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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旦净丑 演绎人生戏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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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上再无祁芳?》

(2018-07-17 15:39:41) 下一个

祁芳是个作家,准确地说,是颇有热度的业余作家。作家,曾经那么高不可攀,不留神自己成为一位,心理适应了好一阵。

万事皆有开头,她的文学之路怎么开的头呢?一个偶然。

她在一家中型科技公司上班,坐隔间。紧邻居是新招的女大学生,越南华侨,个子小小的,皮肤特别好,白得发青。部门经理,已婚的中年男,对这个新下属表现出来的热情接近放肆。同事们敢怒不敢言,因为经理是大老板从中东带过来的亲戚。

一天午间休息,他们两个又混在一起,谈论国庆长周末怎么打发,继而扯到美国国旗的图样,叽叽喳喳,没完没了。祁芳不想听也得听,烦躁加反感,真想站起来,庄严宣告:要扯,到别的地方扯去!

她很为经理的太太抱屈。头年年末公司办派对,她见过经理的太太,标准的贤妻良母,眼神特别像她熟悉的一个人,属于远亲,红颜薄命的小姨。小姨从上海下放到内地,农场书记的儿子看中她,玩弄一番后抛弃。知青集体闹着返城那阵子,小姨和一个上海知青恋爱,回上海又被抛弃。最后一次见到的小姨,五十不到,在一所区办试验小学当老师,满头白发,朗朗晴空下,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美人颜容。

当晚,她给老公重提小姨的事。老公季鹏飞,少年白发,三十出头就被人称季老。季老听了,唏嘘不已,说,她的事,比小说还小说。写出来的话,保准很多人愿意读,

无意的一句话,炸开了祁芳那文学泉流的闸门。一篇几万字的文章几乎一气呵成,擦眼泪的纸巾堆成小山包。写出来,要给世界看看,算是对小姨的一种敬意。她选了一家海外网站,注册了一个挺文学的ID,把文章润饰了几遍,每次让季老过目。季老说,不用再改,咱堂堂八尺大汉,第一遍读,已经那个什么了,发,给我快点发。

文章发出,她一炮而网红。

这一发,就不可收。她的思路放开,一篇接一篇,主轴是爱情,古代的,当代的,中国的,美国的。弄到后来,居然有粉丝催她的连载文稿,说每天上床前的必修课是读她的文章,读不到,将一夜无眠。

她被感动得一塌糊涂,对季老说,有这么忠心的粉丝,我祁芳豁出去了。季老连忙降温,说,你这话,重了,我有点紧张,为你。你负责写,写不出来就收,不欠黄世仁的,当自由人,ok?

第一篇小姨的故事,季老认真跟读,后几篇粗线条跟读,象征性地挑出难免的几处笔误,说挑不出毛病的读者不是好读者。他自称理工男,中文底子浅,跟某名牌大学的校长不相上下,帮不上太多的忙。他真不是谦虚。他生来不爱读小说,不爱看电影电视,偏爱文革史,热爱欧洲职业足球,跟她的文学兴趣不太搭界。

他继续开导她,话咱得明说,你有正当职业有帅哥老公,样样不缺,别陷太深,别哪天举牌说要当作家,行不?

她跟他抬杠,说,好,你给我说说,作家是什么神仙,我怎么就不能当,啥时成了不正当职业?

他眯起不大的眼睛,吸溜了几口气,说,就说几句,多的咱说不来。作家,咱说的是靠写作谋生的人,比较高尚的一类,舍得江山为美人,舍得用自己的生命写作又不浪费人家生命的人,那个什么……

她说,还说只讲几句,快说重点吧,说你老婆怎么就不行。

他说,快完快完了。你普通人嘛,普通家庭,普通经历,普通欲望,没得抑郁症,没得妄想症,没出去胡来过吧?没想过破坏人家家庭幸福吧?没想过生了儿子不管吧?一项项点下来, 你有普通人的全部症状。哪点像作家?哪里像言情作家?不像,大大的不像。

她没有以上症状。以后会得吗?不会吧。

她说,谁说要当作家啦?作家是想当就能当的?我是有感而发,不行吗?

说起当作家,祁芳算是有发言权。

她来自太行山脉北面的一座县级市,父亲是政府办副主任,母亲是一中的物理特级老师。她自小热爱文学,读的小说不比中文系毕业的人少。她哭点低,书中稍微起伏的人生能让她泪水横流。县城从来风沙大,被风吹红眼睛是常有的事,她的眼红被人忽视。她妈心痛她的视力,说,看你的眼睛坏的,小学就戴眼镜,哪里是做数学题做坏的,分明是读小说读坏的。

她文理皆好,留在理科班,写的作文常常被语文老师当堂宣读。中学搞作文竞赛,她拿一等奖,文科班的才拿二等奖。那个时代许许多多的女孩子,要不是家里坚持走理科,她考大学会报考文科。

她对那些能发表作品的作家接近崇拜,憧憬他们作品外的生活只会多姿多彩。上高二那年,县文化馆请了一位本地区出去的作家谈写作,她给妈妈打谎说到同学家对作业,偷偷溜进文化馆。文化馆小会议室的灯光弱黄,作家给她的印象更不好:瘦小个子,小指头的指甲比不务正业的女孩还长,不时刮自己的下巴,一口大黄牙,香烟不离手。

作家怎么能长成这样?记不得那场讲座的内容,记得那位作家很会讲,捎带几句黄腔,听众笑他笑,笑过之后撸衣袖,衣袖已被撸到肩胛处。

沿着理工科的独木桥,她从中国一路走到美国,硕士毕业后留在科技领域给“万恶的资本家打长工”。安顿下来,结婚生娃,经历过两种国度与文化,遭遇不少,感慨良多。与朋友相见,时不时听到谁谁谁的经历多么不凡,可以写小说,可以拍电影,云云。她比较一下,自己的经历谈不上惊天动地,起码不乏曲折之美,但仅此而已,

很长时间,她过得可是平凡不过的生活:

天蒙蒙亮起床,叫醒儿子,送儿子去游泳馆,回头烧水冲咖啡,准备儿子的早餐,装好自己和老公的中饭盒。接儿子回来,敦促他吃干净,送他上初(高)中。她避开高速公路,一条一条的马路开,半小时后抵达公司,开始繁忙的一天工作。下班后,她做晚餐,往往是丰盛的晚餐。之后,老公负责儿子的功课,她享用自己的一段有限时间。到周末,当司机做监督的活儿移交给老公。

这是十足的平凡,是成百上千的华裔父母典型的生活安排。她的儿子很争气:奥林匹克少年级别的游泳好手,课业成绩居于上游,进入一所好大学将顺理成章。

如今,小姨的故事开了个好头,后面发了不少,文字论个卖—如果有人买的话—她的稿费应该不低了吧。她究竟算不算作家呢?不算吧,要出书了见稿费了才算。不管那么多,在其他中国妈妈们沉溺于电视—继而沉溺于微信—的时候,她埋首书案,一篇接一篇写。

公司经理和小员工的调情只当耳边风,他们搞他们的,她自己的事儿多得忙不过来呢。家务事倒是有些松解,由于脑子时不时惦记写作,炉头忘记关,最拿手的红烧小排骨不是糖放太多就是醋放太多。

季老是天生好脾气,好插科打诨。他自夸是帅哥丈夫,那是他能吹的最大牛皮。不是他那副好脾气,那身疙瘩肉,当年还轮得上他?做梦去吧,她们系的男女比例可是十几比一,那个一脸小红豆豆的河南小妹子接求爱信都接得手软,每个女生都享足了人间公主的味道。是呀,那才是情怀满天令人无比怀恋的伟大时代!

眼下,季老对她做家务出现的恍惚看在眼里,一定记在心里,他不发脾气,真是难得。有时写得很晚,她恋恋不舍地上床。季老睡着了,靠近他那温暖雄性的身体,她觉得自己幸运,心里涌出某种幸福。唉,真想再写,真不想上班。

她又发了一篇小说,在网站引起轰动,题材还是她拿手的爱情故事。她劝季老读,季老问多长,她说已经连载到第37,季老问,快完了吗?她说,不到一半,高潮才露尖尖角。季老不从,她拉着不放。季老硬着头皮读了开篇和最新的几章,面色无异样,她问,怎么样?他说,等你写完再打分吧。

她说,不行,我呕心沥血敲出来那么多字,现在你得给我表个态,什么感觉?

他答,要听实话还是场面话?

她觉得不妙,有些受伤,说,当然是实话。 他说,感觉,没感觉,基本没有。

他们坐在电脑前。她指着屏幕,说,你看你看你看呐,这些跟帖,数一数,多少人说感动得流眼泪?

她的手指快速拨动滑鼠,季老眯着眼,认真的劲儿上来,说,等等,我来验收一下。他一五一十数进来,数到最后,他吃惊了,说,乖乖,眼泪这么流,加起来就是一条大河波浪那个翻呐!

她自得地望着他,一副“怎么样,你还有什么好说的?”那般神情。

季老说,我知道自己心硬,让我流眼泪难度挺大。不过,我还是觉得,你写得太煽情。我们人类几千年,没那么轰轰烈烈不是过来了吗?

她急起来,说,我就知道,你这个人一点浪漫的细胞都没有,爱情不轰轰烈烈,还有什么值得轰轰烈烈?季老说,我不浪漫,算给你说对了。我对你太熟悉了,同班同小组,咱俩都是初恋,一追就中,想浪漫,你不给我机会呀。

她说,你不知道我多后悔,后悔自己那么容易上手,我们年级,男女比例是多少,你在男生里面倒数排第几?

季老一脸诡异状,说,咱们不扯远,是你拉我读小说的,让我把话说完:我们的恋爱,比你的故事差太远了,你嫁给我很吃亏。

他们结婚快二十年,类似的斗嘴从来没断过,两个读书人,难免的嘛。

她拓展思路,从文学写到烹饪,开了一个“俺家菜肉香”栏目,再开一个“俺娃私房话”谈育儿。后两方面,她都有心得,赢得了更多的读者。她尊重读者的反应,对跟贴几乎每贴必复。有读者鼓励她出书,愿意花钱买。有读者猜她是知性美女,气质美女,“跪求”她发玉照。

她问季老,要不要浮出水面,发几张照片满足一下广大读者的强烈呼吁?

季老说,你想发就发。问我,我看不必吧。咱们这把年龄,写作归写作,虚的东西咱们不玩。再说,给读者制造最后的朦胧,是不是一个卖点?

