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玉食 (短篇小说)
他从小过继给远房伯父当嗣儿,伯父无子,以父母的私心说来,继产有望。
伯父却并非守产之人,学堂毕业后,做过两三年事,嫌索缚,就一直闲赋,靠东山乡下百把亩地,城里廿几间房收租过日。伯娘常年守在乡下照管,他自己在城里名为寻觅发展,却日日堂会赴宴,交际应酬,照族里人说来;花天酒地。
从小伯父就带他吃遍大小酒宴,大到官场迎送,生意应酬,富贵人家的婚宴,小到牌友家三更半夜弄的夜宵。伯父舌头之刁是出了名的,一碗鸡丝鱼翅羹,他能辨出是罗宋岛捕获的鲨鱼还是东洋进口的,配的鸡丝是浦东鸡还是安徽的,甚至连调味用镇江醋还是山西红醋也有讲究。清蒸鲥鱼是在长江哪个水域捕的,阳澄湖的大闸蟹和淀山湖的毛蟹又有什么不同。朋友圈里请客,如果没有伯父到场品鉴,再精彩再热闹也少了内髓,好像一件价值连城的古董,缺了鉴赏名家的一枚图章。伯父还在夜报上写豆腐干文章,谈吃谈喝摆山海经,被他带上一笔,请客主人脸上增色不少。
那些有钱的酒肉朋友家里养了厨子,多少有些来历,或在督军行辕里掌过小灶,或是管理过某个大买办的厨房。手上都有一二件绝活,是别处吃不到的。有些人家却是主妇姨太太心灵手巧,一道家常素菜都做得碧绿生青,伯父常说食材易求,厨心难得。鱼翅不是天天吃的,青菜豆腐却一日也少不了。女人不会下厨,或者洗手作羹汤做了出来却是猪食,生得再漂亮也是花瓶一只。
有个湖南人他叫做聂叔叔的,祖上是做官人家,屋里排场好大,妻妾成群,家住西区偌大一幢花园洋房,伯父说那里半条街都是他家的房产,所以朋友间谑名为‘聂半街’。聂家厨子是个瘪嘴的老头,据说跟谭家菜有些根系,一道红烧鱼唇吃得众客拍案叫绝。伯父吃完一抹嘴巴,轻轻放下调羹,伸头在主人耳边低语一二,聂半街面上红一阵白一阵,当场叫出厨子,问伊是用哪种火腿吊汤?厨子嚅嘘答道正好家里浙腿用毕,偷懒取云腿代替,不想立被高人指出,下次不敢。于是伯父在圈内名声更亮,那些好名之徒,雇了新厨子一定请伯父去吃上三天,谓之验明正身,伯父一旦点了头,厨子的饭碗就此敲定。
还有个广东朋友,任职交易所小出纳,伯父常去他家的石库门房子打麻将,尘战至半夜,他家娘子会盛出用鸡爪,瘦肉,红花,茯苓煲的汤,汤色清亮,不带一丝杂质,喝到嘴里微苦返甘,同时放在桌上还有白灼河虾,生煸苦瓜,最后是一碗滚烫的鱼生粥,细嫩的鱼肉拆了细骨,放在碗底,一大勺滚粥淋上去,拌几丝嫩姜,一撮精盐。伯父总要来个两三碗,喝得满面红光,走的时候把赢来的钱硬塞在广东朋友的手心里:弟妹好功夫,叫伊有空好好收拾一桌,我来叼光就是了。
他小小年纪,消受不了苦瓜的苦味。
伯父道:人间五味,酸甜苦辣咸,味味都是绝味,说起来最为难弄就是这个‘苦’味,好多厨子,红案白案,汤水菜式,点心甜食,都拿得起。就是这个苦味侍弄不好,太生会涩苦,太过会焦苦,做得好的苦味是苦中带清,清而涤腻,吃完之后咽一口口水都是微甜的。能把‘苦’味做好,才称得是上品。
伯父也不尽吃人家的,隔三差五,他会在熟识的饭店里包一桌,请食友尝新。一礼拜前就撰写菜单,列出都是些极精极巧的菜式,饭店老板和采办都忙得脚跟打后脑勺,上天入地去办那些苛求的食材和辅料。野鸭是要雌雄同巢的,配盘的京白大葱是要冬至前入窖的,内填的米必须是湖州的新米,猴头菇得是出自长白山的。老板跑得心甘情愿,伯父在他店里请客,不但提升饭店的档次,还可偷学一二道新菜式。不过伯父要求极严,一道菜式没照他吩咐,出了瑕疵,他马上拂袖而去,下次再不回头。
为了做出一桌别出心裁的菜,伯父是不惜工本的,动辄一餐百千巨金。他本无进账,花费又多,没钱就上律师楼,拍出一份田契或房契,换得半年三月逍遥靡费日子,乡下伯娘是管不了他的,他亲生父母也只有在背后嘀咕;偌大的家当,水桶漏了似地嘀嗒不停,到儿子手里不知还剩多少?
