长头的也多了起来。满面沧桑,衣衫褴慺的老者,头发编了几十条辫子的中年妇人,带着儿女,随身携带沉重的背囊,在荒野中,在山路上,一步一个等身长头趋向拉萨而去。路上随处可见经幡,破碎的,新挂上去的,在风中猎猎招展。丹增说这些朝拜者都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背囊里装着省下来献给佛的香油和糯巴,一次磕长头到拉萨,可能要耗费上一两年。年老体衰的也许更长。

男白领问丹增:他们晚上住哪儿?

随处碰到的藏人帐篷,藏人对朝拜者都会热情接待。

这一路荒凉,车子开了半日也没看到几顶帐篷。丹增说如果碰不到帐篷,朝拜者就宿在野地里。

高原上遽寒,某些季节夜里可达零下十几度,并有烈风,冰雹,飞沙走石。其严酷程度非常人能想象。

一个女白领说:我看不出磕长头有什么意义,虔诚有很多表示的办法。为什么一定要如此虐待自己?

丹增简短地回答:不是虐待,而是洗涤灵魂。

众白领们哗然:丹增你真的相信这个嘛?

我相信。

也相信来世嘛?

相信。

如果万一没来世,那么藏人这辈子的含辛茹苦不都白费了嘛?

一定会有来世。

丹增突然转过头来,问她:你呢?

她猝不及防,想了很久:我不敢说有没有来世,但我更相信人间。

 

据丹增说;还有一天半的路程,就可以进拉萨了。

路上的车多了起来,都是像他们这样自行组团进藏的,从车牌看来青海四川贵州云南都有,也有远至上海北京来的。路边的商店也把货物排列到门口,各种纪念品,从天珠到银饰,藏刀,毛毯,转经筒到藏式的衣服帽子,以招徕一车车的旅客。

她也跟着下去看看,但很少购买。

回到车上,丹增倚着车子在抽烟,问她:没买什么?

我嫌麻烦。

丹增笑了:很多人都买一大堆的纪念品。

我喜欢一身轻。坐你的车进藏就是最大的纪念品了。

你跟藏人很像。

为什么?

藏人认为现世只是暂时的,生命有很长的路要走。

你的意思是······?

所有的一切,都是包裹重负。包括这些纪念品。

看她若有所思,丹增又说:生命是舍弃,而不是积聚。

她恍然:也许几辈子前,我也是藏族人。

丹增用很严肃的眼光看她:我也有同感。

丹增的眼光和话语使她突然起了一种战栗之感,如被催眠般地,她眼前浮起月夜的喇嘛庙前的空寂雪地,佛坛前飘摇的香烛幽光,钟鸣鼓乐,伴随着年轻的喇嘛唱歌似的曼声咏经,野地中的经幡在经年累月中破碎,一丝丝一络络地随风吹走。她仿佛看见小小的自己,被阿妈裹在宽大的藏袍里,牵了两头牦牛朝拜布达拉宫。她们走过四季,走过开满野花的帕里草原,翻过险峻的唐古拉山口。天地作床,餐风饮露,一步一磕头地向心中的佛地而去。在遽寒的日子,食物用凿,风寒交迫,母亲牵过那头忠心耿耿的老牦牛,在牛的大腿上割开一条口子,母女两人贴着牦牛吮吸滚热的牛血,一个生命用鲜血养育另外一个生命。

她舔了舔嘴唇,嘴唇上还感得到那温热带有咸味的牛血。

回过神来,发现丹增用异样的神情看着她,说:我在你眼睛里看到······

什么?

丹增迷惑地说:一头老牦牛。

她浑身颤抖,差点昏厥过去。

赶紧扶住车子:我这是怎么啦?高山反应······

只听得丹增喃喃道:前世未远。

 

最后一天,丹增敲响了她的房门。

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尽管说。什么事?

我想请你教我英语。

她踌躇,英语可不是一蹶而就的事。

看到她为难的样子,丹增赶快说:就一句也好。

她笑了:那你想学哪一句?

丹增脸红了,憋了半天:我爱你。怎么说?

她耐心地一个字,一个字地:I love you.

丹增笨拙地:爱拉夫由。

她摆出口型:I love you.

爱勒夫由。

再来一遍。

两人说了几十遍。到最后,她自己也迷茫了,口音有关系嘛?不管发音如何,不管舌头如何转不过弯来,这话语后面的意思是再也明白不过了。只有前世有缘之人,才能面对面地说这句话。只有给予过,接受过之人,才能明白语言的表达力是多么的苍白。只有在人生中经历磨难之人,才能了解灵魂的透彻是多么的可贵。

你把这句话写下来吧。

好的。

丹增看着她写在拍纸薄上的字母,手指头数着:一棵大树,一棵小树,一个圆圈,一道山谷,一个磕头的人,一部滑梯,再一个圆圈,一个茶杯。

也有简单的。她说着又在拍纸薄上写下I ? U

这好记。丹增笑着:就像在大树底下敬你一杯酥油茶。

她为他的童心由衷微笑。

 

到了旅馆,卸下行李,丹增马上就要去接另外一个团。大家依依相别。一个女白领说:丹增,我下次进藏还要坐你的车。丹增笑道:有缘就能再聚。热情地跟大家一一握手道别,来到她面前时,眼睛笑眯眯地说:我在大树底下敬你一杯酥油茶。她的心都化了,跨前一步,给丹增一个满怀的拥抱。

 

当丹增的车子离去之际,大家都急着去登记房间,只有她惊讶地发现,在布满人间尘土的后窗上,不知什么时候写上了I ? U ,大大的三个字母。像前世的一声召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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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 ()评论 (10)
评论
卜兰子 回复 悄悄话 个人觉得题目换成I love you 是否更好?看到丹增不知是什么?
chuchantian 回复 悄悄话 结缘就需解缘 因缘三世流转 何时可解? 期待下文.
一双大脚板 回复 悄悄话 文先生最近忙吗?还会更新博客吗?来了好几次,非常盼望读到先生的更多佳作。
依稀可见的梦 回复 悄悄话 生命是舍弃,而不是积聚。

太喜欢这句了
文取心 回复 悄悄话 释误,文章最后两行中——I ?U,原本应该是个心号,但文学城的版本显示不出来。
楚歌小栈 回复 悄悄话 非常喜欢这一篇,文字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
阳光照耀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颐和园' 的评论 : 赞同园姐,丹增也给我这样的感觉!
阳光照耀 回复 悄悄话 我也相信人与人之间的确有奇妙的缘分!
颐和园 回复 悄悄话 我特别喜欢这个故事,喜欢里面所有的人,甚至那个不懂世事,不懂尊重他人宗教信仰和生活习俗的成都小白领,每个人都活得真实,坦诚。当然,我最喜欢的还是男主角丹增,他就像大山一样稳当,让人心里感到踏实,温暖。谢谢文曲星!
awr 回复 悄悄话 丹增的前世是那头牦牛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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