她觉得有道理。跟贴照样回,玉照什么的不加理睬。

她的ID 出名,属于虚名。利却一点都没有,论真金白银,她两手空空。她在美国过的日子属中流,她知道一般人靠码字养不起家养不起自己。听到的名利双收的作家,他们的成功建立在无数默默无闻的同行脊梁之上。

        她自己想到出版,对自己有一个交代,给世界留一个印记。写半天,网上千千树,怎如一本书茁壮?质感才是硬道理。万一不小心,名利追着不放,咱笑脸相迎。

            主意打定,她起先指望季老为她打通道路。季老不以为然,说,算了,写写就得,出什么书?网上有人读,不表示人家愿意掏钱买呀。再说,你写的爱情题材,多少人在写?谁超过三毛的?谁超过琼瑶的?三毛不在,至少要等琼瑶阿姨封笔。你爱写爱激动,我支持,十分支持。出书,那是体力话,怕你对付不过来。

            话不投机,她决定自己动手。花点时间,出书的道道给她打听清楚了。

在美国出最合适,可以找负责销售的出版社,可以兼当出版人,选材的自由度大。可是,她用母语写作,写的又是华人,美国人稀奇谭恩美式的麻将牌和百年前的老奶奶,对当代华人的喜怒情仇提不起兴趣。这儿中文市场小,市场价值太低。如果国内哪家正规出版社愿意出版,如果出版之后被某个影视圈的伯乐相中,如果……

想下去,她想得身体翻复,床垫簇簇作响。

她和季老在国内混过,亲戚朋友一大堆,发掘一下社会关系,没费多少功夫,听来了国内出版社的行情。对她这种无名作者,一种是出卖书号,她出钱,印个几千本,销售自己负责;还有一种,出版社与作者分享成本,分享利润。她看不上第一种模式,印了那么多本归自己,搁哪儿?通过一个硬关系 (一家出版集团老总太太的作家班同学),她与集团属下的一家出版社建立了联系。该社对她的作品表示有相当的兴趣。

            她利用一次回国的机会,与出版社约好,进一步讨论出书模式的细节。

            季老送她去机场。路上,她把打印出来的一大摞书稿几次从随身包里拿出来,斟酌内容提要,斟酌作者简历,念出声来。季老挺理解,不停地点头称是。

她说,本来我已经打包发给出版社了,没必要带稿子,这么厚,这么重,还占地方。季老说,打印出来才像,跟着你,你也踏实。她说,唉,国内就是不好,我发文的那个网站也屏蔽,弄得人家要读,非得用翻墙软件,至于吗?

季老同意,说,至于吗?又不涉及机密涉及色情。我觉得,他们对网站的某些论坛不感冒,干脆一锅端。

她说,就是。本来给出版社提供网站链接,他们直接读原文读跟帖,我用不着表白自己多受欢迎,像是吹牛似的。

季老吹了几声口哨,说,吹牛不好。

她翻了翻书稿,说,第一次出版,就像第一次高考,第一次找工作,真的很紧张。你说,他们不会答应得好好的,让我千辛万苦专门跑一趟,然后变卦吧?季老说,不会吧,他们敢!

这一急,不小心摁响了汽车喇叭,“啪”地一声长鸣。

她安了心,将打印稿紧紧搂在胸前。

出版社设在俄式老建筑里,外表看起来不错,里头的采光很不好。介绍人正在外地出差,出版集团老总也有别的公务在身。老总已经安排好,老总的老婆向介绍人表示,一定会按最坦诚的态度商洽,商洽成功的话,以最优惠的条件跟她合作。

跟她见面的是一位三十出头的编辑,男性,面色苍白。大学毕业就投效这家出版社。介绍人打了预防针,该编辑为社里的骨干,业务水平不是问题,个性方面,有点愤世嫉俗,讲话比较不修边幅。

编辑称她为祁老师。她了解国内的套路,被称作“老师”多少是一种荣誉。客套了几句,编辑像操作点钞机一样,飞快翻动她那码在办公桌的书稿,说,挺不容易的,祁老师。

她的心被打动,说,你接触作者多,能够体会我们的心情。

编辑说,那是那是,套用一句古语:谁知书中字,个个皆辛苦。时间倒退几十年,没有电脑那会儿,每个字靠誊写,修改的话,得从头来。所以,那时候的作者不多,光是稿纸就难住了许多人。现在,人人有电脑,电脑一开玩命敲字,敲得人人想出书,哪怕一点点经历,蕴含着无限沧桑,不感动世界不罢休。

祁芳等他说正事。

他反应过来,说,你别见怪,不是针对你。你在美国那末多年,习惯有话直说,摊开来讲。你打包发过来的文字,我在周末读过,一口气读完,文字好,情感真实,细节处理到位,出版不是问题。找我们出,绝对找对了人。我们的出版宗旨是:书是用来书房收藏的,不是用来一次消费的。

祁芳旅途的劳累被一扫而光。这个编辑爱聊,爱跑题,但接地气,满可爱的。

编辑说,说真的,让我一口气读完的书不多。别说是像你这样的新手,那些老手那些大腕,他们写的一些书,我从前年读到去年,读不下去。今年阳历新年前夕,我作新年新打算,决心无论如何要读完,再难也要读完。社里有规定,大量读当今名家是业务考核的一个指标。万一要约他们的稿,头儿派我去,我不能中间掉链子。这些大腕好奇怪,生活方面凌乱不堪,对自己写过什么记得一清二楚,信手拈来。

正好到了吃饭的时间,她算灵巧,说,我们出去吃个饭,我请。

编辑不推辞,立马就出门,领着进了街坊的家常菜馆。

点好菜,编辑调侃着说,我们的经费不足,会计不报这个帐。你要是大腕,我们社长请,本尊来不了,我们打飞的过去请。

她理解,说,那是,大作家嘛。我算老几。

编辑正色说,你可千万不要小看自己。当今世界,一日千里,别说三年五年后事,三天五天能让人面目全非,发生在你身上,就是从无名小辈成大牌作家。我想请还请不动呢。哎呀,怎么讲呢,现在是盛世又是衰世,我讲的不是政治,咱不敢妄议。咱说的是出版。说盛世,现在出版社多,有些出版社,不设门槛,一心卖书号,一手交钱,一手出书。有点门槛的,保证了大方向,保证不了质量,编辑不知道怎么把关的,错字一大摞。你说,出这种书有什么意思呢?说衰世,市场上的书太多,能够盈利的书太少,为了冲抵成本,书价节节上升,买家节节下降,形成恶性循环。

祁芳没法回答,只好说,有道理,有道理。

编辑说,别介意,别以为我在影射你。遥想当年,出一本书真难,不是批过“一本书主义”吗,批人家出一本书吃一辈子老本。不能说没道理。真有人一辈子只写一本书,人家曹雪芹,一本红楼,红到今天,身后那么多作家,没有一个敢比试。

午餐简单,权作工作午餐。吃好上茶,他们谈正事。

先说书名。编辑说,我们在微信上沟通过,你的书名太雅,与你书中写的现实内容脱节,得好好琢磨怎么个改法。

一篇文章从孕育到发出,如同一个婴儿的生成。她是母亲,她把自己的文章当成自己的孩子。那个书名,她是反复斟酌才定下。改书名,她着实不愿意,嘴里说,你有什么好建议吗?

他从随身包里掏出一张打印件,说是纸质书和网络书的名字,给你参考一下。

匆匆几眼,她大吃一惊。典型的标题党,包括“今晚  我跟别人过”,“一眼激起永远的高潮”,“女生宿舍晒不干的床铺”。还有更直白的,“别这样  姐夫”, “炮友最懂爱情”,“进来吧   老板娘”。

她要是把自己的书名照这个套路改, 岂不是两亚裔生出一个黑孩子那末荒唐?她书名算太雅,他挑出来供她参考的是不是太俗?跟她从前在地摊上读的通俗文学有何两样?

见她一脸惊讶的样子,编辑说,这是我平时收集博人一笑,不是每本书都这样。给你看,是让你见识当今的媚俗走了多远。你来看看正经一点的,最近几年某机构开出的畅销一百强的书名。

他又掏出一份打印件,推给她看。她粗略浏览一遍。不算太俗,雅致的太少。

她问,这些,是不是还是有点俗?

编辑说,俗不俗,雅不雅,得看谁来定。有作家骂读者是垃圾,有读者骂作家是垃圾,谁对呢?当然是读者,你出书,他掏钱哪,你还敢骂人家垃圾?当然,进得了一百强的书,不完全靠书名,书的内容是决定因素,这点我承认,我们得务必说清楚。但是,书名取得对头,怎么说也对畅销加分,先声夺人,买不买往往在一念之间。

她暂不表态,说,我的书方面别的问题呢?

编辑说,好,我们说内容。你的文笔不错,生活积累不错,想象力不错,成功书稿的几大要素齐全。你基本写的是海外华人的生活,说老实话,本来不太吸引人。我们中国日新月异,跟都跟不上。那,我们为什么要跟你合作呢?朝前看嘛。最近几年,出国留学的人暴涨,美国收最多。一个孩子投奔美国,至少两个大人为她操心为美国操心,关注那边的动静。所以,你的书正当时。

祁芳听得顺耳,顺手给编辑续茶。

编辑说,你写到情感生活,包括外遇,细节方面,你基本上是点到为止。我猜想,你这么处理,要么是放不开,要么是……?

她说,我喜欢含蓄。我们中国人,不是以含蓄为美吗?

编辑说,也对也不对。对在哪儿?我们中国人基本上还是内敛的民族;不对的地方,你读读最近出版的言情书,什么都不缺,缺的正是“含蓄”。

她问,你的意思是?

编辑说,增加情感戏份,增加细节描写,大大增加。

她低下头。 这头一低,悟出编辑的暗示。作为写书的人,对床戏不排斥,讨论性爱不脸红,但是,要她为出书而刻意增加床上戏分,她为难。很为难。

她说,这个真的能帮助卖书吗?

他点点头,说,当今世界,不是谈性色变的时代,是不谈性色变的时代。你去书店逛逛,你上网络泡泡,哪里躲得开?如果你觉得不好处理,可以参考一下别人的作品。美国不是最自由的国度吗,上网找找,直接翻译过来都行。这些东西,换换名字,玛丽改菊花;换换地名,底特律改武汉三镇。

她不肯答应,说,让我想想。

编辑开始吐槽,什么出版业不好混哪,属于夕阳工业哪,竞争惨烈,还遇上该死的网络。他有时候纳闷,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出书,出了,谁读哇?有人还指望名利双收,醒醒吧,日上枝头了。知道中国有几千家出版社,一年出多少万本书吗?

她问,那为什么还有出版社愿意出呢?

他说,风投,风险投资。马云那样儿,谁知道他能成首富?书也是一样,我们看起来早该丟字纸篓的书,读者没准儿疯了一样追,导演追,大款追,他们不怕失败。我们跟着做梦。

            她抱着书稿,象抱着自己的孩子。她非常不情愿出卖自己的孩子,但是,卖书是她的选择。这个世界变了,与她文稿中竭力表现的世界相距太远。

写作那么苦,总有识货人,我就不信拿不下来。她托熟人再走了几家。她失望了,失望到怀疑自己的人生。

最后一家的女编辑倒是好心,说,你们这些业余作家,初衷都是自己喜欢,并不指望成名发财。

祁芳的腰杆一挺。

女编辑说,写到一定程度,出版也是合理的想法。出版就按自己的意愿,不改书名不改内容,不迎合别人迎合市场,多好。

祁芳的腰杆又挺。

女编辑话锋一转,问,你知道最卖座的书籍门类吗?

她说,不是太清楚。

女编辑说,穿越,盗墓,神鬼,玄幻。你自己会写,会买吗?

