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令之外 (短篇小说)
如一个晴天霹雳,全家都懵住了。儿子在那件案子里被判了二十年。
本是一件醉酒闹事的小案子,结果被推倒的年轻人在医院中伤重死去,案情就急转直下。再加报纸的记者写得耸人听闻:四恶少酒馆滋事,失学少年一命归西。舆论哗然,指责纷纷。开审那天,苦主家属头缠白巾,大堂恸哭。虽然据儿子说他并未直接参与,家人原也抱了最坏的打算,也愿与苦主商情,人家失去亲人,尽其所能地赔钱扶养也是应该的。那料到宣判结果;四人中儿子判得最重,那个先引起争执的少年判了九年,两个直接出手推搡和拉扯的倒只是判了七年和五年。
老爷听到消息之后就厥了过去,大奶奶只会念佛,大事指望不得的。儿子是她生的,大奶奶再疼也是隔了肚皮。她虽然震骇,虽然痛彻心肺,这个家里也只有她还能强撑住。她知道,如果她也跌倒不起,这个家就完了,无人能担起肩膀,在牢里的儿子也就断了指望。她前思后想几日,末了,对躺在病榻上的老爷说;她要进城去为儿子活动打点,申冤翻案。
老爷气若游丝般地喃喃:你一个妇道人家,城里那么好去么?衙门你进得去么?判官你说得上话么?如何申得了冤?更如何翻得了案?别说梦了。。。。。。
她固执道:就是就近照顾一二也是好的。
老爷一阵剧烈的呛咳,脸憋得通红。大奶奶赶忙扶了他半坐起,后背上捶拍了好一阵,才吐出一口粘稠的浓痰。老爷向后仰去,一边恨道:叫他去读书的,没叫他混这些狐朋狗友,不长进的东西,随他去。。。。。。
她低了头道:少年人活泼,一起嬉玩治游也是常情,经历了这次旦夕祸福,他也应该明白过来,断不肯再虚掷时光,招祸上身的。
老爷叹道:这话说晚了,他如今身在囹圄,只有悔恨药好吃了。
她摇头道:这世上只有后悔药是吃不得的,他才十七,若关了二十年出来,一生一世的人也完结了。再悔也无用,倒不如死马当活马医,若有一二缓转的余地也是好的。老爷,家门单薄,只有他一线子嗣啊。
老爷不再言语,两颗混浊老泪从眼角而下。
城里正乱,今天是徐大总统当权,明日又换了段军人执政,政令不出一门,国情扑朔迷离。弄得民心惶惶,谁也没注意到,一个单身女子在南池子西头胡同里贷了一间房,置了几件简单家什,安置下来。
妇人看来三十来许年岁,白净面皮,只能说还端正,眼神却深邃,细看还有一抹沧桑。刚来的时候,她满身乡气,连洋油炉也不会用,看人家用牙粉刷牙还要盯着看个半天。未几,邻居们很快发现她时髦起来,盘起来的髻剪成齐耳短发,化了淡妆,戴一副滴水翡翠耳环,看得出那是有些家底的人家才能佩戴得起的首饰。又甩脱了乡间宽大的对襟衣服,换上时下流行的紧身短袄,下着百褶长裙,足蹬一双平底黑面绣花软鞋。走在街上跟城里的女学生或时髦妇女并无二致。在那个年头,一个来历不明的单身女人总会引起各种猜测,没人见过她的家庭,对邻居的探询她守口如瓶,也很少有访客,但她常出门,离开两三天,回来时一副精疲力尽的样子,谁也不知道她去哪里?各种传言都有;有人说她是一个高官的外室,被正房赶了出来。有人说她是个做那种无本生意的。更有人耸人听闻地说她其实是个日本人的间谍,有人曾看到她在酒楼里和一个穿中山装留仁丹胡子当官模样的中年人鬼鬼祟祟地谈话。各种传言熙攘不已,顽童们在她进胡同时会大叫一声:东洋特务。不等她回过头来即四下逃散,她初听了一谔,随即露出一抹苦笑,转身进房落锁下闩。
她来了半年多了,苦苦钻营,并无多大进展,一则当年判案主官已不在其位,继任者全不愿听她诉冤,重开庭审,那等于自找麻烦上身。新近兴起的律师楼她也跑过多次,银钱输送出去不少,那些穿了笔挺西装的律师收了钱却无甚用,不是言不及义就是出些馊主意。她家道虽还过得去,但银钱都捏在大奶奶手里,一旦索需用度,每每多费口舌。并且她渐渐悟出如摸不准门道的话,再多银钱交结下去也是枉然。她家也就是外省的一个中等殷富人家,就算卖空了家财,掷在京城这种繁华之地也冒不起几个水泡。
