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碗馄饨 (短篇小说)
他家祖传的房产,差不多沦落成大杂院了,先是分家,曾祖父有四个妻妾,到父亲这辈算来有十一个男丁够资格分产,没人肯让一步,直到三分之一的田契落进了讼师的口袋,才使众人惊醒,再由族里人出面摆平。父亲算是长房长孙,分到手一个独立的院落,是曾祖父第四个老婆住的,听说擅唱青衣,因此在客堂里有个离地两尺的台子,曾祖父是大烟嗓子,谭鑫培一路的,方圆二十里地有名,兴致来了会粉墨登场扮老生,着长衫挂了张髯口,摇着折扇和小他三十六岁的四姨太清唱一段。
再后来北方打仗了,陆陆续续有人逃难来住下,楼下前后厢房都住进没见过面,但宗谱上有名有姓的亲戚,一住就是一年半载,天井里挂满各家洗出来的衣裳,小戏台上堆满了逃难人家没打开的箱笼,等到厨房被划成各家的领地,油瓶盐罐被贴了姓氏标签,过道上被各种什物占据,小婴儿出生在后厢房里,妯娌们说话开始指东墙骂西墙,至此确定了独院向杂院进化之完成。
母亲偶尔会抱怨:烧香赶出和尚了,就凭他们跟你一个姓,租给外面人的话,至少还可以收几个房钱贴补,这到底是要住到哪年哪月?
父亲只嘀咕一句:逃难了,都是亲戚,大家都不容易,算了吧。
母亲道:那个住在戏台上的河南后生呢?明算都出了五服,还真的假的都不晓得,你也懵懵懂懂地招了进来,这又那能说?
父亲的眉头皱了起来:才十五六岁的少年,家破人亡,千里寻来只求个落脚的地方,算是积德吧。你不是吃长素吗?
母亲的声音弱下去:话不是这样说的。那人一到下午就脸色潮红,咳个不停,怕是有痨病,叫你儿子少跟他厮玩。
他倒是很愿意和那个羞怯的河南少年玩耍的,他少有玩伴,除了大他两岁的堂姐,童年时如假小子似的与他疯玩,尖钻促刻,没脸没皮,哭闹撒泼全来,只是一过十三,要紧扮闺秀状,好像也与他生疏几分了。加之兵荒马乱时期,大房子里死气沉沉,家家门户紧闭少来往。他在这幢大房子里唯一不用敲门而入的就是客堂里的这个戏台。
一架破旧的屏风,把箱笼杂物隔开,里面用两张条凳,架了两块门板,铺了薄薄的被褥,就是少年歇夜之地。行装单薄至极,床头两个包裹,一个是换洗衣物,夜里也权作枕头之用,另一个从未打开过。桌椅俱无,只在床底下放置了一把茶壶,另一把是夜壶。堂姐到底‘闺秀’未久,促刻丫头之本性难泯,曾咕咕偷笑着私下与他耳语:夜里黑咕隆咚的,万一拿错了怎么办?
他小人儿的心思却在那个没打开的包裹上,戏上都说逃难的人脸上抹了锅灰,穿着褴褛如叫花子,包裹里却尽是金银财宝细软首饰,到时候像杜十娘般地一家伙亮出来,吓人一大跳。
什么时候能看个究竟就好了。
有时家里籴了新米,做了一锅霉干菜红烧肉,父亲盛出一碟,并一大碗新米饭,叫他端了送到屏风后面去。一来二去,渐渐熟了。河南少年身架单薄,但眉毛长得端正,隆鼻大嘴,可惜生就一对招风耳,那双眼睛叫人看不透,低垂时如风中柳絮,偶一抬头看你,却像焖烧煤炭似的灼人。少年平日饥一顿饱一顿,像只老鼠似的生活在一大堆箱笼之间,悄然无声。只在他和堂姐去玩耍时,才见些活泼,消瘦的脸庞上升起一砣鲜红的晕团。
他一双细长的手指代替了大部分的话语,少年会用青萝卜雕出一尾活灵活现的金鱼,尾巴会摇,鱼鳃一张一合,会用竹根做出精致的烟斗,会用红纸叠出纸鹤,拉动纸鹤尾巴翅膀就会一扇一扇作飞翔状。烟斗送给了父亲,纸鹤送给了堂姐,他跳了脚鸣不平时,少年笑眯眯地说我带你去吃小馄饨。