祁芳摇头不已。

女编辑说,你的书,肯定有人感兴趣,主要是上了年纪有些经历的人。可是,他们比较挑剔,要花他们的钱嘛。不好意思,我力主出版你的书,部主任不同意。他是社长的红人,一言九鼎,我无能为力。

            祁芳抵不住书香的魔力,跟头一家谈过的出版社合作,双方平摊成本,平分利润。为了降低成本,她选了最经济的纸张和设计模板。

书名往俗的方面靠了靠,没有改得太俗;情节按编辑的意思扩充,写到某些段落,她的耳根发热,再不找季老审阅。

作者介绍需要附照片,她挺犹豫:要不要露一露真容呢?论长相,套用现在时髦的网络用语,她给自己打分:妆前5分妆后5.025分。季老说她太谦虚,最低不低于8分。

她捣了一下季老,说,算了吧,还说我爱编故事呢。

网上发帖,海阔天空,怎么舒服怎么写,读者只能被动接受,作者是咋回事儿得带猜,有时候连作者是男是女也难以辨认。一旦露出真容,爱联想的读者恐怕会把她个人扯进去,认为她的爱情故事就是自传,根据她的长相,妄议她能不能那么爱,值不值得那么被爱。碰上刻薄的读者,更难听的话也讲得出。

季老说,那就算了?

她说,纠结呀纠结。

季老不管那么多,找出他们的几本老相簿,一本一本翻,一边嘟囔,咱不怕热,偏要进厨房。咱这老婆,当年如花似玉,如今风韵犹存,随便亮一张,看他们受得了受不了。      

他看中的几张,她不满意,嫌头发乱,嫌光线暗,咋看不满意。比较满意的那张,十来年前照的。她说,算了,咱们不能误导读者,就用现在的,不是说我风韵犹存吗?不同意拉倒。

季老愣了几秒钟,灵机一动,说,要不,咱们出去拍几张?看我的。

他们住郊区的规划小区,中心地带有一处足球场大的公园,园子周边里摆了五六尊雕塑,造型随意,人可坐可倚,适合当道具。他们在园子里转悠,拍的几张,两人都不满意。他怪她心里有负担,表情太僵硬。她说,我又不是明星,表情说来就来得了?他想了想,给她做启发工作:你得把自己当大作家,万人景仰万人迷恋,自己相信了,别人才能相信。一张好照片攻不下来,算什么大作家?

她正伸腿坐在一尊龟石上,听到这里,禁不住笑起来。季老咔嚓一下,举起大拇指,高呼,十分!

她跑过去看。一点不错,接近完美。季老的眼神准, 她的颜值一下涨过8分!

她确定采用这张,还把它当成微信ID的新头像。不一会儿,几个好友追过来,问她用了什么魔术,弄得那么气质灼人?

这事,得感谢季老,这个老公没说的。

书等于孩子,孩子要见人了,是丑是俊,出门前的打扮得细致。她花几个晚上写前言,写码字的苦乐,感谢了一长串人,并特别列举几例,当成文学路遇的贵人。

书印刷出来,发行渠道包括传统的书店和网络。她专门再跑一趟,带回来整整一大箱。书香阵阵,可是,纸张粗糙晦暗,封面的彩页像是复印出来的,哪有她想象的精美?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她能说什么?

她跳了槽,换了一家新公司,薪水比上一家低,但工作环境好,里面有十来个同胞,她给几个关系好的送了一本,并特别申明,那是小说,千万别给我划等号,咱们理工女,没那末多故事,对吧?

顶头上司是白人,娶了个华人老婆。她送了一本给他。上司恭喜一番,随意翻了翻,点着几段文字,问她是什么意思。

她写的是爱情,许多缠绵可谓惊心动魄,不少情节描写属于少儿不宜。上司指头点的段落恰好属于那种描写,她怕被误解。她的脸泛红, 解释道,我写的是小说,跟我个人可是没半点关系。

上司说,我懂我懂。我们的工作枯燥,连我都想写小说。嗯,小说,嗯,我,算了,我不行,读你的好了。一定非常有趣,回家我要太太每个句子翻译给我听。

书在网络的销售记录不佳,刚开始她勤着查销售信息,继而改几天一次,继而改两星期一次,加起来不足30本。她失望透顶,同时,生出莫大的好奇,那30个神秘的买主们是谁,为什么要买,她是不是要特别感谢他们,危难见真情,她希望他们之间可以交流。

她盼望出现书评,唯一的一条评论,只有三个字:这本书,然后是N个小数点。

季老给几个铁哥们铁客户送了她亲笔签名的书。逢上机会,为她开拓书源,问人能一次买几本?反映多属勉强。

出版社通过自己的销售渠道处理了几百本,她和季老半送半打折处理了一百来本,余下的几千本被关进储藏室,中国一处,美国一处,日夜枕戈待旦,盼着见到阳光的那一天。

她那么想出书,愿望达到,世界一点没有随之改变。改变的,是她自己。她失去了再写的动力,上网读自己博客里保留的文章,她深感陌生,纳闷:那是我写的吗?什么时候有那么旺盛的创造力,织出那么长的文字之网?

她自嘲,写书不小心成了书商。商人最大的痛苦是什么?引颈守望,难见一客。

祁芳回到既定的生活,文章想发就发,日子照过不误。事情没有到此为止,起因来自一段想不到的网上私信。

那天,她在上班,手机放在电脑边上,方便查看新的个人电子邮件和社交网络的更新。公司不希望员工分心,但不禁止私人手机。处在信息瞬息万变的时代,想禁止很难,不如默认。

进来了几个新微信短信,一个同学发给她们群的,讲她在日本看樱花的观感,篇幅较长,读完,一时不能集中精力。她想,不如乘此休息几分钟。她点开她一贯发帖的那个论坛,发现她喜爱的一个文友发了一篇新作。她输入自己的ID和密码,准备给她点一个赞。

论坛提醒,她的信箱有未读的私信,是个新ID。

短信说,他姓叶名路,大陆人,影视导演。他在美国度假结束,人正在洛杉矶机场候机。他上了这家网站,读到她的博客,特别喜欢其中的 “空山男音”,喜欢男子气十足的主人公。他认为,大陆正热衷寻找渐渐消失的刚性男人,寻找强健父亲这方面的题材,她的故事正好属于这类,情节安排适合拍电影,不知道她有没有兴趣跟他合作?

“空山男音”不属于她的得意之作,她身为女性,写男人终归隔一层。叶导的问讯,勾起了她的回忆,相应的画面交替出现。

        那天她请假,跟学生顾问谈儿子在社区学院的选课。谈完后,她到附近的墨西哥餐馆买了一份外卖,坐在高中附近的公园吃。正值上班上学时段,公园里面的人不多。一对墨裔女孩围着人工池塘散步,牛仔裤绷得铁紧,暴露了身体所有的缺点,她不理解,但不关她的事。

一对祖父母陪三个孙子辈玩棒球,祖母一人忙个不停,虎虎带生气地挥舞球杆给孙儿示范,为孙儿的努力高声喝彩,见缝插针地教导孙儿们听指挥。祖父叉腿坐在草地上,一声不吭,不知道心思在哪里。

一个年轻的父亲领着脚步不稳的小童,衣冠不整,头发凌乱,似有心事地走着。这个父亲,算失业了还是数量正在壮大的家庭主夫?

两组幼儿园年龄段的学童玩耍过后收场,女孩帮老师拿东西抬东西,男孩们不是背着手就是甩开手走路,要么相互打打闹闹。一个大些的男孩不小心摔倒在地,哭得有滋有味,女同学绕他而过,面孔写满鄙视。

老中年三代男人的同堂表现,鲜明不过呈现着男性的颓势。男人,怎么啦?

年轻父亲边的小童突然加快步伐,朝池塘跑,男人疾步跟上,一把扯了回来。这时,他脚底神奇般冒出一只足球,他上下颠球,不乏专业的脚法。

一篇小说迅速在她脑中成型:已婚男人缺乏阳刚气缺乏责任心,失望的妻子悄悄出走,丢给他年幼的儿子;父子相依为命,共同成长,男子的雄性勃发,获得新爱。

小说定名“空山男音”,取雄性衰退之意。发出去后,读者的反应冷谈。她不在意。文学作品的读者女性占多,她的小说描写的男主人公不太讨人喜欢,新爱情的套路比较另类。她只当它是完成的一个作品,不那么打动人心的作品。

现在,一个导演说要拍电影,她的第一反应,有人开她的玩笑。电影导演,至今仍然是辉煌的头衔,仍然能击倒某些人。她的怀疑,莫如是对自己的怀疑。出一本书还磕磕碰碰,真有人乐意为一篇自己都不太满意的小说拍电影?

既然他报了大名,确认他的真伪倒是简单。她上网一搜,果然有这个人,号称是大陆第N代代表性导演之一,曾有一部片子在东欧某国电影节获特别奖,可惜,此片在中国遭禁映。他的导演风格比较灰色,比较悲剧,镜头多取自半暗空间,这一风格拍“空山男音”倒是对路。

她给季老打手机。季老受到震动,说,如果能成,比写小说过瘾。

季老上网人肉那位导演,收获的信息丰富得多,比如艺术素养饱满,讲职业道德,为人讲义气,但心高气傲,拍的电影叫好不叫座,为争女人跟人打过架。祁芳对此有点看法,季老说,导演的私德,全世界差不多,不是这里有问题就是那里有问题,跟咱们普通人不一样。这个咱们不计较,咱们应该关心他到底能不能把电影拍出来。

祁芳决定答应下来。叶导是爽快人,打了一笔钱,聊表诚意。按美金折不算多,却已经是她一生中最大的一次性收入。她感概道,难怪那么多人想挤进影视圈。

接下来,叶导邀她改编小说,给她两个月时间出货,同时,他的团队着手寻找投资人。这部电影的定位是偏严肃的文艺片,据他估计,筹资不会一帆风顺,但他的关系网雄厚,早晚能拿下来。

改编剧本,那是大量消耗体力消耗心力的活儿,呆在美国,兼顾工作,想想根本不可行,她必须完全投入。

两个月时间,不多不少,她是打工的人,两个月出走,公司说不定趁机解雇。她和老季合计一番,想出了绝妙的理由,请长假报告递上去,公司恩准,并表示等候她回归。

她对季老说,电影拍成,票房热卖,我的版税能拿多少?

季老掐掐手指,嘴里念念有词,吐一句,不少。咱们不说,行吗?

她心里想,那个“不少”到手的话,再接再厉干几场,谁还稀罕那份工作?她学季老,也不明说,明说多了,好事给说没了。

叶导建议,她不妨回国,理由是,故事展开的地方是国内,她呆在国内改编,跟国人同呼吸,改出来的东西接近原味。她同意此说,问题是,去哪儿呢?