熟知官场的人士点拨她,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当官的今朝在东,明朝在西。他们才不来为一个定罪的案犯伤脑筋了。但是衙门里那些中低级的办事人员,如师爷,清客,文书,执达史,探员捕快等人,却是哪个官员也少不得他们,这些人吃了一辈子官司饭,案子哪里有些猫腻,哪里被人做了手脚,一概瞒不过他们的眼睛,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有个底的。你不如走走他们的路子,摸个底,知道何为可行,何为不可行,也不用像没头苍蝇似的乱碰壁了。
她依了人家劝说,把眼睛落在法院公事房的一干人身上,其中有个人称翟师爷的,五十多岁,长身条,生得难看,尖腮阔嘴,顶门谢了半边,却眼露精光。人说他从前清就在衙门里干这行,又经历了民国走马灯似的官场轮换,已经成了精了,本来就舌灿生花,又清楚其中流程的关节,一个案子可以被他捂死,也可以被他盘活。不过此人难以接近,虽也喝酒,但不贪杯,虽不富有,但不贪渎,外加孤身一人,年过天命,想必也油尽灯枯,不甚近女色。她想了多种办法,以图接近,无以得计。正在郁闷之际,有人不经意地聊起翟师爷这几天病倒了,要汤没汤,要水没水,正托人在荐头店找人服侍呢。她听了即刻回家,卸妆及换下光鲜衣裳,穿起布衣粗服,赶到荐头店来。店家看她人干净爽捷,言语合宜,工钱又要得比市价少,遂荐了她往翟师爷家帮忙来。
翟师爷借了人家的一个偏院,三间房,一间披厦用来作灶间,一间卧室,一间书房。因长年没人料理,进门就是一股单身男人的酸臭之气,灶上碗盏不齐,锅盘肮脏,家具上蒙了铜钱厚的一层灰。她在侍候病人之余,花了两天作大清扫,扫地擦窗,再把陈师爷的衣服被褥都拆洗了,才几天,家里就变个样,虽不能说焕然一新,但有了一种稳当过日子的气氛。
但翟师爷的脾气不好侍候,长年办案听审,看透了世事的顽劣,总用了苛刻怨毒的眼光看人。加上打了一辈子光棍,养成很多刁顽习性,自己却不觉得。他倒是不会破口大骂,只是说话阴一句,阳一句,让人无从捉摸,好几个来帮佣的就是如此被他气走的。
翟师爷患的是常年痰喘,冬天常发作,病来时人喘得像风箱一般,夜里不能躺下,一躺下就接不上气来,只能在枕上半倚半靠地捱着,有次乏透了睡过去,人就从榻上摔下地。肩膀脱尬,吃了不少苦头才推回去。郎中说还算运气,如不巧摔个偏瘫也是有可能的。
她家老爷也有个痰喘的毛病,所以托人从老家捎来方子,去药店抓了忍冬,半边莲,马铃兜,配了杏仁,橘皮,和贝母熬药。又买了上好的雪梨,挖去芯子,搁了甘草和冰糖隔水蒸熟,侍奉翟师爷早晚服用。本来她是把床搭在书房的,在翟师爷发作厉害那几日,她把床移进卧室,以便半夜随时起来侍候。翟师爷不咳时喉咙里也像拉风箱似的,咳起来就惊天动地,五脏六腑都要翻出来般地辛苦。逢到这种时刻,她就从温热的被窝里爬起身,端茶送水,尽心服侍,虽大冷天也毫无怨言。翟师爷本想她短不过三五日,长则半月余就要走的,任谁也受不了这样夜夜折腾。所以言语还是尖刻,态度还是恶劣。她只当没听见,照样还是殷勤,还是勤勉。翟师爷没耐心吃那些冰糖蒸梨,她一次次热了送上来。翟师爷夜里咳痰,她起来倒清痰盂,绞来热水手巾把。翟师爷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就登上床去,坐在翟师爷背后为他捶背松骨。咳嗽平息下来了,她却冻得手脚冰凉,一晚上暖不过来。
翟师爷虽病得歪歪斜斜,却还是个人精,看她如此伏低做小,尽心尽力,明白她必是有所求了。不等她开口,先把话说在前面:我这人自小多病,自忖随时都可去见阎王。所以从不存钱,吃光用光糟蹋光,省得到时心系两头,走得不痛不快。近年来病体愈坏,手上更是撒漫了。哪天两脚一伸,只需一张草席把尸首卷出去就是了。谁也不要痴心妄想能在枕底席下找得到银票,也许老白虱倒有一二。
她只一笑:先生说笑了,我只信生死有定数,倒是无关身子强弱。先生为人豁达,不为一粥一饭烦心。是常人少有的福气。我一个外省来的妇道人家, 能服侍先生,有个地方落脚,有口饭吃,有一份工钱开销,已是知足了,哪敢有非份之想。
他盯视着她:你倒是个省事的,言语也得体,不像是个出力服侍人的。当时荐头店荐你来时,我病得迷糊,也不曾细究了你的来由。这些天你吃的苦,非常人能忍,受的累,非常人能受。雇佣本来自由,合则留,不合则去。如我这般恶病缠身,性子又坏的东家,只怕是连鬼也要逃走的。你却咬牙捱了下来,究竟是何缘故?