去镇上不远,半里路,只是市容萧条,百业凋零,计有一家药房,一家干货收购行,两家绸缎铺子,三五食肆还开门营业。正经饭店不是乡野小民去的地方,更不用说小伢子们。倒是转角上有家小吃食店,卖生煎包子和小馄饨,生煎包子用棉籽油煎出来的,面色发灰。倒是小馄饨,皮薄馅满,汤是用猪骨头煮出来的,还撒了虾皮紫菜,切丝蛋皮和青翠的芫菜末子,再滴上几滴鲜红的辣油,两个铜板一碗,父亲带他去吃过,不过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少年的诺言拖了很久才兑现,有一阵只见他背了那个包裹,扎紧了裤腿,出门两三天,回来倒头就睡,起来脸色愈见苍白。如是月逾,一日少年与他附耳低语:叫你堂姐出来,我请你们去吃小馄饨。不须给家人知道。。。。。。
他跃然,堂姐却只是撇嘴:谁稀罕了他那一碗馄饨?白吃住了半年,现在才想起回请?我还怕了他那对招风耳,馄饨还没喝就被他扇凉了。
他年幼无知,回去竟然照搬,少年脸色一紧,眼神更加荒凉,好久返过神来,说:告知你堂姐,请客是由头,后面还有余兴,不要错过。
到底按捺不住好奇心,堂姐还是来了,三人去镇上,在小食店的白木桌子上坐成一个‘品’字,他居中,两人都只对他说话,却是讲给第三者听的,好似小孩打弹子,一粒弹子击中中间那粒,再由此撞击第三颗。他在唇枪舌剑中捧牢一大碗馄饨,喝得满头大汗。在芫菜碧绿和辣子鲜红之间,堂姐言语一如平日尖刻挑剔,泼水似的,少年笨拙地抵挡着,伺机也会反击一句,言来语去,两人的眼神却温柔,如春夜初升的月亮。
食罢归来,三人都飘然,互相间调笑无形,少年和堂姐更是说些疯言疯语,他一步三跃着去采柳枝,一回头却见少年拖了堂姐的手,在土地庙前要作状欲拜,堂姐挣红了脸,甩手顿足,咬牙骂道:羞,羞,身家未立,却作此等之想。此时天还未黑尽,怎的已经乱梦连连?少年一愣,正色道:乱世人心,情比草木,春来竞发,天地也容之。何羞有之?这次轮到堂姐脸红道:算你还读过几天书,酿成歪理一套,可惜不成还是不成,断了这个想头吧。说罢匆匆离去。
两人被扫了兴头,泱泱地回到住处,少年强打起精神,说:我们两个也可自得其乐的。说罢卷起被褥,露出床板。拎过那个神秘的包裹,一层层打开摊在床板上。他眼睛睁得如铜板大,又眯起来,生怕被包裹里的珠宝光芒耀花了眼。待到完全打开,不禁大失所望,没见得一件细软,唯有包裹皮上托着一堆木棍布料和一大堆错综复杂的绳索。
少年细长的手指在这堆杂乱无章的物件中穿梭,整理,摆弄,渐渐地,随着绳索收紧,从床板上突然站起个人形物件,先是软软地垂着头,弯腰曲背,全无生气,只见少年手腕翻动,牵紧某根绳索或放松另一根,那人形竟然活动起来,先来一个手搭凉棚遥望之姿,再是腰身一扭,一个后空翻,跳到三尺之外,又一个金鸡独立,手在腰间一转,竟擎出一根金箍棒,凌空挥舞。。。。。。
他喜极惊呼:孙悟空。
他只是听过西游记故事,对门三叔家住过一家杭州人家,有个男孩拥有一套西游记连环画,轻易不肯借人翻阅,他曾用一只虎头蟋蟀加一个宜兴老缸换来看了半日,马上被杭铁头上门索了回去。加上父亲一顿训斥:此为野狐禅,少碰为妙,小孩子读好书才是正经。
看官明白;所谓野狐禅正是童子心中最灿烂之物,虽被逼读书,但脑筋里从未忘怀此等跃跃欲出的古怪精灵,现在一段无生命的木棍在少年手下幻为活色生香之精灵,近在咫尺飞跃腾舞,怎使得他不若痴若狂,雀跃莫名。
少年微笑,摆手叫他稍安勿躁,几下摆弄,又一个人形站起,身腰柔软,亭亭玉立,媚态万千,妖气十足,分明是白骨精无疑,只见她捷如飞燕,静如拈花,一拧身又凌厉出剑,招招取人要害。一进一退地与孙悟空厮杀起来。
黯淡的灯光下少年脸色雪白如纸,目似火炭,神情专注,嘴里不住地哼着鼓点,双手各操纵一具人偶,配合巧妙,孙悟空棍走龙蛇,时而席地袭来,时而拦腰扫去,劈下之际总有千钧之力,而白骨精总能轻巧闪过,在空隙间用手中宝剑还击,剑花如雨,步态如风。
他已是呆了,几时见过如此活灵活现之厮杀。这哪是木偶,分明是被神仙妖怪寄了魂的。动作神态都如幻如真,在他幼小的心灵中,只怕比真的更真,相比之下,平日所见市井之人木讷之相倒像是假的了。
灵魂出窍,飘荡而去。
猛然一声粗厉的叫声在楼梯口响起:阿香你还没把马桶拎出去么?