她自己家,父亲已逝,母亲一人过。她老人家年事已高,思维敏捷,从物理特级老师的位置退休,找她补课向她请教的人不断,写作环境不太理想。假如在附近找个安静场所,比如哪家宾馆,母亲会很不高兴。别看她老人家人前是优秀教师,对家人发脾气,刻薄的话随意出口。季老的父母双全,写作环境的问题同样存在,还得添上微妙的婆媳关系。

干脆找两家不沾的地方,比如公寓式酒店,吃住不愁,一门心思好写作。她没住过,却对酒店的环境和管理不太放心。季老给她献计,不如上珠海,从Air B&B 上找住所。珠海是他们第一次结伴游玩的首站,在他们的心目中地位特殊。她表示同意。季老提供了一些选项,最后,他们定了一家价位中等的两居室。她对客厅的摆设跟采光非常满意,想象着她将怎样地奋笔疾书。

该居室地处小区,小区外头的商业网点密布,不想出去,网上点外卖,方便得很。还有,珠海离澳门近,说去就能去,不赌的话,观察众生相再合适不过。季老说,你可以重温旧梦,你可以与祖国人民共呼吸,出不来灵感,只能怪你自己。

算一算,国际旅费加住宿,叶导打的定金所剩无几。她退一步想,两个月的生活有人资助,做自己最享受的事情,这桩买卖挺不错。

住所定下来,她准备等改编结束后,分别探访两边的老人。儿子的事,季老得多操心,所幸正值暑假,儿子的自理能力强。爷俩送她去机场,验票后上滑梯,她回望两位至亲,心中载满深情。

叶导够意思,专程从北京飞到珠海,约她到一家高尚酒店吃饭。吃饭时,他带了一位年轻女孩,没介绍她是谁。 叶导比网上看到的结实,修了 大胡子,一双手不成身体比例地大,指关节粗壮,为女人跟人打架,拳头方面不会吃亏。那个女孩,是祁芳有生面对面见到最漂亮的女孩。对比之下,她觉得自己很老很不中看,心想,她应该穿正规一些。不过,箱子里压的那几件中意的衣服,怎么抵得住眼前的美貌和青春?

叶导点了一桌子价钱不低的菜,让服务员开了一瓶餐馆提供的葡萄酒,她不擅饮,酒基本上被叶导喝光。

祁芳说,你们太客气了,跑这么远还破费。

叶导说,没关系,习惯了,下午就回北京。

他们谈了一些事情。叶导保证,你放心写,照自己的意思写,我不干涉你。你的本子出来,双方满意,我们再签约。你有任何看法,随时找我。我在珠海和澳门都有朋友,我给你留几个人的联络方式,有事找他们,就说是我朋友,他们一定乐意帮忙。

他们走后,她在小区周围转了转,瞄准了几个好去处。她一点不觉疲倦,心情只能用“好”一个字描述。当天晚上,她一气写了上万字,效率之高,她当成是个极为良好的开端。照这速度,两个月交稿准没问题。她担心,叶导筹资一事能不能及时跟上。

写作之余,她恶补国内近些年的电影,觉得被打动的非常少。她承认自己是挑剔型的人,她的自信心大为提高。她写出来的本子,一定能超过绝大多数。

结果,她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叶导。

第一稿发给叶导,几天没动静,她急得要命,想听取意见后着手修改。她听说过,剧本不翻十几道烧饼成不了型,有人改几年改不出来,智力体力双双跳水。她不便催,又没心思干别的,挂在案头的台历从第一天工作划起,转眼划到二十多天。

叶导回复,说最近忙于拉投资等等,抱歉抱歉。他提了几十处建议,意思是注意画面感,对话切忌太长。她问他的总体印象,是不是方向正确。他说对一个新手来说,她的努力非常不易。她听出画外音,叶导并不满意。

她继续努力。不几天,叶导送来喜讯:拉到了投资商,福建人,民营实业家。祁芳问他,速度怎么这么快,叶导说,现在搞影视,各方面的思路都是大干快上,缺的不是钱,钱反过来追项目。路径摸准了,找对了人,投资不成问题。

祁芳仿佛被注射了新强心剂,振作精神,除了吃饭,人就钉在书案,每天带韩国造的果香型眼罩,死瞌黑眼圈。

修改稿发出去,叶导很快回复,不客气地说,他很不满意,离期望差很远。她说,我都是按你的要求改的。他说,我给你的是思路,写还得你来嘛。

她提起已经补看了许多电影,对一线二线演员变得熟悉,叶导说,那些电影,不看也罢。对了,角色的戏份请做大幅调整,女主的戏份拉长,甚至超过男主。

她说,不可能吧。小说里的女主后半段才出现,后半段的篇幅还是男主为主。

叶导决然地说,改了再说。

她感觉无所适从,修改进度徘徊不前。过了几天,叶导说,我们商量个事。他的语气谦恭,不详之兆?

叶导解释,投资商读书不多,钱多,脾气大,比较挑剔,常常提很难满足的条件,一言不合就威胁撤资。鉴于时间紧迫,我考虑让两位合作过的国内作者接手。

她小心地问,你的意思,我不当编剧?

叶导说,改做顾问怎么样?

她心里一沉,眼睛发花,自己的小说,自己的剧本,哪有半路给人抢走的道理?!

叶导说,我们几个合作多年,特别默契。你在国外那么久,对国内的口味把握不准。

他举了好几个例子,证明她对大陆生态的生疏。

他说,这些不足,不是一天两天克服得了的。相信我,你已经付出很多心力,我尽力帮你拿到最高的补偿。

她说,如果我不答应呢?

那边沉默了几秒钟,说,请你认真考虑。先听我讲几句心里话,我出道的年头不短,拍的电影算起来有那么几部,满意的不让公映,不太满意的反映一般。借一句央视直播中国男足的名言,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我看好你的小说,我想在有限的时间里把它拍成精品,我等不起。

祁芳差点想说,我也有梦想。我的孩子我来带,要么让我改,要么我不出卖版权。

她没说。自己的作品能上大屏幕,诱惑太大,这次谈不拢,还会有下一次吗?

跟季老合计过后,她被迫让步,签了版权转让协议,除了片名不可更改之外,她提出一个要求,希望有演员的提名权。叶导说,充分尊重你的宝贵意见。

她给叶导提出两个人选,都被否决,说她不了解幕后的故事。她心仪的一个男演员,人前是个人物,人后有严重的毒瘾;一个女演员,不拍电影时注意身材,接到片约就胡吃海喝,为选准她的衣服,服装师伤透了脑筋。

这个圈子有点深,深得让祁芳只能闭嘴。她还想过拍摄外景的建议,这下,她不敢提。她的小说,就当嫁出的女儿,生死由命吧。什么顾问,不顾不问才是好顾问。

叶导似乎无意中说,女主已选定,投资人推荐的。

她好奇地问,谁呀?

他说的一个名字,她没听过。她问,可以胜任吗?

他说,戏剧系在读生,估计可以。

新加入的编剧动作快,本子很快写出来。叶导转给她看,但没征求她的宝贵意见。怎么说呢,改编不太对她的口味,她觉得应该按川菜的套路下功夫,那两位在厨房丁零当啷,端出一盘闽菜,同属大中华,就是不一样。她不满意,但为时已晚。

两个月即将过去,她收拾行囊,赶去看望两边的老人。回到美国的头一夜,她一口气睡了十六个小时,季老开玩笑,他几次想打911求救。

叶导给她快递寄来样片的DVD碟,她邀请一干好友,好吃好喝后一块儿观看。看到“根据祁芳同名小说改编”的字幕,观众一片掌声。季老搂着她,左右开弓,“啪唧啪唧”亲个不停,说,我早就预料有这么一天,没想到,来得这么快,OMG, 这是我老婆吗?各位?

电影拍得不错,尤其是女一号,美得令人起哀怜。叶导再携片子参加某国的国际电影节,获了奖。据说,电影结束,全场起立鼓掌,长达三四分钟。祁芳不知该激动还是不激动,她的孩子,名字没改,五官改得快认不得亲娘。

得了国际奖,国内媒体密集报道。祁芳浮出水面,接受越洋报道,继而飞回国内,上电视上报纸,风光了一阵。为此,她专门到Nordstrom买了几套新衣服新鞋子。她不常买衣服,要买就到Nordstrom,挑每年两度降价的时候买。这次错过降价,她有些心痛。

祁芳发过多篇小说,手头还有好几篇的素材,珠海的写作经历让她积累了宝贵的经验,叶导也表示,期待她的新作品,期待再次合作。她想,这不是她写作继而触电的终点。她觉得,她在大陆找对了平台,她准备多走几步。

一次在北京,她住一家中档酒店,刚起床,一家不知名杂志的记者要采访她,她瞧不上眼,说现在正忙,下次再约。感觉才放下酒店电话,外头有人敲门。她拉开门,杂志记者的半边身体挤了过来。一个让人怀疑未成年的女记者说,请给我几分钟,请给我机会。

记者从哪里知道她的酒店房间?不是从酒店打听来的从哪里打听来的?这不是“狗仔队”行为吗?

祁芳只能给她机会,骂人不是她擅长的事。记者忙着放置采访的行头,她径自吹头发化淡妆,懒得讲抱歉的话。记者静静地坐那儿,小巧的手提电脑架在双膝,面含微笑,眼中闪烁着她所熟悉的一种光亮。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感席卷全身。她是个成功的人,是个名人,小记者眼中明白无误地这么告诉她。放到几十年前,如果她这么走近一个她所景仰的作家,她的目光和小记者的目光会一模一样。

“狗仔队”行径给她的不快没了。狗仔们靠什么生存?靠的不是名人吗?她觉得自己够神气够派头。她说,你看我,一身邋遢,上不了台面。记者说,不会不会,您是大作家,又不靠脸蛋吃饭。再说,您的气质别人怎么比?

采访开始,她讲得比想讲的多得多。小记者的眼睛不离开她,双手在键盘“啪啪”连击。她心里盘算着,如果记者不带编辑地把记下的东西登出去,那得用掉几个版面?

她讲到电影,粗线条地讲到她在美国的家庭。不知不觉,一下聊了二个多钟头。她晃了一眼手表,说,不好意思,就到这里吧,我中午跟人约好了。

记者站起来,说,谢谢,希望下次合作。刚才的采访我再整理一下,下午交给王记,哦,就是我们的部主任,星期一上纸质板。我们是小杂志,大的报亭才买得到,别记错我们杂志的名字。

祁芳说,怎么会记错,等着拜读。

她想问,你们采访我,你们把采访内容印出来卖钱,我不计较报酬,至少得送我一份吧?她没问,怕让人觉得掉身段。

中午她的确有约,约的是一个女文化经纪人,朋友介绍的,据说是高人。

对她的继续追求,暂时放弃工作,季老很不赞同。说,那个圈子不好混,假为真时真亦假,假假真真,你自个儿得绕清楚,绕不出来,我看,不要再写了,干你的本行,挺好的嘛,我们又不缺钱。

她答道,让我走走看。我有真才实学,不行的话,再找工作有信心。

她妈妈可不绕弯,说,中国的文艺圈,你知道有多黑多乱多脏? 我跟你爸辛辛苦苦培养你,不是让你跟他们搅在一起的。我们这种家庭,干干净净工作,干干净净赚钱,你别为一点儿蝇头小利冲昏了头脑。

对妈妈,她不想多解释,解释没用。到文艺圈发展怎么啦?又不是杀人放火,至于嘛。

要不要请经纪人,她下不了决心。利润分配是个问题。她出了书,拍了电影,所得并不多,收的是人民币,经美元一兑,离发财很远。按理,经纪人是给职业人物服务的,她只是个业余作者,请过来,再分出一杯羹,不够分哪。

转念想,头一次出书,头一次卖版权,她好象吃了经验不足,单打独斗的亏,在文艺圈求发展,很有必要听听圈里人的评说。

经纪人准点到。她叫肖红,三十五六岁,北方人的高大体型,戴一副变色眼镜。她们坐在酒店二楼的开放式茶室,透过茶桌扶手,可以看见大堂的动静。

客套一番后,肖红直截了当地问,你是留学生出身,理工女,走文艺的路,转换有点大,准备好了吗?

