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虫声四壁（面），皓月在天，庸庵（作者的号）居士（隐居未仕之人）与儿辈纳凉于梦蕉亭。花阴（荫）深处，默数年华，忽忽（时间快速飞逝的样子）已六十八甲子（岁月）矣（了）。后此之岁月如何，天公主（决定）之，诚（实在）不敢自料。而前此一生之经历，暨（与）耳所闻，目所见，虽无可述，亦有足资（供）记忆者（虚词，无所指）。爰（于是）成随笔若干条，命儿子昌豫录之，名曰《梦蕉亭杂记》。宣统三年后甲子年（1924年）七月十三日也。
余生平百无一长，所堪（能）自信者，律身惟一“俭”字，治事惟一“勤”字，待人惟一“恕”（宽）字。克（能够）勤克俭，大禹所以传心（是大禹所言传身教的）。“恕”字，终身可行，又吾夫子（作者自称）自勖（勉励），并以勖弟子者（虚词，无所指）。圣贤功业非所敢期（希望），但得其绪余（部分），亦可以饬（告诫，令）躬行（亲自实践）而经世变。小子（小辈）识（记住）之。
自惟（助词，无实义）由少而壮，由壮而老，无日不在怵惕（恐惧警惕）惟（助词，无实义）厉（自励）中。甫（刚刚）届（到）八龄，严亲（父或母）见背（离开了，指死去），茕茕（孤独无依靠）在疚（忧苦），惟孀（守寡）母是依（依靠）。是（此）为余孤苦时代。弱冠（成年）幸登贤书（乡试中试，即中举），南宫累次报罢（再经过礼部几次考试）。幸而获售（科举中试），已近中年。埋首郎潜（久不升迁）又十余载。自分（自己估量、揣測）冯唐（汉朝冯唐身历三朝，到武帝时，举为贤良，但年事已高不能为官）白首，巷遇（机遇）无期。是为余沉滞时代。厥（其，此）后遭际时会（时来运转），擢授（升任）京尹（京城地区的行政长官）。督漕（任漕运总督）一稔（年），遂（就）抚汴吴（任河南、江苏巡抚）。未绾蜀符（还未接下四川总督大印），旋移湖广（随即就调任湖广总督）。今上（皇上）初元（指宣统元年），复拜（又任）北洋之命（咸丰十一年（1861），清政府设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下设三口通商大臣及五口通商大臣，负责处理对外通商（包括外交）事务。同治九年（1870）改三口通商大臣为北洋通商大臣，简称北洋大臣，由直隶总督兼任，管理直隶（今河北）、山东、奉天（今辽宁）三省通商、洋务，办理有关外交、海防、关税及官办军事工业等事宜）。不知者群诧（惊讶）官符如火（官印炙手可热），实则受恩愈重，报称（回报）愈难。夫（发语词，没有实义）变每生于不测，而祸旋中于（盘旋于……之中）所忽。积薪厝火（安置炉火），岂（怎）敢谓安？是为余忧患（忧虑）时代。国变（指满清被推翻）以来，侨居沪渎（沪上），乡关万里，欲归不得。末疾（四肢的疾病）纠缠，已逾十载。桐悲半死，杨岂（难道）生稊（嫩芽）。是为余衰（老）病时代。自兹（此）以往，未之或（稍微）知。佛法谈过去身与未来身，究不若现在身迹象可寻，非同向壁虚造（凭空想象）也。
辛丑（辛丑年，即1901年）简任（选拔任用）漕督（漕运总督），移抚汴吴（调任河南、江苏巡抚），升督湖广，遂（就）领北洋（咸丰十一年（1861），清政府设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下设三口通商大臣及五口通商大臣，负责处理对外通商（包括外交）事务。同治九年（1870）改三口通商大臣为北洋通商大臣，简称北洋大臣，由直隶总督兼任，管理直隶（今河北）、山东、奉天（今辽宁）三省通商、洋务，办理有关外交、海防、关税及官办军事工业等事宜），前后十年。时抱栗栗（慄慄）之惧，而不愿居赫赫（显赫的样子）之名。所可以自慰者，厥（乃）有三端（项）：一不联络新学家；二不敷衍（虚于应付）留学生；三不延纳（引进容纳）假名士。衙斋（书房）以内，案（办公桌）无积牍（公文），门少杂宾，幕府清秋（府衙冷落），依然书生本色。连圻（邻近，亲近）僚友（同僚，官职相同的人），有讥余太旧者，有笑余徒自苦者，甚有为以上诸流人（即新学家、留学生、假名士）作介绍者，均一笑置之，宁守吾素（本色）而已。
人生科名（科举功名）为一事，禄位（官职）又为一事。余年十九捷贤书（乡试中试，即中举），业师谭紫垣先生，精子平术（八字算命术），谓余乙年（乙亥年，即1875年）既中乙科（举人），丙年（丙戌年，即1886年）必中甲科（进士），连捷可卜。讵（怎料）丙子（丙子年，即1876年）会试（礼部主持的中央一级科举考试）榜发，荐（考）而未中，沉沦十载。至丙戌，岁（年）仍逢丙，始克（能）释褐（考中进士）。当殿试（由皇帝亲自出题的考试，科举考试中的最高一级）之肖（来临），李遡园少詹（中央政府官职，正四品）约集同乡诸同年（科举考试同一年考中者），于寓斋（府邸中的书房）习书大卷，虽不能工（精熟），较诸君子未敢多让。讵（怎料）传胪（殿试后宣读皇帝诏命唱名）日，赵仲莹同年居然大魁（状元），遡园之从弟（堂弟）小洲同年、家松珊兄，均列二甲（二等进士），入翰苑（翰林院），而余以一字之误，竟置三甲，以主事（六部官职之一，正六品，相当于处级）用，签（公文）分兵部。京师（京城）习惯，以吏、户二部为优选，刑部虽瘠（穷小），补缺（填补缺额）尚易，工部亦有大婚（指清朝皇帝在位期间举行的婚礼）、陵工（建造陵墓工程）保案（保举提案），以冀（希望）捷获（快速补缺），惟礼、兵二部为最苦。礼部尚无他途杂进，依然书生本色，最次莫如兵部员司（中下级员工），以常年（长期以来）测之，非二十年不能补缺。遡园少詹（中央政府官职，正四品）深惜余不入词馆（翰林院），又以（因为）戎曹（兵部属官）无可展布（施展），叹余有才不遇。良朋知己，迄今铭感。讵（怎料）事出意料之外，甫（刚刚）十年，余已补缺，又五年，遂（就）升京兆（京城地区的行政长官），持节漕河（执掌漕运总督）。匪特（不只，不仅）同乡赵、李诸君望尘不及，即丙戌（丙戌年，即1886年）一榜同年（科举考试同一年考中者），置身青云（高官），亦未有如余之早者。然余仕途升阶，仍系（是）拾级以进，初无躐等（越级升迁）之获、捷径之干（大道）。此无他，时会（机会）不值（遇到），则一第（科举及第）如登天之难；遭际（机遇）适（刚巧）逢，则八座（八位中央高級官吏）如拾芥之易。其中殆（大概）有天焉，非人世恒情（常情）所能揣测者也。
京官得缺早迟，均有定数。丙申年（1896年）五月，随荣文忠（荣禄的谥号）公赴津查办事件。公余茗话（闲聊），公问余年几何，补缺约计何时。余对曰：“行年（年龄）已四十，到部亦十年，叙（序）补名次第八。即每年出缺（职位空缺）一次，亦须八年始能叙补。恐此生以冯唐（汉朝冯唐身历三朝，到武帝时，举为贤良，但年事已高不能为官）老矣（了）。”公云：“观君骨相气色，五年内必有非常之遇。而部中补缺例须计俸（官吏任职的年资），未可躁进。”相与吁叹（相互感叹）久之（虚词，无所指）。讵（怎料）五月杪（末），事竣还京，司吏来告，余名已列第三。迨至（等到）七月杪（末），竟列第一。八月缺出，居然顶补。缘（因为）同曹（官署）诸友此数月中，有丁艰病故（遭父母之丧）者，有请假告养者，并有改官外省者，纷纷离部，不啻（如同）为我前驱（前导），宁（难道）非奇事！讵（怎料）不一月，又有缺出，各堂（衙门）以（依照）余升补，为他友巧于营谋，以势力攫取去，余姑让之。厥（其，此）后，某友一帆风送，洊（再）升苏藩（江苏布政使，俗称藩台，省级官员，执掌民政和財政），而余适（刚巧）由汴州（河南）调抚江苏，转临其上。其友来谒（拜见），追维（追思）往事，颇有惭色。余则下车一揖，倾盖（相交）如常。前尘（往事）昔梦，久已忘之矣（了）。
吾乡丁文诚公宝桢（丁宝桢，谥号文诚）督蜀（担任四川总督）时，唐鄂生（唐炯的号）中丞（官名，掌管接受公卿的奏事，以及荐举、弹劾官员的事务，明、清常以副都御史或佥都御史出任巡抚，清代各省巡抚亦例兼右都御史）炯以道员（道台，介于巡抚与知府之间的地方长官），在川候补，一见待以国士，倚任（依赖）极专。薛云阶（薛允升的号）尚书（政府各部的最高长官）允升，时升任成绵道（介于省与府之间的区域，犹如现在的专区），未履（开始担任）本任，改署（任职）建昌。尚书不悦，且疑中丞（指唐炯）惎（忌恨）之。不数年间，中丞超擢（越级晋升）云南布政（布政使，俗称藩台，省级官员，执掌民政和財政），洊（再）升巡抚，尚书亦入为刑部侍郎（副部级）。甲申（甲申年，即1884年）法、越之役，中丞防边失利，拿交刑部治罪，部定斩监后（先监后斩），秋后处决。合肥李文忠（李鸿章的谥号）、湘阴左文襄（左宗棠的谥号）暨（与）文诚公（丁宝桢，谥号文诚），均密保人才可惜，请旨（请求天子下令）弃瑕录用（原谅过去的过失，重新录用）。不报。丙戌（丙戌年，即1886年）冬至前二日勾决（照原判处決），届期（到时）同乡亲友预为中丞备办身后各事。是（此）日，天未黎明，余往行刑处与中丞诀，深虑天威不测也。时张文达公之万（张之万，谥号文达）为刑部尚书，薛为左侍郎，仁和（今杭州市）许恭慎公庚身（许庚身，号恭慎）为右侍郎。恭慎现官军机大臣（军机处大臣，负责辅佐皇帝处理军国大政）。定例（例行的规定），每逢勾决，由右侍郎监刑。恭慎驰往菜市口候旨。中丞蒙恩免勾，发往云南，交岑制军（总督）毓英差遣。尚在菜市口席棚，静候发落。