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远（今贵州省织金县）丁文诚（丁宝桢的谥号）公，清风亮节，冠绝一时。平生赋性（本性，天性）鲠直，不谙（熟悉）世故。持节（持着任命）二十年，与连圻（邻近，亲近）诸将帅有公义而无私交。独于合肥兄弟（指合肥人李鸿章、李瀚章（李鸿章之长兄）），深鲍子知我（彼此相互了解而情谊深切）之感。癸酉（癸酉年，即1873年）冬，由东抚请假回黔修墓，道出汉皋（山名，在湖北省襄阳市西北，这里指代湖北）。时李勤恪（李瀚章的谥号）公总督湖广，闻公至，班荆道故（铺开荆草，坐于道边，指老友相逢叙旧），把酒言欢。濒（临）行，谓公曰：“我知君官清如水，不名一钱。此番回珂里（对别人家乡的敬称），亲戚故旧所识穷乏，均须解囊分润（财物）。特备银三千两，聊（姑且）托缟纻（比喻朋友间的相互馈赠）之义。藉（借，凭借）壮行色（行旅出发前后的气派），不敢谓豪举也。”当以情词剀切（切中事理），未便固辞（坚决推托），暂为收受。继思携带现银，诸多不便，且行囊尚可自给，即（就）以原封嘱张樵野（张荫桓的表字）观察（即道台，介于巡抚与知府之间的地方长官）代存鄂（湖北）寓。俟（等到）回任时就便奉还，遂（就）匆匆往黔中而去。甲戌（甲戌年，即1874年）九月扫墓事竣（完毕）。遵旨回东，仍出汉皋（山名，在湖北省襄阳市西北，这里指代湖北），拟（打算）将原件送还。观察（指张樵野）谓原封不拆，显见未曾动用，于交情上说不下去。不如全件拆封，另为封固，再行归还。总算领彼人情。乃拆视原银，平短色低（分量、成色不足），想系（是）司（管理）帐者当时作弊，勤恪（李瀚章的谥号）不知也。但既经（已经）拆劫（遭拆），何说之词，代补足平色三百余金，由观察送还，以全交谊。丙子（丙子年，即1876年）冬升任川督，入京陛见（谒见天子）。驰驿（官员入觐或奉差出京，由沿途地方官按驿供给其役夫与马匹廪给，这里指行程）不过天津。文忠（李鸿章的谥号）专函迎途邀约（邀请，约请），坚请至津门（天津）一叙。在津盘桓（逗留）两日，别时，文忠谓现今督抚陛见（谒见天子）到京，应酬大于往时数倍，知君两袖清风，一无所有，已代筹备银一万两，存京某号。君到京时，可往取用。迩时（近时）公囊中羞涩，以文忠高义薄（接近）云，不忍负（辜负）之，竟尔（竟然）收受。讵（怎料）到京正值（适逢）某邸（高官）某相生日，外使入京，所望甚奢（过分），手笔（排场）不能寒俭（寒酸，不体面）。又同乡举子（被推荐参加考试的读书人）百数十人，留京待试，群望所属（归，归属），更须从丰佽助（帮助，资助）。综（总合）计一应（一切）支出，前款万不敷（够）用。公筹维（筹划）再四，笑谓一客不烦二主，复（又）函致文忠（李鸿章的谥号），再行代筹万金。文忠毫无吝色。公到川后，屡思筹还，而力终不逮（及）。乙酉（乙酉年，即1885年）秋间，公子子美比部在京病逝，公闻之哀痛，百感交集，谈及文忠借银事，自忖（揣度，暗自估量）归赵（完壁归赵，指归还借款）无期。乃嘱余代拟（起草）函致文忠，略（大致）谓：“前荷（承蒙）盛情，久铭肝膈（铭记腑内）。屡思返璧（完壁归赵，指归还借款），力不人心。自维（思）此生无报琼（投木报琼，指报答他人对待自己的深情厚谊）之期，而又不愿贻（遗留）子孙之累，我借我还。息壤在彼（比喻遵守信约），衔环（嘴里衔着玉环，比喻感恩报德，至死不忘）之义愿（希望）矢（施布）来生”云云。此函发讫（完毕），余亦辞公北上。谅（推想）文忠接阅后，必有好词以慰公也。当日文诚（丁宝桢的谥号）之清操绝俗（脱俗，超越尘俗），勤恪（李瀚章的谥号）、文忠（李鸿章的谥号）二公之重友轻财，均不可及。特述之，以为后世交友者劝（勉励）。
余抚汴（任河南巡抚），承某公后，虽不敢谓百废俱举（许多已经荒废了的事情一下子都兴办起来），而凡河务、警务、戎（军）务、农工、商务一切新政，次第举行（依次开展）。历任三载（年），精神为之疲惫。省中又乏佳山水，足以爽心悦目，意（心情）窃（暗，私底下）苦之。迨（等到）调任姑苏（今苏州市），久稔（熟悉）富庶（物产丰富，人口众多）之邦（乡），又系（是）湖山之窟（指人或物汇集处）。省会（省城）开通（开发）较早，文明为各行省（省）冠。官（当官于）斯（这，此）土者，第一切（一定要）出以镇静，狱市（市场）不扰，即（就）可培养元气（人的精气），上理徐臻（地方管理逐步达到大治）。爰（于是）于公暇（空闲）先访名刹（梵语“刹多罗”的简称，寺庙佛塔）寒山寺，近而虎丘、山塘、石湖、黄天荡诸名区，远而灵岩采香径、天平白云泉、司徒庙古柏、邓尉梅花，一一均揽（览，观看）其胜（美好，美妙）。太湖距省仅百余里，东西洞庭七十二峰，尤具天然形势（地势，地形），稽（查考）之案牍（公务文书），前使者（奉命办事的人，指奉命担任江苏巡抚）安化（今湖南省安化县）陶文毅（陶澍的谥号）公澍旌节（仪仗，这里指大驾）曾经莅止（到此居住）。东山古雪居，公曾赋诗（作诗）《泐石（刻石）歌咏》，传为盛事。文毅至今八十余年，使者（奉命办事的人，指奉命担任江苏巡抚）亦屡易人，而足迹罕经，望洋兴叹。余于丙午（丙午年，即1906年）秋，闻湖中私枭（非法贩售公家专卖货品或从事走私的人，这里指湖匪）不靖（平安，平定），因决计（决定，拿定主意）带队巡湖，藉（借，凭借）以建威销萌（消除不安定的苗子）。乘坐枪划（筏子？），用汽船拖带。自胥口（今江苏省苏州市吴中区胥口镇）放舟，先至东山。湖中父老（乡民）由童而髦（耄，七十至九十岁的年纪），久不识汉家（朝廷，官府）旌旗（旗子的通称）为何物。瞥睹（瞥见，短时间地大略看看）棨戟（官吏出行时，作为前驱的仪杖，戟上有赤黑缯作成的套子，用以表示威严）遥临，拥道欢呼，顿觉失荫（庇护）童儿一旦获依慈父母。枭匪（非法贩售公家专卖货品或从事走私的人，这里指湖匪）远闻，骇为师从天降，霎时为之敛迹（绝迹，收敛）。凡古雪居、莫厘峰，登临（登山临水或登高临下，泛指游览山水）几遍。道山鼋山，乃上年（去年）枭匪肆虐，击败官军，歼毁师船多只处。劫灰历历，犹（仍然）可搜寻。嗣（接着）舟发西山，虽未登缥缈峰绝顶，而石公山一笑迎人，为之低徊（流连徘徊）不能去（离开）。石公为西山最佳处，乾嘉（乾嘉学派，清代的一个学术流派，乾隆、嘉庆两朝时达到顶盛）诸老宿（年老的学者，前代学者）登高作赋（作诗），雅韵犹（仍然）存。摩挲（用手抚摸）碑石，惜半为风雨剥蚀。江山胜迹（名胜古迹），我辈登临（登山临水或登高临下，泛指游览山水），不禁感慨系之（对某件事有所感触而不禁慨叹）。计住湖中三日，每晨传集舟师将领兵士而申儆（儆戒，训戒，警觉戒备）之（虚词，无所指）。嗣（接着）由马碛山，经独山门，进内河口，已达无锡境。遂（就）寻惠麓（在今无锡市）访第二泉，一品竹炉风味。自维（惟，思）平生仕宦（做官），竟日（终日）抗尘走俗（为了名利，到处奔走钻营），何幸（多么幸运）承乏（暂任某职的谦称）吴会（江苏省会）。虽为时不及二稔（年），尚（还）有雅人深致（形容人的言谈举止不俗，比较有格调）。俞曲园（清代著名学者俞樾，自号曲园居士）先生曾赋诗（作诗）志（叙述）羡，并云昔岁（早年，往年）曾随侍曾文正（曾国藩的谥号）公，一上天平（天平山）；至太湖东西之胜（胜景，美好之景），文正亦有志未逮（及）也。至省中沧浪亭、拙政园、网师园、顾园、留园诸名区，已习见不鲜（少），旦暮（朝夕）遇之矣（了）。
平生自惭无才，而爱才若命。上任五行省（省），所共事寅僚（同僚）不下数百人，就中才识，推平湖（今浙江省平湖县）朱竹石（朱之榛的表字）观察（即道台，介于巡抚与知府之间的地方长官）之榛为冠。观察家学渊源（深广宏大），早岁（年）官丞倅（任副职），已有能名；积资（资历）洊（再）升，以江苏道（介于省与府之间的区域，犹如现在的专区）中候补，于苏省内政、外交、刑名（刑律）、榷税（征税）尤为熟悉，计署（任职）臬司（按察使，主管一省刑法）十三次，署藩司（即布政使，俗称藩台，省级官员，执掌民政和財政）二次。历任巡抚倚（依靠）如左右手，连章（接连上奏章）优保（从优推荐），徒以（只因）病于目，未能骎骎（迅疾）大用。识者惜之。观察虽短于视，一应（一切）公牍（公文），但（只）令书记（掌管书牍记录的人）朗诵一过，即（就）能贯彻于心（熟记于胸），一一裁决（判断决定），无不恰中肯窾（要害，关键）。任刑名（刑律）久，总司厘务（主管政事）数十年，遇州县来谒（拜见），观察御（约束）之严。谓某县钱漕（钱粮）进款若干，某卡（厘卡，征收厘金所设的专门基层机构）税厘（厘金）入款若干，除去应解（上缴）公家若干，某缺余若干，某差剩若干，均饱尔等私囊。倘（假如）再不知自爱，贻误（耽误）公事，白简（弹劾的奏章）具（准备）在，不能为尔辈恕（宽容）矣（了）。所言洞见（明察，清楚地看到）症结，吏不敢欺，吏不能欺。余遇大事，决大疑，每（常常）商之观察。一经擘画（筹划），咸就（都成）条理。适（刚巧）淮扬道（介于省与府之间的区域，犹如现在的专区）缺出，江南官多如鲫，负大力（恃有后台）者咸（都）存希冀（希望）心。余昌言（直言不讳）于众曰：“苏省外补道缺甚少，每有缺出，由督抚会商遴（遴选）员奏补。但商之（商讨这一事情）云者（助词，用于句末，表示提顿，以引起下文），以其人之可否，尚（仍然）须斟酌（反复考虑）。若朱道（朱之榛道台），才望资格，均推第一，有缺即（就）补，何须互商？倘（假如）淮扬一缺，不以朱道（朱之榛道员）请补，勿论另补何员，巡抚不能画稿（官員在公文稿上簽字表示認可），即（就）请总督专衔（以总督名义）陈奏（臣下向君王进言）可也。”某督以难违公论，落得顺风使帆，分宁（淮扬地区）道员（道台，介于巡抚与知府之间的地方长官）纵多（众多），而分苏（江苏地区）道员获补，群相缺望，至讥余谓专揽（把持）政权。余惟扶持善类，力主公道。悠悠（众多的样子）之口，一笑置之。迨（等到）余去苏（江苏），观察迄（至今）未莅（到）新任，旋即（不久）病逝。岂（难道）暗中犹（仍然）有阻扼（阻挡）者乎（吗）？不得而知已（啊）。