她说,算吧。

肖红说,那好。我知道你们的心里,才赚几个钱,凭什么跟你分?

祁芳说,没有,我可没那么想。

肖红说,第二,我能写书,能编电影编电视剧,怎么就不能自己打天下?

祁芳真心地说,你高看了我,我真没有那个本事。

肖红张开右手掌,左手压上去,手指在上头空搓了几圈,说,我的服务,摊开来讲,就是为你找对门路,为你开对门,让你见对人。古埃及的传说,阿拉丁的故事,他人跪那块儿,一天一声“芝麻芝麻开门吧”,门开了,靠的是心诚。换作现在的中国,想在文艺圈混好了,自己跪一百年喊一百年也没用。得先把里头的套路打听清楚,外头的功夫做足,该跪得跪,该吆喝得吆喝,门一定开得啦。

肖红的话在理,祁芳频频点头。

肖红说,我做了一些功课,知道你一直是靠自己,摊开来讲,你没有处理好,经济上受损失,知名度受损失。初出道,难免;还想发展,还想往上发展,那种错误不能再犯,再犯,就是傻子。

祁芳问,假如我请你,你的方案是什么?

肖红有备而来,侃侃而谈。中心意思,她需要接触圈子里成功的人,多接触,获得某种气场,无论是写作还是社交,她将有不一样的视野,不一样的品味,成功就能带来更大更多的成功。马太效应听过吗?

祁芳消化肖红的指点。肖红说,谈钱,俗。你们瞧不起,说不出口,说几句就脸红,是不是?

真给她说对了。记得第一次找美国公司老板加薪,她屁股还没坐稳,脸红脖子粗。结结巴巴,跟老板谈了半天工作,只字不提薪水的事。老板滑头,一再表扬她的工作精神,夸她是难得的好员工,压根儿不碰实质。头天晚上,她还跟季老演练过,季老当万恶的资本家,一副半分钱不多给的鬼样子。

肖红说,你好好写,保持自己的本色,我帮你做恶人。干这行,我名声在外,运气好的话,不战而屈人之兵,碰上不讲道理的主儿,我来焦土政策,拼到底,谁怕谁?对了,今晚有一个饭局,做东的是我一大姐,你要不要参加?请不请我做经纪,你认真考虑,我先请你去这个饭局,见识一下,感觉感觉。到场的文化人,知名度很高,可以算作你将来成功的榜样。

祁芳很想参加,一下心焦起来,说,我什么都没准备,衣服临时买怕来不及吧?

她并没有忘记压箱的几套新衣服。她觉得穿不出去。

肖红说,不用,真正见过场面的人,这些都看得淡,如果饭庄允许,他们没准儿穿拖鞋穿背心来。

肖红晃了一眼手表,说,就这么着。准六点,我在门口等。哦,准备你自己的几本书,人家有兴趣,签个名,送出去宣传宣传。先给你报一下一起吃饭人的名字,有兴趣百度一下,都是人物。这种场合,没人带名片,有人问你,你也说没带。如果聊得顺意,下次他们会另外请你。圈子就是这么滚出来的。

拿着肖红给的名单,她百度了一下,印象是来头不小,学问不少。一个是海归,留学过美国和欧洲,做投资方面的幕后角色,外号“师爷”,交往极广,出过多本书;一位是台湾人,模特儿出身,读过美国的社区学院,嫁给大陆的一个亿万身价的新富,正业是社交名媛,轻话题电视节目嘉宾;一位是古董商,刚改革开放就投身古董生意,花几十块钱用麻袋装文物,身价高到不可估,被尊称“白爷”,出过多本书。

肖红没有留做东大姐的名字,估计不是一般的背景。说不定肖红留个心眼,要找大姐必须先通过她?祁芳怪自己想太多,累人不?

她有些怯场。她试图说服自己,去吧去吧,就当一次生活积累,说不定哪篇小说用得上。她确定去,挑了一套素雅的裙装,她不满意,裙装无法遮去她的中年腰身。算了,不要在意,她有自己的优势,她有自己的底蕴,谁怕谁?

肖红开一台美国越野车过来接人,一上马路就堵。肖红不停地跟人打手机,谈的不是饭局的事,讲话夹带粗口。祁芳喜欢她,直爽,干练,有手腕。

窗外的景致不断变化,一幢幢高楼给人窒息感。肖红放下手机,问,北京最近来过吗?

她说,我大学在北京念的。变化太大了,跟不上。

肖红说,别说你,我都跟不上。每天睡觉前,向上帝祈祷,明天别来什么事儿,别让我掉队。

祁芳说,你这个行当,挺有意思的。

肖红说,早些年,我觉得挺有意思。现在,就一份工作。文艺圈,说白了,是名利场,像中国武术,玄玄虚虚,雾里看花,场外的人想进来,场内的人不肯出去。

祁芳微笑地说,钱钟书再写“围城”的话,会修改他的名言,改用你的话。

肖红说,不会,老人家说的是婚姻,改不了,要改,得改成:外头的人不肯进,里头的人排着队等出来。对不起,对不起,我是单身,讲话没轻重,乱说一气,赚个吆喝。

祁芳说,差不多符合实情。

肖红说,还是说我有把握的事儿吧。文艺圈,可不好玩。我当过兵,吃过苦,要不,早换轨道了。

肖红不再说活。心态有些颓废,与刚才非要拿下她做客户的劲头不太合拍。也许,拿下她是工作,抒发一下情感才是真心?

一个手机电话进来,肖红又恢复到刚才的热情洋溢。

祁芳说起上午的采访,肖红说,以后可别跟她们多啰嗦,地摊的水平,上了掉份。跟你扯半天,能登几句得打个问号,你没说的话硬塞给你。

那个温顺的小记者,会做这等事?

饭局开在一个胡同底端的小饭庄,门口悬了一只白色的灯笼,上书繁体的“宁府”两字。肖红介绍说,宁家可追溯到清代,后代散落世界,现在的主人侨居比利时。

她们两个最后到。做东的大姐跟祁芳差不多年龄,养尊处优的体态,标准北京口音。大姐笑着问肖红,今天给我们带来什么贵客呀?肖红说,美籍华人,作家,一部小说改编电影,得了国际大奖。

大姐再介绍到场的其他客人。喝过一巡茶后,矮胖的大厨被请出来,与大家一一握手。大厨的手柔软如棉,是不是从来不切菜从来不颠锅?

肖红到外头接了几个电话,回头对大姐说,我得先走,祁姐就交给你们。

大姐说,你呀,每次都这样,再忙忙得过中南海的大大?

肖红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伺候人的活儿,不舍昼夜,只有等睡着了,时间才属于自己。

开吃后,祁芳当了一阵主角。大家问她出了什么书,有没有带过来让人拜读?她说,这次没带,下次补上。

几本书就躺在她包里。她拿不出手。封面太糙,纸张太次,她后悔当时为什么要计较那几个小钱,加几千人民币的事儿嘛。

大家问她的电影叫什么名字,属于什么题材的?哪儿看得到?导演是谁?

她报了电影名字,说,正排队等广电局审查。导演是叶路。

大家哦哦一番。

有人问她是不是准备回国常住?她答,有考虑。大家说,国外很稳定,国内变化快,哪边好看个人取舍。

老生常谈,然后无话。

祁芳被安排坐在一个俊秀小伙子身边,他皮肤很白,嘴唇很红,头发偏长,身上洒了香水,气味阵阵袭来。小伙子是中戏毕业生,大姐跟他的关系不寻常,几次立在他身后,带着蓝宝石钻戒的手软软地搭在他肩上,捏巴捏巴。

渐渐,她听出饭局的主题:大姐想托海归为小伙子抬抬轿;台湾名媛手头有一批古瓷,约古董商到她家鉴定。

海归带一副复古型的眼镜,留寸头,眼神游移不定。对大姐的托付,他满口答应,顺便调侃了几个当红导演,尤其是那位被豆瓣打分气得爆粗口的大导。

海归说,这位大导,跟我一样,北京胡同里穿开裆裤长大的,出了点名,不修边幅,成天一嘴黑牙,到处给人上课,坐下就谈格局。我说了,三代才出一……

海归噎了一下,一直挂着笑脸的古董商补上来,“一贵族”。

古董商五十出头,头发梳得精溜,眼袋鼓肿。他好给人补词,学问深,听人说话仔细。

海归问小伙子演员,忙不忙?演员说,算上片约和综艺节目,一年下来,估计快一百场。

祁芳说,这么忙,对付得过来吗?

演员说,没事儿。我不去,团队不答应哪。

海归说,你在二线,成天捉摸那些一线,想干掉他们吧?

演员说,梦里都想。

海归问大姐,记得上次咱们见的某某吧?

大姐说,记得,忘不了。他怎么啦?

海归说,他在上一部戏,导演想轰他走。他不跟剧组住,开拍前几分钟才来,呼啦啦跟来十多辆车。好吧,咱不管你耍什么大牌,人来了,好好演吧。不行,老忘词,提示牌说字太小,看不清楚。导演没辙儿,出空镜头,拍他的背影,玩深沉。

大姐说,他凭什么那么红,我至今想不通。有一点,咱们得说公道话,他可是原装,哪儿哪儿都没修过。

她转身对演员说,将来冲进一线,你可不能成这德性。

演员环视一周,说,哪能呢,要做就做德艺双馨。

台湾名媛说,别说这么早,真上了一线,你不摆谱,团队不答应,影迷不答应,到机场接机要昏倒给你看。

她接着讲当年台湾粉丝的疯狂。她的台湾口音还在,夹带大量的大陆词汇,脱不了生硬。她跟古董商约好了鉴赏时间,然后说起古董行的水真浑,她现任丈夫的朋友怎么被蒙被坑。

古董商承认,现在的骗术高超,特别是名画的膺品,专家也拿不准何者为真。所以呢,当今有点名气的画家,完成一幅作品后,马上举着字画连人一起拍下来,卖的时候附上照片,买的人心里踏实。

台湾名媛说,那也不一定百分之一百可靠,P图的技术多高哇,把人跟画P到一起,以后的人恐怕看不出来。

她边讲边比划,海归笑她说话像老北京卖西瓜的大爷,挥刀切瓜,讲究的那个直狠准。

台湾名媛说,我讲话结巴,会出现“心急吃不下……”

古董商补了上来,“热豆腐”。

台湾名媛说了她正在厮混的几个圈子,一个圈子不讲究穿着,一个圈子像是服装大赛,搞混了会让人笑话。

台湾名媛年龄不算小了,看不出化妆,不开口说话,活脱脱一个大美人。开口讲话,表情像美国人那样丰富,五官同时移动,打破了脸蛋的均衡感,让她的形象失分。祁芳听过一个恶意的段子:中国两大奇葩,中超(足球)买过气巴西国脚,中富(中国富人)娶过气台湾明星。

海归说,对,我就喜欢今天这样,怎么舒服怎么来。我就不喜欢一些女人,穿得那么招摇,让人觉得刚从夜总会下班。

祁芳不由得在脑海里过一遍自己的穿着。穿得正好吗?是不是过了?跟在座的两个女性比,她像一个老土的美国家庭主妇,她们怎么看自己呢?