比时（当时）部中司员（司官），以（因为）事非恒（常）有，无旧例可寻，竟乏办法。恭慎谓，左堂（衙门，刑部共有六堂）系（是）刑部老司员出身，必谙（熟悉）例案。所居老墙根，又与菜市相近，嘱往请示。尚书亦依违其间（模凌两可），故作不解，所司（该官员）不得要领，回白（回话）恭慎。姑（暂且）令带回刑部，再作区处（处理）。中丞惊魂甫（刚刚）定，久识（知道）狱吏之尊，只有随从（跟着）到部。讵（怎料）至狱门，提牢（刑部主事，相当于处级，掌管监狱，稽核罪囚）厅不肯收受，谓系（是）加恩（特赦）发遣（发配）之员，岂（怎）能再行入狱？而此外无栖身处。中丞在狱已二年余，狱中房间颇精洁，坚欲进内（指监狱）居住。纷纷扰扰，日已将夕。所司各员（该部门诸官吏）由丙夜（三更或半夜）将事（奉命办事），至于日昃（太阳西斜），疲惫不堪，均不顾而去。卒（最终）徇（依从）中丞请，暂宿狱内。刑部司员（司官）办事卤莽至于如此。翼日（次日）余到兵部，忽见刑部差役持公文解送中丞来署（衙门），听候发遣（发配）。余商（协商）之所司（该部门）诸友，作何处置，佥（公文）云：“军流（充军）等犯，例由兵部发遣（发配）。中丞系（是）交滇督（云南总督）差委（安排），并无罪名，兵部不能过问。”余本此意，晓谕（明确告知）刑部差役，令持原文回部销差（向长官复命）。并伴送中丞回其世兄（有世交的同辈）住宅。中丞谓：“薛云阶为刑部老吏，此事一定（特定）手续，彼岂（怎会，难道）不知？乃故作痴聋，任所属司员（司官）作弄，使我难堪。渠（他）不过挟（怀有）前在蜀中未经到任之嫌（猜疑），以为是我作祟（捣鬼）。其实彼缺为丁道士彬占据，与我何干！”言极悻悻（怨恨的样子）。厥（其，此）后，由刑部六堂具（准备）一公函，交中丞赍（携带）往滇（云南）省投递。中丞行至中途，奉旨赏巡抚衔（职位），督办云南全省矿务，持节（持着任命）入滇。前项公函大可付之洪乔（不可信托的寄信人）已（罢了）。
京师（京城）为官产地，王侯第宅、文武衣冠足为软红（繁华的都市）增色。第（但）有三种人不易浃洽（融洽），余敬而远之：一曰翰林院（养才储望之所，地位清贵，是成为阁老重臣以至地方官员的踏脚石，负责修书撰史，起草诏书，为皇室成员侍读，担任科举考官等），敝貂（破皮袄）一著（穿），目中无人，是谓（这叫做）自命太高；二曰都察院（主管监察、弹劾及建议，与刑部、大理寺并称三法司），风闻言事，假公济私，是谓出言太易；三曰刑部，秋审处司员（司官）满口例案（案例），刺刺不休（唠唠叨叨，喋喋不休），是谓自信太深。姑（暂且）以刑部论，犹忆大凌河马厂舞弊一案，上驷院（与奉宸苑、武备院一起同为内务府所属的三院之一，掌管宫内所用之马）员司（中下级员工）受贿，经言官（谏官）参奏（向皇帝提出对官吏的弹劾），旨（皇命）交刑部严审。该部以案情重大，请派大臣会讯（会审）。奉派兵部尚书荣禄、工部尚书许应骙，会同刑部审讯。文忠公派余与濮君子潼、裕君厚筠；庵师（许应骙的号）派端君方、何君乃莹、丁君象震为随带（参审）司员（司官），前往刑部会讯。刑部承审此等钦案（奉皇帝旨意交付辦理的案件），均在秋审处。该处设提调（负责指挥调度的人）四员、坐办（办事人员）四员，由堂上（部里）点派数员，与他部随带之员公同办理。彼等自谓熟谙（熟悉）刑律，动目（视）他人为隔教（外行）。余到部后，调集全案卷宗，逐细研究。案中牵连拖累不下数十人，锒铛（镣铐）满庭，景象极惨。而最要关键，则全在上驷院受贿之某司员（司官），一经承认，全案即可结束。讵（怎料）熬审十数次，该革员挟（杖恃）有护符，一味狡展（狡赖），坚不吐供。秋审处部案累累，每日提审时许，即须带回收禁，腾出法庭，办理部中案件。计奏（商定后奏请）派到部已月余，讯供毫无端绪（头绪），心窃（暗）忧之。四月初八日，余到秋审处，所司（该部门）阒（静）无一人，仅有茶房（门房）、皂吏（差役）看守。询知是（此）日佛诞，閤署（整个衙门）司员（司官）例放假一日。正徘徊间，端君午桥（端方的表字，托克氏，满州正白旗人）亦至。余谓：“来此会审，业已（已经）月余。刑部员司（中下级官员）问案，专讲例牌子（讲究各人职守），吾辈不便多发言。盍（何不）乘今日诸君不在坐，提出该革员一讯，剀切权劝谕（循循善诱地予以规劝），或（也许）可得其口供。”午桥谓然，立命皂吏（差役）带案（案犯）。往日均系（是）跪讯，兹（现在）特设矮坐。告以吾辈同在部院当差，均有寅谊（同事間的友誼）。不幸执事（办事）偶缘（由于）疏纵（疏漏放纵），致罹（以致触犯）法网。但应得罪名，决无死罪可科（判），至重（最重）亦仅军流（充军）。明岁即逢恩诏（皇上因特恩所下的诏书），应赦条款即须（应当）颁出。此日一经承认，案即议结（结案）。虽须往军台（边远地区传递军报的机构）一次，转瞬即援（援用）恩诏释回，于执事（办理此案的人）为甚便。而此案拖累之数十人，即可先行发回，免使瘐毙（狱中病死）诏狱（奉诏囚禁犯人的地方），是执事之阴德（不被人知道的德行），尤可为子孙造福。倘（假如）坚不承认，借以拖延岁月，万一颁发赦诏后始行（刚刚才）结案，机会一失，永无遇赦之日矣。该革员初仍狡执（狡赖），继沉思不语，卒（最终）——乃慨然（感叹的样子）曰：“今日蒙承审大人格外优待，不视我为阶下之囚。谕（使明白）我之言，准情（合情）入理，令我感激。看在承审大人面上，我招了罢。勿论斩、绞、军流（充军），我不怨就是了。爰（于是）命承办吏录供，交彼画押讫（完毕）。积月难取之供，顷刻而定。余与午桥私幸今日不虚此行。讵（怎料）翼日（次日）晤（见面）刑部诸公，谓此案得两君劝令画供（案犯在供词上签字），甚好；惟供中所叙情节种种，与例（案列）不符，难以入奏。须重加审讯，录取正供。所言甚辩（不容置疑），只好听之。宁（难道）知渠（他）等以犯供由吾辈取出，未经参预，于面子攸（所）关，故作挑剔之语。卒之（最终），并未提审，即照原画口供结案，只奏稿由渠（他）等拟定（起草定稿），余亦不愿主此稿也。刑部积习，于此可见。此后余由郎中（六部官职之一，正五品，相当于局级）径（直）升四品京卿（京城高官），幸不与科道（督察院所属的吏、戶、礼、兵、刑、工六科給事中及十五道监察使的统称）较资俸（拼资历）。庚子（庚子年， 即1900年）考差（考核），临点（到时）不到，亦不愿与翰苑（翰林院）竞駪征（跋涉，奔走）。始终对此三等人，敬而远之而已。
余不入翰林（翰林院，养才储望之所，地位清贵，是成为阁老重臣以至地方官员的踏脚石，负责修书撰史，起草诏书，为皇室成员侍读，担任科举考官等），与玉堂诸君绝少往还（往来），知其难于应付也。第（但）有一事极琐细而颇足增阅历者；平远（今贵州省织金县）丁文诚公宝桢（丁宝桢，谥号文诚），与朝邑（今陝西大荔县）阎文介公敬铭（阎敬铭，谥号文介）道义论交，老而弥笃（更忠实）。光绪乙酉（乙酉年，即1885年），余在文诚西川幕府（衙署），以（因为）计偕（举人入京会试）北上。文诚谓京师（京城）众正（众大臣）盈庭（满朝廷），朝邑（今陝西大荔县）尤副（符合，享有）物望（人望），到京必须往见。余遵谕（吩咐）拜谒（拜见），极蒙奖借（称赞推许）。未几（不久），文诚在蜀病逝。公子慎五（阎敬铭之子）观察（即道台，介于巡抚与知府之间的地方长官）嘱余往谒（拜见）文介（阎敬铭，谥号文介），乞（请）为文诚作墓志铭（记载死者生平事迹的文字，刻在四方或长方的石头上，埋在坟墓里）。文介允之，并谓可请曹竹铭殿撰（翰林院修撰）篆盖（用篆体在墓志铭的石盖上题写死者的姓名），王可庄殿撰书丹（刻石）。均各允诺。文介墓志稿撰就（写作完成），由余持交可庄书楷（用楷书书写）。迩时（近时）京师（京城）刻工以琉璃厂西门翰文斋为第一，文介嘱交翰文镌刻。讵（怎料）可庄忽来言，昨到翰文斋，见彼所刊成之字，与其笔意不合。凡所书铭石（刻石），必须厂东门龙云斋刻工方（才）好，可否改延（请）龙云刊刻（雕刻）。如不照办，请将所书者撤回，另请竹铭书丹（刻石），自改篆盖（用篆体在墓志铭的石盖上题写死者的姓名）。谈次（言谈之间）极其激烈。当徇（曲从）可庄之请，商之翰文，令转交龙云刊刻。翰文不允，谓此碑石见方二尺六寸，京师（京城）少见，此石运入铺内，费十余人之力，哄动全厂。今若送往他铺，面子上殊（特别）为难堪。复（再）往龙云，令其派人往翰文取石。龙云亦不允，谓与翰文交好，同在厂中营业，迹近（如同）攘夺（掠夺），不便径（直）取。此项生意，虽承王修撰照顾，情愿谢却（谢绝）。两方面所言，均有至理，余几穷因应（随机应变）。商之文介，文介笑曰：“文人争名，商人争利，转费君调处（调停）矣（了）。”继而曰：“此事不难处分（处理），我有一同乡在琉璃厂碑帖铺，可令其派人往翰文搬取碑石，即将碑石交龙云，岂（难道）不两便？将来碑文刊成，即令彼椎（敲打，用椎打击）拓（在刻铸有文字或图像的器物上，涂上墨，蒙上一层纸，捶打后使凹凸分明，显出文字图像来）以酬其劳，君谓何如？”余曰：“谨遵命。惟此琐屑细事，致劳中堂（内阁大学士）调停，心颇歉悚（害怕）。”公笑曰：“他人能调鼎，我调石，有何不可？”维时（当时）文介为同官忌嫉（嫉妒），已开去枢廷（政权中枢，内庭）差使，请假家居。故作此诙谐之语，以示旷达。然词人遇事拗执，不易应付，亦可见一斑矣（了）。