她心劲一松,心中所烦之事差点脱口而出,自忖火候未到,强忍住:先生此话差欸,我既应了这份差事,理应尽我之力伺候好东家。先生本是个明达之人,只因了疾病来磨,再好性子的人也会磨出脾气来的。如今别的都搁开一边,调养好身子倒是第一要紧的事。
任翟师爷再嘴尖舌利,听了这番荏荏在理的温言软语也说不出话来。心中不免有些羞愧,一个妇道人家落落大方,六尺男人却小鸡肚肠地怕人计算他,其实自己想想也会哑然失笑,这样一个药罐子光棍有什么好计算的呢?至此翟师爷的态度和顺不少。
话说痰喘这个病根是先天不足,后天调养失衡。患此疾之人多半虚阳上升,体表湿冷。所以此疾多在寒天发作,或在早春天时转暖,看看不碍事了,一个疏忽就复发。翟师爷本来已起得床,可在院中走几步,不料当她偶去菜场之际,喝了一碗冷茶,当夜就发作起来,咳得翻天覆地,手脚冰冷,连腰都直不起来。时值半夜,要请郎中也是天明之后的事情。而翟师爷咳得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模样,很可能就一口气憋住了就撒手西去。她一时也慌了手脚,随即就镇定下来,她先取来所有的被褥盖在翟师爷的身上,再爬上铺去,钻入被窝,紧挨了翟师爷,用她的身子去暖那具瘦骨嶙嶙的躯体。这实在是无法中的办法,上天垂怜,居然有效,翟师爷先是咳得平缓了些,胸口也不那么绷紧得像面大鼓了,她不住地用手掌摩挲翟师爷的心口和后背,到了天微明之际,翟师爷竟然睡去了几个时辰,她趁此际赶去请郎中,之后又去抓药,细细地煎好,捧到床前,这次刁顽的翟师爷像个乖小儿,自己捧了个碗把药喝尽了。
到了春天暖和时分,翟师爷身子痊愈,又回衙门点卯应事,一天晚上回家,看到她收拾起自己的东西,像是要辞工的样子。他大惊,短短几月,他已须臾离她不得,一旦生病,何处去再找这么一个对他照顾备至的人儿?急问不答,再问就垂下泪来:先生你是病了身子,终有一日康复。我是病在心里,药石不达。先生生病时我还有个岔处,如今先生大好了,上班做事,我却日日在家闲坐,不由事上心头,又不得解,日渐郁结。这个样子是照顾不好先生的,所以,我想。。。。。。
翟师爷说:你一个妇道人家,有什么事想不通的?家计紧了,先支几个月工钱回去。公婆病了,你走几日我也不会责怪。家里受人欺侮,我写个两指宽的条子替你摆平。儿女不肖,我叫人一索子捆了来城里,当了你的面训斥几句,看还敢忤逆。。。。。。
不想她听了更为伤心:儿子倒是有一个,跟没有也差不多。老天为何要对我儿如此不公?
翟师爷何等精怪人物,一听就听出门道来:吃了冤枉官司?