一听‘马桶’两字,少年像中枪似的一哆嗦,手法马上乱了,正在腾跃挪动的人偶被绳索绊住,作磕磕跌跌状。越急越乱,越乱越不得分解,最后,两具人偶像是被抽掉脊梁骨,醉酒般地摇晃几下,颓然仆倒在床板上。
他意犹未尽,直嚷道:再来。再来。
少年喝醉酒似地,脸上急汗如雨,对他的连连催促只是恍惚地摇头。良久,终归平静,缓缓道:我已累了,择日叫上你堂姐再一块玩耍吧。
这一等就等了好多时日,战事愈来愈紧,周围几个大点的城镇都遭了兵掠,乡间牵动。百姓收拾起细软家当,以备不测。有未出阁之女的人家,都急急地为女儿择婚。堂姐不满十四,已说下邻乡的一户人家,开酱园的,日子还算殷实,只是听说新郎倌身子不大好,常卧床煎药。约定重阳过门,距今还得三月,全家人打柜造床,添衣置物,忙得不可开交。
他极想再次领略那个神奇的境界,河南少年却总是恹恹地打不起精神来,他知道只有去把堂姐请了来,才能说动河南少年再给他们表演一次。
堂姐却不为所动:什么稀罕物件!走乡串野混饭吃的把戏。小孩子没见过世面,兴头头地当个宝。小心又吃伯父的训斥,不好好读书,只贪玩耍。
他如梨膏糖似地对堂姐紧缠不休,用自己的压岁钱买了绒花给堂姐,上花轿时可以扎在头上,又偷出母亲一副银耳环送去,堂姐最终拗不过他,答应陪他去看一次,小闺秀伸出一根指头,点着他额头:你告诉那侉子,只是看他戏耍,休作非份之想。。。。。。
飞奔而去,大喘着气地告知:堂姐要来了。少年眼睛一亮,及听见他无心无肺地转述:休作非分之想。眼睛又黯了下去,牙齿咬在下嘴唇上,良久无言。再开口时,声音颤抖:说与你家堂姐,我也知她不日出阁,只想为她一贺。奈何丫然一身在外,心拙力薄,无以为礼。只凭祖传小技,博她一笑而已。
那日说定时辰,他与堂姐偷偷地来到戏台上,之前堂姐告诫过他:半个时辰就走,不得拖延。我是订了人家的人,名声要紧。
他只有唯唯点头,一门心思想要再看孙悟空大战白骨精,此刻堂姐索要天上月亮,他也会爬上树梢伸手去摘取。
少年迎着他们,今日他换洗一新,身着一件烟色竹布长衫,脸色依然苍白,虽面呈浅笑,却掩不住眼神悲凉。他把姐弟俩延入屏风后面,只见一方逼窄天地已经打扫得纤尘不染,所有杂物移去,只剩一架床板,蒙了洁净的被单,三步开外,置放了两把矮几,面前一张小凳,放了一盘南瓜子,一盘杏果,一盘檀香橄榄,一壶茶水。少年把他俩安置在位,说:杏果橄榄已洗净,茶壶是泡了一日一夜去逅,再煮沸,茶是刚收下来的新茶,请随便用。容我准备一二,马上就好。
他们姐弟俩喝茶吃杏果橄榄,少年在床板另一端忙碌,将两具人形木偶置放在床板上,弯身整理埋在底下之绳索。妥当之后,少年直起身来,点燃两支蜡烛,口中‘镋’了一声,意为戏已开场。
他端坐,心中稍有失望,面前的人偶不是孙行者也非白骨精,而是一个身穿长袍,头戴羽巾,擎了把折扇的书生,也不见这书生有何武功,只会摇着扇子踱了方步,或仰首或沉吟,或甩袖或顿足,在台上兜圈子。正在他疑惑时,一句唱词响起,少年眼帘低垂,曼声唱道:你在长亭自做媒,说道家有小九妹,既然九妹就是你,你为何又许马文才?