德清（今浙江省德清县）俞曲园（清代著名学者俞樾，自号曲园居士）先生，东南硕学（知识渊博，饱学之士），以翰林（在翰林院任职的翰林学士）罢官归，侨居吴下（江苏）。所著《春在堂全集》，脍炙人口。湘乡（今湖南省湘乡市）曾文正（曾国藩的谥号）至有“李少荃（李鸿章的号）拚命作官，俞荫甫（俞樾的表字）拼命著书”之语。内兄（妻子的哥哥）许子原观察（即道台，介于巡抚与知府之间的地方长官），为先生婿。先生文孙（孙子的美称）阶青太史（指在翰林院任职的翰林学士），又出余门下。余抚苏莅新（新到，新上任）时，出《大梁留别诗》七律八章示阶青。先生见之，即日（当日）和成。马工枚速（司马相如的赋写得好，枚皋的赋写得快，比喻既好又快），两擅其胜（质量与速度两方面皆好）。余为之惊服。寒山寺古刹（梵语“刹多罗”的简称，寺庙佛塔），为姑苏（今苏州市）名胜。兵燹（因战乱所造成的焚烧、破坏）后失修，公暇（空闲）往游，蓬蒿（蓬草、蒿草，泛指乱草）地满，即（就是）所谓“夜半钟声”者（虚词，无所指），亦归诸（之于）无何有之乡，琳宫宝刹悉（全）付劫灰（劫后灰烬）。爰（于是）捐俸（官吏任职的年资）醵赀（筹集资金），重建殿宇（殿堂，高大的建筑物），并范钟（南宋大臣）泐石（刻石），以存古迹。寺中旧有文待诏（翰林院官职名，这里指明代画家文征明）草书唐张继七绝一首，碑已半圮（倒塌），字亦经风雨剥蚀几尽。爰（于是）请先生重画。先生谓张句固（确实）佳，但“江枫”二字不甚（怎么）可解。考之《中吴纪闻》，所载系（是）《江村渔火》。因赋一绝（作一首绝句诗）辩正，与原诗共书诸（写之于）石。今尚（仍然）兀立（笔直挺立）寺中。余辛亥（辛亥年，即1911年）解组（解下官印，辞官卸任），侨居沪渎（沪上），曾至姑苏（今苏州市），偶过枫桥小泊，重寻雪爪（笔迹），摩挲（用手抚摸）片石，为之低徊（流连徘徊）而不能去（离开）。先生丙午（丙午年，即1906年）十二月病逝前一日，余往视疾，时已昏厥，犹（仍然）强（竭力，尽力）语余曰：“《春在堂集》烦多印行。”余允之，临没口拈（口述）一绝（作一首绝句诗）云：“茫茫（模糊不清楚）此恨竟何如（究竟如何），但（只）恨粃糠（比喻琐碎而没有用的东西）未扫除。七尺桐棺三尺土，此中了却（了结）万言书。”可想见其风致（风采神韵）。余奏请入《国史儒林传》，奉旨俞允（允可）。《春在堂全集》两次捐资印行，以偿（实现）夙（素，一向）诺而广流传，期（希望）不负（辜负）九原（春秋时晋大夫的墓地，泛指墓地）知己而已。
丁未（丁未年，即1907年）七月，余在江苏任内，升授（任）川督。所遗苏抚以浙抚张君晓颿曾扬（张曾敭，曾捕杀秋瑾）调补。川黔接壤，余去（离开）乡已廿六年，爰（于是）于具折（备拟奏折）谢恩时，附片奏（奏折）乞（请）赏假三月，回籍（原籍，家乡）省墓（祭扫尊长的坟墓）。时张君以办理秋瑾一案，不无操切（急躁），大拂（违背）江浙人士之意，抚苏命下，江南士绅（绅士）专电阻其来苏。张亦请假就医。余入觐（朝见帝王）情殷（深厚），归思正切，专电枢廷（政权中枢，内庭），请以苏藩（江苏布政使，俗称藩台，省级官员，执掌民政和財政）陈君伯平（陈启泰的表字）启泰，护理（以次级官暂时代理出缺的长官职务）抚篆（印章多用篆文，故为官印的代称），以便克期（如期）交代（交接），入京祝嘏（贺天子寿），奉旨俞允（允可）。电音传来，讵（怎料）江督（两江总督）端忠敏（端方的谥号，托克氏，满州正白旗人）公以事前未经知照（通知），意颇不怿（喜）。而又无从与余作梗，乃密电枢臣（朝廷中枢大臣）张文襄（张之洞的谥号）公，谓伯平嗜好（指吸鸦片）甚深，不堪（能）封疆重任。力保鄂藩（湖北布政使，俗称藩台，省级官员，执掌民政和財政）李君岷琛，堪以升补（补缺）。递遗鄂藩（所留鄂藩空缺职位顺次），请以鄂臬（按察使，主管一省刑法）梁君鼎芬补授（任）。维时（当时）文襄（张之洞的谥号）新入政府（中央政府），李、梁二君，乃（就）其旧僚（僚属，下属）。端（两江总督端忠敏）意在迎合，希冀（希望）动听（说动）。文襄持端电传观枢垣（枢府，政权中枢，内庭）诸公，项城（今河南项城市））袁君世凯笑曰：“伯平是否吸烟，尚（还）在疑似（疑问）之中，若少东（可能是陈伯平的表字）之痼疾（积久难以治愈的病，这里指烟瘾）甚深，余在津亲见，讵（怎么）午桥（端方的表字，托克氏，满州正白旗人）竟不知耶（呢）？目前已有电旨，令伯平护理（以次级官暂时代理出缺的长官职务）苏抚，实任应简（选择）何人，俟（等待）升任川督陈筱石（作者的表字）制军（总督）到京，面询（问）伯平精神如何，再行请旨办理。” 文襄（张之洞的谥号）意亦谓然。其后伯平果拜真除（实授官职，由暂时代理改为正式职位）。在余原不敢居功，而江左（在地理上以东为左，江左也叫江东，指长江下游南岸地区）诸君群起与之为难。伯平忠厚长者，何堪（如何忍受得了）八面受敌，卒（最终）之遇事拂逆（违背心愿），赍志以殁（怀抱着未遂的志愿而死去）。灵榇（灵柩）回湘（湖南）时，余适（刚巧）在武昌。曾亲诣（到）舟中祭奠，挥泪送之。而与彼作梗者，不数年间，大而祸国，小而杀身，竟无一令终身。伯平有知，当亦含笑于九原（春秋时晋大夫的墓地，泛指墓地）已（啊）。
在昔（以前）后夔（相传为舜掌乐之官）典（主持，主管）乐，百兽率（顺服，顺从，引申为跟着）舞；大汉西京（指长安）朝会，盛呈（献上）百戏；唐则霓裳羽衣（霓裳羽衣曲，唐代汉族宫廷乐舞），传之天上；欧公（欧阳修）《五代史》，至特编《伶官（乐官）传》。戏之由来久矣（啊）。我朝恭遇万寿（帝王的生日），王公大臣入坐听戏，载于会典（记录古代官府更迭、政务要闻的典籍），诚（实在）重之也。余以外吏（地方官）两次入京陛见（谒见天子），均值（当，遇到）庆辰，恭逢巨典（盛典，大典），耳聆（听）仙乐，不可谓非荣幸。癸卯（癸卯年，即1903年）六月，以汴（开封）抚入京，适值（刚巧正当）德宗（光绪皇帝）景皇帝（端俭宽勤景皇帝，光绪的谥号）万寿。在颐和园随班行朝贺礼。先期（事先）传令入坐听戏。上（皇上）驻跸（帝王出行的车驾）颐和园，即（就）于园中德和园排演。台凡（总共）三层楼，北向，规制（建筑规格）崇闳（高大宏伟）。两宫（皇太后和皇帝）正殿坐，南向。东西各楹（间），诸王公大臣以次（按照级别高低次序）坐。凡近支（宗族中血统关系较近的分支）王、贝勒（贵族称号，相当于王或诸侯，地位次于亲王、郡王）、贝子（清朝宗室及蒙古外藩的第六級爵职，地位在贝勒之下、镇国公之上）、公、满汉一品大臣，暨（与）内廷（宫中）行走（在京城担任非专任差事）者均预（参与，如席）；在外将军、督抚、提（提督）镇（总兵）适（刚巧）在京者亦预（参与，如席）。其京中一品之各旗都统（清代八旗组织中每旗的最高长官），及二品满汉侍郎（副部级），均不得列入。东第一间，近支王公，次军机大臣（军机处大臣，负责辅佐皇帝处理军国大政）、大学士（内阁大学士，皇帝顾问，从二品）、各部尚书、都察院（主管监察、弹劾及建议，与刑部、大理寺并称三法司）左都御史（都察院的长官，从一品，职掌纠劾百官，辩明冤枉，监督各道）等。西第一间，御前大臣（由王公大臣兼任，掌管乾清门侍卫司员诸务，实际即统辖内廷事务，并常日侍直于皇帝左右），次内务府（管理皇家大小事务的总机构）大臣，南书房（文学侍从、应召侍读之处，位于紫禁城内月华门之南乾清宫西南角）、上书房（尚书房，清代皇子读书的场所，位于紫禁城乾清门内东侧南庑）翰林（在翰林院任职的翰林学士）。将军、督抚、提镇之在京者，居于西末一间。此其大较（大略，大概）也。计获亲（亲临）盛典者，约五十余人。由内务府大臣即时传单知会（通知照会），共凑集银二千两，为赏犒（用酒食或财物慰劳）内监（太监）之需，人约派五、六十金，缴（交付）呈御览（天子阅览）后分给。辰九钟，诸臣先到，各依次跪。少焉（过了一会儿），乐作。内监传呼：“驾到。”皇上在慈圣（慈禧太后）舆（车）前步行，后妃、公主、福晋（亲王、郡王、世子的正室）等随舆后。慈圣下舆，升殿坐。诸臣行三叩首礼。传命脱补褂（正式官服），去朝珠（胸前饰物），赏赉（赏赐）雪藕、冰桃、瓜果等物，人各一黄龙盒。由内监亲赍（拿着）呈（恭敬地送上去），慈圣一一过目，始（才）依次递交。各敬谨（恭敬）领讫（完毕），行一叩首礼谢恩。内监承旨，命张大幕二：一由北而东；一由北而西，名曰隔坐。三面各不相见。仅见者，台上歌舞耳（也）。诸臣可于其时休息谈论，各适其适（各人寻找自己适意的事去做）。两宫（皇太后和皇帝）体恤（体谅）臣僚（官吏），无所不至。余居西第六间，同坐者，为湖广总督张文襄（张之洞的谥号）公之洞、安徽巡抚诚中丞（官名，掌管接受公卿的奏事，以及荐举、弹劾官员的事务，明、清常以副都御史或佥都御史出任巡抚，清代各省巡抚亦例兼右都御史）勋。维时（当时）正演吴越春秋范蠡献西施故事。当范蠡造（访问）太宰（相当于后来的宰相或丞相）嚭府第（贵族官吏或大地主的住宅）时，投刺（投递名帖以求见）二次，司阍（看门之人）不之理（不理之，不理他）；嗣（接着）用门敬二千金，阍者（看门之人）即（就）为转达。阅（观）至此，文襄（张之洞的谥号）忽失声狂笑曰：“大恶作剧，直（正）是今日京师（京城）现形记耳（啊，也）！”声振殿角，余亟（急）以他语与周旋，免再发言，致彻（通，达）天听（天子的听闻）。时交（进入）午正（正午），内监（太监）传呼：“赐宴。”宴设于仁寿殿东偏殿，凡（总共）八席，诸臣随意饮啖（吃）。大官厨琼浆（传说中神仙饮的仙水，借指美酒）玉粒，非复（再）人间风味也。酉正（酉时，下午五至七时）撤幕，各大臣仍须衣冠如礼。未几（不久），乐止。复（再）朝北行三叩首礼，各趋（快走）出。翼日（次日），亦如（依照）之。又四年丁未（丁未年，即1907年），升任川督，十月到京，恭遇慈圣（慈禧太后）万寿（帝王的生日）。先期（事先）赏紫禁城骑马，赏西苑（紫禁城西侧的北、中、南三海合称西苑，即今中南海）门内骑马，赏坐船只赐垫，并赏初九、初十、十一三日听戏。时交（进入）冬至，即（就）在西苑举行庆典。于丰泽园左（东）另制戏座，广设帷幕，规制（格局）较淀园（圆明园为狭，以其可御严寒也。适（刚巧）余与马提督玉昆、姜提督桂题、夏提督辛酉，同在西末间。南皮（张之洞，祖籍今河北南皮县）与项城（袁世凯，祖籍今河南项城市），甫（刚刚）直（入宫值班供职）军机（军机处，中枢权力机关，负责辅佐皇帝处理军国大政），二君均不喜观戏，辄（就）至西间外房，命苏拉（皇宫内的仆役）约余出外闲谈，询（问）庚子（庚子年，即1900年）拳乱事。犹忆（仍然记得）台上正演《长生殿》传奇，帘幄（帐幕）之外雪花纷披（杂乱而散散落落，纷纷扬扬），想见琼楼玉宇（形容精美华丽的楼阁，也用以指月宫或神仙住的地方）高寒景象。曾有诗云：“长生一曲（指《长生殿》一戏）怆（悲伤）心神，凝碧池（唐代洛阳禁苑中池名）间百戏陈（陈设，这里指上演）。乐府旧人（指演《长生殿》的演员）谁尚（还）在？不堪（能，忍受）回首说庚辛（庚寅年与辛卯年，即1890年与1891年）。烟波（烟雾笼罩的水面）一舸（大船）任游行（游动），三海（北海、中海、南海位于北京城内故宫和景山的西侧，合称三海）风光画不成。为报来年丰已兆（预兆），雪花飞上御（对帝王所作所为及所用物的敬称）帘旌（用羽毛装饰的旗子，泛指旗子）。”盖（大概）纪实也。今则沧桑陵谷（沧海、桑田、山陵、山谷），事变日棘（亟，急迫），昔时（往日）钧天广乐（指神话中天上的音乐），只好付之一梦。尚（还）何言哉（啊）。