李文忠（李鸿章的谥号）公高掌远蹠（比喻规模巨大、气魄雄伟的经营），才气横溢，中兴名将，三朝元老。然功满天下，谤亦随之。当甲午之役，冒天下之不韪（是，对）。余时译署（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任差，日译（处理）公北洋（咸丰十一年（1861），清政府设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下设三口通商大臣及五口通商大臣，负责处理对外通商（包括外交）事务。同治九年（1870）改三口通商大臣为北洋通商大臣，简称北洋大臣，由直隶总督兼任，管理直隶（今河北）、山东、奉天（今辽宁）三省通商、洋务，办理有关外交、海防、关税及官办军事工业等事宜）所发电稿，折冲（排解困难）规画，煞费苦心。和议告成，公奉使出洋，联络欧西各邦。丙申（丙申年，即1896年）回国，命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在京城担任非专任差事），余始谒（拜见）公于署（衙门）中，极荷（蒙）赏识。大臣留心人才，识量（识度）诚（实在）不可及。然余赋性（本性，天性）硁硁（浅陋而又固执的样子，坚持自己看法的谦词），公谒外无私觌（私以礼物拜会出使国之国君）也。戊戌（戊戌年，即1898年）六月，直督荣文忠（荣禄的谥号）公奏调余往北洋（咸丰十一年（1861），清政府设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下设三口通商大臣及五口通商大臣，负责处理对外通商（包括外交）事务。同治九年（1870）改三口通商大臣为北洋通商大臣，简称北洋大臣，由直隶总督兼任，管理直隶（今河北）、山东、奉天（今辽宁）三省通商、洋务，办理有关外交、海防、关税及官办军事工业等事宜）差遣（任职）。余以（因为）公为译署（总理各国事务衙门）长官，北洋又其久经驻节（驻任）地，爰（于是）往辞公，并询直省（直隶，今河北）地方情形。公一见即谓余曰：“荣相爱才若渴，君又在部宣勤（办差），为渠（他）器重，奏调固（本是）意中事。但我意可以勿庸（用）。直隶（今河北）我曾任二十年，地方辽阔。君在部任差，不谙（熟悉）民事，贸然前往，恐未见长。若以邦交而论，北洋交涉（事务）虽多，岂（难道）能多于总署（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不如仍在署中效力，藉资（借以）熟手。”余唯唯。公又云：“君恐辜（辜负）荣（荣禄）相盛情，不便辞乎（吗）？果尔（果然这样），吾当为君函辞（发信推辞）之。”余三复公言，明决（英明果决）可佩。如贸然而往，于地方民事不能胜任，而交涉事诚（实在）不如译署之重要。但若由公代为函辞，亦嫌突兀。天津距京咫尺，不如自往，婉言辞谢，因将此意告公，公亦谓然。翼日（次日），莅（到）津谒（拜见）荣文忠（荣禄的谥号）公，聆（听）余转述公之言，即告余曰：“合肥（指李鸿章，合肥人）真爽直人，意良可感，不可负之。但奏调已奉旨允准，若不前来，势须译署奏留。君速回京谒合肥，并述我意，请合肥具（准备）折奏留（留本职）可也。”即日（当日）回京谒公，公曰：“即刻（立即）奏留。惟此事之原委，我尚不周知，署中僚友（同僚）亦恐不悉底蕴（底细），不如君自拟（起草）一稿送来，较为简捷。”余遵拟稿送去，公即入署饬（命令）承办司缮折（抄写奏折）呈阅邸枢（朝廷中枢）各堂。翼日（次日）具（详）奏，奉旨俞允（允可），余仍为京曹（京官）矣（了）。事后本部尚书刚（刚毅）相谓余曰：“君留部，余亦得（能够）所臂助。余早拟（打算）留君，惧干（触犯）荣相之怒。合肥竟能任此（担此责任），诚（实在）为吾所不及。然合肥亦因人而施（用）也，此意君不可不知。”
传曰：“一人定国。”此言岂不谅哉（难道不可信吗）！当戊戌政变后，宫闱（后妃所居的深宫）之内，母子之间，盖（大概）有难言之隐矣（啊）。而一班薰心（充满心胸）富贵之徒，致（以致）有非常举动之议。东朝（太后）惑（心疑不定）之，嘱荣文忠（荣禄的谥号）从速办理。此己亥（己亥年，即1900年）冬间事也。公谏阻无效，忧惧成疾。适（刚巧）合肥李文忠（李鸿章的谥号）外任粤督，行有日（不久）矣（了），来辞公，见公容貌清癯（清瘦），曰：“何忧之深也？”公谓文忠曰：“南海虽边远，实一大都会，得君往，朝廷无南顾之忧。君行将高举远引（远走高飞），跳出是非圈外，福诚（实在）无量。而我受恩至渥（极重），责备亦最严。近数日来，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将何以教我？”因密语：“非常之变，恐在目前。”文忠听未终，即大声起曰：“此何等事，讵（怎）可行之！今日试问君有几许头颅，敢于尝试！此事若果举行，危险万状。各国驻京使臣，首先抗议。各省疆臣，更有仗义声讨者。无端（没来由）动天下之兵，为害曷可胜言（不可胜言，说不尽，到达极致）！东朝（太后）圣明，更事（阅历）最久，母子天伦岂（难道）无转圜（挽回，调解）之望？是（此）在君造膝（相对近坐）之际，委曲（委婉）密陈成败利钝（顺利与困难）。”言尽于此。公闻之，悚然（害怕的样子）若失。翼日（次日），以文忠语密奏，幸回天（天子）聪。闻某相国、某上公颇拟（打算）藉端（假托事由）建不世（非凡，世所罕有）之勋（特殊功劳）。某上公并手拟（起草）一稿，开编（开篇）公然有“废立”字样，公急诃（怒责）止之。上公意颇怏怏（心里感到非常不高兴），是（此）诚（实在）不知是何肺肠（心肠）已（啊）！余事后亲闻之公者（虚词，无所指），爰（于是）书之于简端（书的空白处）。光绪庚子（庚子年，即1900年）正月，朝廷举行京察大典（吏部考核京官，每三年一次）。顺天府（北京市区）府丞（知府的属官）高燮曾、通政司（负责内外章奏和臣民密封申诉之件）参议（负责审议有关部务法令）张仲炘，奉旨休致（退休）。二君湖北籍，翰林（在翰林院任职的翰林学士）出身，在京薄（博）有清望，不知缘（因为）何事罢斥（免职）。旨下日，都（京都）人士极为惊骇，至（以至）谓枢府（政权中枢，内庭）不能力争，戕贼（伤害）善类。长白（荣禄的祖籍）荣文忠（荣禄的谥号）公首赞枢廷（政权中枢，内庭），颇为清议（公众的议论）所不满。查吏部则例（规则），府丞出缺（职位空缺），例由内阁侍读学士（翰林院学士之一种，职在为皇帝及太子讲读经史，备顾问应对）及五品京堂（高级官员）共列入题本（由官员用印具题，送通政司转交內阁入奏的文书）叙补（依次补缺），名曰正本。另咨（商议）取都察院（主管监察、弹劾及建议，与刑部、大理寺并称三法司）四科（部门）入道衔（道一级的官衔）名，列为副本。一并请简（选择）。迩时（近时）余为内阁侍读学士，通参（官名）业已（已经）被黜（罢免），光少（官名）尚未补人，鸿少（官名）某亦非正途（官吏由进士、举人出身者称科甲，与恩贡、拔贡、副贡、岁贡、优贡生及恩优监生、荫生出身者皆为正途，其由捐纳或议叙等得官者则称异途出身）出身，若论宪纲（法律条文），应余升授（任）。一日，谒（拜见）文忠（荣禄的谥号）公邸第（王公贵人的住宅）。公云：“高、张两君特旨休致（退休），余不能换救（挽回），有惭清议（公众的议论）。可若何？”余谓：“往事勿论矣（啊）。”鄂（湖北）籍科道（督察院所属的吏、戶、礼、兵、刑、工六科給事中及十五道监察使的统称）中，雅负物望（人望）者，尚有京畿（京城地区）道（介于省与府之间的区域，犹如现在的专区）御史（都察院官名）胡孚宸一员。此次吏部题本（由官员用印具题，送通政司转交內阁入奏的文书），请简（选择）府丞（知府的属官）员缺，正本中只余一人，照例升授（任）。胡孚宸名在副本中，余情愿让之。如胡孚宸朱笔（批文）圈出，楚弓楚得（利益不流失外溢），匪（非）特慰鄂人望泽之心（希望得到酬报的愿望），并可杜谏院（谏官衙署）多言之口。文忠极以为然。未几（不久），吏部题本上达（上报），文忠面请以胡孚宸升授。讵（怎料）本内列名在胡之前者，乃工科给事中（设在六部的监察官员）王培佑，日前因事召见，奏言拳民忠勇可用，颇蒙记注（挂怀）。两宫（皇太后和皇帝）忽见其名，谓此人甚好。文忠承旨（接受圣旨）出，王培佑遂升府丞矣（了）。到任未及三月，府尹（知府）出缺（职位空缺），竟邀（取得）特擢（升）。所遗府丞一缺，仍归余顶补。适（刚巧）培佑奉差出京，府尹一缺即以余兼署（任）。迨（等到）其差竣（完成）回任，上（皇上）以余承办接济（支援）四恒（东四牌楼著名钱铺）巨款暨（与）督理前敌转运事，正资（凭借）熟手，命帮办顺天府（北京市区）尹（知府）事务。卒（最终）以王君（即王培佑）办事竭蹶（力有不逮，勉強支持），调署（任）太仆寺卿（太仆寺长官），以余署理（担任）京尹（即顺天府尹）。再辞不获（成），强起任事。时仅两月，王君奉饬（命令）回任，余署（任）仆卿。缘（因为）端邸（端亲王爱新觉罗·载漪）不慊（满意）于余，几为彼所中伤，不得不辞烦就简，暂避凶焰。然此两月中，身所经历，颇多可惊、可愕（惊讶）之事，另有记载。未几（不久），翠华（皇帝）西狩（西征，即西行），余派充留京办事大臣。适（刚巧）两全权大臣入京议款（议和），复（又）令襄（辅佐）办和约。旋（随即）奉旨实授（正式任命）京尹，支持危局一年有余。窃（私底下）幸两宫（皇太后和皇帝）回銮（帝王车驾），余亦蒙恩简（选择）任漕督（漕运总督），厥（其，此）后调任湖广。谂知（知悉）高君燮曾掌教（担任府、县学教官或书院主讲人）乡邦（家乡），张君仲炘侨居白下（南京），几经盘错（周折），素志（向来怀有的志向）不渝（改变）。余以其才堪（能够）起用，专折奏保，奉旨甄录（审核录用）。未及来京预备召见，不幸国体改革，两君亦先后物故（去世）。悲夫（啊）！