伯父灵醒着呢,乡下人怎么说他都听见,照样我行我素,曰:人生如寄,多忧何为?钱财如水流,今日到东明朝淌西,趁可滋润时就滋润。苦旱的日脚在后头呢。
届时炮声隆隆,听说仗已经打到长江边了,这块地盘虽然还是日日笙歌,闲人们照样早上皮包水,下午水包皮,言谈中隐隐也有些不安。房产可以不再置,股票可以不再炒,两件事却不可一日不作,吃饭和搓麻将。
也正因为时局不宁,伯父在麻将台上宣布他举办最后一次聚宴,随即收山,回乡务农去了。消息一出,城里众首躜拥,人人想挤进名单,连当地夜报也发了一条简讯,谓之‘美食界闻人之告别宴’。最后确定十二人入围,高官显宦一律面壁,倒是下岗的交易所出纳和他娘子位列宾客名单。因借聂半街府邸的大餐间宴客,所以也算挤进,忝陪末座,但不得过问厨事。
客人一进门,大红描金的菜单就递到手上。只得四品菜式,用工整隶书誊写:山魂,水魄,人间,春秋。客人从未见过如此菜式,交头接耳,猜测不已。只见伯父微笑不语,一派从容,众人揣着兴奋与期盼之情,打躬作揖之后,一个个在桌旁坐定。
先上来一个带盖的大盅,由两名强壮男仆抬上,盅身由铜制,具三足,饰有繁复之花纹,古色古香。众人赞叹之余,又纷纷猜测‘山魂’是何种佳肴?伯父一挥手,男仆撤去盅盖,一股异香扑鼻,众人看着由男仆盛好端放在面前的碗内,羹汤浓郁,色泽清亮,如琥珀,如软玉,用调羹勺起入口尝之,竟是口感糯滑,鲜美异常。伯父对众人七嘴八舌询问只笑不语,看到众人碗中羹汤都已食尽,涓滴不存。示意男仆撤下碗盘,关照厨房,‘水魄’可上矣。
男仆把宾客面前的碟子全换了,有个客人平日收集古玩,等候间看着眼前十二枚蛋青色的盘子眼熟,翻转盘底一看,赫然一个‘钧’字篆文,吓得他腿一软,差点失手落地。正在此时‘水魄’上来,鲜红的康熙五彩明窑烧制的大条盘里,盛了一条硕大的清蒸苏眉,银白色,鱼身淋了油酱和碧绿葱丝,鱼鳃还在微微地瓮动。客人中不乏老饕,惊呼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苏眉,而且是活的烹制。看官须知苏眉乃南洋深海之鱼,水冷肌滑,肉质紧密。渔民一年也吊不到几条寻常大小的苏眉,价格不菲,更何况如此一条巨无霸。伯父说为了蒸这条大鱼,聂家的炉灶被他拆了重起,蒸锅笼镬都是定制的。见鱼在大菜台中央搁好,伯父遂吩咐:‘人间’和‘春秋’齐上吧,不碍事的。男仆叫应厨房,端出一大盘清炒芥菜,笑曰此为‘人间’,又捧出一大钵玫瑰梗米蒸饭,谓之‘春秋’。
伯父也不解释,举箸让客:趁热,请。众人早已按捺不住,主人一让,十几双象牙镶银筷子齐出,清蒸苏眉鱼的火候刚好,鱼骨边带一丝血色,多一分太过,少一分不足,入口鱼肉细洁,口感新鲜,滋味鲜美。配上脆,糯,鲜,嫩,清香带微苦的芥菜,众宾客食指大动,玫瑰梗米蒸饭上了一屉又一屉,直吃得风卷残云,众人还意犹未尽。直到男仆上来小心地撤去盘碗,奉上龙井香茗。众人才重新落座叙话。