天下大镇四：曰河南朱仙，曰江西景德，曰广东佛山，曰湖北汉口。自丰工决口，河流横啮（肆虐），朱仙化为一片沙砾（碎石）场，不成商市。景德但（只）营业陶工一部分。佛山近海，市场较大。然据武汉上游，推内地商埠（与外国通商的城镇）第一，莫如汉口。凡西南若滇（云南）、若蜀，西北若秦陇（陕西、甘肃）、若豫晋（河北、山西），五方百货，均奔辏（聚集，汇聚）于此，以灌输于东南。该镇背湖枕江，一线长堤廿余里，廛市（市中店铺）鳞集（群集）。惟限于地势，凡细民（小民，普通百姓）无力居肆（店铺）者，咸（都）于肆旁设摊贸易（买卖），不下千余家，均借此谋生活，由来旧矣（了）。余戊申（戊申年，即1908年）四月抵湖广任，前任某制军（总督）称交案件，约数百起。穷日夜之力，悉（全）加（加以，予以）判决。某制军（总督）辞赴蜀任，舟维（系船停泊）汉上（武汉），拟（打算）拜答各国领事官。适（刚巧）巡警道冯观察（即道台，介于巡抚与知府之间的地方长官）启钧锐于市政，早欲将镇中摊市一律肃清。而又未曾预择广漠（广大空旷）之场，为移此就（到）彼之计（筹划）。遽（急）闻某制军来镇拜军（指拜答各国领事官），将计就计，传谕（告）阖（全）镇一律拆摊清道，以备大府（高官，上级官府）贲临（光临）。摊商以为暂时拆卸，不得不遵。时已三日，群拟（打算）回营（回来经营）生理（生意，买卖），冯观察又传谕（告），摊经拆去不准再设，另各择地谋生。于是大拂（违背）商情，群执香向有司（有关官员）衙门请求复业。某制军（总督）是（此）日仍复（又）拜客，易舆（换车）而骑，正驰驱（策馬疾馳）市中，众商遮拦（阻拦）马首呈（恭敬地送上去）诉。某制军倘（假如）能妥加晓谕（明确告知），令其仍旧贸易（买卖），移摊一事，从缓解决，该商等无不乐从；即不然（就是不是如此），而诿（推托）之后任，亦可谕（告）知该商等，谓已经卸事，应候后任酌办（酌情办理），该商等亦无知之何（不知所从）。及（至）均不出此，一见众商拦阻，勒回马头，拚命狂奔，竟驾扁舟（小船）而逸（逃跑）。众商见其飞奔示怯（胆小，胆怯），一时人声鼎沸，相率（相继）穷追。镇中无业游民最多，所谓大拢（聚合）队、二拢队者，不下千余人。附和滋事，焚烧抢掠，纷扰昕夕（早晚，引申指整天）。某制军甫（刚刚）离汉镇（汉口？），而该镇之大乱将作矣（了）。余远在武昌，闻警后立派张统制（师统领）彪、黎协统（旅统领）元洪，各带军队驰往。先保护铁路、电杆，及一码头等处与租界联属之地，恐匪徒拦入（闯入）界内，致烦交涉（以致造成涉外事件）。又虑夜间军队入市，易滋（生出，造成）惊扰。夙（素，一向）谂（知悉）镇中商办救火会最得力，札（下公文）令该会夜巡逻，以防未然。部置甫（刚刚）定，适（刚巧）盛侍郎（副部级）宣怀来谒（拜见）。侍郎胆素（一向）怯（胆小，胆怯），谓所办汉阳铁厂与兵工厂毗连（相连接，相邻），合计约数千人，汉口有警，必遭影响，恳派兵弹压（镇压）保护。余谓君可无虑，此案乃巡警道办事操切（急躁），激变商情。既经准其复业，收拾（办理，搞定）至（极）易。其余不法之徒，乘机扰乱，已派队弹压（镇压），绝不至大起风潮。并闻沿江某制军（总督）幸灾乐祸，越境欲建奇功，已在下关（地名，在南京市城外，濒临大江，属深水良港）简纠（选派集合）师船（兵船），武装待发。余指挥虽定，究以鄂（湖北）省人心浮动，使者（奉命办事的人，这里指奉命担任湖广总督的作者）莅新（新到，新上任）未久，恩信（恩威信誉）未孚（信任）。以（而）将士能否用命（遵奉命令），均难意测。外虽持以镇定，私衷（心中）不无惴惴（恐惧的样子）。乃（是）荷（蒙）天公做美（作美），由宵（夜）达旦，大雨时行（及時而作），延至次日午后始止。连江烽火乃（就）为一雨洗净，兵气无光。事定后，派员查勘（查验），仅焚毁洋商一二家，华商四五家，洋妇亦有受伤者，略加抚恤，各无异辞。某制军督鄂（湖北）甫（刚刚）半载（年），不能为鄂造纤芥（微小）之福，几至为鄂酿滔天之祸。清夜（寂静的夜晚）以（而）思，何以自解（自己解释清楚）？至（至于）冯道（巡警道观察冯启钧）之办理不善，咎（罪，过失）实难辞。第（但）查其平日勇于任事，并非不堪（能）造就（栽培）者（虚词，无所指），薄（轻微）加谴责，以励将来。此余抵鄂渚（湖北口岸，指武汉）接任后第十日之事，特备（完整，详尽）述之。
武汉据天下上游，夏口（今武汉市汉口）北倚（靠）双江，武汉屏蔽。龟蛇二山，遥遥对峙（耸立）。岷江东下，汉水西来，均以此间为枢纽。地势成三角形，屹（高耸）为中流鼎峙（鼎立）。余服官（做官）鄂渚（湖北口岸，指武汉），适（刚巧）英、美水师提督乘兵舰来谒（拜见），谓：“游行（航行）几遍地球，水陆形势（地势，地形）之佳，未有如兹（此）地者，推为环球第一，不仅属中国奥区（内地，腹地），窃（私底下，心中）兴观止之叹。”地利关系一国之强弱如此。军兴（？）以后，南皮张文襄（张之洞的谥号）公服官（做官）最久，于省垣（省会，省城）分建丝、麻、纱布各广，以塞漏卮（财政漏洞，财政短缺）而扩利源。并建甲、乙、丙、丁四栈（货栈，仓库），奄有（满口）碣石招贤（梁人邹衍入燕，燕昭王筑碣石宫亲师事之）、平津东阁（西汉平津侯公孙弘为丞相，起客馆，开东阁，招请士人，后因以“平津馆”等称高级官僚延纳宾客的处所）遗意。汉阳立铁厂、兵工厂，规模尤为雄阔。惜但（只）能举其大纲，承办者不尽得人，至有美哉（啊）犹（仍）憾之叹，然一个臣之遗泽（遗留给后世的恩惠德泽）远矣（了）。夏口（今武汉市汉口）当轮船、铁路之要冲，百货云骈（云集）。洋商茶市交易，不集于沪渎（沪上），而君（？）趋（归向，追逐）于汉上（武汉），所系顾（关心照管）不重欤（吗）。余承乏（暂任某职的谦称）二载（年），萧规在望，有愧曹随（萧规曹随，形容继任人沿用前任定下的规则、做法等等，不作更改）。第（但）前贤施（施与，贡献）之博（多，大）者（虚词，无所指），辄（就）守（维持）之以约（简要），昔日（以前，往日）资（足以）为利（实施善政）者，颇思救其弊。此无他，意指本不相符，而今昔之情形，亦有所不同也。曾过汉阳，登晴川阁，凭览（居高而看）江山形势（地势，地形）。文襄（张之洞的谥号）有联云：“洪水龙蛇（指长江及其众多之流）街循轨道，青春（草木繁茂）鹦鹉（鹦鹉洲，长江边一处因江水冲积而形成的沙洲）起楼台。”想见元臣（重臣，老臣）风概（风度气概），固自（原本，自然）不凡。独武昌黄鹤楼久毁于火，迄（至今）未修复。窃（暗）怪文襄督鄂（湖北）廿余载（年），经营建设，不惜浪掷（虚耗）多钱以亿万计，区区一楼，估值仅需十万金，何以靳（吝惜）而不举（办理）？得毋（莫非，是不是）文人结习（积习），嫉（忌戒）“崔颢题诗在上头（李白登黄鹤楼本欲赋诗，但见到崔颢所题《黄鹤楼》一诗后，大为折服，感慨道：“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乎（吗）？每与鄂（湖北）绅柯巽庵侍郎（副部级）逢时宴集（每逢特别节日聚宴），倡议重修，十万之数不难筹办。甫（刚刚）定议，适（刚巧）奉移节（转任，调任）北洋（咸丰十一年（1861），清政府设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下设三口通商大臣及五口通商大臣，负责处理对外通商（包括外交）事务。同治九年（1870）改三口通商大臣为北洋通商大臣，简称北洋大臣，由直隶总督兼任，管理直隶（今河北）、山东、奉天（今辽宁）三省通商、洋务，办理有关外交、海防、关税及官办军事工业等事宜）之命，继任者恣睢暴戾（粗暴凶恶），欲盖翻（颠覆）前人成案（规矩，制度）而刍狗（轻贱）之。坐镇非才，群焉（助词，表示状态，相当于“然”、“样子”）一哄。不一稔（年）而方、召中兴（西周时助周宣王中兴之贤臣方叔与召虎的并称，后借指国之重臣）之地，忽易（变成）为胜、广（陈胜、吴广）发难之区。江汉（长江、汉水）横流，罔（无）有其极（尽头）。乃（才，就）知保邦制治（保卫、治理国家），不惟（在于）其地惟其人。后之论者，可以观其变而会其通（透彻领会）已（啊）。
国家龙兴辽沈，定鼎（国柄，政权）燕京（北平的旧称，因曾为古燕国都城）。援（引用）照明制，特开科举，以系人心而光国典（典章制度）。顺治丙戌（丙戌年，即1646年）会试（礼部主持的中央一级科举考试），为开国第一科，选山东聊城（今山东省聊城市）傅君以渐为状元。由丙戌（丙戌年，即1646年）截至光绪甲辰（甲辰年，即1904年）废科举之日止，计共得会试一百十三科，状元共一百十三人：内蒙古一人，顺天（北京市区）一人，直隶（今河北）三人，山东六人，河南一人，江苏五十人，浙江二十人，安徽九人，江西三人，福建三人，陕西一人，湖北三人，湖南二人，四川一人，广东三人，广西四人，贵州二人。余东三省、山西、甘肃、云南均无人。江苏一省几得半数。苏州一府计廿三人，几得一半之半。苏、浙文风相埒（等同），衡（衡量）以浙江一省所得之数，尚（还）不及苏州一府。其他各省或（有的）不及十人，或五六人，或一二人，而若奉（奉天省，即今辽宁省），若晋（山西），或甘，若滇（云南），文气否塞（闭塞不通），竟不克（能）破开荒而光巨典（朝廷大法），岂（难道）真秀野（茂盛、荒野）之悬殊哉（吗）？窃（私底下）尝（曾经）纵观而知其故，自言游以文学专科，矜式（尊敬效法）乡里，宣尼（对孔子的尊称）有“吾道其南”（“吾门有偃，吾道其南”，意即我门下有了言偃，我的学说才得以在南方传播）之叹。南方火德（古代以五行附会王朝的运祚，以火而王者称为“火德”），光耀奎壁（二十八宿中奎宿与壁宿的合称，二宿主文运，所以常用以比喻文苑）。其间山水之钟毓（钟灵毓秀，指美好的风土孕育优秀人物），与夫（那）历代师儒之传述，家弦户诵（家家都不断歌诵，也形容诗文流传很广），风气开先；拔帜匪（非）难，夺标自易，此一因也。冠盖京师（京城），凡登揆席（宰相）而跻（登，升）九列（九卿之列）者，半属江南人士。父兄之衣钵（原指佛教中师父传授给徒弟的袈裟和钵，后泛指传授下来的思想、学问、技能等），乡里（家乡）之标榜（榜样），事甫（刚刚）半而功必倍，实未至而名先归。半生温饱，尽是王曾（北宋仁宗时名相，曾连中三元（解试、省试、殿试皆第一））；年少屐裙（原指六朝贵游子弟的衣着，后泛指富家子弟的时髦装束），转羞（进用）梁灏（北宋状元，曾任开封知府。有三子，梁固、梁述和梁适。长子梁固后也中状元，史称父子状元。梁适曾在宋仁宗时任宰相）。不识（知）大魁（状元）为天下公器，竟视巍科（科举考试名列前茅者）乃（是）我家故物，此又一因也。综（总合）此二因，沿成积习，至国朝（指大清朝），三元（解试、省试、殿试皆第一）仅得二隽（隽士，才智出众者）。苏州钱君棨三元坊（苏州市区中南部一传统地名，位于人民路自新市路至书院巷段）高竖黉宫（学校）道左（东），余抚苏时犹（仍然）及见之。而广西边远省分，亦有陈君继昌。其人崛起（高起，突起）遐荒（偏远的地方），如骖之靳（如拉车的骖马、服马一样前后相随）。始（才）知文章同此报国，人才不限方隅（区域）。笃生（一生，终身）非偶（不适当的婚配，不相称的配偶），人贵自立，科名（科举功名）一事，特（只）其（助词，无实义）小焉（助词，表示状态，相当于“然”、“样子”）者（虚词，无所指）耳（啊）。通计圣清（大清）一代，自博学鸿词科（科举考试之一种，唐开元年间始设，以考拔能文之士，清代康熙与乾隆时曾两次举试，不论已仕未仕，皆可应考）、特保经济科出，而翰林（在翰林院任职的翰林学士）却（后退）步。自援例（援引惯例）纳粟（捐纳粟米得官或入国子监，后改用银两）、军功、保举兴，而正途（指科举）减色。至广方言馆（成立于1863年，是上海建立的第一所外国语专科学校，所谓“广方言”，就是推广方言的意思，清政府把外国语当作“方言”，显然是有点老大自居的傲慢）、宪政编查馆（清政府为推行“预备立宪”而设置的机构，光绪三十三年（1907）8月改考察政治馆为宪政编查馆，直属军机处，下设编制、设计、官报3局，庶务、译书、图书3处）、督办政务处（是清政府为施行“新政”而设置的中央办事机构，光绪二十七年（1901）4月成立）立，而科举遂（就）废刻苦（极苦）不复（再）存。状头（状元）之名，从此中绝（中断）。一朝之国运，亦从此告终焉（助词，表示感叹，相当于“啊”）。重检馆选录（疑为有关科举的典籍），为之太息（叹息）不置也。至由状头（状元）登揆席（宰相），所谓状元宰相者，有清一代，仅得一十四人。曾闻之元和（今苏州市）陆文端（都察院左都御史陆润痒的谥号）相国所云，爰（于是）缀（接）于篇末。