功名迟速，原有一定。即服官（做官）内外（京城或地方），亦丝毫不能勉强。余在部当差，积资（资历）劳充职方司（兵部职方司，掌理各省之地图、武职官之叙功、核过、赏罚、抚恤及军旅之检阅、考验，兼掌关禁、海禁）总办（总理事务之人），亲友均以道（介于省与府之间的区域，犹如现在的专区）府相期许（期望）。迨（等到）兼总署（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在京城担任非专任差事），又以记名（提名）海关道（监督海关，并办理所在地方对外交涉事务）相推重（推崇）。余均一笑置之。每日惟勤慎趋公（一心为公），他非所计。总署大臣张侍郎（六部官职，副部级）荫桓，由佐杂（官署内助理官吏佐贰﹑首领﹑杂职三者的统称）起家，向在山东，为丁文诚（丁宝桢，谥号文诚）所卵翼（庇护）。后趋附（依附）北洋（咸丰十一年（1861），清政府设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下设三口通商大臣及五口通商大臣，负责处理对外通商（包括外交）事务。同治九年（1870）改三口通商大臣为北洋通商大臣，简称北洋大臣，由直隶总督兼任，管理直隶（今河北）、山东、奉天（今辽宁）三省通商、洋务，办理有关外交、海防、关税及官办军事工业等事宜）李文忠（李鸿章的谥号）公，洊（荐）升今职。侍郎颇自负才望，亦雅重人才，欲余入彼彀（藩篱）中。余自维（思）拘谨，难酬所望。侍郎不怿（喜），扬言于众曰：“陈章京（官名，军机处及总理衙门办理文书的官员，这里为作者自称）不愿作海关道乎（吗）？何对我落寞（冷落，冷淡）如此！”余仍一笑而已。会英公使函请会晤，余随文忠接见，并录记两方问答。文忠年纪高，不耐久坐。而英使又哓哓（唠叨）不已，日将夕始辞去。未去一钟以前，侍郎亦入坐。文忠送英使返，即索观问答簿。余即呈上，约二千余字，叙要案甚多。文忠笑曰：“何其速也。然稍迟我亦不能候矣。”略看一过，书“阅定”二字，交供事（在衙门内各房科管理事务之人）缮正（抄写正式文本），赶于夜半交进内章京（官名，军机处及总理衙门办理文书的官员，这里为作者自称），呈请（向上级请示、申请）邸枢（朝廷中枢）各堂阅看，以免隔阂。文忠去后，余亦疲惫，匆匆下班，偶忘于问答簿内添注“某钟某刻，张侍郎续（接着）入坐”字样，本一时之疏忽，未始（未尝）不可谅也。讵（怎料）侍郎调簿重阅，见无声叙（明白陈述）“入坐”字样，登时怫然（忿怒的样子），谓：“此等问答连我衔名（官衔与姓名）已忘，其余英使所说之事，更不可靠。”甚谓文忠年老，所答之话，我亦不放心等语。恣睢（放肆，毫不顾忌）情概（模样），旁人亦觉过当。实则原叙问答，均系（是）根据条约驳复（批驳答复），一字亦不能改也。越日（次日），余上班闻之，仍一笑而已。瞬届（到）两年列保（上司列举属下的功绩而保举）之期，定例（例行的规定）记名（提名），海关拟（打算）保几员及应保何员，由堂上（部里）酌定（酌情裁定）。其余保举升阶、升衔，事属寻常，均由章京（官名，军机处及总理衙门办理文书的官员，这里为作者自称）自行酌拟，呈堂汇保（保举）。余时系（是）实缺（经正式任命有实际职掌的官职）员外郎（六部官职之一，从五品，相当于副局级），因请俟（等待）得郎中（六部官职之一，正五品，相当于局级）后，以四品应升之缺（空缺职位）开列在前，请旨升用。侍郎阅之，谓他友曰：“陈章京朝夕趋（趋奉）公（指李鸿章），总算辛苦，何以保此虚而无当之升阶，不知有何益处。”厥（其，此）后题升郎中，适（刚巧）逢内阁侍读学士（翰林院学士之一种，职在为皇帝及太子讲读经史，备顾问应对）缺出，职系四品，为郎中应升之阶。余遂（就）缘（据）此保案（保举提案），得邀（能够得到）简任（选拔任用），诚（实在）始愿（最初的愿望）所不及。方（刚刚）侍郎之获谴（贬谪）也，时在戊戌（戊戌年，即1898年）八月十五日，由刑部解赴兵部，遣戍打（驻防）新疆。刑部司员（司官）押解侍郎者，为其同乡区君。此君夙（素，一向）与侍郎不相能（和睦），匿怨（怀恨在心）已久。特在部求派押解差使，计由提牢（刑部主事，相当于处级，掌管监狱，稽核罪囚）而司而堂（部），经历五、六处。区君均坐堂点解（批准解送），不肯稍留面子。侍郎亦无如之何（无可奈何）。当解到兵部时，余适（刚巧）在职方司（兵部职方司，掌理各省之地图、武职官之叙功、核过、赏罚、抚恤及军旅之检阅、考验，兼掌关禁、海禁），此案应由武库司办理。因系（是）秋节（中秋节），司中阒（静）无一人，余急往库司与区君周旋（交涉）。区君守取回文，悻悻（怨恨的样子）而去。怨毒之于人甚矣，可不惧哉（吗）！余送区君出，即往司堂东偏屋内慰问侍郎。侍郎满面流泪，并云：“我非康梁一党，不知何以得此重谴（贬谪）。余惟以圣恩宽大，早晚必可赐环（被放逐之臣赦罪召还）安慰之。”侍郎谓，日已过午，腹中饥甚。讵（怎料）是（其，此）日秋节，饭庄未经开市，仅买得月饼少许，为侍郎充饥。侍郎甘之如饴（用麦芽制成的糖浆），谓一饭之谊，将来必报。余送侍郎署（衙门）外，看其上车。饬（命令）五营承解弁（低级武官）兵，沿途小心伺候，不准稍有大意。后谒（拜见）李文忠（李鸿章的谥号）公，公曰：“不料张樵野（张侍郎荫桓的表字）也有今日！我月前出总署（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几遭不测，闻系（是）彼从中作祟（捣鬼）。此人若不遭严谴，是无天理！”相与（相互）嗟叹（感叹）者（助词，……样子）久之（虚词，无所指）。
侍郎获谴（贬谪）后，又三日，吾乡李尚书端棻亦遭严谴。尚书学问渊雅，性情笃厚（忠厚），徒（白白地）以为人所累，致罹（遭）党祸。都人士莫不怜而谅之。新会（今广东江门市辖区）某孝廉（举人），乃尚书典试（主持考试）粤东所得士，继之以婚姻。戊戌（戊戌年，即1898年）会试（礼部主持的中央一级科举考试），寓尚书宅，地近则言易入。当变政之前数月，新政逐日举行，朝野震骇。尚书时为仓场侍郎（仓场的总管，又称仓场总督，掌管漕粮验收、水陆运输、通济仓银的出纳、北运河的疏浚工程），封奏（密封奏章）独伙，均系（是）变法维新，与平素旧学宗旨大不相符。门生故旧，纷纷訾议（非议）。余目睹党祸已成，窃（私底下）代忧之。七月杪（末），礼部堂官（长官）不为司员（司官）王照代奏事件，奉旨六堂同日褫职（革职），尚书超擢（越级晋升）礼尚（礼部尚书）。八月朔（初一），由通（通州，今北京通县，仓场驻地）还京，余谒（拜见）之于邸第（王公贵人的住宅），谓公曰：“交非恒（寻常）泛（浅薄），不作谀（奉承）词。今日为公贺，恐明日将为公吊（慰问，凭吊）耳（了）。”公愕然（惊奇的样子）。时公门人贻司业（国子监学官名，主管监务）穀亦在坐。公曰：“然则何以教我？”余曰：“时局如此，成败利钝（顺利与困难），未能逆料（预料）。只有谢病辞官，尚是保身一法。”公曰：“初三日到任，已传知阁部（内阁）曹司（官署名），并发谕帖（晓告的文帖），此事岂（怎）能中止？”余谓：“从前乾嘉时代，和珅擅权（独揽权力，专权）用事（执政）。闽中某中丞（官名，掌管接受公卿的奏事，以及荐举、弹劾官员的事务，明、清常以副都御史或佥都御史出任巡抚，清代各省巡抚亦例兼右都御史）时为苏抚，与和珅通声气。后知和将败，恐罹（遭）党祸，亟（急）思请疾，而又无词可措。爰（于是）于大朝会时，观瞻（观看）所系（留意），故作失足昏晕状，具折（备拟奏折）请假开缺（造成职位空缺，离职），卒（最终）免于祸。”公盍（何不）仿而行之。公踌躇未决。贻君曰：“此计甚妥，师座若肯弃此官，门生亦愿弃微职，从公优游（闲暇）林下。” 越日（次日），公赴部履新（赴任），部中土地祠祀（祭祀）唐韩文公（韩愈的谥号）愈，例须行礼。公于行礼时，故为失足不起，众目共睹，匆匆扶归。即缮折（抄写奏折）请病假二十日。贻君亦同日请假，风义（师友的情感道义）可佩。此假期内，波谲云诡（事态变化莫测），幸在旁观。迨（等到）十五日，张侍郎（六部官职，副部级）荫桓奉旨遣戍（放逐犯人至边境戍守）。南城外士大夫群相议论，全集矢（矛头全部对准）于公。公不得已，具折（备拟奏折）自行检举。奈是（此）日适（刚巧）有内监（重犯监狱）他案发生，东朝（太后）震怒，阅公奏疏（奏章），谓为有心取巧，仍从重论，发往新疆，效力赎罪。余以公咎（罪）虽应得，而情有可原。从前原系（是）托病，经旬（十）日中之激刺（刺激，打击）震撼，公真病矣（了）。而发遣（发配）不能缓期。窃（私自）不自揣（估量），欲急友生（朋友）之难。翼日（次日），独诣军机处（中枢权力机关，负责辅佐皇帝处理军国大政），面谒（拜见）刚（刚毅）相，述尚书患病实情，求代展期（延期）起解。刚相意不谓然。余复谓尚书原请病假在未获罪之先，并非获罪后方始请假，希图逗留。刚相谓：“此系（是）旨意，我不能代请旨。”声色微厉。余亦忘却此乃密勿（机密）重地，小臣不能在此任意喋喋（多话），几成僵局。幸荣文忠（荣禄的谥号）公出而言曰：“君等所谈何事，何尚未解决也。”