另一个人偶款款站起,低首晗眉,水袖遮面,一步一颦,娇羞答答,分明是个妙龄女子,少年声线一变,用颤如一线的假嗓唱道:梁兄呀,难道小妹心意尚不知?我岂愿嫁与马文才!
男人嗓音又变回来:好呀!贤妹呀我与你山盟海誓情意在,我心中只有你祝英台!你父亲作主许马家,你就该快把亲事退。
那个女性人偶欲进却退,欲言又止:我也曾千方百计把亲退,我也曾拒绝马家聘和媒。怎奈是爹爹绝了父女情,不肯把马家亲来退。
书生紧逼一步:你父不肯把亲退,我梁家花轿先来抬,杭城请来老师母,祝家的厅堂坐起来。聘物就是玉扇坠,紧紧藏在袖管内。玉蝴蝶,玉扇坠,难道不能夫妻配!
女偶水袖甩起,掩面宛转:玉蝴蝶,玉扇坠,蝴蝶本应成双对。只是你我自作主,无人当它是聘媒。
书生顿足捶胸作激愤状:纵然是无人当它是聘媒,你我生死两相随!我要写成冤状当堂告,头顶状纸进衙内。就告你父祝员外,他不该欺贫爱富图赖婚姻犯大罪;再告那仗势欺人的马文才,他活夺我爱妻该有罪。我一张状纸进衙内,倘若为官是清正,只断拢来不断开!
女偶转身欲去状,却回首:梁兄!梁兄你句句痴心话,小妹寸心已粉碎。你可知那堂堂衙门八字开,官官相互你总明白。他马家有财又有势,你梁家无势又无财,万一你告到衙门内,梁兄呀你于事无补要先吃亏。梁兄呀梁门惟有你单丁子,白发老母指望谁。英台此身已无望,梁兄你另娶淑女……
书生颓然,伸手去拽女偶的水袖:我那怕九天仙女都不爱。。。。。。
他浑浑然地听着,这台戏实在使人肚肠发痒,除了少年嗓音一忽男变女,一忽女变男的有趣些外,十来岁的他实在不耐烦看两个人偶在台上拉拉扯扯,悲悲切切地作泣诉状。他只是想聚拢些耐心挨过去,底下就会上演孙悟空大战白骨精,也许少年高兴了,再加一段孙悟空勇斗牛魔王也是说不定的。好在有瓜子零食解馋,他伸手去抓取杏果,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堂姐,却大出他意料之外,只见堂姐捧了半杯茶水,欲饮未饮,眼中竟然饱含一腔泪水。再看少年,声调愈加凄惨,男声已近嘶哑,女声如泣如诉,手下人偶一步三回头,不忍且不舍,凄惶欲断肠。
只听得‘哐当’一声,堂姐突然摔下手中茶杯,起身离去。少年和他都呆住了,堂姐走到台阶边缘,回过一张满是泪水的脸庞,恶狠狠地说了句:少来惹人家,你担当不起的。。。。。。
他惊骇莫名地看着堂姐疾步而去,不懂少年怎地惹了她,戏不太带劲倒是真的,也犯不着哭嚷摔茶杯啊。再回头看少年,捧了个头蹲在台上,两肩微微地发抖,看得出是在强忍抽泣,两具人偶躺在脚下。他似乎知道今天是不会再有孙悟空大战白骨精了,多日期望成空,只觉心灰意懒,一屁股坐在地下也想哭上一场。
烛光摇曳,台上暗影幢幢,良久,少年站起身来,捡拾地上茶杯碎片。他看着那佝偻的身影,不禁心生怜悯,想说些安慰的话语又无从说起,只嘘嚅道:我堂姐一向快嘴利舌,但伤人之意是没有的,你别放在心上。
