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及印象
我一直下不了笔去写埃及,但不写又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那儿,如鲠在喉。
我怕一不小心就把文章写成忆苦思甜报告,又怕文章带出廉价的怜悯,冒犯了这个建造了金字塔的民族,我还怕那座狮身人面怪兽的咒语,更不要说满街身掮AK-47步枪男人阴沉的目光。那么,写?还是不写?
印象是那么深刻,如热汤般劈头浇下的阳光,地面像烤过的铁板一样腾起氲氤,满地的风沙卷着垃圾迎面而来,斯芬克斯脸上永远的狞笑,天际线上孤独的驼影。青翠的尼罗河谷微风习习,莱克索墓群中穹弯下的阴影深蓝嫣紫。。。。。。
世界上有些东西不在文字的影响力之中,不管你怎么说,怎么写,它就在那儿,连眼角都不朝你瞟一下。好吧,既然如此。。。。。。
亚历山大港是从海上进入埃及的主要通道,船泊岸了由巴士接往市中心游览,车上配备两个手持冲锋枪的士兵,导游解释道为了安全,自从八十年代回教恐怖分子在莱克索扫射游客之后,埃及政府对每个入境的游客都采取保护措施,毕竟旅游观光是这个国家最大的外汇收入,不能掉以轻心。大家听了不免心有戚戚,休息时大兵先下车,枪口朝外作出警戒状,游客乘机和大兵合影留念。
巴士经过一片海滨的别墅区之后进入市区,在一个广场上停了下来,士兵照例先下车,我在车窗口瞥见他一脚踢开一个物件,大概是流浪狗之类的。等下了车一看,我呆住了。
广场边一排矮矮的树丛中遍地凌乱的硬纸板,扔弃的瓶瓶罐罐,在这堆垃圾中或躺或坐聚集了二三十个赤身露体的小孩子,全部是缺胳膊少腿的残疾儿,大的有十一二岁,小的看来才三四岁。一律瞪大了眼睛向刚从巴士上下来的游客张望,但不敢越过士兵的警戒线。导游大声宣布自由活动两个小时,愿意去购物的跟她走。
我根本挪不动双腿,在广场上找了个角落坐下来,点起烟,远远地观察那群小孩子。
游客一走,兵们掮起枪躲到阴凉处歇息,小孩子们像老鼠般地溜了出来,四下分散向路人行乞,一个八九岁的男孩,膝盖以下的小腿被截去,坐在一块装有滚珠轴承的木板上,用双手撑地滑行,向人兜售几副脏兮兮的扑克牌。另一个更小的孩子,没有双手,裸露的脏身子上肩窝凹下去好大的一块,用嘴叼了一个洋铁罐跟在路人身后跑,行人一回头,像见了鬼一样加快脚步。那孩子马上再盯紧下一个目标。。。。。。
我正看得发怔,那坐滑板的男孩突然来到我的面前,他举起一副扑克牌,又伸出一根乌脏残缺的手指。我轻轻地摇了摇头,他的眼睛紧紧地盯住我的眼睛。我的天啊,那是一双怎么样的眼睛啊!从来没见过这么冷漠的人类的眼睛,固执地望着你,带有一种催眠般的神情。我不由自主地掏钱,远远地递过去。
一声女人的尖叫把我从恍惚中唤回来,抬眼望去,原来是两个欧洲游客不小心太过接近矮树丛,一个很小的匍地而行的残疾儿一口叼住女游客的裙子,伸出手来乞讨。
巴士司机们就在呎尺之外,聚成一堆谈笑,抽烟。这是他们每日看到的情景吧,已经见怪不怪了。
上车之后导游正好坐在我的邻座,跟她谈起广场上所见,她像是被触到痛处似的先是指责我不该脱队,然后说这是没办法的事,所有的政府都拿乞丐没办法,包括你们美国。她那副盛气凌人的话语使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变成没心没肺颐指气使的美国佬了。再一想,美国是毛病一大堆,但我在美国住了二十五年没看见过儿童在街上要饭的。
从此这个包头巾穿西装的导游就不大理我,她在整个行程中最热心的事就是带领大伙去购物。碰上我又是个不喜欢买纪念品的人,她更是当团里没我这个人。
在希尔顿旅馆安顿好了之后,晚上安排了去看肚皮舞。结果我没赶上巴士,也不知道是导游存心给我点颜色看看呢还是我自己糊涂没听清巴士时刻表。柜台告诉我可以乘计程车去,看看天色还亮,召了计程车按柜台的指引而去。
计程车在一个大集市停下,司机打手势要我下车,我左右看看,没有剧场样子的建筑。司机朝前指指,又向人群摊了摊手,意思说车子过不去。我怕赶不上团,只得下车朝司机指引的方向走去。
沿途的楼房陈旧残破不已,底层都是小商店,穿阿拉伯长袍戴小帽的男人一群群地站在门口,一言不发地盯着你瞧。瞧得你不由得心里发毛。又常见路上走的行人肩背AK-47型的步枪,我走遍世界也没有见过一个国家的平民带枪上街,枪倒还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这些人眼睛里射出的光,阴沉,仇视,冷酷。你没办法跟他作任何形式的交流,你得小心他随时‘咔’地一声推上枪机,来上一轮扫射。你只有避到路边,让他道,并注意目光不要和他相撞。
好在远远望见团里的巴士停泊在路口,我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排进入场队伍,才发现自己一身是汗。
肚皮舞?不谈也罢,我只是诧异这种听上去色相十足的舞蹈如何在清教徒世界里存活下来的?