刚相色稍霁（怒气消除），谓文忠曰：“君瞧筱石（作者的表字）为人太好，现为同乡李?园遣戍（充军）事，求我展假（延期）。此何等事，你我何能擅便（擅自行事）！”文忠略一沉思，笑谓余曰：“发遣（发配）系（是）奉严谕（重大指示），即日（当日）启行，岂能（怎）展缓（延缓）？刚相之言甚是。惟有一通融之法，尔速到部传谕（告），即日起解。官员遣戍（充军），首站多宿天宁寺，已算遵旨出京。如实病，再具（准备）呈（呈文，下级报告上级的公文）城厢（城内）司坊（官署）官吏，请假一二日，未尝不可。公义私情，岂（难道）不面面惧到？”语未竟，刚相拍手赞成曰：“此计甚好，尔即照此办去。”余到部不移时（一会儿），尚书已到，敬候发遣（发配）。余送尚书至天宁寺，情话一夕，又为通融请假二日，部署行装。自惭京员清苦，无力厚赆（馈赠）。越日（次日），车声辚辚，尚书竟赋（给予）西征（行）。此戊戌（戊戌年，即1898年）八月事也。迨庚子（庚子年，即1900年）七月，某邸（某高级官员的住所，即某高官）参（弹劾）中外大员情通外洋十五人，余竟附骥尾（自谦的套语，比喻跟在别人的名字后）。折虽阁（搁）下，上（皇上）忽询及余。刚相先言曰：“陈某曾在臣部当差，人极正派，且有血性，能办事，天颜亦为之霁（脸色转和）。”文忠（荣禄的谥号）出语余曰：“此数日内，我与庆邸（庆亲王爱新觉罗·奕劻）亦犯嫌疑，说话不灵。刚相说你好，尤足以动天听。”后知刚相谓余有血性，盖（大概）指当日尚书遣戍（充军），余与彼在军机处（中枢权力机关，负责辅佐皇帝处理军国大政）门外争持之事云（助词，无实义）。
光绪戊戌政变，言人人殊（人人说法不同）。实则孝钦（慈禧太后）并无仇视新法之意，徒（仅仅）以利害切身，一闻警告，即刻（立即）由淀园（圆明园）还京。维时（当时）皇上尚在勤政殿（香山公园勤政殿，皇帝临时处理政务、接见王公大臣之地方）接见日相伊藤博文，宫中、府中不暇（没有空闲，不断地）传宣警跸（古代帝王出入时，在前清道阻止行人的人），慈驾已回西苑（紫禁城西侧的北、中、南三海合称西苑，即今中南海）。越日（次日），允皇上之请，出而训政（垂帘听政）。步军统领、五城番役（缉查、缉捕罪犯的官役）拿获案犯康广仁、刘光第、杨锐、谭嗣同、林旭、杨深秀六人，世所称“六君子”者（助词，无实义）。奉旨以案情重大，著（派遣）军机大臣（军机处大臣，负责辅佐皇帝处理军国大政）、内阁大学士（皇帝顾问，从二品）会同刑部，严行审讯。嗣复（接着又）命御前大臣（由王公大臣兼任，掌管乾清门侍卫司员诸务，实际即统辖内廷事务，并常日侍直于皇帝左右）督同审讯。定例（例行的规定），御前班次在军机内阁之前，众推庆邸（庆亲王爱新觉罗·奕劻）领衔。天尚未辨色，邸堂（庆亲王爱新觉罗·奕劻）忽命材官（勇健的武卒）来余寓所，促入府商议要件。余遵谕（按指示）赶往。铁君良（穆尔察·铁良）亦至。邸云：“康广仁等一案极为重大。吾忝（愧为）领班，不能不借重两君，速往刑部会讯。”并谓：“同案六人，情形亦复（又）不同。闻杨君锐、刘君光第均系（是）有学问之人，品行亦好。罗织（混淆）一庭，殊（很）非公道，须分别办理。君等到部，可与承审诸君商之。”余等趋（快走）出，时甫（刚刚）上午九钟。爰（于是）往译署（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先行片文咨（商议，询问）照（招呼，通知）刑部，略述奉派会审缘由。讵（怎料）余车甫（刚刚）至西交民巷口，部中番役（缉查、缉捕罪犯的官役）来告，此案因今早某京堂（衙门长官）封奏（密封奏章），请勿庸（用）审讯。即由刚（刚毅）相传谕（告）刑部，将六人一体绑赴市曹（商店聚集的地方，古时多于此处決罪犯）正法。缘（因为）外间讹言（流言）孔（很）多，有谓各公使出而干涉，并谓一经审问，恐诸人有意牵连，至（以至）不能为尊者讳（说话时避开能代表尊者的字或号，这里应指牵涉到皇上）。是以（因此）办理如此之速。余不曾亲莅（临）都堂（部堂），向诸人一一款洽（诚恳周到）。过后思之，宁（难道）非至幸（极其幸运）。时戊戌（戊戌年，即1898年）八月十三日之事也。
已革端亲王载漪，少不读书，刚愎自用。自己亥（己亥年，即1899年）冬间，其子溥?立为大阿哥（皇太子），朝中视线均集于该邸（某高级官员的住所）。满大臣中竟有先递如意（递交搔背的器具，一种仪式），希冀（希望得到）他日恩宠者。所管虎神营（义和团起义时， 清政府在北京编募的禁卫军），于神机营（俗称洋枪队，是一支装备火枪、火炮等近代武器的军队）外独树一帜。庚子（庚子年，即1900年）拳匪乱起，一意（一心）提倡之。维时（当时）某相国、某上公均授（教）溥?读，皆笃信（深信）拳匪，恃（仗着，依靠）以仇教灭洋。漪（端亲王载漪）遂（就）深信不疑，谓拳可恃（依靠）。步军统领已革庄亲王戴勋，右翼总兵其弟载澜，复（又）附和之。凡拳民入京，赴庄王（载勋）府挂号（登记），即（就）为义民。旬（十）日之间，乱民集都城不下数万。均首缠红布，手持短刀，杀人放火，昼夜喧嚣，有司（官吏）不敢过问。各公使馆由天津调兵入京自卫，苦于兵数无多，仅于东交民巷东、西巷口设卡驻兵，与我相持。董福祥一军经调扎正阳门、东安门一带，保护内廷（宫中），严饬（命）不准与洋兵冲突。董福祥带武卫（武卫军，大清帝国的一支新式军队，最后的精锐王牌之师）后军归荣（荣禄）相节制（指挥管辖）。讵（怎料）载漪（端亲王爱新觉罗·载漪）暗相结纳（结交），引为己用。福祥亦以灭洋自任。荣相再三戒饬（告诫），竟不听命。实则福祥虽号（自称）知兵，仅与西域回匪结过（交过）硬仗，而泰西（西方国家，欧美各国）节制（指挥管辖）之师，彼实未经尝试。因之相持数月，拥数万之众，乘势攻取，竟无如（无奈）千余守使馆洋兵何。朝廷亦以攻使馆为非计，特叫大起三次，凡近支（宗族中血统关系较近的分支）王公大臣、内阁六部九卿（六部之外的中央行政长官的总称），均蒙召见，面询方略（方针和策略）。许侍郎（六部官职，副部级）景澄、袁太常卿（宗族祭祀的长官）昶力言衅（争端）不可开。言次（言谈之间）激烈，竟触载漪之怒，当面申饬（斥责）。杀身之祸，即肇（开始）于此。嗣（接着）闻天津不守（守不住），外兵（西洋兵）行将入京救护公使、侨民，盈廷（满朝廷）士夫（官员）均意在从速议和。漪（端亲王）怒甚，遂（就）矫旨（伪造圣旨）先将许侍郎、袁京卿（京城高官）正法，以箝诸臣之口。未几（不久），而徐尚书用仪、立尚书山、联阁学（内阁大学士，皇帝顾问，从二品）元相继弃市（于闹市执行死刑）。时距洋兵入城甫（刚刚）三日也。比时（此时）朝野震撼，人心皇皇（惶惶），几有朝不保暮之势。总缘（因为）彼有恃而不恐，盖（大概）欲早举非常之事。而事与心违，大欲未遂（实现），矫（违背，事与愿违）而出此。倒行逆施，致（以致）成两宫（皇太后和皇帝）西幸（巡幸，指帝王到达某地）之局。而国事危如累卵，已亦身败名裂。哀哉（啊）！
当载漪（端亲王爱新觉罗·载漪）恣睢（暴橫）用事（执政）时，余适（刚巧）署（任职）顺天（北京市区）府尹（知府），有安抚地方之责。五月十八日，拳匪火烧前门外大栅栏（前门外商业街）某洋货铺，延烧（火勢蔓延燃烧）广德楼茶园，竟召燎原之祸。大栅栏以东珠宝市（市场）为京师精华荟萃（汇集）之地，化为灰烬。火焰飞入正阳门城楼，百雉（城墙）亦遭焚毁。此诚（实在）我朝二百年未有之变。炉房二十余家均设珠宝市，为金融机关。市既（已经）被毁，炉房失业，京城内外大小钱庄、银号汇划不灵，大受影响。越日（次日），东四牌楼著名钱铺四恒，首先歇业。四恒者，恒兴、恒利、恒和、恒源，均系（是）甬（宁波）商经纪（经营），开设京都已二百余年，信用最著（显著），流通亦最广。一旦停业，关系京师数十万人财产生计，举国皇皇（惶惶）。余适（刚巧）入内（大内）奏事，忽奉旨，令于召见军机后入见。向例臣工（群臣百官）叫起，均在军机之前，此次忽命留后，不知上（皇上）意所在，心切（急切，急迫）惴惴（恐惧的样子）。亟趋（急着快走）诣（到）朝房（臣子等待上朝的地方）祗（恭敬）候，晤（见面）庆邸（庆亲王爱新觉罗·奕劻），略谈数语。忽苏拉（皇宫内的仆役）来报，端郡王已到门。余素（一向）无一面之缘，无从款（诚恳）叙。渠（他）入门横目以视，故为不屑（轻视）之状。庆邸（庆亲王爱新觉罗·奕劻）亟（急）谓彼曰：“此是顺天（北京市区）府尹（知府）陈某，在此预备召见。是我们衙门旧同事，署任（任职）京兆（京城地区的行政长官），现在地面（当地）上事全亏他。”渠（他）唯唯（应诺）。余甫（刚刚）与周旋（应酬），内监（太监）已传旨命余入见。两宫（皇太后和皇帝）问地方安靖（平安，平定）否？后问所管近畿（京城附近）各州县有无民教相仇之案续行发生？末谓昨日四恒因炉房被毁，周转不灵，呈请（向上级请示、申请）歇业。四恒为京师金融机关，岂（怎）可一日闭门？我命步军统领崇礼设法维持。他与四恒颇有往来，又系（是）地面（当地）衙门，容易为力（成功，奏效）。讵（怎料）彼只有叩头，诿（推托，把责任推给别人）为顺天（北京市区）府之事。尔是地方官，本难卸责。此事究应如何办理，我想四恒本非无钱，不过为炉房所累，一时不能周转。如以银根（金融市场上货币流转的情况）见紧，官家可先借银给他，从速开市，免得穷民受苦。尔可回署（衙门），传谕（告）该商等妥筹（筹款）办法，以三日内办好为妥。