客人中有位国学宿儒,拈须笑言:尊翁匠心独运,一羹,一鱼,一蔬,一饭,压得海内八大菜系无颜色,我等口福不浅。只是还有未明之处讨教;‘水魄’不言而喻,如此稀珍之物,当得起‘水魄’两字,芥菜清甜微苦,味中有味,也可谓‘人间’。稻米本是民之主食,千年一脉,‘春秋’两字不谬。只是‘山魂’不解,连何物烹制也无从细究,只觉口舌留香。还望尊翁点拨一二。
伯父笑语:‘山魂’食材寻常之极,唯牛筋与山药耳,只是得煲制良久才得。至于何以取名‘山魂’,贵客不妨暂且存谜,日后当解。
不过再无解释的机会,政权一夜易帜,气象森严,常聚在一起吃饭作乐的朋友作鸟兽散。伯父乡下有田产,被派了个地主成分,押送还乡。他在城里好歹读完学堂,找了份职业,留下来娶妻生子,普通日子也过得去。
父亲偶来探望,说起伯父,叹道人生无常,伊那么一个拆天拆地的人,如今也成涸辙之鱼,挣扎不动。跟农人一样做田,蓑衣破帽,披星戴月,只是个嘴馋毛病未改,常挪家中余粮沽酒,芦根熬清汤当茶,几只田鸡剥皮生炒,下塘摸黄鳝,田埂旁掘来荠菜包馄饨,一人自得其乐,也不管旁人斜眼。他是知道伯父性情的,说伊一生浪荡惯了,老来只剩一件肚腹之乐,也够难为伊了。父亲不说话,只是摇头,末了说政府如要杀鸡儆猴的话,你伯父就是那只鸡了。
倏忽几年,副食供应遽然紧张,他上班处近河,河边偶有农人携少量禽蛋鲜菜售卖,他习惯下了班去兜一圈,间或买些食品补充家中馔肴,一日撞见聂半街,已成耄耋老翁,拎了个草编提包也在买菜,见他倒还认得,唏嘘一阵问他可知伯父近况?他说久未通信。聂半街说听得有人传来消息,不大好。再问,聂半街语言闪烁,不肯道尽其详,匆匆作别而去。
他内心触动,当年伯父待他如己出,如今城乡之隔,竟然绝于问候。于是请假,半日火车,再车舟辗转,来到久违之村舍。先拜见父母,述聚二三,父亲把他引到僻静处,告诉他说伯父在坡上挖笋,被队里人抓住,打坏了腰,已经躺了月半了。他诧异:山坡野地,挖笋犯了哪条?父亲说你离乡既久,不明就里,如今山川土地全部归公,动一草一木也是不许,何况挖笋?我早就说过,伊是为嘴伤身,今日毕竟验证。
不顾父亲阻拦,趁夜去伯父处探望,高一脚低一脚走进低矮的偏房,门微开,一灯如豆,房内如杂货铺堆满破烂,潮霉之味冲鼻。他走近床前,低声唤道:爹爹我来看你。卧者一惊,啊呀一声,就想坐起,只碍腰伤。他连忙扶住,灯光底下看去,人就如一枚风干的枣子,头发稀疏,原本红润脸膛,现在皱纹纵横,鼻翼边爬上好大一块老人斑,伸出的手如树皮般粗砺。眼神倒是坦然,吩咐伯婆泡茶,伯婆嘀咕:哪来茶叶?他连忙拦住,心中凄惶。伯父见客亢奋,询问城里琐碎一切。他细细叙来,老人听得津津有味,又问道熟悉之饭馆酒肆,听他答曰现在只卖寻常饭菜,粗劣不堪,仅能填腹而已。伯父黯然,大呼作孽;当年也执全国饮食牛首,南北饌飴,齐聚一堂,何等风光,何以今日沦落如此?他安慰道我还记得你临别一餐,风靡了全城。伯父眼睛一亮,说你还记得?那餐花费了我六亩好田,食材还在其次,光租借那些魏晋鼎器宋元官窑盘盏就所费不贷。也好,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何况我一介游手之徒?财物总会散去,不是政府收走就是被我挥霍贻尽,倒是盛宴难再,这样总算有个想头,也成就半段佳话。。。。。。