少年抬头,眼神如濛,嘴角拉出一个苦笑:她是对的,我自作自受而已。
那年重阳一派凄风苦雨,战事愈紧,民生愈艰,堂姐匆匆出阁,原本说好的迎亲仪式减了又减,到时辰夫家只来了个叔伯兄弟,雇了顶小轿,几个挑夫,担起箱笼杂物草率而去。他凄然莫名,想堂叔大概也会伤心的,但看来没有,堂叔家上下好像是松了一大口气似的,口口声声只说此地不安宁,盘算着要去杭州投靠朋友。
少年在堂姐出阁三天后躺倒,只听得他咳了一夜,天亮之后父亲去探视,惊惶地跑了出来,少年吐了一夜壶的血。商议延医时族人纷说,多有时世维艰,自顾不暇的意思。父亲愤然:莫说他与我们同姓,就是路倒之人,还有个扶助周济之例在先。莫不成时世不好,人心也一块烂了下去?你们真的不方便,我也要尽一己之力,能做多少是多少罢了。
请了郎中来看,只是摇头,出来说少年的症状是肺阴损伤,心经干涸,肾气不足,年纪轻轻得此虎狼之症,凶险异常,非得静养年余,加之清心寡欲,好饮好食调养,才得复康可期。父亲付了诊金,又陷入忧愁,乱世年代,兵灾加上天灾,静养何谈容易?平时家用日渐短促,常以南瓜山芋代饭,三月不见荤腥,母亲常为隔日之炊发愁。这‘饮食调养’从何说起?
父亲半夜在天井里仰天长吁,日间还是用大碗盛了糙米饭,加上口里省下的菜肴,叫他送去戏台上。有时乡下人在塘里抓了鱼,如巴掌大小,菜油煎了,分一尾给少年。有次他用淘箩捕获两只麻雀,用签子插了火上烤熟,也送去给少年‘调养’。
少年半卧在床上,见他奉上烤麻雀,眯眼问道:捉到几只?
他答:就两只。
荒芜年代,人们饿极,穷凶百恶,蛇虫百脚都弄来充饥,麻雀也日益稀少。
少年说你自己吃吧,或送给你父亲下酒。
他抽了抽鼻子,烤麻雀的香气直冲鼻囱,口水都要流下来了。说实话,他可以不吐骨头地吞下二十只如鸽蛋大小的烤麻雀,不,五十只,一百只。
他听见自己说道:父亲戒了酒,他说过麻雀补血,还是你吃了吧。身子好了再给我演木偶戏。
少年长叹一声,双手掩面,在指缝里透出喁喁低语:拖累啊,拖累啊。老天赶快把来了结了吧。俄顷,见他似乎受到惊吓,遂安慰道:一个人躺久了不免胡言乱语。你真的那么喜欢看木偶戏?这样吧,等过两天我起得床来教你,好不好?
他大喜过望,看看已经是无上的享受,如果孙悟空在他手下呼之欲出,指东打东,指西打西,上天入地,翻江倒海,那是等于自己做了神仙了。只是他真的能学么?戏文,唱腔,鼓点,身段,台型,还有光是那一大堆繁复的操纵绳索他就对付不了。
少年窥出他心思:说难也难,说易也易,其中都有套路,一通百通。你年小易学,等大起来手指僵硬,再学就涩滞。
他问:要拜师麽?
少年摇头:你读书人家子弟,学来玩玩而已,又不用如我般出去谋生。我尽心尽力教你就是了。
他雀跃。少年却道:虽不拜师,但规矩还是要奉行,否则是学不会的,学会了也不灵的。
他诧异:什么规矩?