承旨出，刚相候于门外，对余曰：“四恒事太后曾向我谈过，我谓非君不办。但奉托一言，勿论如何，切勿牵累当铺。至嘱至嘱（极恳切的嘱咐）。”余奉命已觉毫无办法，聆刚（刚毅）相言更不知其意何在。”当即回署（衙门），传见大、宛两县。讵（怎料）两县均系（是）油滑老吏，不献一策。治中（官名，正五品，州刺史的高级佐官之一，处理各项庶务）王君系（是）忠厚长者，询之，亦不得要领。此事关乎（于）民生市面（市场，工商业活动的情况），又奉特派，讵（怎）能任意延宕（拖延）、空言搪塞？经历（官名，职掌出纳文书）邢君进而言曰：“尹署（府尹衙门，指作者）有事，治中（官名，正五品，州刺史的高级佐官之一，处理各项庶务）、两县、经历（官名，职掌出纳文书）同见。接济（支援）四恒，先须筹款。京师城厢（城内）内外，当铺约一百十余家，均系（是）殷实（富裕）股东。若命两县传谕（告），每家暂借银一万，共有一百十余万，可救暂时四恒之急。且当铺均有殷实股东，闻刚（刚毅）相亦有当铺三处。”始悟刚相切托，毋牵累当铺者（虚词，无所指）以此（在于此）。余谓：“市面（市场，工商业活动的情况）如此恐慌，当铺与四恒风马牛不相及，岂（怎）可以官势硬借？邢（经历邢君）谓四恒局面恢阔（弘大），各家当铺均借有四恒之款，此时不过借官面，为渠（他等）筹划拔（抽）耳（啊，也）。余谓：“君言甚善，惟早间奉上（皇上）面谕（告），允拔（抽）官款佽助（资助）。既有官款，何必累及当铺？现与诸君但商此时如何承借，将来如何归还，暨（与）如何分配，如何抵押种种手续耳（了）。自维（思）一介（一个）穷京曹（京官），与四恒素（一向）少往还（往来），不知该商等内容（内情）底细。今奏借官款，勿论内帑（宮內府库的财货），勿论部帑，责任均由顺天（北京市区）府一人担负。万一四恒将来不能归还，又将奈何？”佥（众人）云：“此属可不必顾虑，京中大宗商务，如木厂、洋货庄、山西票庄、粮食铺、当典铺，均借有四恒银两，必有借券为据，即以借券作抵押品。如奏请一百万官款，即（就）令四恒将各商借券一百万，存入府库备抵，岂（难道）不切实（切确实在）？”余以为可行，斟酌（反复考虑）再四。票商（经营票盐的商人）殷实（富裕），并有山西老号为根据，当商纵（即使）令关闭，架上有货，亦较他商为切实（切确实在），卒（最终）以二者借券为抵。议定，余挑镫（灯）自行削草（上书封事草定奏稿，成辄销毁，以示慎密），漏夜（深夜）缮折（抄写奏折）。翼早（次日早晨）奏上（皇上），奉旨允行，人心为之大定。
查原奏系（是）请官款一百万两，计内帑（宮內府库的财货）五十万两、部帑五十万两。内帑五十万，越日（次日）即行（立即）发出。部款五十万，余请于王文勤（王韶的谥号）王公韶，比时（当时）户部为董福祥驻兵，司员（司官）星散，部库亦被封锁，无从领取。而四恒需款甚急，文勤（王韶的谥号）亦无所措手（应付）。适（刚巧）遇戎曹（兵部属官）旧僚友（同僚，官职相同的人）某君告余曰：“闻君处分（处理）四恒事甚好，商民莫不感诵。户部现驻董军，部款未能领出，自系（是）实情。但该部有内库在东华门内内阁后门东偏，闻之先辈言，庚申（庚申年，即1860年）文宗（咸丰皇帝）幸（巡幸，指帝王到达某地）热河，濒（临）行，敕（诏命）户部提银一百万存入内库，此时当尚存在。何不一查。”翼日（次日），入见文勤（王韶的谥号），备述始末。文勤曰：“微（无）君言，吾亦忘之。”立时传谕（告）所司（有关部门），开库发款，分交四恒领讫（完毕）。厥（其，此）后，两宫（皇太后和皇帝）西幸（巡幸，指帝王到达某地），洋兵入京，东华门为日兵佐（帮助）守护。全权入京，百事待理，部库五百万余款，均由某国捆载东去。而全权办事处设立，需款孔亟（很急），余犹密令陶君大均（近代中国第一代日语翻译）权（暂且）商日官，将内库（宮內府库）剩存五十万两联车运出，以济（救助，救济）急用。事后思之，诚（实在）为始愿（最初的愿望）所不及云（助词，无实义）。
端邸（端亲王爱新觉罗·载漪）挟贵（倚仗）倚势，盛气陵（凌，欺压）人。汉大臣中稍有才具（才能）者，必遭忌克（忌恨）。当拳匪火烧正阳门，中外衅端（争端）已启，朝廷犹不忍毅然决裂，特于五月廿一、二、三等日连叫大起，召见王公、贝勒（贵族称号，相当于王或诸侯，地位次于亲王、郡王）、军机（军机处大臣，负责辅佐皇帝处理军国大政）、内阁、六部九卿（六部之外的中央行政长官的总称），面询方略（方针和策略）。每日两次召见于西苑（紫禁城西侧的北、中、南三海合称西苑，即今中南海）仪鸾殿东暖阁。两宫（皇太后和皇帝）背窗北面坐，门由西进。座前设御案（皇帝所用的桌子）一，与门相距咫尺（形容距离很近）。臣工（群臣百官） 揭帘入，由御案前经过，均往后跪。案前数尺地，由近支（宗族中血统关系较近的分支）亲王、军机重臣环跪，便于参赞密勿（参与谋划机密），他臣不敢越过。讵（怎料）是（此）日早起，嘉兴许文肃（许景澄的谥号）公景澄进门稍迟，视阁内人数拥挤，无从退后，乃跪于御座旁。军机大臣仁和（今杭州市）王文勤（王文诏的谥号）公文诏，首言外衅（争端）万不可开，使馆尤宜保护。端邸（端亲王爱新觉罗·载漪）当面呵斥（严厉指责，大声或粗暴地责骂），文勤汗流浃（湿透）背，俯首不敢再言。皇上紧握文肃（许景澄的谥号）之手，谓：“尔出使外洋多年，现又在译署（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当差，必有处署（处理外交事务）善法。”文肃对（回答）如文勤所言。近支（宗族中血统关系较近的分支）王公群相责备，人多言杂，不得要领而退。迨（等到）午后二次叫起，各大臣咸（都）在仪鸾门外朝房（臣子等待上朝的地方）伺候。袁忠愍（袁昶的谥号）公昶忽谓濂公曰：“围攻使馆，此系（是）野蛮办法，德使已被戕（杀害），倘（假如）各使再有伤害，各国岂（怎）肯干休（甘休，罢休）？弥（满）天大祸，即（就）在目前。请向端邸（端亲王爱新觉罗·载漪）切（恳切，直率）说，不可孟浪（鲁莽）。”言时声泪俱下，顿失常度。濂公怫然（忿怒的样子）曰：“此事我不能管，尔可径（直接）向端王说话。”未几（不久），两宫（皇太后和皇帝）叫起，各大臣慑（惧怕）于天威，咫尺（形容距离很近）不敢进言，但静候上头处分（处理）而已。连叫三日大起，仍不得要领而散。从此端邸切恨（深恨）许、袁二公，杀机即（就）伏于此。七月初三日，两公菜市正命（丧命），举国衔哀（心怀哀痛）。
越（经过）数日，余谒（拜见）荣文忠（荣禄的谥号）于邸第（王公贵人的住宅），商酌（商量斟酌）弹压（镇压）地面（当地）方略（方针和策略）。董福祥排闼（推门）直入，谓文忠曰：“此事从何说起？顷间（一会儿）端邸（端亲王爱新觉罗·载漪）传见，令我添兵攻取使馆。我兵已损伤不少，岂（怎）可再调。” 言次（言谈之间）悻然（怨恨愤怒的样子）。文忠漫（随意）应之。余料其尚有他事，先辞出。福祥告文忠曰：“我看陈府尹（知府）狠好，不知端邸何以大说渠（他）闲话。”文忠曰：“陈府尹与端邸各办各事，如风马牛不相及，闲话从何而来？我见端邸可代为疏通。”越日（次日），文忠入直（入宫值班供职），两宫（皇太后和皇帝）发下端邸封奏（密封奏章）一件，共参（弹劾）十五人。首李文忠（李鸿章的谥号），次王文勤，均请即行（立即）正法。余第十五，折中不言余由兵部出身，但言余由总理衙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出身，意余与洋人办过交涉，因以罪余。时文勤甫（刚刚）入直房（当值办事之处），文忠即将端折（端亲王的奏折）置入匣内，不令文勤阅看。少焉（过了一会儿），内奏事（奏事处，分内奏事处与外奏事处，由御前大臣兼管，内奏事处有奏事太监、随侍太监、记档太监、使令太监，外奏事处有奏事官，遴选六部及内务府司员能书写者充任）太监传旨入见，诸事承旨（接受圣旨）毕，参折（弹劾奏折）尚存御案（皇帝所用的桌子）上。太后无语，皇上视文忠，冀（希望）有转圜（挽回）之策。文忠奏曰：“中外决裂如此，全系（是）载漪（端亲王爱新觉罗·载漪）作成。今日又有封奏（密封奏章），不知载漪愿将祖宗天下，闹坏到如何地步，方始罢休！”太后矍然（惊视的样子）曰：“我亦不以彼为然。今日封奏，著即（立即）起（起驾），勿庸（用）议。”文忠碰头（磕头）， 回顾王文勤曰：“可速碰头谢恩。”文勤重听（听觉迟钝），此呈（呈上奏折）全不知底细，尚以为获邀赏赐上方（尚方，天子所御用的）珍件也。迨（等到）退入直庐（直房，当值办事之处），文忠以原折交其阅视，文勤惊喜交集。
余以署任（任职）人员，日在枪炮林中，力顾考成（長官考核屬下辦事的成效），代人受过，太觉不值。言于文忠（荣禄的谥号），请令王君培佑回府尹（知府）任。文忠初不允奏，嗣（接着）以端邸（端亲王爱新觉罗·载漪）与余有意见，恐蹈危机，因奏饬（令）王培佑回本任。太后谓：“陈夔龙署事以来，百废俱举。且经手承办要件甚多，何能听其交卸？”文忠谓：“陈夔龙奉办各要件（要事），已有端倪（事情的头绪），既有本任人员，似应令其到任历练（累积经验），俾（使）免旷职（缺勤未到任）。”太后始允。既而（一会儿）曰：“陈夔龙办事得力，无端（没来由）令其交卸，未免面子下不去（道理上讲不过去）。”文忠谓：“诚（实在）如上言，查王培佑现署（任职）太仆寺卿（太仆寺长官），亦系（是）三品大员，可否即令陈夔龙署理（担任）？”旨曰：“可。”余遂（就）于七月十二日卸府尹（知府）任。迨（等到）二十一日北京不守，两宫（皇太后和皇帝）西狩（西征，即西行），余无守土之责，获免清议（公众的议论）。惟有渐汗（流汗）而已。