离席一会儿的演员回来了,她发现,他的嘴唇比刚才还要红,准是去盥洗室补妆了。一个男人,这么在乎自己的长相,等下说给季老听,不知道他会怎么评论。算了,没什么好八卦的,人家是演员,人家靠脸蛋吃饭,现在对男性的审美观不一样,不化妆的男人才不是好男人。

她想起季老多年不淘汰的背心内裤,想起他的体味,想起镜子对他来说,就是刮胡子才用得上的道具,从来没见过他单独对着镜子端详或者欣赏自己。季老的几套上班服,穿的年头之久,她催他该换了。季老不换,还来一套言论,什么乔布斯和小扎,最烦为穿衣服浪费时间,同样的衣服买一打,拿到哪件穿哪件,人不照样统治商业世界?她当时还顶过他,人家是情怀,你是穷酸。就你这样,还敢吹自己是帅哥?

演员主动凑过来,问她喜不喜欢哈雷摩托车?

她不知道那是何物,问清楚后,说,我不玩,那是男人们疯的吧?

他掏出手机,长长的手指点着,给她看照片。滑动间,她看到大姐的照片,海量,不少是国外拍的,不少是跟演员勾肩搭背的。他找着了想展示的那张。他骑在一台哈雷车上,行头齐备,真够潇洒。他说,我朋友从日本回来,当天晚上拉我出去兜。你看,多拉风啊,多男人啊。

她当然说是。

祁芳对演员的香水味不习惯,觉得自己出了汗,脸上恐怕不太雅观,她得走一趟盥洗室。在带上门前,她的手机振动,她停下脚步,身后传来海归的活,大姐,肖红怎么领这么个主儿来?大姐说,别那么刻薄,又不是你清客。

她的身子摇了几摇。她成了“这么个主儿”?她说的话最少,她是餐桌上最好的听众,怎么成了“这么个主儿”?

她对着镜子补妆,她发现,自己长得那末老气,那么平庸。坐在里面不觉得,她居然敢挑台湾美女的毛病。她要挑自己的毛病,可以挑出多少来?

她失去回头的勇气。她来这儿干什么?

大姐走了进来,从包里拿出一套家伙,对着镜子细细打量。大姐说,我们该是差不多年龄的。

她心里认同,嘴巴说,你看起来比我年轻多了,至少五六岁。

大姐开了一瓶唇膏,挤到腕上,抬腕闻闻,然后细细涂唇。

大姐说,女人哪,不要对不起自己。我啥得,为一身肉花的钱老了去。

她无语。

大姐说,没事的时候,我老想,为什么改革开放不提前二十年?那样的话,我们从出生就享受红利。现在半老不老的,心有余力不足,时间说没就没了。

她说,我倒是没想过。生死由命,我们控制不了。

大姐咂嘴,说,倒也是。我差点出国,出了国,恐怕跟你一样,过平凡的日子,不至于成天想着吃什么穿什么,累呀。

她说,我是没钱,有钱的话,跟你打扮得一样漂亮。

大姐望着她,说,我看起来还行吧?

大姐化得有点过。她说,刚刚好。

她们牵手一起回桌。她躲开海归的目光,她怕自己失控,一巴掌甩给他。

桌上的话题转成圈内人的婚嫁。大姐的一个朋友最近嫁到瑞士。台湾名媛说,还有人那么迷老外?大姐说,从年轻起就胡来,名声不好,只能蒙老外。

海归说,现在是老外排队追中国妞儿。我们不答应,保卫国货,别让她们跑了。

大姐说,少说风凉话吧。中国女人就是被你这样的花心男玩恶心的。

几个人问他,是不是最近跟哪个哪个闹绯闻。他穿一中式对襟褂子,裸露的双肩一劲耸着,态度暧昧。

台湾名媛说,你的私事,我们想管也管不上。那个什么,我们去霍儿果斯办公司的事儿,你觉得值得吗?

海归说,值得,第一选,要不去新沂。一次别投太多,几百万,公司成立后,我负责找买家,你把公司卖掉。

大姐说,听他的。一转手,几十上百倍的赚头。叫得上名儿的圈里人都在玩。

台湾名媛满意地说,好,今晚我要老公拍板。

她转身扭头问古董商,你那么有实力,投了几家?

古董商又拿湿纸巾擦手,说,两个地方都投了,影视热嘛。霍尔果斯更好,地处新疆,听起来像国外。新沂在江苏,太偏,学地理的都找不着门儿。

海归打趣道,我注意您老的手,又厚又圆,怎么练出来的?

古董商微笑着不应。

海归说,我看,拿古董太多,摸钞票太多,挖那个什么太多……

众人笑。祁芳摸不着笑点,笑不出来。等她品出,对海归的心理趋近敌视。这不是个善类,却混得好一副人模狗样。

大姐问祁芳,要不要也投几股?

她说,我?我没钱。

大姐理解道,国外惯了,生活小康就好。哪像我们这班人,赚多少也不嫌多。

大家再没怎么搭理祁芳。

干坐了半个小时,她摸出手机,看了看屏幕,对大姐说,我临时有点事,先告辞了。

没人打她手机。她没大不了的事。她努力给每个人一个笑脸,最终还是跳过了那位海归。

快到晚上十点的时候,肖红给她电话,问,感觉怎么样?

她说,还行。

肖红等她多说两句,她没什么可说。

肖红说,那好,早点休息,我们再联络。

季老从美国给她打电话。她说要给季老买衣服。她注意到十字路口的一家优衣库店,规模比美国住家附近的大得多,行情火旺。季老推辞说,买什么衣服,我自己的够用,要买,给你自个儿买。

她坚持要买,还要买四五套。季老说,怎么,碰上打折还是有新情况,发了小财?她说,都不是,你是我老公,疼你一下,不行吗?

说出这话,她的眼泪流出来。

肖红预计得不错,那家小杂志登的采访加起来不到一千字,几项说法明显与她的口述不符。不是肖红打预防针,她会很生气,会追着那个记者讨说法。

她无奈地摇头

她想继续写已开始的一部长篇,写了几天,收获几百字。她转而写几篇配图短文,简述最近参加的几项活动,发到已开辟的微博,反响不错,评论者包括她在美国交下的文友。她的心情略略变好。

肖红又给她介绍了个文化人,姓简名珊,曾经是肖红的客户。祁芳听了介绍,大感兴趣,收拾行囊就南下。

简珊原是省报副刊编辑,业余写作,获得全国小说奖后,改投省文联当专业作家。她已是第三次结婚,现任丈夫是开小车的司机,比她年轻二十多岁。她会写还会画,是作协和美协的双料会员,在景德镇开了间作坊,专精艺术陶瓷,销路已打开,月收入N万成常态。

从南昌转火车到景德镇,接站人的是简珊的丈夫。他中等身材,身体板直,一件黑丝绸衬衣,充满活力的样子。

简珊的丈夫,简称的话,该叫简夫,接近“奸夫”的发音。她为自己的联想感到吃惊,怎么那么尖刻?

他们在车上客套了几句,再无话题。快到城中心时,他接到简珊的手机,要他再转给祁芳。简珊说,作坊正好来了客户,看中了几套茶具,抽不出身。祁芳忙说,没关系,你忙你的,我没事干,过来就是打搅。

            车直接开到某家饭庄,简珊提前订好雅间。

            简珊的个头不足一米六,短发,单眼皮,朝天鼻,皮肤很白。多亏了这副皮肤,要不,她可是一点也不出众的女人,不知道是不是让人叫不出“美女作家”?祁芳倒是挺喜欢她。名声有了,金钱有了,离自己反倒更近。

            简珊点了一桌子的菜,一半清淡,一半火辣。她丈夫负责上酒上茶,几乎不怎么说话。简珊不是健谈的人,祁芳不是健谈的人,这样,席间沉默的时间居多。扯到双方子女,简珊活络开来,说她女儿最近嫁到旧金山,女婿做房地产经纪。祁芳说,那边的房产一直热,经纪人的行情好。

            简珊的小眼放光,笑着说,老美就是嘴巴甜。他比我才小两岁,白人大个子,第一次见面,倒地就拜,一口一个“娘”,搞得我好狼狈。

            祁芳说,那是你女儿调教得法 ,来之前,不知道排练了多少次。

            简珊说,女婿还行,像个实在人。不过,我就一个女儿,一下子嫁老远,怕她水土不服,一旦哪里不对,退路不好找。

            祁芳说,不会的,为年轻人祝福吧。

一直不言语的丈夫开了口,说,她的条件好,美院毕业,正牌出版社的美编,有人还给她介绍过那边的法官。

简珊撅了一下嘴,说,没什么,美籍华人,还上了岁数。

祁芳问,对了,你去过美国吗?

            简珊说,去过两次。一次是公务,作家代表团,一次是因私。说到作家代表团,我们那次跟华人圈的作家交流过。你参加他们的活动吗?

            祁芳老实地说,没有。我都不知道哪里有这种组织。

            简珊说,不参加也好。想起来好笑,跟我们座谈的写作协会出了几个人,协会的名头大得吓人,而且都是主席一级的头衔。文人成堆的地方是非多。我们省作协,年年开会年年闹矛盾,为一些鸡皮蒜毛的小事儿。今天文坛,文学味儿眼见着走淡,一堆文人在一起,嘴巴上你好我好,背地使坏毫不留情。 我干脆拒绝开会,拒绝交会费,等他们开除。

            她丈夫说,他们敢?我们省拿得出手的作家没几个,开了你,场子怎么撑?

            简珊盯着他,似乎想说什么,没说出口。那种目光,从祁芳这边看过去,不是平等的带亲情的,属于自上而下,带某种嘲弄。

            祁芳问,那你还写东西吗?

            她说,纯文学没有。没时间没心境。看自己以前的作品,不敢相信是自己写的,离现实那么远的东西,怎么我会被感动得一塌糊涂。现在,约稿的人多,我很少答应,交情好的,送几篇随笔交差。

            祁芳心想,达到这种境界,得奋斗多少年哪!

            祁芳说,几篇文章的稿费,抵不上卖一只小茶杯吧?