光绪戊申（戊申年，即1908年）秋，江鄂（湖北）两省会操，地在安徽太湖县。江南第九镇（师）统制（师统领）徐镇（总兵）绍桢，与湖北第八镇统制张镇彪为南北总司令官。张镇（总兵）辞赴皖（安徽）境，余告之曰：“张中堂（内阁大学士）经营缔造，不惜糜（浪费，花费）巨饷（军费），练成此军。”故鄂省成军在江南之先，一切军械较他军为完备。壮哉（啊）此行，可以实地练习，为将来敌忾（对敌人的愤恨）疆场之用。张去后，所有武汉守卫事宜（事情），责成独立协（旅）黎副将元洪、署（衙门）巡警道金道（道台，介于巡抚与知府之间的地方长官）鼎和衷（和睦同心）办理。讵（怎料）皖省新军统带（清末新兵制，统辖一标（团）的长官称统带，也称标统）熊成基，乃（是）著名老革命。乘秋操时，皖抚（安徽巡抚）朱经田中丞（官名，掌管接受公卿的奏事，以及荐举、弹劾官员的事务，明、清常以副都御史或佥都御史出任巡抚，清代各省巡抚亦例兼右都御史）驰往太湖弹压（镇压）照料，省垣（省会，省城）空虚，煽动阖（全）营兵变，围攻省城。余闻警报，飞电经田中丞立即旋（传告）省，并电饬（令）张统制（师统领）彪速命王协统（旅统领）得胜带队折回安庆，力保邻疆。经田中丞亟（急）图捍御（防卫，抵御），苦于无兵。该叛军熊成基势张甚（势力增长迅速）。援军一时未刻（一时三刻，短时间内），殆（危险）哉（啊）岌岌（危险的样子）。适（刚巧）鄂（湖北）省载兵赴皖（安徽）之楚材（一艘 950 吨之兵轮的名称）兵轮，停泊皖江城外，管带（舰长）孟宪德首先开炮，击毁叛军营垒炮台。霹雳一声，山鸣谷应。熊成基知事已败，始（才）逃往集贤关（在今安徽省安庆市）北去。余党纷纷溃散。适（刚巧）王得胜军到，省城得以保全。营中未叛者，尚（还）有数百人，即（就）由王得胜率队住扎（驻扎）该营中，暗为抵制。阅（经历）五日而大局粗定，张统制（师统领）始（才）督率全镇（师）回鄂（湖北）。当皖（安徽）中兵叛之时，不幸适（刚巧）逢二次国恤（帝后之丧），全国震惊。武汉地方人心浮动，论言（舆论）四起。余不动声色，密饬（令）黎协统（旅统领）、金观察（即道台，介于巡抚与知府之间的地方长官）多方镇压，得以转危为安。厥（其）后皖（安徽）省奏报，由江督（两江总督）某制军（总督）主稿，铺叙该军靖（平定）难情形。而鄂（湖北）兵轮首先开炮，击走叛兵；暨（与）王协统（旅统领）暂守皖垣（安徽省会），力服降卒，一字不提。但据皖抚（安徽巡抚）来咨（商议），谓：“鄂（湖北）省出力人员，亦应列奖，请开具（准备）衔名（官衔与姓名），咨（商议）皖（安徽）具（准备）奏。” 鄂（湖北）军将弁（将官）闻之大哗，相率（相继）不愿列保（上司列举属下的功绩而保举）。余一面善言抚慰（安抚慰勉），并专折声叙（明白陈述）当日鄂（湖北）军代为靖（平定）乱情形，并称鄂（湖北）省援皖（安徽）各将弁（将官），食禄（享受俸禄）忠事，于义当然，鄂（湖北）军历年奉派援湘（湖南）、援汴（河南）、援苏（江苏）、援桂（广西），幸示陨越（失职）。此次以兵剿兵，与平时剿匪不同。且发难即系（就是）皖（安徽）省陆军，首犯熊成基迄（至今）未弋获（擒获）。省界虽殊（不同），军界则一。方（正）以军人名誉攸关（所关，有关），引为愧咎（罪，过失）。何敢仰邀（取得）奖叙（奖励），致抱不安等语。疏（奏章）上，奉朱批（用朱笔批点，也特指由皇帝亲自用朱笔批示的奏章），饬（命令）余查明得力人员，择尤（突出）保奖（官员向上荐举有功之人，使得到奖励擢用）。江督（两江总督）、皖抚（安徽巡抚）闻之，均各惭惶（恐惧）。爰（于是）遵旨叙保（官员向上荐举有功之人，使得到奖励擢用）十九员，楚材（一艘 950 吨之兵轮的名称）兵轮管带（舰长）首先开炮之孟宪德，业已（已经）病故，不及身邀（取得）显擢（提拔），仅得从优议恤（议其功绩﹐给予褒赠抚恤）。余深惜之。时张文襄（张之洞的谥号）公尚（仍然）在政府（中央政府），来电云：“君真能为鄂（湖北）军吐气。”余复电谓：“吾辈激励军士，应如是（此）耳（也）。”并非与江（江苏）、皖（安徽）连帅（泛称地方高级长官）闹意见也。
国家整军经武，原以自强之道首在练兵。第（但）此事非可纸上空谈。即（就）以屯营（安扎军营）而论，首须查勘（查验）地势。省会（省城）之区建置营房，宜于郭外（城外）择一二高原旷野，或背山，或临水，分营驻扎，不宜专驻一处；但（只）取消息灵通，于同袍同泽（比喻共事的关系）之中，隐寓相维（联系）相制之意。在昔（以前）棘门（门口插戟守卫）、细柳，未知若何。以近时而言，凡目所经者，不下十数处，此其大较（大略，大概）也。戊申（戊申年，即1908年）莅（到）鄂（湖北）督任，下车伊始（初到任），首以鄂（湖北）省屯（驻扎）军处所（地方）询（问）之。第八镇（师）统制（师统领）张君彪、混成协统（旅统领）黎君元洪佥（全，都）谓，所统各标（团）营，大半在武昌城内蛇山左近（附近）。心窃（暗）诧（惊讶）之。嗣（接着）率同张等前往查看，所有营房一律仿照西式建置，规模极其崇闳（高大宏伟）。续查镇（师）营与协（旅）营同在一区域，望衡对宇（形容住处相距很近，可以互相望见），形势（阵势）峥嵘（凶恶）。余心更为诧异（惊讶）。省垣（省会，省城）繁庶（繁荣与人口众多）之地，但（只）须警察得力，足以建威销萌（消除不安定因素）。无端（没来由）聚此赳赳（威武雄壮的样子）勇士，多则万人，少亦数千人，杂居共处，易滋（生出，造成）群哄。万一变生肘腋（事变就发生在身边），为患何可胜言（怎么能说得尽）。况此营与彼营，并不同一部分，无端（没来由）强与合并，意见不免纷歧（混乱不一致），接触尤易龃龉（意见不合），逞（放任）私愤而昧（违背）公义，诚（实在）恐在所不免。不审（审视，细看））文襄（张之洞的谥号）当日经营构造，何以贸然出此。将欲力加改作，又恐摇动军心。兼之习惯既（已经）久，亦虑迁地弗（不）良。展转筹度（反复谋划），无术补救。未几（不久），余调任北洋（咸丰十一年（1861），清政府设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下设三口通商大臣及五口通商大臣，负责处理对外通商（包括外交）事务。同治九年（1870）改三口通商大臣为北洋通商大臣，简称北洋大臣，由直隶总督兼任，管理直隶（今河北）、山东、奉天（今辽宁）三省通商、洋务，办理有关外交、海防、关税及官办军事工业等事宜），继任者恣睢暴戾（粗暴凶恶），变遂（就）生于肘腋（身边）之间，无从防御（防备抵御）。适（刚巧）作成武昌起义之名，玉步（君位）因之遽（急遽）改。谁使神州陆沉？恐夷甫诸人（指清谈误国之辈）不得不执（负责）其咎（罪过）也。论语有之（虚词，无所指），“季孙（季康子，春秋时期鲁国大夫，名肥，把持朝政）之忧不在颛臾（鲁国的附庸国），而在萧墙之内（内部）”，诚（确实）哉（啊）是（此）言，可深味（深深体味）已（啊）。
光绪元年岁纪（年代）乙亥（乙亥年，即1875年），举行恩科（明、清的科举考试本按一定年岁举行，朝廷有庆典特恩，则加开恩科取士）乡试，余获售（科举中试），是为承恩（获宠）之始。其间服官（做官）京师（京城），外任各行省（省），由藩（布政使，俗称藩台，省级官员，执掌民政和財政）而抚、而督，均在光绪三十四年中。不幸龙驭（皇帝的车驾，借指皇帝）上宾（帝王之死），冲（幼）皇嗣统（继承皇位），摄政（代国君处理国政）甫（刚刚）经三载（年），国体更变。余亦因病弃职。旧制新主即位，例须奉卜（恭敬地选择）万年吉地（清制，皇帝即位之初，即可为自己寻觅死后埋葬之地）。不知何以当时未经懿旨（皇太后或皇后的诏令）施行。直至大行（皇帝或皇后初崩）之后，仓卒（急促匆忙的样子）于西陵（位于河北省保定市易县西陵镇，是清朝雍正帝、嘉庆帝、道光帝、光绪帝四位皇帝及其皇后、嫔妃的陵园）建造山陵（皇帝陵墓），梓宫（皇帝的棺木，以梓木做成）暂奉祀（祭祀）于梁格庄（在今河北省保定市易县）享殿（供奉灵位、祭祀亡灵的大殿，也泛指陵墓的地上建筑群）。余己酉（己酉年，即1909年）十月由鄂（湖北）调直（直隶，今河北），入京陛见（谒见天子）。翼日（次日）敬谨（恭敬）斋戒（祭祀之前，必沐浴更衣，不喝酒，不吃荤，不与妻妾同寝，以示虔诚庄敬），驰往西陵，虔叩梓宫（皇帝的棺木，以梓木做成）。追维（思）圣（圣上，皇上）德神功，泽（恩泽，比喻像雨露滋潤草木一般的恩情）流中外。微臣渥（极重）蒙殊遇（特殊的宠遇），答报无从（无以报答）。辄（就）不禁感激（感恩）流涕（泪）也。大工（指建造陵墓）未集（完成），忽值（遇到）国变（指满清被推翻），一切匠作（建陵工程），因而停止。幸南海梁文忠（梁鼎芬的谥号）公鼎芬，痛哭陈书（通过书信述说），严责当事。拨给巨帑（内帑，宮內府库的财货），得以乘时（抓紧机会）兴工。并函致海内外诸遗臣，量力报效，集成巨款，为山陵（皇帝陵墓）种树之需。余报效四千元，内子（对他人称自己的妻子）许夫人报效二千元备用。文忠（梁鼎芬的谥号）于事竣（完成）后，曾影（描摹）崇陵（清德宗景皇帝之陵）种松图见寄（寄我）；承修此项钦工（指建陵工程）之前直隶（今河北）布政使（俗称藩台，省级官员，执掌民政和財政）凌方伯（即布政使）福彭，复（又）以崇陵（清德宗景皇帝之陵）寝殿（皇帝的灵魂起居的地方，里面陈设着死去的皇帝的衣冠、几仗、象生之具，宫人随鼓漏理被枕、具盥水、陈严具，完全像奉侍活人一样地服侍死者）拓印（将石碑上的字、画摹印在纸张上）成图寄阅。荒江孑遗（孤独的遗臣），老眼摩挲（用手揉擦），不知涕（泪）之从何出也，至孝钦显皇后（即慈禧太后）菩陀峪定东陵（位于河北省唐山市，为清文宗咸丰帝的孝贞显皇后（慈安太后）和孝钦显皇后（慈禧太后）的陵寝。慈安陵名为“普祥峪定东陵”，慈禧陵名为“菩陀峪定东陵”），前为万年吉地（清制，皇帝即位之初，即可为自己寻觅死后埋葬之地），年久重修，余亦曾任此役（差事）。目诸规模崇（高）丽，不比崇陵（清德宗景皇帝之陵）仓卒（急促匆忙的样子）兴办，诸形（形体，实体）简陋。时会（机会）所值（遇到），无可如何（无可奈何），惟有委（推托）之气数（命运）而已。