董福祥围攻使馆，相持日久。一日，端邸（端亲王爱新觉罗·载漪）忽矫传旨意，命荣文忠（荣禄的谥号）公以红衣大将军（红衣大炮）进取。红衣大将军者（虚词，无所指），为头等炮位，国朝初入关时，特用以攻取齐化门者。嗣后（从此以后）并不恒（常）用，弃藏至今，形式仅存。即访当年谙习（熟悉）演放炮弹兵弁（低级武官）之子孙，现存亦属寥寥。炮身量极重大，非先期建筑炮架，不适于用。以地势言，此项炮架，须建立于东安门内东城根，城外即御河桥，桥南西岸迤逦（连续不断的样子）数十步，即英使馆。统计由城根至使馆不及半里，各国公使参随各员并妇孺等均藏身于馆内。该馆屋宇连云，鳞次栉比，倘以巨炮连轰数次，断无不摧陷之理。不知该邸（指端亲王）何以出此种政策。此炮放出，声闻数里，宫中亦必听闻，亦断不能演而不放。文忠（荣禄的谥号）心颇忧之。继得一策，以炮弹准否，全在表尺。表尺加高一分，炮位放出必高出一尺之外。密嘱炮手准表尺所定部位略加高二三分。轰然发出，势若雷奔电掣，已超过该馆屋脊，视线出前门直达草厂十条胡同，山西票商（经营票盐的商人）百川通（中国十大票号之一）屋顶穿成巨窟。该商等十数家环居左近（附近），一时大惊，纷纷始议迁移。越日（次日），收拾银钱帐据，全数迁往贯市（西贯市村，北京最大的回族集聚的地区）暂住。厥（其，此）后，洋兵入城，各种商号均遭损失。西号独克（能够）保全，不伤元气，未始非此炮之力。各使经此番震撼，益切戒心。当议约时，各使犹复（仍又）提及此事，意颇悻悻（怨恨的样子）。余私谓李文忠（李鸿章的谥号）公曰：“当日演放炮弹时，尺码若不加高，恐使馆已成灰烬，各使亦难幸存。不过肇祸（制造祸端）愈烈，索款愈多。求如此时之早定和局，戛戛（形容困难，费力）乎（啊）其难矣（啊）！”文忠亦以为然。
海城（今辽宁海城县）李鉴堂（李秉衡，字鉴堂）督部（总督）秉衡，以川督奉命巡阅（视察）长江。维时（当时）拳教相讧（乱，冲突），沿江各督抚（总督巡抚）会电略（大致）谓，内地拳民不可恃（依靠），各国战事不可开，洋洋千余言，推督部领衔。朝廷虽不尽从，亦尚未显示决裂也。自日本书记生山杉彬、德公使克林德先后被杀，战事已起。某相国、某上公奏保督部（总督）知兵，电召来京。时维（系，是）七月初三，正许、袁两大臣授命（献出生命）之日。督部入景运门，某上公迎之于九卿（六部之外的中央行政长官的总称）朝房（臣子等待上朝的地方）。余适（刚巧）有他事，与马军门（提督）玉昆酌商（斟酌商量），同在朝房。督部昌言（直言不讳）于众曰：“前次沿江督抚电奏，我不知情，系（是）张香涛窃用我名领衔。李中堂（内阁大学士）在广东亦有电奏，朝廷任用此种人，焉得（哪里会）不误大事。”某上公闻之，趋奉（奉承）惟谨（恭敬）。亦若督部一到，前敌指挥裕如（从容不费力）。督部亦沾沾自负，不惮（怕）顿翻沿江联衔（联合署名）前议。迨（等到）其后请训（钦差及三品以上外任官员，赴任时谒见皇上辞行）赴津，夤夜（深夜）驰往荣文忠（荣禄的谥号）公邸第（王公贵人的住宅），屏退（叫人避开）侍从，密谓文忠曰：“洋兵如此利害，战事哪有把握？我此番往前敌，但拚一死。可速电召李文堂（李文忠中堂，即李鸿章）迅即来京办理和议。”文忠愕然（惊奇的样子）曰：“君早间请训（钦差及三品以上外任官员，赴任时谒见皇上辞行），吾辈一同入见，君谓民气不可拂（违背），邦交不可恃（依靠），战事必有把握，颇动两宫（皇太后和皇帝）之听。何一日之间，所言自相矛盾如是之甚也。”督部默然，匆匆辞去。讵（怎料）甫（刚刚）至杨村，所带部曲（军队）半已哗溃，督部亦遂（就）吞金自尽。倘（假如）于请训（钦差及三品以上外任官员，赴任时谒见皇上辞行）之时，以对文忠之语密陈于两宫（皇太后和皇帝）之前，未始不可回圣意。比时（当时）舍战言和，各使适（正）困馆中，转圜（挽回）较易为力（成功，奏效），条款亦何至如后此之虐（苛刻），西狩（西征，即西行）之行更可中止，国计民生保全甚大。督部（总督）不此之务，始以大言欺世，继以一死塞责（尽责）。毕命疆场，诚（实在）得所矣（得到应有的下场啊），而君子不敢焉（啊）。
余由庚子（庚子年，即1900年）五月十七日署（担任）顺天（北京市区）府尹（知府），七月十二日卸任，为时不及两月，承办要件（要事）极多，而奉旨督办京津一带转运事宜（事情），尤为重要。时以衅端（争端）已启，成败未定，特命府尹（知府，指作者）筹备大车二百辆，以备万一翠华（皇帝）西幸（巡幸，指帝王到达某地）之用。爰（于是）假（借）转运军需之名，以镇人心而备缓急。都下（京都）风鹤（形容极度的惊慌疑懼）告警，京员眷属纷纷南下，日需车马为数不少。既经（已经）出京，一时不能遄（快）回，辇下（京城）车马更形（见）缺少。而董福祥、余虎恩所带之兵，到处抢掠。京员自有之车马，大半被劫。总以上情形，一时骤（急）办二百辆大车，甚非易事。因思京通（通州，今北京通县，仓场驻地）十七仓，花户（登录户口）约数十家，夙（早）为仓蠹（蛀虫）。彼等气魄甚大，每户以少数计，约有大车数十辆或百辆。若假以词色（好言好语），令其急公奉上，仍从宽给价，彼既享优价之利，而又得报效之名，宁（难道）非所愿。爰（于是）令大、宛两县剀切晓谕（循循善诱地明确告知），该仓户等均各乐从。不三日间，车辚马萧，辐辏（聚集）于尹署左近（北京府衙门附近）。余为编号，暗以兵法部勒（统御，指挥），五车为一起，二百车分为四十起。遇有前敌各军应需，车辆更番（轮番）转运，限七日为来回。然勿论前途所需如何紧急，必留车三分之一，不准拔动（挪用），专备内廷（宫中）临时之用。讵（怎料）余甫（刚刚）卸任，后本任王君不甚解事（懂事），遇有各军需车，尽数支取。而通州（今北京通县，仓场驻地）一带败兵充斥（遍布），掳掠横行，此项车马一去不能复还，三日之间署（衙门）为一空。余时犹居署内，偶一出门，只见署之左近（附近），空诸（之于）所有，不似日前肩摩毂（车轮中心，有洞可以插轴的部分，借指车轮或车）击景象，心窃（暗）异（奇怪）之。
讵（怎料）十五日八钟，军机处（中枢权力机关，负责辅佐皇帝处理军国大政）苏位传信，谓赵堂（中堂，内阁大学士）请即刻（立即）前去谈话。赵堂即赵尚书舒翘，时以刑尚入直（入宫值班供职）军机，兼管顺天（北京市区）府尹（知府）事。余疾趋（快走）入内，尚书谓余曰：“顷间（一会儿）两宫（皇太后和皇帝）有西行意，问君前办之车马尚存若干？”余谓“前办大车二百辆，因前敌各军转饷（运送军粮）孔（很）急，截至十二交卸日止，计发出一百二十辆，留存八十辆，均专案（专人办理的要事）移交后任收讫（收清）。” 顷（一会儿）进内时，目睹府署（顺天府衙门）前后左右，并无车马。不知王府尹（知府）如何办法，竟尔（竟然）一辆无存。尚书愕然（惊奇的样子），嘱余回署（衙门）转告本任，从速预备。余回各王君，渠（他）惊惧之下，手足竟无所措，但（只）有涕泣（哭泣，流泪）。余亦无可如何（无可奈何）。讵（怎料）十六日八钟，苏拉（皇宫内的仆役）又来，谓尚书请我仍到军机处（中枢权力机关，负责辅佐皇帝处理军国大政）说话。余谓：“是否并约现任顺天（北京市区）府尹（知府）偕（一起）往？”答曰：“并不请王府尹。”余心颇不谓然，第（只是）不能不往。余谓昨嘱预备车马一事，已转告王府尹，渠（他）焦急万状。今日公何不约渠商办，而又促我前来，讵（怎料）另有他事相委（派）。公谓上（皇上）西行意甚切，非车马不行。此事保之（王府尹）如何办得来。我意请君不分畛域（同心协力），助予一臂。前雇车马既已载运无存，烦君另行代购二百辆以供上（皇上）用。余云：“此事此时，万办不到。从前人心未去，号令能行。各仓户尚在京中，车马在家，徒费膏秣（膏车秣马，指车旅经费）。一经官家收用，咄嗟（霎时）立办。今则人心皇皇（惶惶），仓户避乱，转徙（转移）一空。勿论二百辆，即二十辆亦无从雇用。此层请公原谅。尚有为公申明（郑重地说明）者（虚词，无所指），从前奉旨命顺天（北京市区）府尹（知府）筹备车马，余固（本来）顺天府也，自应遵旨承办。今余已交卸，负责自在顺天府尹。第（只是）恐两宫不察，谓余系（是）承办之员，此时既有延误，应余执咎（为所犯的错误负责）。余虽不敢分辨，倘（假如）因而获重罪，讵（难道）非冤甚！乞公于召见时，代为分别婉陈，免滋余咎。”并谓：“余今日即移家南城，不复（再）寓署（住在衙门）内。明日公若为此事，尽可向保之（王府尹）商办，勿再约我。即（就是）约我亦不能来。”故示决绝（坚决），以免纠缠。实则尚未移家也。