第二天巴士向开罗进发,士兵不见了,换成一辆警车开道。一路上车后部的厕所排起长队,很多人吃坏了,就是希尔顿的餐厅里也是苍蝇满天飞舞。天又热,人在冷气车厢和暑热中上上下下,不拉肚子才怪。
车近开罗,窗外一片黄尘滚滚,极目望去连一丝绿意皆无。只见道旁的楼房,一律没有屋顶。导游解释说法律规定房子没有完全完工之前不征收房地产税,所以房子虽然已经住进人十来年了却一直不封顶,看来也许永远不会封顶,好在开罗几乎从不下雨。话语中大有一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味道。
我想不到金字塔就在开罗的市中心,孤伶伶地耸立在一片沙丘之上,周围环绕着灰蒙蒙的城市。走近看是一方一方的巨石垒成,你得仰望才能看到蓝天中的塔尖。有荷枪的士兵守卫,不许攀爬。给一块钱的小费容许你钻过围栏,靠在巨石上拍照。金字塔前空旷的沙丘上阿拉伯人包着头巾,身穿长袍牵着骆驼,让游客拍照,收费是十美金,你愿意多付点还可以骑骆驼走一圈。小贩们兜售纪念品,不外是小型的金字塔和狮身人面像。我买了个造型独特的玻璃瓶,瓶里用彩色的沙子叠出金字塔的形状。
在金字塔之前是巨大的狮身人面卧像,这里用‘巨大’二字实在显得词不达意。哪至单单巨大可以形容。整个雕像大概有一个美式足球场大小,昂起的头部如幢房子般的轰然而立。雕像的脸部非常精美,完全是古埃及人的沉静线条,只是近鼻梁处被炮弹轰掉一大块,看起来呈一种狰狞的表情。蚂蚁般的游客一群一群地在她脚边爬过,她的目光却始终直视远方。
还有就是开罗博物馆,是世界上最大收藏最丰富的埃及艺术博物馆。埃及的艺术百分之百和生死丧葬有关,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法老王的木乃伊和各种陪葬品,加之整个博物馆内部陈旧失修,光线昏暗,气氛非常压抑。我粗粗兜了一圈就逃出来透气。
在去莱克索的小飞机上,从舷窗望下去尼罗河细细一线,山川河谷渐渐地透出绿色,沿河的城镇也显出从容舒展之气,在亚历山大港和开罗感染的郁闷终于一点点褪去。
黄昏之际远眺巨大的法老王坐像是震撼的,落日从地平线上直照过来,把雕像染成金红色,四周空旷的河谷却腾起紫色的氤氲,倾圮的宫殿拉出长长的投影,廊柱间风声嗖嗖作响,头顶的巨石将堕未堕,鸟雀贴着河面飞行,蝙蝠在薄暮中划着弧线。夜色掩了上来,导游招呼客人回到车上,一回头,谷地中的人如蝼蚁般地慢慢蠕动着,从天荒地老中挣扎着爬出来。
车上的人都在打瞌睡,我身体疲累脑子却异常活跃,这次埃及之旅比任何一次游历都要触动心境。历史迎面展现出狰狞面目,后面是远去的辉煌,前面是满目的疮痍,一页比一页黯淡,一幕比一幕不堪。五千年的文明被造物主轻轻地一拂就被撸平了,我们在年月的碎片中瞥见了金字塔,狮身人面,莱克索的遗迹。
这样一个国家,它最辉煌的是它的墓碑,到了这个地步,任何的革命,社会改革,民主体制,宗教洗脑全部没用,全部束手无策。历史跨了过去,民族,文明,散碎了一地。
导游讲起了那个老掉牙的狮身人面典故:什么东西在早上是四只脚,中午两只脚,晚上是三只脚?车上一半游客举起手:“人。”
斯芬克斯真的这么容易解读吗?电光石火一闪,我突然悟到在这个‘人’后面有更深一层的答案。
这个残酷的答案是:生命真贱,朝生暮死,譬如蚍蜉。
读这篇文章给我的是震撼。。。孤陋寡闻的我没想到埃及的今天是如此这般。。。
。。。怕一不小心就把文章写成忆苦思甜报告,又怕文章带出廉价的怜悯,冒犯了这个建造了金字塔的民族,我还怕那座狮身人面怪兽的咒语,更不要说满街身掮AK-47步枪男人阴沉的目光。那么,写?还是不写?。。。
从这句中看出了你的悲天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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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读过一篇去印度的游记,印度人也玩同样的把戏,古老文明,以时间取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