直隶（今河北）为各省领袖，屏蔽京师（京城）。自五口通商，特设北洋大臣（咸丰十一年（1861），清政府设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下设三口通商大臣及五口通商大臣，负责处理对外通商（包括外交）事务。同治九年（1870）改三口通商大臣为北洋通商大臣，简称北洋大臣，由直隶总督兼任，管理直隶（今河北）、山东、奉天（今辽宁）三省通商、洋务，办理有关外交、海防、关税及官办军事工业等事宜），以直督兼任。形势（地位）较他行省为要，体制亦较他行省（省）为肃。李文忠（李鸿章的谥号）历任廿余年，庚辛（庚寅年与辛卯年，即1890年与1891年）议款（议和），上相（尊称宰相，居首位的宰相）骑箕（去世）。时奉（承受）永远停捐之旨（光绪二十七年（1901）七月，光绪下圣旨，声明以后无论什么原因，都不准捐纳实官），捐输（将财物捐助缴纳给公家）异常勇跃（八月之前的买官卖官行为依然是有效，于是，各地的捐纳机关开足了马力，展开最后的、疯狂的捐纳行为，各方督抚纷纷亲自出马，为最后期限内的买官者奏请官职，一个月之内，各省台面上的捐纳收入就超过百万两），北洋（指直隶，今河北）实总其成（最为成功）。文忠殁（死）后，存款不下千余万金。继任某制军（总督）藉（借）以为练兵之用，不三年，支销殆尽（几乎罄尽）。复（又）奏准由各省合筹练兵经费，岁（年）约数百万，竭天下之脂膏（财富），供一己之挥霍，而定藏竭矣（了）。厥（其）后继任某制军（总督），复（再）踵事增华（继续以前的事业并更加发展），取携任便。岁（年）入只有此数，出则层出不穷。余由鄂（湖北）调直（直隶，今河北），未到任前，某藩司（即布政使，俗称藩台，省级官员，执掌民政和財政）护篆（掌印），一意徇情（曲从私情）见好（讨好），计一月内札（下公文）委差使至一百五十余人，闻之殊（特别）为震骇。公帑（国家库藏的金帛）有限，岂（怎）能长此滥支。乃（于是就）破除情面，一笔勾之。并将前有兼差者，一律厘剔（清理剔除），以昭（明白）核实。开怨同僚弗（不）顾也。旧制北洋大臣履新（赴任），各国领事先来拜谒（拜见）。某藩司（即布政使，俗称藩台，省级官员，执掌民政和財政）护院（掌印），力崇（推崇）谦抑（谦逊，谦卑），先往拜各领事。余莅（到）任后，领事团欲援（引）以为例。余笑谓：“中外通商，凡交际与交涉厘（处理）为二事。交际以私交言，余与各领事素（一向）无交情，何必令其来见。交涉事关两国公件（公事），关道（海关部门）与领事平权，载在条约，尽可互相商酌（商量斟酌）。渠（他）亦勿庸（用）见余，听之可也。”适（刚巧）美国新任总领事抵津，不以领事团为然，首先来见。德国领事以德商与华商交易，多历年所（年数），华商亏欠德商银至一千一百万两，历前数任，迄（至今）无办法。时值（当）岁暮（一年将近的时候），急求余一言解决，竭诚请谒（拜见）。其余各领事，目见团体已散，遂（就）亦相率（相继）来见。法领事并托译员转述，渠（他）等一时误会，致拜谒（拜见）稍迟，请勿介意云云。余一一应付之。并允德领事所求，商之度支部（清代掌管财政事务的机构），为设保商银行（北洋保商银行，创办于1910年，原是为了清理天津商人积欠洋商款项，维持天津华洋商务而设），以纾（缓解）华、洋各商之困。各领事见余此举，均为满意。嗣后（从此以后）交涉不烦言而自解。此余甫（刚刚）履新（赴任）一月内之事。开岁（年首）庚戌（庚戌年，即1910年）正月，枢臣（朝廷中枢大臣）南海戴文诚（戴鸿慈的谥号）逝世。辇毂（天子，京师）之下，喧传（广传）余将内召入辅（内阁大学士）。惎（忌恨）余者，嗾使（指使）言官（谏官）某侍御（御史，都察院官名），以不根（无根据）之言，妄行参劾（上奏章揭发官吏的罪状）。仰荷（蒙）圣明（指朝廷）垂鉴（俯察明鉴），令该御史（都察院官名）明白回奏。卒（最终）以妄行诬蔑，不称言职（言官之职），从宽饬（令）回原衙门行走（在京城担任非专任差事）。余以时艰莫补（不能挽救），方（才）幸借此乞身（请求退职），腾章（上奏章）引疾（托病辞官）。卒（最终）蒙温旨（温和恳切的诏谕，对帝王诏谕的敬称）慰留。碌碌（平庸的样子）滥竽，眴（迷惑，迷乱）经两载（年）。会逢（恰巧碰上）辛亥（辛亥年，即1911年）之变，适（刚巧）方（才）卧病治事，不能中流击楫（渡河，指挽救时局），挽东南之厄运，仅克（能够）保我疆土，还之朝廷。迨（等到）逊位（退位）诏下，余亦蒙恩给假。家居海上（上海）偷生。匆匆又十三载（年），追维（思）往事，感激（感恩）涕泣（哭泣，流泪），不知所云。
宣统初元（元年），设立宪政编查馆（清政府为推行“预备立宪”而设置的机构，光绪三十三年（1907）8月改考察政治馆为宪政编查馆，直属军机处，下设编制、设计、官报3局，庶务、译书、图书3处），宪法期以九年（宣统九年）成立。于第九年特开国会，新政逐年举行。立法未尝不（不是不）善，奈一般急进派嫌其过迟，訾议（非议）政府（中央政府）有意延宕（拖延），阻挠宪政。东三省新学家，首先入京，乘机煽动，革党一倡百和，伏阙（拜伏于宫阙下，指直接向皇帝上书奏事）上书，请立时开国会，并至摄政王府拦舆（车）陈请（陈述请求）。朝廷以议定年限，未便遽行（匆忙）允许，而又不能剀切晓谕（循循善诱地明确告知），以崇（尊重）国体（国家的典章制度）而戢（阻止）众嚣（众口嚣嚣）。终日纷扰，举国若狂。监国（代皇帝处理国政的人）至避居大内阿哥（皇子）所，未敢公然回邸（高级官员的住所），以避其锋。正相持间，天津无赖某君，出身寒微，庚子（庚子年，即1900年）后和议成，外人归还津地，某君乘时崛起，以创办学堂为名，联络当道士绅（绅士），居然自命为维新人物。闻奉（奉天省，即今辽宁省）人在京请愿，事未果行（获得结果），乃勾串（勾结）来津请愿，嗾使（指使）各学堂各派代表。登时聚集千余人，断指喋血（洒血），群向督署（总督府）陈恳（恳请）入奏，早开国会。一面力阻各学生上课，借示（借机？）要挟。并通电各行省（省）各学堂，同时罢学请愿，期宪政即日（即刻）成立。言之虽亦有故，实则假公济私，意存（居心）叵测（难以预测）。津地人情浮动，影响所及，殊（特别）于治安大有关系。余不动声色，传令为首代表来见。谕（告，使明白）以朝廷预备立宪，决无更改。第（但）有一定秩序，势必分年（按年）办事，岂（怎）可一蹴而成（一蹴而就，踏一步就可以完成，形容事情很快就能完成）？今众情既形（已经变得）亟亟（急切），亦系（是）爱护国家，力图早日富强之意，使者（奉命办事的人，这里指奉命担任直隶总督的作者）亟（恳切）为嘉许（赞许）。惟恃众罢课，甚至通电全国，震骇（震惊）观听（视听），实属大干（触犯）法纪，亦不得为尔等宽恕。当严饬（令）各学堂校长，传谕（传告，通知）学生一律上课。由使者（奉命办事的人，这里指奉命担任直隶总督的作者）据情具（详）奏，以九年立宪为期较迟，难孚（信任）众望（众人的期望），吁恳（呼吁恳求）朝廷提前赶办，期于五年成立。所有奉省（奉天省，即今辽宁省）各员一律资遣（发路费遣送）回籍（原籍，家乡），静候谕旨（皇帝晓谕臣民的诏书），不得在津逗遛（逗留），另生枝节。疏（臣子向帝王分条陈述的意见书）既（已经）上，荷蒙（承蒙）俞允（允可），分别晓谕（明确告知），群情极为贴服。并电知各省晓谕（明确告知）各学堂教员、学生一体遵照。穷三日之力，大海风潮为之顿息。继思析（考虑）津开学最早，学规本极严肃（严格）。自某君混入学界，恃有护符，迹（所作所为）其平日不安本分，已非一端（桩）。此次竟敢挟（倚仗）众罢学，通电全国，几至激成巨变，不可收拾，此而不惩，何以端士习而肃法纪。律以两观之诛（为了国家安定而对乱臣贼子所施行的必要的杀戮），亦属罪不容辞（推卸）。只念立宪时代，姑（暂且）从宽典。饬（命令）署（衙门）巡警道田君文烈密拿到案，即日（当日）电奏发往新疆安置。奉旨后，立派妥役押解起程，不准少（稍）有稽延（迟延，拖延）。津门（天津）士绅（绅士），有为之关说缓颊（求情）者，已望尘不及。颇诧（惊讶）使者（奉命办事的人，这里指奉命担任直隶总督的作者）办理此案之密而且速，而为地方除一巨蠹（蛀虫），则又未尝不（不得不）心悦而诚服。此宣统二年庚戌（庚戌年，即1910年）十月事。迨（等到）辛亥（辛亥年，即1911年）十二月逊位（退位）诏成，国体更变，余亦乞病获允，万事不关。而某君何时旋（回）津，是否改过迁善，能否为民国效力，惟有付之不论不议之列而已。
