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惊悚 (短篇小说)
医学院才毕业,他就参加了下乡巡回医疗队,被派到一个离城很远的小镇上搞计划生育。
在乡间,计划生育是桩不怎么待人见的事情,乡民碰上穿白大褂的如见到鬼似地绕了走。连负责接待的生产队干部都是疲疲塌塌的,碍于上头指令,不得已地安排他们工作与生活。医疗队住宿在镇上粮站的几间偏房里,房舍是清朝晚间的建筑,有些年头了,又疏于修理,破败是难免的。日间可看见阳光从瓦隙中漏进来,晚上风吹过,瓦片如双簧管似的嗡嗡作响。下起雨来,床尾必得放只脸盆,一夜听得水珠落盘的叮咚之声。檐间有什么活物筑了窝,日里也在横七竖八的梁木间追逐,平白地撒下一缕灰来落在饭碗里,夜间更热闹了,暗中蝙蝠振翅飞过,耗子们尖叫着互相厮打,‘叽’地一声从半空中摔落下来。或是叫春的猫儿在屋顶上嚎个不停,间或一声嘶叫,蹬下一块瓦片来,落在地上‘啪’地一声脆响。
他只能蒙了头,充耳不闻。镇子偏远,沿街房屋都是七倒八歪。那年头,大劫刚过,人能顾上个温饱已是不易,绝无余钱来整修房舍。好在当年老屋建筑精良,柱实檐粗,山墙坚固,虽千疮百孔,但屹立百年风雨。
再嘈杂也得睡,明日还要早起,小组的几个医科毕业生,分头去十来里外的乡间作结扎手术,在这偏僻小镇里,连辆脚踏车也没,就是有,也没办法从田埂上骑过去,坡地水塘,晴天高低不平,雨天一地泥浆。只有靠了两只脚,走上两个时辰,一步一步丈量过去。
他吃惊于那地方的闭塞,以及乡人对生育的固执,村民住的是破房子,没有电,吃的是粗粮。自己织布。而维持最低的生活却要付出极大的劳力,男人三十几岁,苍老得看来像五十多,女人就更辛苦了,忙里忙外,怀孕了直到分娩之际还在田里劳作。乡民们从来不避孕,孩子一个接一个生,大小萝卜头光了屁股满地的跑,粗生也粗养。由于地处偏僻,这些孩子都得不到最起码的教育和医疗;镇上的小学老师自己也就高小毕业,黑板上白字连篇,镇上的卫生员基本上是文盲,除了涂碘酒之外,连个体温计都看不懂。
如一块田地被反复耕种,土壤因此变得贫瘠。本来就艰难的日子,不断出生的人口使得贫困乡民们的生活更为负重。从这个角度看去,计划生育对国对家都是必要的,如果为时不晚的话。
但乡人并不合作,动员了半天,生产队交上来的育龄妇女资料混乱,张冠李戴,弄来结扎的全是五六十岁的老太婆,青年妇女都藏了起来。计划生育是国策,镇里缘于上头的压力,要完成指标,派来民兵,由妇女主任带了,日本鬼子似的,端了枪挨家挨户搜人。不幸被搜到了的村妇,死拉硬拽地送去结扎。结扎完毕,一大家子像死了爹娘老子似的哭天抢地。
他常忙到很晚回宿处,乡人的顽抗,干部的拖沓,设备的简陋,再加上来回路途的难走,回到粮站已是筋疲力尽,去伙房打点热水,就着冷饭吃罢。拖过被褥蒙头就睡。有时乏透了,连衣物也不脱,就一头倒下,睡死过去。
这天民兵押来一个村妇,说是二十八岁,已经生了五个,又怀上了。他看那妇人看来像四十几的样子,隆起的肚腹,已是四五个月的光景,脸色灰黄,鼻翼旁一大块,一大块的妊娠斑,一脸的木然。旁边陪着的妇女主任说:这家人欠了队上半年的口粮了,还要生!他为难地跟主任解释;现在打胎怕是有些晚了。主任说这是没办法的事,指标还是得完成,再说,队里也没再多余的口粮喂养这家人。