她只会点头,泪如雨下。
翟师爷道:哭是哭不出名堂来的,你不妨细述一下事情来龙去脉,我也有个轮廓,可以给你排解排解。
听了她的叙述,翟师爷皱了眉头:事情稍晚了一步,若在没判罪之前,什么事都可缓转。一旦定罪,要挽回就得付大力气,还不一定挽得过来。
她急道:先生,他可是被冤枉的啊。
翟师爷冷面冷心:在牢里哪个人不说自己是冤枉的?在墙上撞死也没人听你的。倒不如沉下心来盘根究底,如果真的被你捏住了判案时的弊病,人证俱齐,可到高一级的法院递状纸,一旦他们接下你的状纸,准备开庭,那就有几分颜色了。再细细打点相关人士,又多了几分,如果届时庭上能采信你的说辞,而判审的主官又对你的冤情心生怜悯,那么,案子不但能翻过来,就是不能当庭释放,减至三年五年也是大有可能的。
她欣喜过后又担忧道:如此甚好,只是我对个中关节一窍不通,怎么找出前次判案的弊病?如何递状纸?如何打点相关人士?都一丝头绪皆无。先生发发善心,救我儿则个。
翟师爷道:我早先已看出你是有所求而来的,只是万万想不到是这么一桩公事。照例说我是不肯管的;一则传出去了会天无宁日,家里有人坐牢的会踏破我的门槛。二则,就是‘冤枉’,也是他本人前世作的孽,因由缘起,缘起不灭。如恶缘未消,下辈子还是重覆旧辙的。。。。。。
她急道:要说不修,总是父母的责任,养儿不教。可怜他父亲也是上了年纪之人,只有他这么一根独苗,自从他犯事,寝食难安,病又犯了好几次了,眼看一条老命就要送在他手里了。真的如此,不又是结下一桩冤孽?还求先生看在我的薄面上,施手相救,他前辈子作的孽,让他下辈子还吧。谁叫家门只有他一根独苗呢!说罢又垂下泪来。
翟师爷沉吟道:难为你如此苦心孤诣,谁叫我受了你的恩惠,你已经开了口,我要不接下就是亏欠了你,下辈子一样要还的。只是要先告诉你,这事没有打包票的,能成不能成都是天意,总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她跪下拜道:我一家性命都在先生手上了。
翟师爷扶起:八字还没得一撇,待我先去查了案卷,再思量个万全之计。
多日过去,吃饭睡觉,上庭应卯,翟师爷一些也不提案卷之事。她不免心焦,又不好催问,只得耐了性子,照样殷勤服侍。一日饭后,她洗罢碗,翟师爷把她叫进书房,要她看摊在桌上的几张纸:这些都是我抄录下来的,还有这三张,是花了八十块袁大头弄出来的。
她读过几年旧书,识些字,但要她看写得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还是吃力。翟师爷给她解释:这些是捕快房里的笔录,说当时各人的口供如何,何事起因,何人打斗,何人拉架,何人旁观。换言之,是最初的案情大概。
她紧张起来:说了我儿如何?
翟师爷架上老花镜,又重阅一遍:曹捕头作证说,他到达之时,被害少年已躺在地下,没了知觉。惹事的四人都推说与己无关。
她的心往下一沉,她儿子太老实,不知如何力证自己并未卷入,如四人的口供一样,判案的人就设定四人同样犯事。
翟师爷看见她紧张神情,就指着另一段供词要她看。说那是对面茶馆跑堂的证词,在打斗推搡间他看见四人扭做一堆,却未能分辨各人面貌。
她不解;这证词并不能为他儿子解脱。
翟师爷摇头一笑:涉案一共五人,跑堂却只见四人打斗,其中一个是死者,那说明被判四人中有一个未曾涉入。
她急呼:那是我儿。
翟师爷不屑:任你口说无凭,事到临头,涉案之人都说自己未曾牵入,事情过去多时,怕是已无对证的可能。
她颓然:那我儿的冤屈就不得伸了?
翟师爷掂起那三张置于一旁的纸条,叫她看:这是三张归档银票,虽然受款人名字已被墨涂去,但还看得出画押的取款人是同一人,此人正是当年主审之一。
她大惊:不是民国了吗?难道还有贪赃枉法之徒?