丙年（丙戌年，即1886年）同年（科举考试同一年考中者）杨莲甫制军（总督）向官京师（京城），所居相距鴪远（非常之远），不常把晤（会面，互相执手晤谈），仅于春秋期会（约期聚集），樽酒（把酒，畅饮）言欢。君以编修（翰林院官职之一）改官直隶（今河北）道员（道台，介于巡抚与知府之间的地方长官），庚子（庚子年，即1900年）随李文忠（李鸿章的谥号）公来京议款（议和）。余时官京尹（即顺天府尹），襄（辅佐）办和议，与君时相过从（相往來）。患难论交，情非恒（寻常，普通）泛。岁杪（末），通永道（介于省与府之间的区域，犹如现在的专区）出缺（职位空缺），藩司（即布政使，俗称藩台，省级官员，执掌民政和財政）周玉山方伯（即布政使，俗称藩台，省级官员，执掌民政和財政）言之李文忠，请以君奏补。张幼樵（张佩纶的表字）学士（内阁大学士，皇帝顾问，从二品）时在幕府（衙署，这里指内阁），亦为君说项（替人说好话，说情）。文忠终以君到直（入直，入宫值班供职）资格太浅，未经允诺。犹记小除夕日，君匆遽（骤然、急忙的样子）造（访问）余，详述前事。以（因）余系（是）府尹（知府），此项奏件例须会衔（共同签名）。并述周、张二君语，谓非余力向文忠陈说，难冀（希望）有成。且时甚促，一过新年，正月初五文忠寿辰，保定署（衙门）臬司（按察使，主管一省刑法）某君来京祝厘（祭神祈福，祝寿），资格较深，恐文忠意有所属。语次（交谈之间）情形极为迫切。余以同年（科举考试同一年考中者）至好，又系（是）分内应办之事，允于除日（阴历十二月的最后一天）往见文忠。讵（怎料）到时，文忠正会晤德公使，以惩办祸首。未满各使意，德帅瓦德西欲下各动员令，径（直接）往陕西与枢府（政权中枢，内庭）面商。文忠极为劝阻，一面电奏行在（帝王巡幸所居之地）。迨（等到）德使去后，文忠拟（打算）暂休息。余揆（估计）此情势，恐难进言，而莲甫守催（守着催促）不已，只好姑（暂且）为开说（说辞）。文忠谓，莲甫虽系（是）翰林（在翰林院任职的翰林学士）出身，第（但）官直（任官）日浅，此缺（空缺职位）尚（还）有尽先（优先）应补之人，长官亦须稍存公道，余谓：“公言诚（确实）是。直省（直隶，今河北）候补人员虽多，但从公于患难中者，目前仅莲甫一人，劳绩（功劳）亦不可没。公昨谓行在（帝王巡幸所居之地）诸公，均蒙优叙（晋升官职）。然而从公于贤良寺（位于今北京市东城区金鱼胡同、校尉胡同、煤渣胡同一带，是内城中一座著名寺院，清代时贤良寺因为临近皇宫，许多外省官吏进京述职多居于此）者，不应得优叙乎（吗）？”公笑曰：“我已知莲甫托君前来说话。君与彼为同年（科举考试同一年考中者），又系（是）大京兆（京城地区的行政长官），例须会衔（共同签名）。我若奏补他员，恐君不肯画诺（在文书上签字，表示同意）矣（了）。请如（遵从）君议。”余亦笑对曰：“某所言，实系（是）力崇（推重）公道，并非专顾私交。” 比时（当时）窗外环而听者多人，知事已谐（办妥），玉山方伯（即布政使，俗称藩台，省级官员，执掌民政和財政）趋（快走）而前曰：“稿已办就（完成），即（就）请书奏。”余亦列衔（签名）书奏讫（完毕），与方伯（即布政使，俗称藩台，省级官员，执掌民政和財政）退入莲甫室。适（刚巧）吏部尚书嘉定徐颂阁先生在坐，闻之谓余曰：“莲甫得缺（空缺职位）太便宜。但须说明，如何应酬（犒劳，酬答）我。否则，交部议奏时，我必议驳。”余笑曰：“公喜食福全馆（北京著名的餐馆），莲甫治具（置办宴客所需的物品）尤精，多备盛筵饫（请客吃饭）公，余亦得叨（叨光，沾光）坐末，何如？”均各大笑。宁（岂，怎）知莲甫官符如火（官印炙手可热），奏到，竟邀特允，不交部议。尚书挟持（胁迫）一饭而不可得。厥（其）后余抚汴（任河南巡抚），莲甫任直（直隶，今河北）臬（按察使，主管一省刑法），拟（打算）保升豫（河南）藩（布政使，俗称藩台，省级官员，执掌民政和財政），为余臂助。项城（袁世凯，祖籍今河南项城市）阻之。不数年，莲甫已继项城为直督，而余督直转在（跟在）其后。功名迟速，庸有定乎（吗）？莲甫归道山（归隐），未经国变，可谓全福。公子辈承其余荫（祖先积德，恩泽及于子孙），各自成立。长者（长子）尤（格外）恭谨（恭敬谨慎），克（能够）世（世传）其家。故人有子，为之欣喜不置（不已）。
辛亥（辛亥年，即1911年）八月，武昌发难，总督出走。余适（刚巧）在病中，警报传来，以（因为）鄂（湖北）系旧治，深悉彼中情势。密电枢垣（枢府，政权中枢，内庭），谓川督岑君春煊带队入蜀，计时已在鄂中（湖北），请旨褫（剥夺）鄂（湖北）督职，以岑调任，责令收复省会（省城）。鄂垣（湖北省会）兵变，仅一小部分，速电饬（令）带兵统领督率南湖一带各军，并汉口驻扎军队，力图规复（恢复）。陆军第二镇（师）第一协（旅）全部，现驻保阳，即时下动员令，京汉快车两日一夜可达汉口，直逼武昌，以壮岑军声势。彼系（是）乌合之众，人心未定，收复不难。而枢府（政权中枢，内庭）不报也。但责令陆军部编一混成镇（师），有此军步队参以彼军马队者，有彼营辎重（行军时由运输部队搬运的物资）配以此营马匹者，混沌杂糅（错杂混乱），故缓师期（出兵日期）。卒（最终）之兵与兵不相习。将与将不相识，迟之又久，始（才）报启程。迨（等到）抵汉口时，鄂中（湖北）叛党，布置完备。羽翼已成，公然誓师抗顺（造反），大局不可问矣（了）。项城（袁世凯，祖籍今河南项城市）赋闲（罢官闲居）已久，乘机思动。其门生故旧，遍于京津等处，不恤（不惜）捐集巨款，输（送给）之亲贵（皇帝的亲戚或亲信的人），图谋再起。监国（代皇帝处理国政的人）以彼从前废斥（废黜屏斥），其咎（罪）非轻，不敢贸然起用。该党以监国素（一向）重视余，谓得北洋（北洋大臣，指作者本人。咸丰十一年（1861），清政府设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下设三口通商大臣及五口通商大臣，负责处理对外通商（包括外交）事务。同治九年（1870）改三口通商大臣为北洋通商大臣，简称北洋大臣，由直隶总督兼任，管理直隶（今河北）、山东、奉天（今辽宁）三省通商、洋务，办理有关外交、海防、关税及官办军事工业等事宜）一保，必生效力。某君夤夜（深夜）来谒（拜见），极为关说（求情）。余严词拒之，谓：“项城前系（是）一品大员，此时起用与否，朝廷自有权衡；不宜由疆臣奏保，致涉植党（培植党徒）之嫌。倘（假如）贸然上疏（奏章）强令出山，不特（不但）无以尊朝廷，亦非所以厚爱项城也。”其人嗒然（懊丧的样子）而去，复（又）运动连疆（接壤）某督、某抚，即时电保。谓非任用项城，不能收拾危局。监国惑（心疑不定）之，未能一意坚持。项城一出，而清社（社稷、政权）遂（就）屋（终止）矣（了）。当其奉命督师也，徘徊于豫（河南）楚（南方）之间，不肯直入鄂（湖北）境。卒（最终）以夤缘（攀緣上升）组阁，遄（快）回京师（京城），大权独握，修（报）前日之怨，力排监国去之（虚词，无所指）。政由己出，东朝（太后）但（只）司用（掌管）玺（帝王的印）而已。嗣复（接着又）授意前驱（前线）各将领，联衔（联合署名）力请逊位（退位）。沪上僦居（租屋居住）某督等和（附和，支持）之；商界各巨子（大亨）亦和之；英国公使某君，亦复（又）为之声援。十二月廿五日，逊位（退位）诏书颁出，二百六十八年之天下，从此断送。哀何可言。甲子（甲子年，即1924年）十月，复（又）有冯（冯玉祥）军入京之举，病中惊起，无泪可挥。瞻望（远望）阙廷（宫廷），神魂飞越。虽纠合（聚集，召集）海上（上海）诸遗老（前朝旧臣），连电津榆（山海关），作包胥秦廷之哭（楚昭王十五年（公元前506年）吴国攻破楚国，楚国大夫申包胥赴秦国求救，在秦庭连哭七日，秦哀公终被其诚意感动而出兵救楚），究何裨（补益）于大计。悠悠（广阔的样子）苍天，谓之何哉（啊）！
壬午（壬午年，即1882年）冬会试（礼部主持的中央一级科举考试）北上，以车道艰苦，改由海船入京。先在武昌度岁（过年）。比时（当时）黄鹤楼未毁于火，旅寓（旅舍）即（就）在其下，时往登临（登高临下），纵览（放眼）长江上流（上游）形势（地势，地形）。觉中兴曾（曾国藩）、胡（胡林翼，晚清中兴名臣，湘军重要首领）削平大难，即（就）以此为基础，凭吊（面对遗迹追念古人或旧事）久之（虚词，无所指）。厥（其）后张文襄（张之洞的谥号）公督鄂（湖北）垂（接近）二十年，百废俱举，规模宏肆（宏大）。第（但）鄂（湖北）系（是）中（中流）省，财赋（赋税）只有此数，取锱铢（锱为一两的四分之一，铢为一两的二十四分之一，比喻极其微小的数量）而用泥沙，不无积盛难继之虑。觇（暗中察看）时者颇心忧之。余辛丑（辛丑年，即1901年）外简（选拔）漕督（漕运总督），旋（随即）调中州（中原地区），遂（于是就）临吴会（江苏省会）。积资（资历）既（已经）久，署（衙门）中宾僚（同僚，官职相同的人）佥（众人）以吴楚（指长江中、下游一带）一家为言，冀（希望）为升迁预兆。付之一笑而已。丁未（丁未年，即1907年）夏，两广总督出缺（职位空缺），枢府（政权中枢，内庭）拟（打算）奏请以余承乏（暂任某职的谦称）。鹿文端（鹿传霖的谥号）昌言（直言不讳），谓豫（河南）抚张安圃中丞（官名，掌管接受公卿的奏事，以及荐举、弹劾官员的事务，明、清常以副都御史或佥都御史出任巡抚，清代各省巡抚亦例兼右都御史）曾任广东抚藩（布政使，俗称藩台，省级官员，执掌民政和財政），熟悉地方（当地）情形，遂（就）邀（取得）简任（选拔任用）。不数月，川督出缺（职位空缺），余蒙恩升授（任）。为昔年赘姻（入赘成婚）作幕（幕僚，官府中的辅助人员）之地，旧游重来，一时传为佳话。且川黔（贵州）接壤，风土攸（所）宜。不比五羊（广州）滨海之区，新党横行，难以驾驭。迨（等到）入京陛见（谒见天子），文襄（张之洞的谥号）适（刚巧）以鄂（湖北）督内召入直（入宫值班供职）枢廷（政权中枢，内庭），与继任某制军（总督）臭味差池（意气不投），颇思易人而治。余循例往谒（拜见），文襄谓：“四川地方遥远，交通不便。如君才地（地区），似与长江一带为最宜。”余漫（随便）应之，不识（知）其意云何（为何，是什么）。嗣（接着）陛辞（拜谒后辞别）还寓，行（离开）有日矣（了）。文襄于丙夜（三更或半夜）遣价（差人）来言：翼日（次日）早十钟散直（值班结束）后，即（就）来寓有话面谈，当在寓静候。讵（等到）文襄到后，项城（袁世凯，祖籍今河南项城市）亦来。甫（刚刚）入座，文襄拂然（不高兴的样子）对项城曰：“君言我所办湖北新政，后任决不敢改作。试观今日鄂（湖北）督所陈奏（臣下向君王进言）各节（事项），其意何居（居心）？且其奏调各员，均非其选，不恤（不惜）将我廿余年苦心经营缔造（创立）诸政策，一力推翻。”意极愤愤。项城婉言代某制军（总督）疏通（辩解），以余行将过（访问）鄂（湖北），嘱传语某制军，谓文襄所办兴学、练兵、理财、用人各大端（项），极宜萧规曹随（汉代曹参继萧何为相国，举事皆无所变更，比喻后任的人依循前任所订的规章行事），不可妄（胡乱）行更易（改变）。余笑应之。项城以（因为）文襄盛气相陵（欺压），不便久坐，告辞而去。余送之门外，暗忖（思量）似此情形，某制军（总督）必难终鄂（湖北）任。文襄今日来寓，有事面商，或恐意将属我。第（但）闻该省财政枯窘（枯竭窘困），债台高筑，较之川省财力丰富，不啻（如同）天渊，岂（怎）可以此易彼。爰（于是）重入坐，假（借）他事与文襄款洽（诚恳周到，这里指联络感情、互通情谊）。文襄意所欲言，一时未便直吐，但（只）云：“君此次远别，不知何日再见。可在京多住数日，不必汲汲（急切的样子）西行。”余复（又）温应之。翼日（次日），恐文襄再来絮烦（言语烦琐不休，唠叨），匆匆乘京汉火车而去。抵汉时，将项城之言，转达某制军（总督）。适（刚巧）余先请假三月，回籍（原籍，家乡）省墓（祭扫尊长的坟墓）。戊申（戊申年，即1908年）二月届满（规定的担任职务的时期已满），正拟（打算）由黔（贵州）持节（持着任命）入川，先驱（先行人员）已到渝州（即今重庆市），己亦束装（收拾行装）待发，适（刚巧）奉上（皇上）谕（文告，指示），某制军（总督）与余互相调补。未经西上，仍复（又）东行。边远劳臣，诚（实在）不知圣意所在。嗣（接着）悉督办四川藏卫边务事宜（事情）某大臣现护（总领）川督，为某制军（总督）介弟（尊称他人的弟弟），稔知（熟知）余将莅（到）蜀任，特预条陈（分条陈述的建议）藏事。