少年道:拜祖师爷,这一行阴气重,必得在子夜过后,净衣焚香。木偶戏的祖师爷叫陈平,乃汉高祖手下一位大官呢。。。。。。
家人为时局忧心,生计又紧,少来看管他。中午私塾放学回来,闷头扒碗饭,遂潜去台上。一日学戏文,一日学操偶。少年日见羸弱,但还强撑着为他解说,亲自动手示范,木偶戏初学时一板一眼,一个动作也不得错乱,一步错,步步错,到后来绳索就乱成一团了,分解不开。及熟练之后,只要随着鼓点戏文,偶应手,手应心,心应无明。木偶在台上会自己动作,腾跃挪动,都像是自启自发,一气呵成。
他十几天操练下来,手指虎口都麻木了。
少年在旁说:麻木了好,你已到了从明到昧阶段,然后再从昧返明,再从明到昧,几次往返,你就学成了。
他不解。
少年说:不用解,言语无用,你日后细细体会吧。
只是少年情况越来越不好,偶尔起床来院子走走,阳光下就如透明般的,风吹就倒,只得回去躺下。饮食也日减,一碗米饭吃三餐还剩。夜里断断续续地咯血,只是自己偷偷藏了倒掉。只有他看得出来,每次见少年脸如金纸,额上青筋浮了出来,八成昨晚又咯血了。
少年半躺半倚,眼皮沉重,边喘边说:这种日子是我也不要过的,要不是还有一二牵挂,我早已自己了断。如今也不会久耽了。好在你已学了六七分,足以自娱娱人,也交待得过去了。
他劝慰道:病去如抽丝,春天就会好起来的。
少年摇头苦笑:哪来的春天?就是一月半旬的时辰了。到时你看开些罢。转又问道:可有你堂姐消息?
堂姐嫁去后过得极不如意,本想是过门冲喜的,但进门第三天,姑爷突然无故抽筋,好容易才救转过来。从此公婆把她当个眼中钉,除了作家务外,一有空闲就叫她去酱坊打杂。未想不久后出了一件晦气事,一个村里的闲人赌输了钱,夜里摸进酱坊准备偷些银钱杂物抵债,不想黑暗中脚底一滑,跌进半人多深的酱窖里。第二天堂姐被差去挑酱,勺子下去两下子就捞到一只人手,堂姐吓得尖叫,昏厥过去。醒来只听见婆婆骂道:三辈子开酱园没见过这种事。丧门星一来,浮尸都漂出来了。从此赶去柴房,吃的是残羹剩饭,常常挨打受骂。
少年唏嘘:如此这般,她家人还不接她回来?
堂叔家正在打点细软准备迁去杭州,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哪有接回来的道理。
少年一把攥住他手腕,嘶嘶作声:我去杀了他们,不作兴如此作践人的。
只是他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一激动,狂咳不止,随即又喷出口血来。
良久归于平静,少年脸容凄苦,喁喁而语:你若记得咱的情分,多照顾些你堂姐吧。要不,我给你磕几个头吧。说罢要挣扎着起来,跪在枕头上给他磕头。
他急忙按住,少年已经出了一身虚汗。再躺下后,也不和他交谈,两眼定定地看着天花板,他只得掩出门来。
几日后传来消息,堂姐夫家的酱园起火,火烧得蹊跷,酱园作坊连带房舍一并烧为平地,独独让过偏园里的柴房。正房里的人虽然逃过性命,无一不烧得头焦毛燎,住柴房的堂姐却毫发无伤。
他一听就乍地一跳,联想起少年咬牙切齿的情景,但转念一想,如此一个病病歪歪之人,起床去趟茅房都得扶了墙壁,要他跑十五里乡间小路去放火,只怕自己先倒在路上了。想起已经一整天没去戏台上看视少年了,心里七上八下地跑去,一到台上就闻到一股淡淡的焦缭烟火气,再一看少年已是进入弥留状态,双眼紧闭,嘴角流涎,不住地抽搐。大骇之下跑出去叫人,郎中来了,一把脉,说没救了,准备后事吧。
第二天早晨他起来,父亲说少年半夜里去了。
没有丧事,那年头活人都不保,何况一个穷困无名之少年,尸身在哪个乱坟岗里一埋了事。
他乘无人之际潜去台上,屏风后面床板还架着,被褥卷走了。小小的空间弥漫着一种凄恻的空寂,变戏法耍木偶的少年再也不会回来了。在十二岁不到的一个午后,他一下子明白了这个世界是由种种困苦所组成,而困苦到头的时候,就是死亡。