这个手术做得他心神俱疲,院门外哭声震天,村妇的老公蹲在门口,像截木桩似的闷头抽烟,而婆婆带了五个半大不小的萝卜头,想冲进来抢人。民兵横了枪堵在门口,不让他们进来。于是一家子堵了门大哭小叫。村妇脸色惨白,咬着嘴唇一声不吭,叉了腿,躺在简易手术床上像块死肉。而那个胎儿,死死地粘在母亲身上不肯下来。到最后,那个血淋淋的胎儿终于被取下来时,小小的身子竟然还微微地颤动。他大为震骇,在四年医学院的课堂和实习中,从来没想过未出娘胎的胎儿也是一条鲜活的生命。等在一边的妇女主任从他手里接过胎儿:我家的老母猪刚下过小猪崽,带回家去让它好好地补补。
他筋疲力尽,去上茅房,手还是不停地颤抖,一泡尿全洒在裤腿上。回来的路上,平时一个小时不到的路途,他差不多走了两个小时,腿软筋酸,停停歇歇。最后一丝霞光退去之后,天色由蓝变紫,顷刻大地一片黯黑。走近镇子,一眼望过去对岸镇上的灯差不多全熄了,这里人睡得早,吃过夜饭就关门上床,到八九点时,街上已是空无一人,声息全无。偶尔有栖息在树上的老鸦被惊起,呱呱大叫几声,引起镇民养的狗一阵狂吠,然后又嗄然而止。
粮站宿舍座落在河边的一所院子里,他又饿又累,拖了脚步,走上石桥,心想不知厨房里还有没有热水,管灶的老梁头不但做的饭像猪食,而且还好酒贪杯,喝多了就醉得像摊泥,打雷都唤不醒。而他今晚实在是需要热水洗个澡,劳累不说,身上的汗味,尿臊味,和血腥味,连自己也能闻到。
他在桥上站住歇脚,抬头正好看见一轮硕大的月轮从镇上的屋脊升起,黯红,像剖开的半个西瓜,汁水淋漓而下。桥下的河水无声地流过,极静的夜,偶尔什么地方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声。
天地俱寂,他不免神思恍惚。
就在他下了桥,准备拐上去粮站那条街时,桥对过的街角上有人混浊地咳嗽一声,他一伶仃地站住,抬眼望去,石阶上坐了个老头,披了件蓑衣,一顶旧毡帽,低低地压在脸上,身形佝偻,手持一杆长长的烟杆,烟锅里的火星一亮一黯。一缕灰白色的烟雾在暗影中如蛇潜行。
他只瞥了一眼,并未多想;人老了睡不着,起来抽烟散步也是有的。他急于赶回宿处,却听见背后传来含糊不清的叫唤声:哎,医生,转来啊。医生。。。。。。
他站定,略一思索,有时乡民在街上碰到医疗队人员,伸手讨要些常用药品也是有的。他转身走回街角,离老人两步之外问道:老人家,你叫我吗?
老人并未抬头,自顾自地咕哝道:作孽啊。作孽。。。。。。
他不由皱起眉头,这老头有些不正常,半夜三更的不睡觉,在街上拖了人胡言乱语,正当他要转身离去之际,听得老头清晰地说:那个孩子,作孽啊。
消息这么快就传到镇上来了?他心里一惊,随即正色道:老人家,计划生育是国家政策。。。。。。
老头的头摇得如拨浪鼓一般:人命关天。前一阵子国家不是还号召大家多生孩子嘛。
他说:老人家,你说的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另外,照医学观点来看,没出生之前的胎儿并不能说是有生命的。
老头说:谁说胎儿是没生命的?从禀受父母的天精地气之际,他就是一条活生生的小命了。你不知人走到投胎那一步,经历多少轮回,好容易托生为人,你却活活地绝了他的路。
什么年代了,还说这些投胎轮回的鬼话!这老头还是旧脑筋,不知这些年他怎么活过来的?碰上镇里的干部,少不得要拖了去做个反面典型。不过,他是来工作的,并不想卷入当地乡民的是非纠纷。于是换了个话题:老人家,你贵姓?以前是做哪个营生的?