谓藏与川相为表里，一切筹（筹集）兵筹饷（薪给），责在川督。总督与边务大臣休戚（喜乐和忧虑）相关，源源接济（支援），藏事自易奏效。否则，无从办理云云。文襄因持原奏，力陈于两宫（皇太后和皇帝）之前，谓边务大臣之意，恐川督非所素（一向）识，不肯为力（成功，奏效）。查鄂（湖北）督与该大臣系（是）胞兄弟，合办川、藏事宜（事情），公议私情，更属责无旁贷（推卸）。不如即（就）将鄂（湖北）、川两督互相调补。制（帝王的命令）曰：“可。”余回抵鄂省（湖北）接篆（印章多用篆文，故为官印的代称）后，即速（立刻）某制军（总督）入川。逾年（一年之后），江督（两江总督）缺出，政府（中央政府）请以余调补。文襄独谓：“方今时势，鄂省（湖北）据天下上游，轮船铁路，四通八达，较南（南洋，第一次鸦片战争之后，1844年，为应付对外通商（也包括外交事务），清朝在广州设立五口通商大臣机构，由两广总督特加钦差大臣头衔兼任。第二次鸦片战争之后，咸丰十年十二月（1861年3月），五口通商大臣衙门移驻上海，划归总理衙门管辖。最初南洋大臣为专职，薛焕任职，后由两江总督兼任，驻地从上海移到南京）北洋（咸丰十一年（1861），清政府设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下设三口通商大臣及五口通商大臣，负责处理对外通商（包括外交）事务。同治九年（1870）改三口通商大臣为北洋通商大臣，简称北洋大臣，由直隶总督兼任，管理直隶（今河北）、山东、奉天（今辽宁）三省通商、洋务，办理有关外交、海防、关税及官办军事工业等事宜）尤（更）为重要，不宜（应当）轻易（交换）总督。”事遂（于是就）中止。逮（及，等到）余调任北洋，已在文襄殁（死）后。此公若在，恐余须久任楚疆（指湖北）。但不知武昌发难时，余倘（假如）尚（仍然）督是（此）邦（地区），又是如何景象（情景）耳（啊，也）。
当项城（袁世凯，祖籍今河南项城市）之由鄂（湖北）北上也，行使内阁职权，前方军事责成冯都护（都统，清代八旗组织中每旗的最高长官）国璋督办。冯军先占据汉阳赫山，拊（抚摸）龟山之背，汉郡收复指日间事。项城京寓电话处学生（随从官），与津署（衙门）电话学生，本系（是）素（一向）识，私电传来，余喜甚。以正式电话询（问）之项城。讵（怎料）复电云：“未得鄂中（湖北）确息。”其志不在恢复，可为骇异（惊骇讶异）。迟之又久，始（才）悉汉阳业已（已经）克复（收复）。余急电冯都护，请其率得胜之军，直捣武昌。冯覆电谓：“汉口江岸缺少船只，不能径（直）达省城。”且奉（接到）京电，已有英国公使出任（出面）调和（调停）。北军暂在汉阳驻扎，不得越雷池一步。余闻之，愤甚。急电项城，略（大致）云：“所谓调和者，两方居同等地位，始（才）各有开议（和谈）资格。现今革党，皆我臣民，作乱犯上，自取屠戮之戚（忧愁，悲哀）。我军已得汉阳，与武昌仅一江之隔。党人已闻风丧胆，汉江沿岸船只何止千艘，顷刻即可飞渡。武昌若复，中外人心大定；沿江下游各行省（省），亦得所屏蔽，不至望风而靡（顺风倒下）。即（就）为应酬（应付）调人起见，何妨俟（等待）武昌收复后，再行开议（和谈）。声势既（已经）壮，折冲尊俎（进行谈判），尤（更加）易为功。”项城无从置喙（插嘴反驳），但（只）云：“既（已经）经英使调处（调停），不宜（应当）径（直）行用兵。事机一失，连江（沿江）若赣（江西）、若皖（安徽）、若苏、若宁（南京）、若沪，纷纷独立，遂（就）至不可收拾。”又以（因为）监国（代皇帝处理国政的人）临朝（亲自处理国政），不便为所欲为。贿通贵戚（帝王的亲族），迫胁东朝（太后），勒令摄政王退位。以（因为）余现任北洋（咸丰十一年（1861），清政府设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下设三口通商大臣及五口通商大臣，负责处理对外通商（包括外交）事务。同治九年（1870）改三口通商大臣为北洋通商大臣，简称北洋大臣，由直隶总督兼任，管理直隶（今河北）、山东、奉天（今辽宁）三省通商、洋务，办理有关外交、海防、关税及官办军事工业等事宜），凡（一切）事作梗（从中阻扰，从中作对）。密遣使以甘言相饵，谓余坐镇津地，于各省独立之会（时机），独能捍卫疆土，最著（显著，突出）勤劳（辛劳，劳苦），行将（即将）有宫衔（加官进爵）黄褂之锡（赏赐）。但大势群趋共和，一方岂（怎）能立异（实行不同的制度）。与余交谊最敦（深厚），近因政见稍歧（不同），各行其是，不能相强。所虑津沽（塘沽）一带，党人密布，手枪、炸弹防不胜防，窃（私底下）代为忧之。余谓与项城比肩（并肩）事主，回忆孝钦（慈禧太后）在日，项城受恩独渥（极重）。现值（正当）国家多难之秋，正我辈竭忠授命（献出生命）之日。内阁关系全国，项城任之。北洋（咸丰十一年（1861），清政府设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下设三口通商大臣及五口通商大臣，负责处理对外通商（包括外交）事务。同治九年（1870）改三口通商大臣为北洋通商大臣，简称北洋大臣，由直隶总督兼任，管理直隶（今河北）、山东、奉天（今辽宁）三省通商、洋务，办理有关外交、海防、关税及官办军事工业等事宜）领袖（领头）各行省（省），余任之。项城谓与余政见不同，诚（实）为知言（从言谈中了解他人的真意）。余始终惟知有国家，期（希望）不负三朝恩遇而已。项城虽日以暗杀为能，侦骑密布，卒（最终）亦无如余何（奈何不了我）也。迨（等到）至逊位（退位）诏成，余已病莫能兴（起来），奏蒙赏给三月假，而国事不可问矣（了）。
奉（奉天省，即今辽宁省）军张绍曾占据滦州车站，威胁朝廷立宪。结纳新授（任）晋（山西）抚吴禄贞，带领第六镇（师）全军驻扎石家庄，据直（直隶，今河北）晋交界之道，拟（打算）俟（等待）前驱（前导）赴太原受事讫（完毕），即回戈直赴北京；绍曾亦由滦赴京，两道（两面）夹攻都城，图不世（非凡，世所罕有）之大举。石家庄军队并可阻截项城（袁世凯，祖籍今河南项城市）入鄂（湖北）之师，不能北上，以免后顾之虑，用计城（诚，实在）为狡毒。幸天夺之魄（上天夺走魂魄，比喻人将死亡或遭大灾难），禄贞忽为队下乱兵戕害（杀害），一说为项城遣人暗杀。后虽奉旨命余查办，卒（最终）莫得其实在（实际）情形。然先除此一害，绍曾势孤，气为之夺。余乘机遣通永镇田君文烈，以犒（用酒食或财物慰劳）师为名，驰抵滦城，代通情款（情谊）。绍曾谓，夙（素，一向）隶（附属，隶属）北洋（咸丰十一年（1861），清政府设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下设三口通商大臣及五口通商大臣，负责处理对外通商（包括外交）事务。同治九年（1870）改三口通商大臣为北洋通商大臣，简称北洋大臣，由直隶总督兼任，管理直隶（今河北）、山东、奉天（今辽宁）三省通商、洋务，办理有关外交、海防、关税及官办军事工业等事宜）部下，决不敢犯扰天津。与田君有故，联床话旧，中宵（半夜）以后，忽以一剑置榻（床）上，若隔鸿沟（古代运河，在今河南省，楚汉相争时是两军对峙的临时分界，比喻界线分明），竟夕（整夜）不寐（睡）。田君知其气怯（胆怯，胆小），决不能成大事。翼日（次日），旋（回）津覆命，请余勿庸（用）过虑。田旋（随即）升任陆军部侍郎（副部级），通永镇缺（空缺职位），余檄（下文书）令王君怀庆先行署理（代理，担任），并奏请实授（正式任命）。王甫（刚刚）到滦，绍曾密令党人，乘其不备，包围斗室中，迫令独立；一面派死党潜来天津，四处埋伏，散布谣言。一闻滦事得手，津郡（天津府）同时响应。维时（当时）津沽（塘沽）猿声鹤唳（形容场景十分凄惨恐惧），租界各国领事，纷纷来署（衙门）探取消息。余虽连电王君，设法出险，苦难达到。幸王素（一向）有权略（谋略），阳（表面上，假装）徇（依从）彼党之请，偕（一起）往校场（操练、演习或比武的场地）行受任礼。匹马当先，乘其不备，一鞭叱咤（呼喝），风起云扬，驰骤（骑马疾奔）廿余里，群相追逐（追赶），望尘弗（不）及。顷刻突围而出，还（回）入军中，带队反攻，生擒数十人，学生居其大半。电禀（向上级报告）到津，批令悉（全）数歼除（灭绝铲除），以示惩儆（惩罚儆戒）。陆军部亦派兵援应（应援，接应救援）。滦乱平，曾赋（作诗）《飞将军歌》以策王君之勋（歌颂王君之。策勋，把功勋记录在简策上）。绍曾兵柄（兵权）既（已经）解，踉跄（跌跌撞撞）带数十人，夤夜（深夜）来天津。以（因为）咨议局（1905年，清廷宣布实行“预备立宪”，次年，颁布九年预备立宪诏，与此同时，模仿西方立宪制国家国会在各省筹设咨议局）议员素（一向）通款洽（诚恳周到，这里指联络感情、互通情谊），径诣（直到）局中止宿（住宿）。合（全）局大惊。某巨绅及议长阎君仓皇（恐惧的样子）来报，请余饬令（命令）所住卫队移宿他听（调离等候命令）。余笑应之曰：“君等昔（以前）以张某为义师，不惜为之道地（招呼），今竟何如（究竟如何）。”爰（于是）命材官（勇健的武卒）持令箭传谕（告），以津地华洋杂处，《辛丑（辛丑年，即1901年）条约》：二十里以内不得驻兵。可速将所带卫队解除武装，暂住旅馆，以免人心疑惧。倘（假如）因此另生交涉（涉外事件），咎（罪）将谁执（担当）。绍曾唯唯（应诺）听命。咨议局全体局员及某巨绅等，均各满意而去。翼日（次日），绍曾来谒（拜见），携其六岁子同来，藉（借）明心迹。余侦知其近日举动乃父（其父）亦不谓然，因嘱其早归养亲，徐（缓）观世变，此事遂（于是就）告结束。然此数日中，运筹（筹划，谋划，制定策略）决胜，咸（都）资（凭借）文武各僚友（同僚，官职相同的人）悉（全）心劻助（鼎力相助），获免愆尤（罪过），不可谓非幸事已（啊）。