床下有个物件,拾起一看,是具木偶,没穿上孙悟空的短打或梁山伯的长袍,用行内话说来就是‘原偶’,鼻子眼儿都隐约可见,还配了一对招风耳。
这具原偶的右肢有烧炙过的痕迹。
他想不到自己在三年后成了个木偶戏师傅。
都说命运弄人,你全不知道会活出怎地一段人生,不知道会从事何种职业,居住何地,娶妻何人,生子几何,也不知道下一刻会有什么发生,明年会是幸运还是厄运?说是投生为人,自由来去,但你何曾有一分一秒自由过,你背后一直有只无形的手,拨弄,戏耍,操纵着,到了某个时刻生厌了,再把你随手一抛,跌入深渊。
前年江南盛传厉疫,母亲染上,卖空田舍请医延药,还是去了。父亲郁郁,突发中风,养了几月虽然复原,却失去生活自理能力。时局愈见萧杀,人们生计无着,都涌去大城市谋生。如此恶性循环,乡间活路更窄。他走不开,家里靠变卖度日,也已卖得差不多了。为生计所迫,他开始走街串巷,用少年教他的技艺挣点小钱,养活自己和老父。
还有堂姐,夫家遭火之后,硬说是她带来的晦气,一纸休书被赶了出来。堂叔举家已搬去杭州,房子也租贷给别人。无奈来他家居住,跟少年在世时一样在戏台上辟了一角,搭张床。平日除洗衣烧饭照顾他父亲外,帮人做些针线手工补贴家用。
他乘集市庙会时,在偏巷场边搭个小台,招徕一些半大孩子和手抱婴儿的妇女。如此当然赚不了几个钱,但当地有个风俗,办丧事时不能用真人的戏班子,有些身家的人家都叫一台木偶戏来冲丧。当地从事这行的人日渐稀少,他在集市上常常会被人订下,上门演出。
他的行头就是少年给他留下的那几具偶人,戏装也就几套。为了生计,又添加一些必要的道具,堂姐看他辛苦,熬夜给他缝制了一些新的戏装。现在他表演的水牌上除了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梁山伯和祝英台,还有出潼关,铁幡杆,回龙洞,高老庄,五鬼捉刘氏,铡美案等传统木偶戏剧目。
虽说是木偶,也有顺手不顺手之别,用得最顺手的是那个招风耳的偶人,这具偶人扮起孙悟空来浑身关节像上了油一样,走路像猴子般地垂着双手,弯膝蹑行,可是一牵底下的绳索,会一个斤斗从台东翻到台西。要它演高老庄里的猪八戒会横着走路,吃起东西来摔头甩耳,处处呈出一副呆相。但套上梁山伯的长袍之后,又一派文质彬彬,不断地打躬作揖,走一步退两步,像煞了一个优柔寡断的读书人。
有时接了剧目多些的演出,他会带上堂姐,帮他整理戏装,搬动布景,搭个手牵住绳索,以及料理台上台下的杂事。如果报酬还好,他会给父亲买些补品,再给堂姐扯几尺布料做件衣服。
镇上绸缎庄掌柜死了老爷子,叫他去表演木偶戏冲丧,说好演三天,每天三台,剧目不得重复。算是件大活儿,他准备了两大箱戏装,雇了辆驴车,偕堂姐一块前往。
老爷子八十高寿,丧事是当作白喜事来办的,来吊丧的人串流不息,园子里开了流水席,鸡鸭鱼肉吃到嘴里后来都发木,他跟堂姐嘀咕:说是商贾人家,也只知道大盘大碗齐上,你看那盘猪蹄子毛都没拔干净。我们小户人家,炒盘青菜都洗得干干净净,先炒菜梗再炒菜叶,端上桌来碧绿生青。堂姐道:莫挑剔了,家里半月也不见一点荤腥,你正在长发身子的时候,好歹多吃些吧。他说:我的肠胃大概也只能接受小荤,大块的肥膘看见就腻。堂姐笑道:生了一张刁嘴,挑这挑那,只可惜了命运多舛。他说:也不尽是挑剔,就是一块家常豆腐,和肉丝同烩撒上葱花,也适口充肠。平时民间小吃也很对我胃口,你还记得以前我们吃的小馄饨吗?就在这里过去一个街口的转角上,前天驴车经过时我瞥见好像还开着。
堂姐叹了口气:很久以前的事啰,那时我们年小猖狂,全不懂事。不过,那碗滚烫鲜香的小馄饨我还是记得的。
他说:何不等戏完了,我们再同去吃一次?