讵（怎料）十七日八钟，苏拉（皇宫内的仆役）又来传信，谓礼亲王（和硕）在军机处（中枢权力机关，负责辅佐皇帝处理军国大政）即刻（立即）候余说话。是（此）日，正值（适逢）徐、立两尚书、联阁学（内阁大学士，皇帝顾问，从二品）授命（献出生命）之期。昨夜拿交提署（九门提督衙门），已有所闻。举家正深惶惧，今忽闻礼邸（礼亲王）请余说话。妻女相对愁惨万状，不知此去是吉是凶。继而余妻许夫人慨然（感叹样子）曰：“事已如此，势难托故不去。君但放心前往，倘（假如）有意外不测，家中事我自任之。”余不顾（头也不回）而去。讵（怎料）知一到军机处（中枢权力机关，负责辅佐皇帝处理军国大政），仍系（是）尚书出见。乃知尚书虑以己名约余不来，故特假（借）称礼邸（礼亲王）相约也。余疑虑顿释，谓公今约余，又系（是）何事？尚书执（持）前说（以前的话题），谓上（皇上）问究竟能预备若干？但有数十辆亦可济用（有助于使用），不必二百辆之多。两宫（皇太后和皇帝）体恤（体谅）如此，君敢不相助为理（帮助料理）乎（吗）！余故询公曰：“今日顺天（北京市区）府（知府）来否？”公谓他不能办事，未曾约他。余至此不能不急，且不能不怒矣（了）。因敛容对曰：“此乃顺天府应办之事件，我现在并非顺天府，一切事权不属。公舍现任顺天府不问，而独向余责难，岂（难道）以余为可压制，而将坐（定罪）余以诿谢（推委谢绝）之罪耶（吗）？”正彼此争执间，荣文忠（荣禄的谥号）忽由宫门趋（快走）出，谓车马之事，上（皇上）知一时无从预办，太息（叹息）曰：“既无车辆，我们决计（拿定主意）不走便了。”尚书闻之喜甚，余数日忧惧为之顿释。正拟（打算）退出，适（刚巧）徐侍郎（六部官职，副部级）承煜趋（快走）进，与文忠密语。余从旁窃听，大约监斩徐尚书诸人事，顾盼自适（左顾右盼地自我照顾）。文忠默然不发一言，侍郎喋喋不休。文忠厉声曰：“我尚有事，不必再谈！”掉头回北屋。余亦乘车归寓。许夫及吾女，已望眼欲穿。越（经过）四日黎明，两宫（皇太后和皇帝）竟西行矣（了）。余不能麻鞋间道（偏僻的小路）奔赴行在（帝王巡幸所居之地），迄今思之，较深内疚。
西林（广西西林县）岑制军（总督）春煊以门荫（世袭制的一种变相，指因上辈有功而给予下辈入学任官的待遇）官（担任官职）水部（都水司，掌官有关水道之政令），洊（再）升京卿（京城高官），因缘时会（机会，时运），出任粤藩（广东布政使，俗称藩台，省级官员，执掌民政和財政）。戊戌政变为康梁牵累，几遭严谴，从宽改调甘藩（甘肃布政使，俗称藩台）。庚子（庚子年，即1900年）勤王（臣下发兵救援地位岌岌可危的主子），带队由蒙古草地驰廿余日夜达京师。各省勤王兵无一至者。制军（总督，指岑春煊）一旅不啻（如同）从天而降。两宫（皇太后和皇帝）褒奖逾恒（超越常规），承恩（获宠）遂（就）由此始。余适（刚巧）为京兆尹（京城地区的行政长官），任京津前敌各军转运事。制军诣（到，造访）余索取车马，意在驰往前敌助战。维时（当时）李鉴堂（李秉衡，字鉴堂）督部（总督）甫（刚刚）出京，督带（率领）余虎恩、张春发各军驰往杨村等处。军事孔棘（很急），督部（总督，指李鉴堂）惟拚一死以塞责（尽责）。大局已不可收拾。制军（总督，指岑春煊）亲率材官（勇健的武卒）、健儿，由草地来京，仅百数十人，余军尚驰驿（官员入觐或奉差出京，由沿途地方官按驿供给其役夫与马匹廪给，这里指行军）需时。余言之荣文忠（荣禄的谥号）公曰：“杨村已将不守，通州（今北京通县，仓场驻地）势成岌岌（危险的样子）。李鉴（李鉴堂）帅全军恐致覆没。若令制军（总督，指岑春煊）继往，不过同归于尽。人才难得，须（应当）爱惜之。”文忠曰：“君意云（助词，无实义）何？”余谓：“某奉旨办理转运事宜（事情），阳（表面上）为接济（支援）前方战事，实则专备两宫（皇太后和皇帝）西幸（巡幸，指帝王到达某地），不至临时周章（麻烦）。查昌平地近南口，为入宣府、大同要道，不如姑（暂且）令制军（总督，指岑春煊）驻兵此地，藉资（借此提供）休息。徐观世变，为异日之用。”文忠谓然。制军不知底细，临行意颇怏怏（心里感到非常不高兴）。余亦不便明告之。未十日，都站飞牡（雄性的鸟或兽），翠华（皇帝）西狩（西征，即西行），道出南口，制军就近首先迎驾。旋（随即）扈跸（随从皇帝出行）由晋（山西）而秦（陕西），极蒙恩赍（恩赏），遂（于是就）跻（登，升）开府（高级官员建立府署并自选僚属），总制川粤（担任四川、两广总督），官符（官印，官位）极其煊赫（形容名声大、声势盛）。后为项城（袁世凯，祖籍今河南项城市）所尼（亲近），不安其位。辛亥（辛亥年，即1911年）铁路风潮，全国震骇，特起督蜀（担任四川总督）。甫（刚刚）至鄂中（湖北），武汉已发大难。余时任北洋（咸丰十一年（1861），清政府设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下设三口通商大臣及五口通商大臣，负责处理对外通商（包括外交）事务。同治九年（1870）改三口通商大臣为北洋通商大臣，简称北洋大臣，由直隶总督兼任，管理直隶（今河北）、山东、奉天（今辽宁）三省通商、洋务，办理有关外交、海防、关税及官办军事工业等事宜），电保制军（总督，指岑春煊）移督湖广（改任湖广总督），责以规复（恢复）鄂垣（湖北省会）。讵（怎）知已微服扁舟（小船），潜回沪渎（沪上）。卒（最终）徇（依从）党人（革命党）之请，首先列名，电迫朝廷逊位（退位）。臣节不终，识者（有识之士）惜之。当制军膴仕（高官厚禄）时，凭恃恩宠，嫉恶如仇，颇有赫赫（显赫的样子）之名，与南皮（张之洞，祖籍今河北南皮县）、项城（袁世凯，祖籍今河南项城市）相鼎峙（三强鼎立）。时论南皮屠财（糟蹋钱财），项城屠民（屠杀异己），西林（指岑春煊，祖籍今广西西林县）屠官（弹劾官员）。三屠之名，流传几遍中外。又谓南皮有学无术；项城有术无学；西林不学无术。此言殊（很）不尽然。制军（总督，指岑春煊）幼承庭训（父亲的教诲），雅（素来）负权略（机变的策略）。余官京曹（京官）时，曾见其受业于吾乡李苾园尚书之门，执弟子礼甚恭。部务之暇，辄（总是）手持一卷，拳拳（勤勉的样子）服膺（记在心中）云（助词，无实义）。
两宫（皇太后和皇帝）西狩（西征，即西行）为七月二十一日。余时尚在尹署（府尹衙门，指作者），当与京尹（即顺天府尹）王君培佑商酌（商量斟酌），谓：“和议即在目前，府尹（知府）为地面（当地）官，衙署局势（局面）极宏敞（广大宽敞），洋员必来寻问。君若不远引（走），余愿偕（一起）君同洋员向机（临机）应付，徐图补救之法。”王君无远略，但思逃避。余谓：“君若离此地，余无守土之责，不得不先君行矣。”适（刚巧）前敌运输车马遄（快回）回数辆，余急乘之，偕（一起）妻女出署（衙门）。许夫人不令余车先行，自为前驱（前导），谓迎面倘（假如）遇敌兵，拚作一死，留余身为国家效力。友人胡砚孙（胡延，字砚孙）观察（即道台，介于巡抚与知府之间的地方长官）延，因乱回秦（陕西），所寓在黑芝麻胡同，仅派家人看守。当即驱车暂寓胡宅。所见沿途避乱平民，万人如蚁，均往西行，雅雀无声，景象极为凄惨。困处胡宅三日，一无所知，但闻洋员并无恶念，亟（急）觅庆邸（庆亲王爱新觉罗·奕劻）议和。偶思译署（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总办（总理事务之人）舒君文，在署资格最深，与总税司赫德颇有交谊，所居东四牌楼九条胡同，与余宅望衡相对（门户相望），中仅隔于甬道（两边有墙的通道），爰（于是）命仆向彼探问各方消息。维时（当时）敬尚书信、裕尚书德、那侍郎（六部官职，副部级）桐均在彼处，若（像）不知余之住址。闻余尚在京，均各欣然约余速往，会商要事。缘（因为）舒（舒文）与赫德已经浃洽（疏通，洽谈）数次，又得日兵驻宅保护，隐然（仿佛）成为办事机关。诸公述赫德言，各公使寻觅庆邸（庆亲王爱新觉罗·奕劻）甚急，意在出而议款（议和），甚至邸宅探寻多次。不如据此联衔（联合署名）具（准备）奏，请饬令（命令）庆邸回京议约，便宜行事（可以根据实际情况斟酌处理，不必请示），与各国公使浃洽（疏通，洽谈）。余谓此论良是。但各国指名请庆邸还京，万一两宫（皇太后和皇帝）不谅，庆邸亦在嫌疑之地。不若据情奏请钦（指皇帝亲自所做）派亲信大臣，会同庆邸来京开议，较为妥善。佥（众人）谓为然。由余拟就（起草）奏稿。时圣驾已抵山西大同，庆邸因病留滞怀来（今河北怀来县）行馆。稿虽拟定（起草定稿），无人赍投（携带投递）。译署（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旧友吏部郎朴君寿亦在坐，平时颇以白首冯唐（汉朝冯唐身历三朝，到武帝时，举为贤良，但年事已高不能为官）为感。余谓朴君曰：“君欲建功立业，此其时矣（啊）。”盍（何不）冒险一行。众亦怂恿之。朴遂（就）允。由余另拟上庆邸（庆亲王爱新觉罗·奕劻）公函，详述原委，所具（准备）奏折，即请庆邸专弁（低级武官）径（直）达行在（帝王巡幸所居之地），守候恩命（帝王颁发的升官﹑赦罪之类的诏命）。折中具衔（题写官衔，签名）者八人，昆中堂（内阁大学士）冈领衔，以次叙列（依次排列）。庆邸接见朴君后，即将原折派弁驰递大同行在（帝王巡幸所居之地）。时两宫（皇太后和皇帝）正启（启程）銮（帝王车驾）幸（巡幸，指帝王到达某地）太原，接到此折件，即命庆邸迅速入京，并未另简（选择）他人，但电催李文忠（李鸿章的谥号）迅速到京会同办理。第（但）驾幸（巡幸，指帝王到达某地）太原时，竟将庆邸眷属全行携去，亦可以测上（皇上）意矣（啊）。此八月初三日事也。同日，并派会衔（共同签名）入奏之八人为留京办事大臣，汉大臣仅余一人，实为惭幸（既惭愧，又感到幸运）。
我把低处能夠着的都摘了，高处的要爬上树摘，嘿嘿
辛勤的园丁辛苦了，感谢蓝天下你种的那棵
梦之树！
空阶的落叶依旧是当年的情景。。
谢谢蓝天的解读，珍贵收藏，赞赞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