            简珊说,不完全是。文学没那么神圣,没那么神秘,想写就写,不想写就不写,笔是奴隶,你是主人。说到茶杯,晚上我带你见识一下。正好烧瓷的师傅在,你试着做几个坯,晚上进炉,明天开炉,看存活几个。真的入了门,你也开一间作坊,想做就做,不想做跟朋友搓麻将。

            晚上,祁芳去了简珊的作坊。作坊布置雅致,在场的还有几位女性。简珊问祁芳带了几本书,要不要送给大家拜读?祁芳高兴地发书,一位说,哎哟,最近欠了一屁股的书债,现在出书的人多,送书的人多,我一本都没读。

            见祁芳显尴尬之色,那人说,怪我胡说。我保证,向党保证,今晚就读您的大作,明天写出五千字的书评。

            有个短发圆脸的女性已坐了一会儿,她是来请教简珊的,逮谁称谁老师。她写了一部长篇,有出版社愿意出,要她全自费。她舍不得这么成交,想再用心修改,换一家正规文学出版社,稿费先不说,至少不必自掏腰包。

祁芳听了,心想,这不就是我走过的路吗?这个,她算是有些心得,但那些心得有什么用?正规文学出版社出了又怎样?

她自己看淡,懒得分享什么心得,况且,简珊在场,轮不上她指点江山。

那人说,她花三年时间写就,没有功劳有苦劳,不知道流过多少次眼泪,把老公和婆婆得罪了,说她不食人间烟火。

            简珊深具前辈风范,安抚加安慰,耐心点拨,她频频点头。最后,她征求在场各位的意见,书名该如何改,既切题又抓眼球。祁芳问,长篇写的题材是什么?那人说,民国初年开始的三代爱情故事。然后,她娓娓道来。

            她的口才不错,但题材老套,情节谈不上新颖,即使出版,逃不过被滚滚书海淹没的命运。大家各显神通,都提了建议,祁芳提了两个,一是“三世情劫”,二是“三个女人与七个男人的冰火”,后一个题目迎来大笑,说是得“水浒传”新书名“一百零五个男人和三个女人的故事”的启发。

            祁芳说,她出书的时候,一个男编辑给她开了眼界,觉得通俗的书名不难找,用不用全看当事人的底线。

那人激动不已,恭敬地录下所有的建议书名,说每个都喜欢。她一再说,“学习了,学习了”,又录下每个人的姓名,说以后出书,一定会专门感谢各位老师。

        那人走后,简珊简单一句介绍,湖州老家的远亲,全家族的人做生意,就她一个人对文学情有独钟,无怨无悔。

        留下的几位在简珊指导下 做工。简珊配了几台拉坯机,几个人一块儿揉泥,一块儿在拉坯机上拉正,等毛坯成型。祁芳是生手,简珊建议先试剔画,用铅笔和单线刀慢慢刻;她本人直接刻花,不打草稿,一步到位。

祁芳选做一个首饰盒,采青花釉底,经过拉坯,煞是好看。简珊夸她心灵手巧,动作麻利,以后真可以在景德镇开作坊。简珊做了一个花瓶,配诗配画。待花瓶初具规模,祁芳看出她的功底,那才是专业水准。有个人评价说,这个瓶子卖了,足够在景德镇再买一套房。

            简珊说,我不着急,先搁一搁,自己先看个够,以后再看谁是买家,愿意出什么价钱。   

            一人赞美道,瞧咱们大师的眼界。

            那个人顺便介绍,澳门某家赌场向简珊订了九座大花瓶,准备放置在酒店的几个要害处。每个花瓶围了齐人高的保护装置,怕进赌场赢得开心或者输得气恼的客人砸瓶子。简珊已经出品了六个,剩下的三个,她慢慢来,那边居然不敢催。

            恰好,一个电话进来。简珊接了,是某个用户催货的。她口气强硬,说,定金还差数,开不了工。那边申辩,她一字一句地说,你懂不懂规矩?我是国家级的工艺大师,明码标价,你难道不知道?啊,你知道,知道了怎么还欠定金款?什么,要我给你时间,好,我给你时间,准备好之前,别再来电话催我,下次,我不会接的。

            简珊确实达到了大师的段位。她的名片,印了好几个“大师”级别的头衔。想想,她曾经是功成名就的作家,如今另辟蹊径,又是流水潺潺,鸟语花香,头衔齐了,口气粗了,她祁芳此生修不来这等本事。

        几个人聊到,明天等出炉,然后结伴去婺源的古村采风。简珊问祁芳有没有兴趣,祁芳说,怎么去?简说,我老公开车,带你们几个去。祁芳问,你不去吗?她说,去太多次了,明天也走不开。

            第二天,祁芳跟大家起了大早,守在炉边,等师傅取件。可惜,她们忙了半天,存活的只有简珊制作的花瓶和另一个茶杯,祁芳的首饰盒被烧得面目全非。简珊安慰她,头一次,没几个人能成功,多练几次会练出手感。

            祁芳和两个女性,搭简珊先生的车,向赣东南方向开,预计天黑前可抵达,在那里宿一夜,第二天好好玩。两个女伴里,一个未婚,一个已婚,已婚的独生女儿在上海念私立初中。她们两个的话题是炒房,两人加起来的房子至少十多套。她们问祁芳,你在美国炒房吗?

她和季老刚刚在河滨加州大学附近买了一套房,整理一番租出来,房客并不理想,三天两头给季老打电话,不是这里出问题就是那里出问题。她说,没几个钱,炒不起来,才买一套房,正在出租。

            未婚的问已婚的那位,女儿在上海读,准备考哪里?

            已婚的说,当然出国,去美国。明年带她去看学校

            未婚的说,那是,看中了,就在附近买房子,住一边租一边,省钱又锻炼人。

            她们相约,明年结伴去美国,到洛杉矶找祁芳。祁芳连说恭候。

            这边安静了会儿,那边简珊的先生活跃起来。他原来很健谈很风趣。他当过兵,战友很多。他说了几起退伍军人借建军节发酒疯的趣事,不但不给饭钱,还调戏女服务员,惊动了当地警察,经几方协商才平息。

未婚的那位说,你们也真是,号称保家卫国,这些年都干了些什么?拿老百姓穷开心,没意思。

            他说,我也想上战场,我也想干小日本干美国佬,上头阳痿光说不练,怪我们算冤枉人。

            两个女伴前后接到电话,临时有急事,都得返回各自的单位。不得不中途下车。见他没有折返的意思,祁芳问,婺源还去吗?他说,当然,路都走一大半了。你没去过,很值得看一看的。

            就剩两个人,计划住一夜,怎么安排?合适吗?可以吗?

            她说,改下次吧。

            他像是没听到,照开不误。

            难道他想存心做什么?他可是已婚的人,他的老婆可不是简单的人物。胆子大,大得放肆。

            祁芳说,我们还是回去吧。

            他说,为什么?怕我吃了你?

            她说,不方便。

            他诡秘地笑笑,说,你们这些人,想太多了。我像那样的人吗?放不开的人,写什么小说?

            简珊嫁了一个粗人。她受得了,她祁芳受不了。

            她说,我给你太太打个手机,解释一下。

            他说,算了,别搞成什么似的。国内文化圈子的事,你不了解。你从美国来,我还以为……

            他的话留半截。他打转车头。

六           

“空山男音”电影导演叶路传来坏消息:广电局拒绝了该片在国内发行放映的申请,列举了九大理由,包括夸大文革的危害和夸大中小学教育的缺陷。

祁芳震惊之余,问,可不可以修改之后补拍?

叶导说,你的小说已经改得面目全非,再大改,只剩名字是你的。这还不是重点,重点是,我犯过原罪,算是一个上了黑名单的人,他们不放过我。我以为,中央领导换届,部委领导大换班,以前的事儿可以有个了结。我估计错了。我对不住你,对不住跟我合作的那末多伙伴。

这么诚挚的话语,让祁芳反过来安慰他,说,国内的事情很多不能控制,我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跟你合作很愉快,我学到了很多东西,谢谢你。

叶导说,有空写个清宫争斗戏,或者国共谍报戏,那些题材安全,限制的框框少得多。

祁芳没有兴趣,也没有能耐写,口中答应说,好。

她心情郁闷,枯坐良久,

她到酒店附近的一座公园散步,随手找了自己出的那本书,走累了坐下来,书可以当个掩饰,不然,一个独身女人,大白天泡公园,场面会不会显得尴尬?

公园不收费,门口还是坐了看门员,两个半老男人,忙著聊天,她进场时只当没瞧见。园中有座小湖泊,湖中搭了微型的湖心岛。湖和岛取的名字,跟杭州西湖的几个景点差几个字,景色当然不止差几个级别。

时值上午九点来钟,太阳已出,热度适中。湖边长满柳树,沿着湖边走,脸颊不时触摸柳条。伴着清风,脚步感到难得的轻盈。这么好的去处,就在酒店的后院,举步之劳,住了好几天,怎么不早点来?

走了几圈,公园里的人多起来,身前身后的人多起来,大多数是上年岁的人。她走乏了,挑了条长椅坐下。她打开书,盖在腿上,两眼注视湖水,心里一片苍茫。

公园,跟她有缘。她的第一部出版小说,作者的“雅照”是季老在公园给拍的;“空山男音”孕育于公园的闲坐。此刻,她又在公园,在获悉“空山男音”被枪毙之后。坐下去,又有什么能冒出来?

她闭着眼睛,几乎要打盹,一个微弱的男性声音从后背传来:请问,我可以这里坐吗?

她没有转身,那个人出现在面前,是 一位白种男人,三十来岁,正卸下头戴的帽子。见她没回答,他又问了一句,还是用中文,语调还是那么不伦不类。

她左右一看,视力可及之处,每张长椅都坐了人,有的坐了三四个。她挺直身子,朝旁边挪了挪,说,可以。

他谦逊地说,打搅你了,我只坐小小一会儿,马上还给你。

她说,没关系。我不是这儿的主人,这里是人民公园。

他和善地笑笑,嘴里嘟囔,人民,人民,世界的主人。

他当属欧美人,不讲母语,不太分辨得出到底是欧洲人还是美国人。他比一般的美国男人白皙,皮肤肌理更加细腻。他抖开手中的报纸,是《USA Today》, 美国大众喜欢读的报纸。见她打量报纸,他试探地用纯正的美式英文问,你讲英文?她点头,说,我家在洛杉矶。

他赶紧收起报纸,说,那我们可以用英文交谈?

她说,都可以。

他说,我的全部中文词汇已经用掉了一半,撑不过五分钟。

他叫林德,来中国工作快八年,最后一个工作合同期满,雇主没有续签的意思。他不再寻找,准备走一趟西藏,然后回美国堪萨斯老家。

她说,你来中国八年,中文不错哇。

他说,会的只有一点点。不是我笨,是我的工作只需要英文。

她问,你是英文老师?