堂姐道:戏完了还要收拾,打扫,会不会太晚?
他说:馄饨店通宵都开,反正晚了,也不急那一个时辰。说起小馄饨来我都馋死了。
堂姐笑道:你看你这个人,晚饭碗还捧在手里,倒先为宵夜馋死了。
当晚是最后一场,水牌上的剧目是‘三打白骨精’,丧事圆满办完,主人心情不错,点了个打戏,图个热闹。上演之后他觉得有些不对,那个招风耳的人偶扮演孙悟空,倒还是顺溜,也许太顺溜了一些,差不多不要他操纵,就一个动作接一个动作地演下去,他想起少年曾跟他说过;偶应手,手应心,心应无明。玩了三年木偶,好像才明白其中的奥妙。心里正在得意时,孙悟空突然一棍朝白骨精打去,又狠又猛。白骨精被打得一个蹌踉,好容易才站住脚。那猴子却紧追不舍,一棍接一棍地朝她打去。老天哎,这是做戏啊,都要讲究个章法进程,偶应手也不是这么个应法。一个时辰的戏,半个时辰不到就把对方打倒在台上,接下去怎么演?他满头大汗,手上拉紧了些绳索,却感到好像是牵了条绷紧链子,一门心思地朝一根肉骨头扑去的狗,拉都拉不住。左手操纵的白骨精也散了脚步,步态不再如舞蹈般地优雅,剑法凌乱不堪,连连倒退,躲避夹头夹脑打来的棍棒。台下有人看出破绽,怪叫一声:性急猢狲,赶去投胎麽。他更慌乱,右手大力牵牢孙悟空的绳索,调整气息,屏除杂念,努力使剧情恢复原有的节奏。但还是乱了,只得半个多时辰,孙悟空瞅了个空子,脑后狠狠一棍,把个白骨精打倒在地,戏只得草草收场。
掌柜面露不快:后生仔,我是怜老惜贫,才叫你来上戏,豆腐羹饭也吃了,钱也付了,想不到你年纪轻轻,偷懒耍滑倒是学会了。
他只得唯唯,怎么跟掌柜说?人偶不听指挥?自己控制不了?那样下次生意还会有他份麽?只能一个劲地赔不是,说自己学艺未精,加上三天连轴转,昨晚没歇好,所以精神不济,眼到手不到,下次再给您老卖力演出吧。
掌柜一脸不痛快地扔下几个小钱,他赶紧收拾箱笼杂物,不要再多磨蹭讨人厌了。清点中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那具招风耳人偶,台上台下,角落桌底都找遍了,还是不见影踪,堂姐说大概被哪个小孩偷去玩了吧。他有些惆怅,这具人偶跟了他三年了,用熟了不说,还是少年最后留给他的遗物。两人泱泱地出得门来,在乌黑刮风的夜里走回家去。
镇上黑灯瞎火,昏月下暗影幢幢,街巷空无一人,青石板路面上风卷落叶,拔地盘旋,镇民早就上床睡了,转角上挑出一盏汽灯,在寒风中微微摇晃,是极目所见唯一的光亮。堂姐畏缩地提了一句:那就是你说的馄饨店,我们还去不去吃?
去。他说道:天就是塌下来,馄饨还是要吃的,何况,我肚子也饿了。
两人刚到门口,迎面撞上迎出来的店主,店主一脸迷惑,劈头就问:三碗小馄饨是你叫的吧?
他俩提着箱笼,才从灵堂里出来,还没进店。何从叫了馄饨?
店主说:我正在打盹,外面店堂里有人叫三碗馄饨,我跳起身来就下馄饨,馄饨煮好了端出来一看,店堂里一个人也没有,我想客人去街上撒泡尿也是有的,刚想出门看看,就碰上你们。馄饨是你叫的吧?
他呆住,脊背发凉,三碗馄饨?怎么是三碗?半晌回过神来,喃喃地说:就算我们叫的。正好赶上,不用等了。
店主松了一口气,一面把他们往里面让,一面说:馄饨刚端上桌,呼哧滚烫的,大侄子你说得对,正好赶上,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店堂里阴寒刺骨,他搓手呵气,拉开椅子,正准备坐下。一眼看到那具招风耳人偶就躺在桌下,一脸诡笑。
这出悲剧美得真是让人不忍直视
有点像鲁迅的文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