他不敢久坐,掏出一张十元纸币,塞在枕头之下,伯父也不推辞,只叫伯婆后院摘些瓜菜送客。他急忙阻拦,伯父说前些日子广东朋友和娘子来访我,捎来些苦瓜蔬菜种子,脸盆木桶里种了,长势不错,你带些回去尝尝。他刚想说不喜苦瓜,随即明白伯父一生要强,总喜馈赠与人而羞于受馈于人。今日,几枚苦瓜是伊最后能拿出手之物了。于是跟了伯婆来后院摘取,放入蒲包,月光下伯婆执意相送,欲语还休,他站定在田埂边静听伯婆叙述;家中已有月余不见荤腥,天天是盐水煮苦瓜,人都吃得脸色发绿。老头子的馋名你是知道的,躺床上更甚,总念叨个鸡蛋,一直说水潽蛋有多嫩,蛋炒饭有多香,就是白煮蛋,开水煮成半熟,剥开顶端,撒一撮细盐,用调羹勺来吃有多美味。常叹已久不知其味了。他听得热泪盈眶,别了伯婆,回父母家中,翻箱倒柜找出十来个鸡蛋,第二天一早悄悄送去。
回到家中,把捎回的苦瓜煮来做菜,家主婆和小孩不肯下箸,嫌味苦难咽。饥馑年头不敢浪费吃食,他硬了头皮独吃,吃得呲牙裂嘴,过后却觉满嘴津液,喝茶抽烟都有异样清凉的感觉。这才知道广东人把苦瓜叫作‘凉瓜’,并非没有道理,此物真有平燥生津之效。因此留了意,寻来菜谱,照章细细烹作,计有清炒,干煸,鱼香,凉拌,炖汤多种口味。家人还是不喜,他乐得一人独享,想起伯父说过,苦味做得出色,才是上品。吃多之后又悟出一条:人之口味多少见性见品,甜味使人轻佻,酸味使人狭小,辣子吃多使人暴躁,鲜味又使人贪恋放不下。只有苦味,尽在不言中,人世履历不到,凭怎的也品不出其中况味。
只是城里苦瓜难觅,菜场鲜有进货。此城人心浮躁,多向往繁华风流,吃食也以厚重油腻为主,适口充肠为上。少有人自愿吃‘苦’,所以城里既寻不着苦瓜,一般民众也悟不得苦中之妙。
三年之后,时局稍有松动,其实酝酿更大风暴,至少此时民间微微复苏,人脸少些菜色,走动也不是监管太紧。伯父去吃亲戚的婚宴,在饭桌上一头栽倒,再也未醒转来。他在大殓上遇见伯父的广东朋友和娘子,都已白首。世事沧桑,相对唏嘘不已。之后互相安慰:伯父既经繁华,现在又脱离磨难,福祸相抵,人生也算是收放自如了。
娘子温润,平日言语不多,此时却直言道:我看他是个有福之人。她先生不以为然:伊虽生在富足殷实人家,镶金携玉,但下半生苦头也吃足。五五分为允。
娘子道:生不由己,死更不由己,难得的是个‘豁达’。老伯在世酸甜苦辣味味尝尽,也没怨天尤人,末了还坐在酒席上,无疾而终,也不正是他所求的吗?
倒也是。没人知道更大的浩劫就要来到。
生鲜苦瓜切片,蘸白糖, 不很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