他说,不是。我是一件道具。

她耸起眉毛,不解。

他说,我给中国公司打工,不同的中国公司,我代表他们见客户,我被介绍成公司的美方合作者。我要讲什么怎么讲,委托方先交待好,委托方出翻译。会议结束,我们结账。如果谈成了大单,他们会发我一些奖金。

她明白过来。他的角色就是撑门面,洋门面。她说,挺有意思的工作。

他取下戴回去的鸭舌帽,搭在膝盖上,说,我也觉得挺有意思,容易赚的钱。可是,那是头几年,后来不容易,委托客户的层次下降,我谈生意的地方越来越偏僻。后来,客户说我不够灵活,克扣我的报酬。

她心想,一个美国大男人,被人这么对待,够窝囊。

林德抓起鸭舌帽,说,我想告他们,我想不干了,我想回美国。可是,我一时回不去。

她体谅地说,对,这是工作,不能说走就走。

他说,是一个方面。原因是,我正在谈女朋友,中国人,我不能离开。

她说,哦,她人呢?

他的腿做一个猛地一蹬的动作,说,她把我踢了。她开始说跟我学英文,后来鼓捣我成为第二个大山。就是那个加拿大人,会讲中文,娶了中国太太,经常上电视节目。我试过几次,不太成功,我的中文实在学不好。还有别的,哎,不说了。 我一个错误的人,在错误的时间选择了一个错误的国度,不怨谁。

她同情地点头。

他戴上帽子,吹了几声口哨,轻轻摇头,说,我对中国,对中国人,我没有问题。我爱中国,爱中国的文化,爱中国的食物,爱中国的女人。我的问题,是中国不太爱我。我只有选择离开。

中国可是自己的祖国,怎么觉得有同感呢?她下意识地翻动手头的书。

他说,非常抱歉,影响你读书。

她说,不影响。实际上,这是我自己写的书。

他的兴趣提上来,说,哦,你是作家?可以让我看一看你的书吗?

她将书递过去。

他轻轻翻动,挑了几个最容易的汉字念,说,可惜,只认识几个。我猜,一定是精彩的故事。随处买得到吗?

她怂耸肩。

他问,还在写什么吗?

她答,想法倒是有,就是写不出一个字。

他帮助诊断,说,哦,作家思路的卡壳 (writer’s block),听说最伟大的作家也遭遇过。

她附和道,谁说不是呢?

太阳继续攀高,湖中浮动点点白鸭。他们身后出现一批退休人员,下棋唱戏。一个老人面对鸟笼而坐,手提京胡,摇头晃脑地拉着,甚是陶醉。对鸟弹琴,她心想。

林德说,挺漂亮的公园,你看,那些树,那些花,那些柳枝。我提议,我们到前头走几圈。

林德是个有吸引力的男人,他的遭遇引起了她的共鸣,现在,她孤身一人,现在,就是某种机会……她说,好吧。

他们走了几圈,谈了他的堪萨斯,谈了她的太行山老家。公园里出现了推婴儿车的年青女性,出现了遛狗的少妇。公园里洋溢着生气,祁芳的心里洋溢着温暖。

走到一个入口,林德说,累了吧,我请你喝一杯咖啡?

她注视着他的双眼,发现他的眼珠深海一般蓝。她眨眨眼,说,不了,我喝过了。

他脑袋后缩,眼睛一咪,不相信地说,你喝咖啡是按配额的?

她摇头,说,那倒不是。

她回到那张长崎,又翻动手头的书。

林德离开了。她埋着头。她脑中的眼睛跟着他。林德相对年轻,长相挺男人,相处挺愉快的,喝杯咖啡,再多聊聊,为什么不呢?可是,他到底是谁?有没有性病?会不会一沾上甩不掉?你看看,脑袋里跑野马,想到哪里去了?!

她想归想,但是,她不能,即使什么也不会发生。她不是那种人。简珊的老公嘲笑过她,也吃准了她。

晚上,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场景是中学课堂。语文期末考试。三个小时之内写出一篇作文。时间快到了,她一个字写不出。她神奇地溜出教室,穿过苏州园林式的长桥回廊,在一堆假山石中,听到一个老师在给课外辅导班的的小朋友宣读作文,好像提到她的名字,好像不是,口气不友善。她凑近想听清楚,再凑近,一脚踩空……

她起得很晚,肚子饿却无食欲。她想写作,小说写不下去,转而发了几篇随笔,挂进微博,附上几张自己喜欢的照片。她出了门,在附近转悠,走进一家博物馆,参观者寥寥可数,工作人员满面倦怠。一会儿来了一个日本旅游团组,十几个老头老太太,安静地跟着举着黄环绿色小旗的导游。导游的日语非常流利,她许是说了句“可以拍照”,那群人纷纷摸出相机手机,摆出各种姿势拍摆放在防弹玻璃里面的宋代青花花瓶。

那群人悄悄地来,静悄悄地离开。她提起兴趣,每项展品都看得仔细,一直呆到闭馆。她选了一家小餐馆,点了北方水饺,就着拍黄瓜,囫囵吞枣地一扫而光。

            回到酒店,回头看她的微博,发现出现大量的跟贴。她心头一热:啊,终于在祖国打出名头了!

            仔细一读,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恶评居多,跟她的随笔没半点关系,直接对她人身攻击:

一把年纪  拜托不要靠镜头太近

美国大村庄 村姑种田忙 浓浓泥土香

作家无美女  不信不行

出来混,好好学化妆。化妆不是万能  不会化妆万万不能

建议去韩国整整,不贵的

哎唷,您老尊容吓死好多宝宝

果然很优秀,那两砣肉是A+吧?

 

这种评论,与她习惯的留言完全不同,刻薄得无以复加。她极为愤怒,挑几个反击,招来更猛烈的攻击。她与他们无冤无仇,怎么会招致如此谩骂?她想不出来,哭了半天。后面的几个评论,引起她的警惕。他们说她的某篇小说是抄袭,并明确标出其中的相似;还有的说她江郎才尽,写些花花草草敷衍,哪里算文学名人?这是有心人,她们是谁?她怎么就得罪了她们呢?

她给肖红挂了手机,肖红想都没想,说,喷子,水军,拿钱骂人的,别挂心上。

她一惊,说,谁会雇水军对付我?我一个小不点,算什么?

肖红问,当然是你的仇人。想想看,你得罪过谁,特别是圈子里面的?

圈子里?从啥时算起?如果从出版书再到改编电影算,她可是青涩一辈,能得罪谁?远里算,如果从在网络发贴算,她倒是属于资深。如果说她得罪过谁,好像是在她第一篇文章网红的时候。一个在同一家网站点击率很高的写手,发了一部长篇,发到半途,说已经和国内某门户网站签约,不得不终止发帖,欲知后事如何,读者得上那家门户,付费读到饱。

这事引起争论。支持者说,作家不易,有权利保护自己的劳动成果,有权利得到应有的报酬;反对者说,此种行为,等同挖坑,让读者跌进去,做人不地道。祁芳支持反对方,理由是,都是业余写手,自己想写在先,读者的喜好是最大的鼓励,对利益不必在意。至少,作者应该预告一下,这么半途急刹车,不太地道。

那位写手没有直接回应,倒是几个读者对祁芳出言不逊,不断提醒她,该写手怎么怎么优秀,粉丝怎么怎么众多,在江湖上混,尊重前辈的美德不能无。

她很气愤。不就是在网上发个帖子,人人可以做的事情,先后之分,凭啥高人一等?晚辈不能发声,网络的自由何在?不正是网络自由,人人才有发言的权利吗?

她抗辩了几天,那个写手终于发话,通过一则寓言小故事。寓言貌似客气,针针见血,意思是说祁芳嫉妒,爱嫉妒的人无论做什么,路走不长,且充满荆棘。

她很受伤,准备发长文回应。季老劝她放手。季老的看法是,写文章写成跟人打笔仗,不如别写,图什么呀?那位写手的气量有限,空写了那么多文字,值得跟她较劲?

后头的话打动了她。一个人的气量真的不永远跟才华名气成正比。说她嫉妒,错,她倒觉得心里不平衡的是那个写手。写手会嫉妒她,一个刚刚出道的新手?一定是祁芳怀有横空出世般的才华。文学才华,明眼人一眼就看得出来,不在乎文章数量的多寡。

她说给季老听。季老说,像是那回事。不过,我说你呀,是不是你有受虐偏好?给人骂还骂出自豪来,你脸皮一向是薄得像纸呀。

受虐也好变态也好,这,大大坚定了她写下去,接着写的信心。

针对那篇寓言写就的回应,她挺满意,嬉笑怒骂,过瘾得很。她很想知道,回应发出去,那边将如何反应。

坐在电脑前,她犹豫再三,点不下“发出”的键。她战胜了自己,没有发。她觉得,她站的台地更高,她已经战胜了那个写手。有什么了不起,看我的,哪天一定追上你,超过你。而且,我绝对不走挖坑的下三路,只要从网路发文,一定发到最后一个标点符号。

她把这桩往事讲给肖红听。肖红说,很有可能就是她,君子报仇,百年不晚。你要是不爽,也可以雇水军骂回去,不贵,你承担得了。

她说,有必要吗?

肖红说,有没有必要,全在你。有人雇水军捧自己,有人雇水军整别人,听说,海外的网站也被攻占。

她说,哦,怎么知道呢?

肖红说,不难判别。跟帖里面,不管是捧的还是骂的,大量出现陌生的ID, 而且只跟一个写手。

她不能理解,说,那么干有什么意思呢?

肖红说,有没有意思,全在你。我跟你说过,这个圈子复杂得很,不是写写文章那么单纯,你们这些读书人,会很不习惯。我没说你不能进这个圈子。圈子有规矩,好坏都有。要进来,就不要抱怨,环境比人强,人只有适应环境。

她说,我恐怕适应不了,无论多长时间。

那边沉默良久,最后说,你是我的客户,一切听你吩咐。

她回头找那个写手的博客,居然还有更新,最新日期在三天前。她跟丈夫海归,定居贵阳,丈夫怎么怎么成功,她自己专心带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偶尔写写文章,长篇连载再也没有时间写。她的文字优美,她的粉丝众多,怎么看,她活得应该很滋润,祁芳却读得无名火熊熊。

她怎么会惦念着自己呢?难道她不忘当年,还对自己有怨恨?至于吗?这个德行,一生该有多少敌人哪。她亮给世界的精彩难道是假象?那,她病得不轻。

但是,有什么证据跟那个人有关呢?也许,她根本不记得自己,谈不上花钱雇人发起攻击。不是她,又是谁?还有不知道姓名的仇人?或许,纯属巧合,有一群人看自己不顺眼,不约而同释放恶意?

想这些很头疼,看这些头更头疼。她写那么多,究竟为了什么?

她思念季老,思念儿子,思念已辞去的美国工作。细想,文艺圈走一场,她好像没得到什么,失去的反而更多。她怀念美国的网友,温文尔雅,鼓励为主,批评夹在建议里面,但是,名利面前,部分网友说不定也会变脸。生为中国人,永怀中国心。

此刻,她涌出非常强烈的想法,真想就此退出微博,删掉美国网站博客里的所有文章,只保留写给小姨的成名作,留一句话,“就此封笔。”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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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漪园 回复 悄悄话 在美国呆久了就会退化成温室里的小苗苗,都会培养出一颗玻璃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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