老头闷了头咕哝了半天,他才听出‘姓林’与‘郎中’两词,笑着说:以前叫郎中,现在叫医生,看来我们是同行啊。
老头道:医生?是啊,俗话说;医生不医死。郎中,医生都是救人的,学医时师傅耳提面命的第一桩就是这件事。可惜我并没听进去。当年诊所就开在这儿,白天做的是正经营生,挂牌行医,红赤白痢,妇人经血不调。入夜有病家摸上门,一进来就跪下磕头,说家里的闺女被人引诱出了事,见不得婆家了,正在寻死觅活地闹呢。看着做父母的人,头在地上碰得嘭嘭响,这把年纪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我这人心软耳朵皮也软,搁不住就给人开个偏方;凤尾草,车前草煎汤,三副药下去一般也就管事了。也有死不肯下来的,用点红花,再配点麝香,没有不成的。
他若有所思:林老伯,中医中药是我们的文化遗产,也许哪天你可以给我们医疗小组上上课,传授一下民间中草药的效用。。。。。。
老头脸色一紧,赶紧摆手,说:那是虎狼之药,别再害人了。别害人了。
他反驳道:中药如果有效,病人就不用动手术了,减轻痛苦。怎么会是害人呢?
老头摇头:你不懂,小后生是不懂这个要紧的。
他笑了,他是年轻不错,但好歹也是正经医学院毕业的,四年全科都学下来了。这个乡村郎中竟然在他面前大言不惭地说他不懂。
老头突然抬起头来,两道目光如蛇信子似地,盯在他脸上:你懂吗?你懂什么叫白驹过隙,魂魄如何修成肉身吗?你懂三千世界,八十一次轮回吗?你懂什么是因由缘起,缘起不灭吗?你懂得什么叫冤冤相报,毫厘不爽吗?别看你读了几天新书,但真是什么都不懂。
他感到受了侮辱,口气也生硬起来:老伯,你这是宣扬迷信。
老头却没被他吓住;后生仔,像你这样睁了眼说瞎话的,才叫迷信呢!眼见不为真,心见才是真啊。
他感到一天的疲累全都泛了上来,这么晚了,为什么在这儿跟一个老头儿纠缠不清呢!他要赶回粮站去,趁老梁头还没睡下,让他烧锅热水,泡泡脚,擦个身子,如果能洗个热水澡那更舒服了。至于这个老头,他如果不好好管住自己的嘴巴,到处乱说转世轮回,因果缘由的话,早晚会吃到苦头的。虽然文革已经过去,但中国的事情说得准吗?下一次运动来时,给老头安个装神弄鬼的帽子还是有他受的。
于是板了脸对老头说:林老伯,计划生育现在是国家政策,是大方针,全国都在抓。镇上,大队都很支持。你年纪大了,说话不注意,我也不跟你计较。但是这些迷信的话被别人听去不好。现在已经很晚了,夜里凉,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
老头低头不语,他正想走开,突然老头抬头说了一句:起风了。。。。。。
说也奇怪,刚才还是无风静谧的月夜,突然平地起了一阵怪风,阴冷冷地,在小巷里,青石板路上贴地而过,在桥头打了个旋,然后一拐弯,钻进桥底。
当他再回头时,老头已经无影无踪了。
他满心疑惑地回到粮站,好在老梁头还未睡,就着一碟猪油渣喝他的夜酒。见了一定要他陪了喝一杯,而他只想洗一下吃点东西赶快去睡。老梁头说水还烧在灶上,最少也得一个时辰才好,何不喝点酒打发时间?