光绪末造（末期），新党散布长江流域。第（但）与军队互不相习（熟悉），致不能揭竿起事。监国（代皇帝处理国政）时代，亲贵（皇帝的亲戚或亲信的人）用事（当权），军咨（商议）大权掌于纨绔（自小娇生惯养的人）之手。部中主要人员，新旧淆列（混杂），习染既（已经）深，一朝（一旦）发难，其祸至不可收拾。余于宣统己酉（己酉年，即1909年）腊月（农历十二月），履（开始担任）直（直隶，今河北）督任，所辖北洋（咸丰十一年（1861），清政府设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下设三口通商大臣及五口通商大臣，负责处理对外通商（包括外交）事务。同治九年（1870）改三口通商大臣为北洋通商大臣，简称北洋大臣，由直隶总督兼任，管理直隶（今河北）、山东、奉天（今辽宁）三省通商、洋务，办理有关外交、海防、关税及官办军事工业等事宜）第二、第四两镇（师），兵力甚强，足以建威销萌（消除不安定的苗子），新党不便，怂恿京师（京城）权贵，收归部中直辖。监国（代皇帝处理国政的人）贸然允之。疆臣职司（职掌）疆土，直隶（今河北）尤屏蔽京师（京城）。一旦骤（急）失兵柄（兵权），其（助词，无实义）何能淑（好）？疏（奏章）凡再上，以去就（取舍）力争。卒（最终）未能收效果。欲另立一镇（师），苦于财力艰窘（艰难穷困）。不得已暂编混成一协（旅）。以资（凭借）控制而济（救助，救济）缓急。辛亥（辛亥年，即1911年）八月，奉（奉天省，即今辽宁省）军入关，与部中直辖之某镇（师），于直属滦州会操。军咨（商议）处某贝勒（贵族称号，相当于王或诸侯，地位次于亲王、郡王）奉命前往校阅（检阅），道出天津。余扶病往谒（拜见），闻新党已向奉军接洽（联络），约于开操日起事。讵（怎料）期尚（还）未到，适（刚巧）鄂中（湖北）某督以严缉（搜捕）党人，办理操切（急躁），激变军心，先于十九日在鄂省（湖北）起义，某督仓皇（恐惧的样子）出走，武汉重地突归党人之手。警报到京，秋操停止。奉军某协统（旅统领）遂（就）占据滦州车站，公然兵谏。乃（就）以所拟（起草）宪法十三条，胁朝廷允行。枢府（政权中枢，内庭）无人主持，不得已交宪政编查馆（清政府为推行“预备立宪”而设置的机构，光绪三十三年（1907）8月改考察政治馆为宪政编查馆，直属军机处，下设编制、设计、官报3局，庶务、译书、图书3处），拟定（起草定稿）十七条，筮日（举行礼仪选择吉日的占卜方式，用蓍草占卦为筮，用龟壳占卦为卜）告庙（指古代天子或诸侯出巡或遇兵戎等重大事件而祭告祖庙）。帝位虽存，大权业已（已经）下移。时则（乃，是）武昌已失，沿江各督抚闻风而靡（顺风倒下），不降即（就）走（逃跑），粤、湘（湖南）、齐鲁（山东）亦复（又）纷纷独立，仅直隶（今河北）安堵（安居）如常，不为所动。余病疡（患疮病）已数月，强起治事。激励文武寅僚（同僚），多方镇抚（使安定并抚恤之）。党人有煽乱滋事者，一经侦察属实，拿获到案，严惩不贷（宽恕）。奉军驻滦某统领，扬言率师入京，并来津与余商举大事。析津（北京）士绅（绅士）与咨议局（1905年，清廷宣布实行“预备立宪”，次年，颁布九年预备立宪诏，与此同时，模仿西方立宪制国家国会在各省筹设咨议局）议员等，闻之生惧，诚恐（心里害怕）奉军一到，扰乱地方，相率（相继）数十人来署（衙门）求见。余适（刚巧）与天津镇张君怀芝、督练处总参议（负责审议有关部务法令）舒君清阿筹议（筹划商议）兵事，闻彼等已集前厅，即（就）请一体（一起）入见。某巨绅首倡言（提议，建议），余坐镇天津，军民爱戴，地方蒙福。但自武昌起事，曾不几时，各省均已独立，直隶（今河北）首善（模范）之区，乃（是）各省领袖，闻风兴起转在（跟在）他省之后，如人格何（将会有如何声誉）。请余俯顺潮流，从权（变通）独立。不过易（改变）一名义，一切治军行政，仍由余主管，决不干预。但（只）求提高直省（直隶，今河北）人格（指声誉），兼免党人攻击等语。一倡（提议，建议）百和，情形激烈，有立待解决，迟则（就）生变之势。余笑应之曰：“君等所言，余亦熟思至再（再三）。武昌起义，各省独立，潮流所届（到），亦岂（怎会）不知。但直隶（今河北）情形与各省不同，岂（怎）能独立？”某巨绅大为诧异（惊讶），诘（追问）余不同之故。余谓：“各督抚管理该省之事，独立与否，能自主之。直隶（今河北）范围最广，包括北京在内。北京现有皇上，如此大事，必须秉承（承受，接受）谕旨（皇帝晓谕臣民的诏书），岂（怎）能效各省，私自独立？”某巨绅云：“此层我等何尝（未尝，哪里）不知。”余曰：“君言是也。前日已奉旨，将来国体应否更改，俟（等待）开国会时公诸（之于）舆论。煌煌（光明的样子）诏谕（文告），中外皆知。此事稍迟，必有办法，目前尚（还）谈不到。余忝（谦辞，辱，有愧于）任直督，当此人心不靖（平安）之秋，惟以保卫地方为宗旨（主导思想）。勿论断党（？）旧党，或官或绅，遇有作乱犯上，扰害地方者，杀无赦。他非所知。”张总戎（统帅）起而言曰：“予系（是）武人，只知带兵，不知宪法为何事。‘独立’二字，更不知从何说起，某（我）作天津镇，津地治安系（是）某之责。制台（总督）本驻保定，近二十年来改驻天津，保护制台（总督），尤（更是）我之责。有人破坏天津，侵害制台（总督），某惟以兵力制伏。”《天津条约》：租界附近不得驻兵。二十里以外已严阵以待。该绅等以目相视，默然不语。复（又）晓（使明白）之曰：“余与张镇台（总兵）之言，诸君想已听悉（听到，听明白）。刻间（此刻），惟有官绅一体（一起），妥筹保卫地方之事。津地华洋杂处，毗连（相连接，相邻）租界，无险可扼（守）。党人倘（假如）无知妄逞（肆意闹事），诸君一味盲从，难免匪徒不乘机肇衅（挑起争端）。余责在守土，惟力是（助词，无实义）视。万一力有不继，何惜一死以报国。总督为一省长官，不幸以死塞责（尽责），试问津郡（天津府）治安，何人担负？势必纷纷扰扰，戈刃相寻（相继，连续不断）。诸君不获党人之利，先受党人之害。回忆庚子（庚子年，即1900年）一役，津民受虐最酷，创深痛巨，窃（私底下）恐再见于今日矣（了）。”言未竟（完毕），某巨绅矍然（惊视的样子）曰：“效死（舍命报效）一节，于今非宜（适当）。惟求大公祖（士绅对巡抚、按察司、道台、知府等本地长官的称谓）政躬（尊称国家元首或一般长官的身体）康复，保艾（养育）津民。即（就是）事到危急之时，文信国（文天祥，曾被封为信国公）成仁取义之言，亦可不必拘泥，千祈（希望）以地方为重。”遂（于是）相率（相继）嗒然（懊丧的样子）而退。日已向夕（傍晚），津桥南段巡警已被煽惑，袖缠白布，乘机思动。所幸北段巡警，由练军（新军）改编，管带（营长）刘君锡钧系（是）江苏旧属，忠事于余。得以互相箝制（用威势压制他人），不至生变，然已殆（危险）哉（啊）岌岌（危险的样子）。直隶（今河北）一省，于全国分崩离析（四分五裂，分裂瓦解）之秋，卒（最终）能烽火不惊，诚（实在）属徼（侥）天之幸。直至逊（退位）诏将下，余适（刚巧）乞病获请（获允），得以完全疆宇（完整疆域）还之朝廷。痛定思痛，有余恫（痛）焉（啊）。一卧沧江（今贵州省黔西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兴义市沧江乡），岁序（时令）忽（迅疾）周一纪（过完整整十二年）。海桑陵谷（沧海、桑田、山岭、深谷），万事皆非。衰（老）病余生，不图（料想到）于劫火（大三灾之一，即坏劫时所发生的大火灾，烧到初禅天，一切都变成灰烬）灰中，重温旧梦。自今以往，为元遗山（元好问，号遗山）之忧愤欤（吗）？为杨铁崖（元末明初文人）之旷达（心胸豁达）欤（吗）？抑（抑或，或许）求为文信国（文天祥，曾被封为信国公）不获，而姑（暂且）以仁义两言留作千秋（千年）正气欤（吗）？余不能自知。今之人亦不我知（不知我）。后世倘（假如）有知我其人（知我之人）乎（呀），则（那么）其我知（知我）视（可以看作）我之自知，为较真切已（啊）。
辛亥（辛亥年，即1911年）十二月，余在直（直隶，今河北）督任内乞（请）假得允，移寓（移居）津沽（塘沽）德租界养疴（病）。越岁（次年）八月，就医南来，既（随即）在沪上作寓公。闭门却埽（不再扫径迎客，即闭门谢客），万事不关。迄今岁（年）甲子（甲子年，即1924年），匆匆已十三年。此十三年中，约计上至总统及阁员，外而督军、省长，非当年部曲（私属），即（就是）旧日寅僚（同僚），从不愿以尺牍往还（书信往来），借通情愫（内心是真情）。一切目见耳闻，离奇怪异，几不知人间有羞耻事，不屑（认为不值得）笔之记载，污我毫端（笔端）。盖（发语词）三纲五常（封建礼教的道德准则，三纲为父为子纲、君为臣纲、夫为妻纲，五常为仁、义、礼、智、信）之沦斁（败落，沦落）久矣（了）。本年十月，忽有冯玉祥反戈入京，废斥（废黜屏斥）总统，波及皇室，冒大不韪（是，对），致有仓卒（急促匆忙的样子）逼宫之事。恶耗传来，无中外，无男女，无少长，均斥其荒谬绝伦（绝群，同类中无可比拟，没有可以相比的）。余卧病沧江（今贵州省黔西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兴义市沧江乡），闻之尤（格外）为愤懑（气愤）。时段芝泉（段祺瑞，字芝泉）徇（依从）各方之请，入京执政；张雨亭（张作霖，别名雨亭）躬（亲自）率劲旅，战胜入关。主持公道，于两君是（助词，无实义）赖（依赖）。爰（于是）会合海上（上海）诸遗老（前朝旧臣）。公电京榆（山海关）两处，作包胥秦廷之哭（楚昭王十五年（公元前506年）吴国攻破楚国，楚国大夫申包胥赴秦国求救，在秦庭连哭七日，秦哀公终被其诚意感动而出兵救楚）。其文曰：“报载，京政府以阁令擅改优待皇室条件，迫迁乘舆（皇帝），逼索（强求）宫禁（后妃）；众情皇骇万状。辛岁（辛亥年，即1911年）逊政（把国家政权让给别人），优待本属国民公意。此项条件昭（明）告中外，为民国成立公据（公开依据），屡更（经历）政变，恪守不渝（严格遵守决不改变）。若一二人可任意推翻，则（那么）何法可资（供）遵守？影响极大。芝公（段祺瑞，字芝泉）群伦（众多同类）属望（期望），综领（总领）机钤（机智）；雨公（张作霖，别名雨亭）倡义（首倡义举）兴师，奠安（国泰民安）畿辅（直隶省）。必先坚守盟约，俾（使）天下信其可恃（依靠），大局方易维持。切盼先行电京，速复优待皇室原状，免致根本动摇，人心疑惧。全国幸甚。夔龙等庚（年龄，同庚，同辈）叩”等语。嗣（继而，随后）得雨帅（张作霖，别名雨亭）覆电云：“庚电诵悉（阅知）。优待条件载在盟府（保存盟约的地方），本（建立在……之上）诸（之于）舆情（舆论，群情），凡属国人，同此心理。敝军行师（兴师）讨贼，不愿干政，夙（素，一向）有宣言。前驱（先头部队）甫（刚刚）及（到达）津沽（塘沽），距京尚（还）远。都门（国都）近日举动，事前毫未预闻。辱承垂（敬辞，用于别人对自己的行动，如垂询）诿（委托）殷拳（诚恳），颇苦无从置喙（插嘴，干预）。不日海内明达群集论政之时，当能主持公道也。作霖佳叩。午印。”言外之意可耐（经得起，值得令人）寻绎（寻味，推究）。段虽无覆电，闻对（回答）天津遗老（前朝旧臣）言，自任力为保护。迨（等到）入京后，首先撤退防守醇邸（醇贤亲王奕譞）卫兵，一切得以自由。第（但）阅昨日各报，圣驾已驻跸（帝王出行的车驾）东交民巷日本公使署（衙门）中，脱险难而入坦途。此后惟祈（请）各友邦之共同保护而已。余草笔记讫（完毕）。不忍载辛亥（辛亥年，即1911年）以后之事，仅载此条以增余痛。而夫己氏（某人，那个人）之肉，讵（怎）足食乎（吗）！甲子（甲子年，即1924年）十月十五日记。
（全书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