翟师爷唾道:世上千年,人心还是同一颗人心。管他大清民国,换汤不换药,哪个不贪?只怕那些新式人物贪起来更狠些。
她无语,只想当时怎么这么迟钝,没想着用钱去打点。
翟师爷好像看出她的心思:还好你没有去贿赂,如你也那么做的话,今天这个案子就无从翻过来了。
她被弄昏了头,太多的关节,太多的暗门,不是她一个孤陋寡闻的女人可以了解的,虽然她为此绞尽了心神。
翟师爷道:那三家不约而同地送了银子,由此可推想也串了供,把事情责任推到你儿子头上。看起来是得逞了,但经不得推敲,贿赂这个线头被人抓在手里,一拖就拖出一串毛脚蟹,没事也有三分罪,你心中没有暗鬼干嘛贿赂主审官?
她松了口气:那我该怎么办?
翟师爷道:你看见水里有鱼在游,并不说明你一定能捕到。翻案也是这个道理,你看出其中破绽,并不说明你一定能把案子翻过来。还得天时地利再加人和,找到人愿意接这个案子,愿意重开审判,愿意得罪一大圈人推翻原来的判决才行。
她全无头绪。
翟师爷点拨她道:你去找这个刺头律师,这家伙日本回来,敢于跟官家作对,让他准备状纸,但先按兵不动。现在审判院的主管马上要调职了,才没心思管这档事。看新来的主管是个怎样的人物再做计较。
她一一依计行事。
一天翟师爷衙门办公回来,进门就说:你的机会来了。
她早已请律师写好状纸,只等翟师爷说什么时候可以投进去,一等就等了三四个月,等得心焦气躁。今天总算盼来了翟师爷的一句话。
翟师爷道:桃子不熟是不能摘的,熟了呢,也要立即动手,挨到掉下地就摔烂了。你让律师明天就把状纸递进去,一刻也延误不得。
她应允,但是又不解为什么一等就等三四个月,急起来又片刻不待。翟师爷解释道:新来的主审和原来的是两个派别,一个是奉系,一个是直系,这两个系的头面人物有时合作,有时暗中斗法。你在那个时候送进状纸,少不了官官相护,不接你的状纸不说,还露了风声,人家把该藏的藏了,该掖的掖了。你就是一场白忙。
现在呢?
两派打起来了,在平津铁路那儿,直系的被奉系吃掉一个营,接下来有好戏看了。总理衙门里忙得像没头苍蝇一般,直系联合了桂系,准备把奉系赶出关外。你这个时候送状纸进去,时间拿捏得正好。
果不然,状纸送进去就被允准了,旧案重审,她的儿子被取保候审。她从狱中接出儿子,备了礼品,带了去翟师爷处拜谢。翟师爷对年轻人说:你不知道你娘为你忍耻负重,吃了多少苦头,你日后不好好孝敬你娘,怕是天地也不容你。
年轻人唯唯称是,她在一边不语,父母是不求回报的,哪怕这孩子不争气,哪怕这孩子带来无尽的麻烦,哪怕这孩子就是个忤逆不孝的败家子,父母还是愿意为他付出,愿意为他死而不怨。
翟师爷又道:不管重审结果如何,你要切记这次的教训,有一次没第二次,你娘也不能次次拉拔你出来的。
年轻人到底还是血气方刚,一面点头称是,一面还要辩白自己无辜:我本想民国了,新政也多年了,是非曲直总还有个说理处的。
翟师爷老脾气又上来了,手指点了年轻人的当门,语带讥讽道:你以为?哪个当道的不说自己是‘新政’?哪个朝代的监狱里没有一大半是屈死鬼?你以为民国了,就万事太平了?屁!以前怎样现在还怎样。你以为你没作恶,世道一定会给你个公道?屁!不是你娘不弃不舍,不是老夫出谋划策,不是正好当局狗咬狗,你这二十年大牢跑不了。记住,这天下看来宽阔平整,其实处处是窄门。没有道义,没有公理,更没有你所谓的是非曲直。我们每个人生存在这个世上,凭的仅是侥幸而已,可以倚靠的,除了你的生身父母,一概全无。。。。。。
少年被他的一连串‘屁’训得面红耳赤,偷眼看看母亲,她垂手肃立,憔悴的脸上表情似悲似喜,单薄的身子却像观世音般地沉稳。。。。。。
那个痨病鬼翟师爷是对的,少年的头深深地低了下去。
看了直流泪,可怜天下父母心。谢谢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