他只得坐下,陪了老梁头东拉西扯,老梁头见他心神不定,诡笑着问他是否想家主婆了?他说刚毕业才工作,连女朋友都没有,哪来的家主婆?老梁头感叹道现在提倡晚婚,他在这个年纪时,已经有三个小把戏了,媳妇又怀了,实在养不起,做掉了。
他随口说;我碰见你们镇上以前的郎中了,就在镇头的石桥下。
老梁头顿时瞪大了眼:什么时候?
就刚才,回来的路上。
老梁头杯里的酒都洒了出来:不可能,不可能。
我跟他说了很久,他还跟我唠叨了转世轮回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事情。
老梁头脸色煞白:你见了鬼了。
老梁头说以前他们镇上是有这么个林姓郎中,他的诊所就开在石桥下面的转弯处。专治妇人病症,周围二三十里地人都来看病,生意不俗,镇上很多房产都是他买下的,包括现在这个粮站的房子都是他家的。郎中前后娶了三房老婆,但都生不出小孩来,过继了一个远房侄子作嗣子。养到九岁时又发伤寒死掉了。都说他为人打胎太多,阴笃有了亏损,所以老天罚他无后。解放之后,二房三房老婆先后离他而去,大房老婆死在五六年,剩他孤家寡人一个,日子过得艰涩,身子垮了,人的精神头也散了,看不得诊,也下不得地。整天阶耷了个头踞坐在诊所门口抽烟,诊所呢是早就关闭了,镇上建了卫生院,政府怎能让个江湖郎中给贫下中农看病?一有闲人跟他搭讪,就瞎七搭八地拖了人家诉说;当年他是如何地迷了心窍,做下伤天害理,谋财害命的事情。为此政府还去调查,查下来并无此等事情。于是乡民们都说他脑筋坏了,没事找事。一群小孩子跟在后面扔石子起哄;江湖郎中,断子绝孙。他只是苦笑,逼急了,也神色黪人,黑了脸嘀咕道:世道坏了,不修德积福,你们也保不准像我一样。为此在镇上没少挨批斗。
林郎中死在文革期间,至今也有六七年了。他平日整天阶地坐在石桥下的转弯角上,低了头抽他的烟杆,自言自语。人走过也不抬头,到很晚才进屋。一天有乡民清晨起早去县城,看见郎中还坐在街角,觉得奇怪,走过去一拨拉,人就倒了。
他只觉得背上冷汗津津,半晌作不得声。
末了才定下神来,说:也许是别的人吧。他说是住那间房子里的。再说,我是学医的,亲手解剖过尸体,哪来的鬼?
这话自己听来也是中气不足。
老梁头道:信不信由你。那间转角的房子,自从郎中死了就荒在那里,有人搬进去过,住不了几个月就逃出来,说闹鬼。后阵子又做过商店,守夜的店员半夜听到有人在楼板上走来走去,一声声地叹气,活龙活现地,说得人都不敢去买东西,商店关门,房子荒了几年了,哪有人住那里!
昏烛残酒,两人都沉默不语。
水烧好了,他却全然没了洗澡的兴致,草草擦了个身子,就睡了。
累极,却反来复去睡不着,梁上的老鼠热闹得很,唧唧地吵个不停。迷糊间听来又像婴儿的哭声。
他一夜无眠。
翌日他早起,为了在下乡之前再去那房子看一看。他是受过教育的人,告诉自己这世界上是没有鬼的。只是老梁头喝醉了说的鬼话。
在晨色中,街角那间房屋一如老梁头说的那般衰败,台阶碎裂,泥灰剥落,木门朽坏,轻轻一推,唧呀一声随手而开。他深吸口气,壮了胆子踏进门去,屋内光线迷蒙,屋梁结满蛛网。门后挂了一件布满灰尘的蓑衣,乡人常在雨天穿的那种。他恍或地盯了这件蓑衣看,昨夜那老头好像就是穿了这件蓑衣蜷缩在屋檐下。突然,那件蓑衣在眼前蠕动起来,他头脑一片空白,心跳如簧,脚却钉在地上一步也挪不动。
一只硕大的老鼠从蓑衣里钻出来,沿了门板而下,钻进黑暗的屋子深处不见了。
毫无人性的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